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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羅馬

羅馬出現了一個特異人物,他很少拋頭露面,不過,要比四處游走的主教們和權位追逐者們更具分量。這是一個德意志神父,先后攀附樞機主教阿爾欽托、亞歷山德羅·阿爾巴尼,是典型的德意志學究、謙卑的隨從,靠恩主為生,在其權貴朋友中尋求逢迎之道;一個犬儒中人,愛享受,嗅覺靈敏,攀上富有且頗具才學的畫家拉斐爾·門斯,不過,對待羅馬藝術家和古物家,卻是一番怪異態度。在羅馬,這名德意志神父日日埋頭書冊,盡管他并不愛好文學;日日勘察藝術作品,到處攀爬雕像基座,深入古物洞穴,盡管他不是藝術家。他在做什么?意欲何為?羅馬人盡管沒有真正弄明白這一切,但他們自有答案,因為此時,這位德意志神父寫就了《古代藝術史》前幾卷,而且,羅馬人也已經明白了,在18世紀浮泛的藝術汪洋當中,這個叫作溫克爾曼的德意志神父發現了失落已久的古代藝術。[1]

此番迷人敘事全然應和了溫克爾曼早期羅馬信箋當中傳遞的印象。溫克爾曼剛剛從囹圄中獲救,開始的這段歲月于他而言實在是愜意且幸福,于是他整個人便不免浸染在一片身心虛矯的氛圍當中。倘若只是讀一下他前羅馬時期的生平傳記,并親眼在羅馬見到此人,必定會大為吃驚。早期信箋并不是很多,基本上都是圍繞改宗話題展開的,沒有充斥于羅馬信箋那種尖利的嘲諷之音。卡爾·尤斯蒂(Carl Justi),溫克爾曼的傳記作家,可以說是令人敬慕的,不過這位傳記作家對此類尖利之音也不是全都聽得見;至于歌德和帕特繪制的溫克爾曼肖像,則更是展現出一個希臘藝術的單純愛好者擁有高貴靈魂,仿佛從那面容當中就能夠洞見一個單純且自決之人,然而,這樣一個人,雖然令人難以置信地單純,但也難免尖刻甚至卑賤。是生活改變了那個年輕的鄉村校長嗎?這不是那個為了閱讀索福克勒斯而同睡眠抗爭的年輕人嗎?可能是因為他出離囹圄的時間太晚了,也可能是因為改宗一事對他造成的創傷如今開始發作,毒害了他的心靈。但不管是何情由,從這些信箋來判斷,他差不多四十歲時并非一個富有魅力之人。

