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愛欲
- 希臘對德意志的暴政:論希臘藝術與詩歌對德意志偉大作家的影響
- (英)伊莉莎·瑪麗安·巴特勒
- 4314字
- 2025-08-25 10:56:11
這樣一幅愛欲畫面,不免給人以老夫少妻之感,仿佛那吟唱是在老人新婚之夜發(fā)出的。為何會有這樣的感受,倒是很難說清楚。此時的溫克爾曼毫無疑問是幸福的,不過,他此一時期的信箋卻也傳遞出異乎尋常的孤獨感。但凡偉大觀念都會令觀念的擔當者感到孤獨。偉大觀念當然會滋養(yǎng)其人的心靈,卻也總是令其人的心性歸于荒寂。溫克爾曼當然崇拜友誼,不過,他整個人也是一場非凡的見證,從中可以看出,一個人是何等地不需要他人的情感和友愛,更不用說物質上的考量了。他毫無疑問是憎惡婚姻之人,情感的貧瘠滲透了他此一時期的信箋的角角落落,即便在他情緒最為奔放之時也是如此,而且,他情緒越是奔放,就越是可以見出他情感上的貧瘠。那激情澎湃的文字噴涌而出,浸染了信箋的每一頁,但都難免和干燥了的沙粒一樣,輕輕一吹,便即刻消散而去,不留一絲痕跡。他常常情緒似火,極少表現(xiàn)出溫情;他當然會盡情燃燒,噼啪作響,但他根本不會有熔化的跡象。人類情感的常態(tài)表達,諸如自發(fā)的情感、無私的關切、愛欲的躁動,在他的信箋中是完全見不到的。他時常給一個瑞士友人寫信,信中的表達是友善、親密且輕松愜意的;這樣的信箋可以說是他情感荒漠中令人驚喜的綠洲。
他的生活的這個特殊方面,就如同一場漫無盡頭的耐力游戲,在發(fā)燒一般地進行著。他摒棄王后,轉而與國王和無賴為伴;他并不缺乏值得信賴的老朋友,但誘惑力十足的年輕男人卻總是迷惑他,欺騙他,他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總是不知去向,他們總是在破壞這場游戲。蘭普雷希特騙了他的錢,并殘忍地拋棄了他。1762年夏天,一個名叫赫爾·馮·貝格(Herr von Berg)的利沃尼亞年輕人又令他陷入激情和絕望之中,溫克爾曼對此人極為癡迷,把他當神一樣供起來,言語之間,甚至到了偶像崇拜的地步。溫克爾曼真想將這尊男神引入羅馬。馮·貝格顯然是個逢場作戲的輕佻之人,只是玩玩而已,他可不會在溫克爾曼這個當世蘇格拉底的面前扮演亞西比德的角色,他沒有前往羅馬,而是迅速改道,去往巴黎。隨后,溫克爾曼心目中的這個亞西比德表現(xiàn)得警惕且冷漠,并且在很長時間之后,才以同樣的警惕和冷漠回復溫克爾曼那半火山半祈請的信箋;最終,這個亞西比德則完全沒有聲音了,盡管溫克爾曼將《論體驗美的能力》(On the Capacity of experiencing Beauty)這本小書獻給馮·貝格,但也不曾得到他的一絲回應。更糟糕的是拉斐爾·安東尼奧·門斯這個優(yōu)秀且多才多藝的畫家的所作所為。門斯無力拒絕偽造藝術品這一誘惑,畢竟其中的報酬是極為豐厚的(當然,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要戲弄那些藝術批評家一番,這其中就包括溫克爾曼)。于是,門斯便以極為嫻熟的筆法偽造了以朱庇特和甘米尼德為主題的畫作;卡薩諾瓦(Casanova)則從旁添油加醋,將這幅畫作視為羅馬出土的真跡。溫克爾曼一見之下,兀自傾倒,宣稱這是世上最美的畫作,在《藝術史》中更是一番溢美之詞。幾年之后,溫克爾曼才知道真相,意識到這是門斯的惡舉,兩人的關系隨即歸于破裂,再也沒有得到修復。