必須考慮到溫克爾曼高度窘迫的經濟狀況,這是很重要的因素。薩克森宮廷每年為他提供約三十英鎊的津貼。這筆可憐的津貼最初只有兩年期限。盡管此一期限一直延展到1763年,但溫克爾曼顯然不能靠這點兒錢支撐下去,而且即便是這點兒錢,更多時候也是勞赫(Rauch)神父自掏腰包提供給他的。因此,溫克爾曼不得不向權貴圈子祈援。其實,這也沒什么可羞恥的,可能是因為他稟性當中那種怪異的反復無常,他經常對此類恩惠展示出蔑視的態度,甚至會否認自己接受過此類恩惠。也不能說溫克爾曼天生就不知感恩。他也會坦率意識到別人有恩于自己,而且,他比任何人都更為迅速地承認這一點,或者說,在這方面,可能任何人都比他更為健忘。他對布瑙公爵的感恩之心就經久不去,而且表達得也是情真意切,這是他性格當中令人欣然的一面。然而,他的性格有著多重面相,而且還彼此矛盾。他不能忍受那種有可能降低自己的尊嚴并削弱自己獨立地位的恩惠。在這個問題上,他極度敏感。抵達羅馬之時,他的境況非常糟糕,他根本無法在物質和精神上都維持獨立。因此,他決定全副身心地致力于藝術研究,不把時間耗費在維系身體和靈魂的事務上,這樣的事情畢竟太費心神了。此舉相當明智,他就可以享受寄生蟲的一切優勢,但又不必對任何人感恩。確切地說,他就沒必要為生計操勞,同時也沒必要對施舍之人感恩戴德。實際上,在同樞機主教阿爾欽托的交往中,他對此類彼此矛盾的需求就已經有了明顯感受。這位昔日的教皇使節此時已經回歸羅馬,愿意在這位德意志改宗者面前扮演米西奈斯的角色,并且已經為此做好了準備。在溫克爾曼眼中,這不過是令他感到羞辱而已,因此他對此一直秉持一種再自然不過的憎惡態度,并盡可能地疏遠樞機主教大人。他先同畫家拉斐爾·門斯共處了一段時間,省去了不少生活開支,并同這位畫家結下了深厚友誼,而后又接受了一名丹麥雕刻家的好意。不過,即便是這樣,三十英鎊的年度津貼很快便耗盡了。最后,他不得不接近阿爾欽托,后者表示熱情歡迎,并在自己的府邸為溫克爾曼提供了一間住所。溫克爾曼非常為難地婉拒了此一邀請。他向老朋友貝倫迪斯天真地解釋了這件事情,他說他的境況已經好轉了,在一位丹麥雕刻家那里有免費的住宿之地。在改宗危機期間,貝倫迪斯就已經是他的密友,此時則依然在德意志扮演一個遙遠的傾聽者的角色。不過,可能是因為丹麥人厭倦了此等善舉,也可能是因為溫克爾曼手頭太需要錢了,幾個月后,溫克爾曼主動向阿爾欽托申請搬進樞機主教的府邸居住,并義務為阿爾欽托料理圖書室。這是溫克爾曼自己的講述,他說,此舉“是顧及樞機主教大人的面子,而不是相反”。此后,溫克爾曼經常強調這一點,而且態度相當堅決,這就不禁令人懷疑整個事情可能不是這樣的。但不管真相如何,他對待恩主如此刻薄,而且講述起來更是洋洋自得,這不會有什么好結果。1757年5月12日,在給布瑙公爵的信中,溫克爾曼寫道:

以前沒有去過樞機主教大人府邸的客廳,幾個月前,我在那里等候他,等了有一兩個小時之久,于是我告訴在場的人說,我這個人很珍惜時間,每一個理性造物都應當如此。我還說,就這么數著客廳里的石頭,空耗時間,這有違我的尊嚴。而且我也并不隱諱,在場眾人當中,我可能是唯一一個對主教大人無所求的人。樞機主教大人終于現身了,他問我有什么特殊的事情要說。“沒有。”我說。主教大人沉吟片刻,我拒絕進一步談話,于是他便只能繼續跟其他人交談。“現在您為什么不吭聲了?”在場的一干宵小紛紛詢問我。我回答說,樞機主教大人的派頭讓我不想再說什么了。

很顯然,這封信箋表達的是惡感,人類的一切情緒都是如此,倒也沒什么好奇怪的。阿爾欽托其人相當正直,富有高度智慧且有著政治家風范,在羅馬深受愛戴,若能為這樣一個人效勞,應當是一樁幸事。然而,溫克爾曼那狹窄且好斗的心性和見識,令他一葉障目,抓住這一事件不放,認為自己受到了羞辱。擔當樞機主教大人的仆從,這件事情本身就令溫克爾曼倍感刺痛,即便他索要的職位并沒有薪酬。樞機主教阿爾巴尼和帕西厄尼雖給予他恩惠,卻根本沒有表現出居高臨下的態度,然而,溫克爾曼即便是對待這兩名恩主,也仍然表現出荒誕不經的自立態度。1758年年底,阿爾欽托亡故,羅馬舉哀,但對溫克爾曼來說,他的死無異于巨大解脫。贏得樞機主教阿爾巴尼的恩顧之后,溫克爾曼開始飛黃騰達;盡管從一開始,他在這座永恒之城的日子就相當不錯,他從一開始就可以縱情瀏覽文物古跡,還能夠同兼具相當天賦和才具的門斯深聊繪畫和雕刻藝術,直到午夜時分。這對溫克爾曼來說,乃是十足的福祉,他宣稱,此等福祉是他從未享受過的。

溫克爾曼對于求取他人的恩顧有著相當的技巧,此等技巧絕非僅限于撿拾樞機主教家餐桌上的碎屑,也不會僅限于窘困藝術家通常的住宿和早餐之需。他永遠都需要錢,這令他畢生最重要的一段交情也不免遭到損害。這是他同斯托施(Stosch)的一段交情,斯托施是菲利普·斯托施(Philip Stosch)男爵的侄子兼繼承人,擁有一批相當有名的珍貴石具藏品,溫克爾曼為這批藏品編排了名錄。穆澤爾·斯托施在舅舅普利普死后,成為溫克爾曼的終生友人,那是1757年的事情。這位年輕的前任軍官實際上是一個相當慷慨的人,如今他已經享有舅舅留下的財富并且還打算去東方覽勝,對溫克爾曼來說,這樣的機會實在是千載難逢。只要溫克爾曼略略暗示一下,自己的一切心愿就都能夠得到滿足,而且還是被加倍地滿足。倘若溫克爾曼說需要一兩個盎司的土耳其咖啡豆,那就會有兩百磅的極品咖啡豆不遠千里從開羅奉上;倘若溫克爾曼對某種昂貴酒品約略表示贊賞,這酒就會一桶又一桶地滾到他門前。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中才會出現的場景。只要溫克爾曼不是那么急切地想著從斯托施的慷慨中漁利,只要溫克爾曼的信箋中不是那么頻繁地發出乞丐的怨訴之音,他就可以得到這個富有且慷慨的友人的傾心恩顧。然而,溫克爾曼對酒、書、錢和衣物的索取是如此之不堪,任何友情都不免承受過高的考驗。出自1759年5月致斯托施信箋的這段話,就頗能說明問題,而這只不過是眾多類似言辭中的一段而已:

您的善意令我感動,我應該親吻您的手才是。不過,除了錢之外,您不用給我別的東西,我需要錢來購買書籍和其他物件。容我在這份便箋里面略作說明,我需要簡單添置一件秋衣,以備熱天過后所需……我手里沒錢,我必須適應這種情況;貧困畢竟是我的忠實伙伴,看來我是無望擺脫它了,對此,我有預見。感謝上帝,我還健康,精神頭也不錯,這是黃金也換不來的東西。

無須多言,斯托施在回信中附上了一筆不菲錢財,溫克爾曼對此既羞愧又感恩。

斯托施相當富有,可以承受得起此等慷慨。溫克爾曼第一次造訪那不勒斯的時候,相關的說法揭示出他的境況甚至更為糟糕。當時,他同一個叫維勒(Wille)的人有通信聯系,維勒在巴黎當皇家平版工。1757年年底,溫克爾曼致信維勒,陳明自己極度困頓的心境。德累斯頓方面的津貼已經不足敷用了;他已經無力造訪那不勒斯,盡管他籌劃了很久,而且他那部里程碑式的作品《古代藝術史》最終能不能完工,就部分地取決于那不勒斯之行。這情況的確有些殘忍,溫克爾曼對此也毫不吝言,信箋當中充斥著痛楚和抱怨,令維勒頓生憐憫;維勒即刻展開募捐活動,予以襄助,并且自己還是第一個認捐的。溫克爾曼還發出了不少類似的信箋,有一封是給瑞士藝術家加斯帕·弗斯利(Caspar Fuessli)的,信中的哀婉申述令這位藝術家大受觸動,他四處求援,從三個熱心朋友那里套取不少資金,同時也從自己的微薄收入中分出一份,給了溫克爾曼,很顯然,弗斯利自己因此承受了極大的經濟困頓。正如弗斯利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那情形令人痛苦。人們也許都想知道,這些好心人收到溫克爾曼寄來的感謝信之時會做何感想。德累斯頓方面的津貼如期而至,在這筆善款抵達之時,溫克爾曼已經在那不勒斯待了兩個月之久了,溫克爾曼當初可是說過,沒有這筆善款,他的那不勒斯之行肯定要泡湯。很顯然,斯托施也收到了此類信箋,并實施了急速援救;至于阿爾欽托,則“差不多是強迫”溫克爾曼接受了一筆五十銀幣的贈款。如此豐厚的恩惠,令接受者以極為熱烈的語詞對維勒和弗斯利表達了謝意。溫克爾曼說,這是“對全人類的善舉”。他也承認,德累斯頓方面的津貼及時抵達,令他的那不勒斯之旅得以成行;阿爾欽托和斯托施提供的資助,溫克爾曼則只字未提。他以如下動人語句結束了給維勒的感謝信:

你都看到了,老伙計,現在我不需要錢了。不過,我不會把錢還給你,我會把這些資助作為善款保存下來,讓捐助者們日后自行處置。而且我也不想冒犯您的慷慨,我就不再多說了。[2]

溫克爾曼就此開啟了同包括弗斯利、伍斯特里及其圈子在內的一批瑞士藝術家的通信,這份友情持續了終生。在一系列的通信中,溫克爾曼一直都惦念著弗斯利曾經的善意,因此力求展示出自己最好的一面:隨和、可信、友善,而且還是以輕松、自然的方式予以妥帖呈現。這份交情,乃因一封祈援信箋而起,可算是一份愜意且正常的交情,這樣的交情在溫克爾曼一生中并不多見。

暗示、抱怨、感激乃至直接的祈請,這是溫克爾曼常用的招數,和此類招數一起反復出現的,則是他一直都掛在嘴邊的矛盾申述:“我窮,我一文不名;不過我享有傲然自由,若為自由故,一切皆糞土。”實際上,這世界上很可能沒有誰比溫克爾曼更不自由了,那內在的激情一直主宰著他,貧窮如同牢獄將他閉鎖起來,心靈則成為獨立幻象的奴仆,那囂張的自我背叛沖動扭曲了他的性格,他的情感等待著一切善意之人的垂憐。他就是命運的造物和玩物,命運對他的擺布到了可怕的地步。傲然自由,不過是堂皇說辭而已。且看一看他為了更好地研究雕像的面部,爬上路德維希莊園那座密涅瓦雕像的基座。然而,那雕像的腦袋卻突然滾落,在他的腳下化為齏粉。他差點兒被砸死;不過,他那死灰一樣的表情卻根本不是因為這場死里逃生。當然,這場事故并不是他的錯。那雕像的腦袋應當和其他雕像一樣,是同軀體接合在一起的;不過,據他說,那腦袋僅僅是放在脖頸上而已。的確,不管實情如何,他畢竟是得到了莊園主人的特別允準前來參觀這座莊園的。事件發生之后,守衛甚至還打開了畫廊供他觀瞻!他害怕令人起疑,不敢偷偷溜走。無論如何,他必須若無其事。就沒有人看見嗎?當然有人看見,不遠處就是園丁,假裝在工作的園丁。不過,最好是原諒這些人;他們當然看見了發生的一切,也完全可以將事情報知守衛。溫克爾曼卻將銀幣悄悄塞給他們,令他們閉嘴。倘若真有自傲之心,絕不至于干出這樣的事情;此番思慮非自由之人所為。當溫克爾曼踮起腳尖,越過草坪,悄悄離開受損的密涅瓦雕像之時,“絕對不可”這樣的辭令也許會在這個可憐人的耳邊嗡嗡作響。要嘲諷這個可憐的德意志鄉下人的下作品性,那是很容易的事情,他自己就經常這么干。不過,要克服這樣的品性,可就難了,堂皇之詞誰都會說。這個德意志鄉下人乃是一個自作自為之人,單打獨斗闖蕩江湖,他當然成就了一番偉業,不過,他從來都不知道如何擔當這來之不易的聲望。關于自己在羅馬受到的待遇,他歷來不乏尖利但也令人憐憫的夸張說辭,早期信箋充斥著此類說辭,并且往后也一直都沒有斷過(盡管已經沒有了早年那股喧鬧勁頭),直到生命終結。