這還不算,生活隨后再次背叛了溫克爾曼,這場背叛令溫克爾曼更為傷心,更為糾結:1763年,他那偉大的意大利友人魯吉耶里(Ruggieri)神秘自殺。在愛欲事務上,溫克爾曼實在是太不幸了。歲月流逝,溫克爾曼不得不越來越頻繁地重新洗牌,重新出牌。是啊,那偷心的賊究竟在哪里呢?那些風流倜儻的年輕人,不過是溫克爾曼生命中的匆匆過客,只能算是蘭普雷希特和馮·貝格的糟糕替代品而已。好在溫克爾曼生活中并不缺乏自己的國王,樞機主教阿爾巴尼就是其中之一:
我是他的圖書管理員;他的藏書可謂宏富,完全可以為我所用,而且我是唯一可以享受這筆財富的人。所有作品我都可以閱覽。我只是在主教大人外出之時,才會伴隨他左右。再沒有如此親密的友情了,此等友誼,令一切嫉恨無從作為,唯有死亡才能將之阻斷。我會向主教大人坦承我靈魂當中至為幽深之處,他也同樣信任于我。我自認這樣的境遇可謂盡善盡美、無欲無求了,像我這樣的人,世間能有幾個呢。
這封寫于1762年的信箋實際上是一份自傳式的描摹,鑒于溫克爾曼顯然是希望借由這封信箋在朋友中制造某種印象,其中當然是存在水分的。樞機主教當然算是溫克爾曼的知交,即便如此,樞機主教也并非真的能夠滿足這個德意志門生那狂躁且貪婪的心性。他比溫克爾曼大三十歲,而溫克爾曼對于自己理想中的年輕男人自有一番幻想,溫克爾曼真正欲求的乃是年齡相當?shù)牡乱庵救耍谶@方面,溫克爾曼是相當堅決的。他一直同貝倫迪斯保持聯(lián)系,直到后者死亡,任憑歲月流逝,他總是能夠重建這樣的聯(lián)系;他對諾特尼茨的同事弗蘭克(Franke)也極為關切,甚至在1763年的悼詞中申述說,弗蘭克是他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昔日的一切友誼都經不起歲月考驗;我們的友誼則是永恒的,是以墳墓為終點的,這友誼純凈清明,沒有任何雜質,而且經受了歲月的漫長考驗。
在這樣一場游戲中,溫克爾曼面對著諸多關口,他實際上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出牌。究竟要在哪個朋友身上賭上自己的幸福呢?溫克爾曼一直都在掂量、比對和權衡,一直都在寫下簡短名單,據(jù)此排列次序。1763年,弗蘭克位列名單首位;1764年,則是斯托施領銜。1765年,他致信剛剛結識的里德塞爾(Riedesel)男爵:“現(xiàn)在,我只有三個朋友了,那就是您、斯托施和門斯夫婦,當然,我將門斯夫婦算作一個人。”
一年之后,門斯偽造畫作一事敗露,在溫克爾曼眼中,此人無疑成了典型的混蛋,如果世界上真有這么一種人的話。在剛剛給斯托施寫就的信中,溫克爾曼認為有三個人毒害了自己的生活,門斯名列第三位,另外兩個毫無疑問就是蘭普雷希特和馮·貝格。然而此后,溫克爾曼和門斯的老婆之間卻發(fā)生了一場情事,此事十分怪異,是半柏拉圖式的,相當令人憎惡,這一切,門斯都是知情的,而且也予以默許,這位丈夫因此也就在溫克爾曼這里重新得寵。弗勞·門斯(Frau Mengs)可以說是唯一進入過溫克爾曼心靈中的女人,她令兩個男人之間的關系趨于和解。此時的弗蘭克應該是已經掉隊了。不過在1766年,就在溫克爾曼的友愛名單即將關閉時,一個不速之客闖入,并成為溫克爾曼的密友,此人就是此前從未聽聞過的馮·邁赫(von Mechel):
我的全部心跡都在這里了……世事難測,令我常常懷疑并不存在友誼這回事,不過,你讓我相信這事情是存在的,我的幸福就是你的幸福!