這些大人物、這些樞機主教,是如何對待我這樣還算有點地位的人啊,應當將之公布于世。應當讓那些笨頭笨腦、俗華不堪的德意志神父開開眼,這些神父除了自己的教區,什么都沒見識過。在羅馬,我很少在家中吃飯,因為我一直都是樞機主教們的座上客。他們都是見過世面的人物,而且他們也都清楚,傲慢是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尊重的。每次拜訪樞機主教阿爾巴尼,他都會張開雙臂擁抱我,他這么做,是因為他的確喜歡我。我還跟樞機主教帕西昂尼一起吃過飯,那實在是美好時光,帕西昂尼是個歡快隨和的老頭,已經七十八歲高齡了。我常常跟他外出游玩,他每次都親自送我回家。我還跟他一起去往弗拉斯卡蒂,我們就穿著拖鞋戴著睡帽坐著閑聊;當然,如果順著他的意思,穿著睡袍也無妨。這些的確都不可思議,不過,我可是實話實說。

倘若此番說辭不免有得意忘形之嫌,也不能責怪于他;他自己就曾談起,他的青年時代實在是太過凄慘了。命運的報償雖然遲到了,但也算豐厚,這在他看來,乃是必然之事,正所謂苦盡甘來。不過,他那構造奇特的心性倒也是忠誠的。他的母親于1747年謝世,父親于1750年謝世;親情已然無家庭可以寄托,便非常穩定地向著老朋友們傾注而去。溫克爾曼從未忘懷昔日朋友;他經常打聽老友們的近況。他同他們推心置腹,無所保留,那樣的坦誠令人心動:

我從來都期盼用德語寫就一部作品,讓外人看看我們德意志人的能力,盡管此時的曙光還遠在地平線之下。至少我已經知道有那么幾部作品以不錯的風格表述了很多重要的事物(包括我本人的觀念在內,當然還有其他人的觀念)。一想到你們將滿心愉悅地讀到這么一部作品,我就會急不可耐、渾身顫抖。我已經在費爾米安公爵的內心喚醒了此一激情,盡管我只是將我這部作品的很小一部分讀給公爵大人聽。公爵大人不吝溢美,將我視為德意志民族的榮耀引見給其他人。我怎么想就怎么說。我知道你們會原諒我這份虛榮之心。

溫克爾曼真正開啟了美的歷程,這條道路相當曲折、坎坷,他展現出相應的狡猾和手段,只為“強行開辟”一條道路,以便見識那些偉大容顏。比如說,在那不勒斯,他用盡了手段,力求能看一眼埋藏在龐培古城和赫丘利神廟的珍品。當世之人,能真正鑒賞這些珍品之價值者為數寥寥,溫克爾曼就廁身其中,但是要得見這些珍品,想必難上加難。且想象一下,這么一個偉大的藝術批評家和考古學家,為了看一眼珍品,竟然像夜來之賊一樣(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四處潛行,四處嗅探,這實在是一幅諷刺畫。在那不勒斯,溫克爾曼不免染上了他這個行業的普遍病癥,那就是保守并壟斷自己得到的一切信息。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信息挖掘者都喜歡占著茅坑不拉屎,溫克爾曼也不例外:

凱洛斯(Caylus)對我們的工作(也就是斯托施家族那批珍貴石具藏品的名錄編排工作)極盡贊譽,我在相關評論中提到了他,對此,他表示感謝。他也曾用過各種辦法,想得到我在樞機主教大人的莊園里發現的那批畫作的速寫材料。不過,這方面的信息我是不會提供給任何人的。我自己要用的東西,是不會跟任何人分享的。

自從和樞機主教阿爾巴尼一起發現了那座神殿之后,溫克爾曼在羅馬的生活便徹底改變了,從此之后,他全副身心地致力于這方面的考古發掘工作,穩定且勤勉。他在此一時期的思考和發現都以描述、歷史或者批評的方式記錄下來,由此成就了一系列的作品,其中,1764年問世的《古代藝術史》享有至高地位,緊隨其后的則是1767年以意大利語寫就的皇皇巨著《未經發表的古物》(Monumenti Inediti)。這部巨著在他的作品庫中自成一類,因為它以有機方法研究藝術作品,徹底革新了藝術研究,據此,藝術成為人類發展進程的組成部分(溫克爾曼乃是第一個倡導此論的人,也是第一個這么干的人)。溫克爾曼令自己生活中的一切都臣服于對造型之美的關切。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超越那些美妙且無可磨滅的時刻,因為在這樣的時刻,他會對可愛的農牧神雕像的頭部展開沉思,也會對某位智慧女神的容貌展開沉思,對他來說,那樣的時刻乃是令人迷醉的靜穆時刻。他片刻都離不開它們,哪怕是恍惚之間,他都會日思夜想,滿腦子都是那些美的意象。無論是在羅馬,還是在佛羅倫薩或者那不勒斯,都是這樣的情形。即便是喧鬧不堪的鄉間莊園生活也不能令他有絲毫分神。每逢夏季,羅馬城外阿爾巴尼莊園里,紳士和淑女們徹夜歡宴。溫克爾曼則仿佛用了一道絕緣體使自己同這一切喧鬧隔離開來,獨坐樓梯之上,如同海貍那般不屑勞作,幽僻、勤勉且幸福著,且讓樓下的歡鬧盡情喧囂,一切均與他無涉。

能夠引領大人物游覽自己所鐘愛的羅馬城,應該是幸事一樁,況且,此等人物想必是有一定鑒賞力的。“神一樣”的安哈爾特-德紹(Anhalt-Dessau)親王以及同樣高貴的梅克倫堡-斯特雷利茨(Mecklenburg-Strelitz)親王,都曾在溫克爾曼引領之下游歷過羅馬城,溫克爾曼顯然已經是羅馬教廷的欽定導游了。然而,并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由貼身導游引領著游歷這座城市,畢竟,這種游覽方式會有麻煩之處。溫克爾曼曾引領格爾頓(Gordon)公爵及其兄弟在羅馬覽勝,一路上,溫克爾曼可以說是眉飛色舞,不過最終,這位欽定導游立下誓言,再也不當英國人的導游了。游覽過程中,溫克爾曼運用了“精彩絕倫的表述和最為高貴的比喻”,試圖喚起兩位英國游客對古代藝術的熱情,然而,公爵卻始終都是表情漠然,無動于衷;公爵大人甚至都沒有表現出生命跡象,他的兄弟也差不多。巴爾提摩(Baltimore)勛爵的表現則更為糟糕。這些英國人似乎患上了疑病癥,周身都籠罩在一片濃云慘霧當中,他們似乎根本就不知道生命的脈動時刻,以決然的冷漠對待萬物。他們不知道歡愉為何物。整整三個小時,溫克爾曼在宴會上同一批英國人坐在一起(羅伯特·斯賓塞勛爵也在其中),這些人連笑都沒有笑過。至于法國人,差不多是無可救藥了;古代跟法國人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所有的現代人跟古人比起來,簡直就是傻子;其中最蠢的就是法國人。

時不時的狂躁,根深蒂固的吹噓癖好,過分關心自己的聲譽,尖刻且好斗,對自己的偉大批評者兼崇拜者萊辛更是刻薄,遣詞造作,這一切在他的第二卷和第三卷通信集中演奏出不和諧的音調。不過總體上說,第二卷和第三卷讀起來要比第一卷令人愉悅很多;而且,這兩卷信箋當中,乞援的內容已經不占多數了。名氣大了,榮譽也就接踵而來。梵蒂岡方面為他提供了圖書管理員的職位,而且自1763年起他便擔任古物委員會主席一職,這個職位是有薪酬的,雖然不是很高,但對溫克爾曼來說,也是足夠了。當然,并非一切都盡善盡美:溫克爾曼每天都要待在梵蒂岡數小時,這令他煩惱不已;阿爾巴尼似乎太喜歡他了,占去了他大量的時間。然而,這一切的美中不足又何足掛齒。他不是已經置身羅馬了嗎?身邊到處都是輝煌的藝術品,而且他每天都會有新的發現。如此充實的生活,每天二十四個小時都不夠用,但溫克爾曼每天早上還是會抽出半個小時來沉思自己的幸福。想著自己這一路的艱辛,歲月從眼前劃過,他已經忘卻了自己的神父袍服。他不禁抬高嗓門,用一種人人都不難想見的糟糕音調,吟唱路德派圣歌,贊美上帝。溫克爾曼已然是人間帝王了。

注釋

[1]Veron Lee,Studies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in Italy,London,1880,p.47.

[2]To Wille from Naples,April 1758.溫克爾曼給弗斯利的感謝信大體上也是一樣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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