蘭普雷希特、貝倫迪斯、弗蘭克、門斯、斯托施、弗斯利、伍斯特里、馮·貝格、魯吉耶里、阿爾巴尼、里德塞爾,還有馮·邁赫,這一張張牌從他指間滑過,這一系列的名字都令他刻骨銘心,不過總體來說,這些名字所表征的不過是他生命中空虛的能量,還有他那陷入迷途的情感。他那無能的愛欲和無果的激情跟現(xiàn)實毫無關系,倘若不是因為他那特殊的脾性在他的宿命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這些人本來是可以完全不予顧及的。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斯托施和里德塞爾這兩位男爵在溫克爾曼心靈當中各占半壁江山。斯托施要比溫克爾曼小幾歲,里德塞爾則要比溫克爾曼大了二十三歲。兩人都分享了這個大名鼎鼎的友人的美學趣味和考古趣味;里德塞爾的《西西里和希臘游記》(Journey through Sicily and Greece)乃是獻給溫克爾曼的,后來歌德對這部游記給出了高度評價。里德塞爾的品性很像溫克爾曼;他們如同鑒賞家一樣品評各色年輕人的美態(tài),彼此之間沒有保留。里德塞爾乃是受人敬重之人,很和善,對溫克爾曼的才具充滿敬慕,是極具鑒賞力的游歷者,在各方面都比那花哨有余、感恩不足的馮·貝格更配得上溫克爾曼的情感。兩人之間的友誼肇端于1763年,可以說就是踩著馮·貝格的軀體升騰起來的:
這樣的友誼,對方不在身邊,反而令我更加堅強,我想除了你之外,還有一個人能為我?guī)磉@樣的友誼,盡管世人都已經不再相信有這樣的友誼了。
這是溫克爾曼1764年的信箋。1765年,他同樣是這么申述的:
來信收悉,這樣的信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即便是那個負心漢,也萬難寫出這樣的信箋,當初為了他,我可是要少活好多年啊。
此時,斯托施因為有事,已經結束了君士坦丁堡之旅,于1765年返回了德意志,兩人之間的友誼經歷了十年的考驗,而今一如既往地穩(wěn)固且親密。溫克爾曼為斯托施的藏品編排了名錄,可謂幫忙不小;斯托施自然也非尋常之輩,他當然能意識到溫克爾曼這一工作的價值。兩人的關系一直都很誠摯,雖然談不上多么熱烈;后來,斯托施承認,自己的感情經歷了一場突然的巨變,這令溫克爾曼吃驚不小。1765年,正值溫克爾曼同門斯夫人那段奇特情事期間——這段情事最終當然是無果而終了——他想象中傾注在門斯夫人身上的熱情,卻一下子轉移到斯托施身上:
本次嘉年華,我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觀看一部歌劇,這中間,我滿腦子都是你的音容笑貌;我完全克制不住對你的感情,不得不躲起來,讓淚水盡情釋放。沒錯,我的確墜入愛河了,我所愛的那個夫人的形象本應當更切近我的心靈,然而,我滿腦子卻是你的影像,我的朋友。從年輕時起,我的靈魂便只為這樣的友誼開放,此情此景,便是明證。即便我滿心歡悅,移情別戀,這友誼也依然要回歸那源流之處,那里是友誼的巔峰,友誼的王座,人間愉悅莫過于此。我無法隱藏對你的情感,我的整個精神都徹夜翻涌,我試圖用眼淚來撫平這哀傷。我數(shù)次從臥榻之上起身,而后又躺倒,且讓我縱情暢游這人間至福吧。
這是一份非同尋常的自我寫照,表明溫克爾曼確實對女人沒興趣。談到友誼之時,溫克爾曼的語言高亢激昂,語言的背后毫無疑問是奔涌著情感激流的,那就要看一看他是否有能力建立這樣一份友誼。可以說,斯托施已經是溫克爾曼僅存的希望了。他認識斯托施很多年了,也喜歡斯托施很多年了,對于這樣一個男人,他突然爆發(fā)出此等感情潮涌,這本身是一個好信號,同時,這一情感潮涌當中,還伴隨有深沉且從未止息過的感激之心。此后,他對斯托施的感情就成了最為純粹的愛欲激情。對這段特殊關系,溫克爾曼的情感相當平穩(wěn),他坦承,這樣的關系對自己有好處,對男爵大人就不一定了;他還補充說,他有不少朋友,但同斯托施的友誼則是經歷了磨難才建立起來的。這樣的說法出自溫克爾曼之口,的確令人感到奇怪;而且,這樣的怪異表述不僅出現(xiàn)在給斯托施和其他人的私人信箋當中,在1766年面世的《藝術史評論》(Remarks on the History of Art)一書的獻詞當中也有公示。至于里德塞爾,則在他的情感世界中扮演著次要角色,但也是極具分量的,依然能夠令他愉悅并癡迷。由此,溫克爾曼的情感清單便最終落定為兩人名單;門斯偽作一事敗露之后,他便同這對夫妻徹底了斷了。他1767年1月29日致信里德塞爾:
我的朋友,這么多年,我身邊的朋友來來去去,唯有你和斯托施歷經考驗,是真朋友。一直以來,我冷落甚至忘記了你,現(xiàn)在我給你寫信,就像愛人那樣,唯愿你完全明了,我對你的愛是熱烈的,沒有任何逢迎。
由此,1767年開啟之際,溫克爾曼得以安坐下來,思量著手中的兩張牌。沒人能分清花色,也沒人能說出哪張是哪張。倘若一個吉卜賽人在這個特殊的嘉年華之夜偷偷溜進主教大人的宮殿,她勢必會提醒溫克爾曼,他的生活就取決于他如何出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