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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蔣介石的頭像,被印在了美國《時代》雜志的封面。自此以后,他就把自己當成了四大盟國的一個巨頭。然而,不知為什么,在史迪威的筆下,他要么是“摩洛哥酋長”,要么是“一個渺小的獨裁者”,甚至在一首詩中,這位美國將軍要“對準他的屁股踢個夠……”

9

羅斯福坐在輪椅上,走完了他的路。

4月12日,美國佐治亞州溫泉總統別墅里,正當為他畫像的畫家全神貫注地望著他的時候,他卻扭過頭,全神貫注地望著窗外的田野,說出了最后一句話:

“我頭痛得要命……”

消息傳到重慶,蔣介石雖然當即便以個人的名義發去措詞極度悲切的唁電,但是,這并沒有破壞十天以前,同樣來自華盛頓,同樣被無線電波迅速傳遍全世界的另一則消息所給他帶來的歡忭莫名的心境。

這則消息登在國民黨機關報《中央日報》上。

頭版,頭條。

通欄標題:美國駐華大使在華盛頓國務院記者招待會上的談話。

引文:赫爾利公開宣言不同中國共產黨合作,否認中共曾要求美國給予軍事援助或政治承認,并且表示,拒絕延安參加聯合政府的說法是毫無根據的。

此刻,德安里官邸,這份《中央日報》正緊緊地捏在蔣介石手中,而同一張沙發上,剛剛返回重慶的赫爾利則緊緊地挨著蔣介石。

“委員長先生,全世界的報紙都有一個毛病,那就是掛一漏萬。老實說,一個記者招待會算什么,它不過是我在華盛頓所有活動中一個小小的插曲?!?

“哦哦,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么,趕快說給我聽聽!”蔣介石拍著赫爾利的肩頭道。

“與其說更重要,倒不如說更緊要?!焙諣柪逝摰卣f:

“就在我飛抵華盛頓的當天,那個和延安打得火熱的美國記者斯諾,居然搶在我的前面跑到羅斯福總統那里去了。據在場的美國海軍上將李海說,聽了斯諾的‘蔣介石拒絕給予共產黨人某些可以使他們參加聯合政府的最起碼的保證’后,總統在這個美國記者面前表示了對委員長先生的憤怒。當然,總統的憤怒是留有余地的,他馬上告訴斯諾,他迫切盼望赫爾利不久就要前來晉謁,以便了解我這個特命全權大使的觀點?!?

“那,那你會見了羅斯??偨y沒有?”蔣介石誠惶誠恐起來。

“第二天我就去了,以后又去了兩次?!焙諣柪换挪幻Φ卣f,“那么,我首先對總統說了些什么呢?我說,國共兩黨只是在一些小問題上發生了分歧,而斯諾之流文人墨客不僅夸大了這種分歧,而且歪曲了這種分歧的性質,這就和那些仍然依戀史迪威的不忠誠的下屬一樣,把美國對華政策的正常實施,化成了對我對魏德邁甚至對總統的攻擊。剛說完這句話,總統便點頭了。他的點頭意味著對我的最權威的贊許與支持……”

蔣介石半信半疑地說:

“除了你的意見而外,總統先生難道就不準備去征求一下其他方面的說法么?”

“你不了解美國,委員長先生。自從陸軍部對中國失去興趣以后,總統便聽不到史汀生和馬歇爾關于中國問題的任何意見了。加之國務卿赫爾早就臥病在床,而且已經提出辭職,所以至少在中國問題上,總統是非常相信我的說法的——”

赫爾利咂咂嘴,不無矜持地說:

“當然,除了我,總統所能聽到的大聲疾呼都來自國會。就在我回到華盛頓不幾天,眾議員周以德發表了一篇為委員長先生辯護的演說,他稱贊你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者,譴責對你吹毛求疵的美國人;而在他發表演說不幾天,著名律師和國際問題權威杜勒斯,又向國際問題委員會發出了一個警告,告誡人們不要拋棄國民黨,因為美國對重慶的支持反映了這樣一種決心:不讓任何一個外國利用中國四億人民為其侵略掠奪服務。這就是說,周以德和杜勒斯已經把中國國內的黨派關系問題,變成了地地道道的美國國內問題,既然如此,總統還有什么必要去聽取其高級助手們的忠告呢?”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蔣介石前慮盡消,禁不住迭迭連聲道,“萬不料美國國會也這樣支持我,更可貴的是,周以德和杜勒斯兩位先生,我并不認識他們呀……”

赫爾利淡然一笑道:

“我倒認識這兩位先生。不然的話,我和魏德邁在華盛頓四處奔走,尋的又是誰呢!當然,事情的進展遠非如此,至于進展到什么程度,委員長先生,現在請你聽聽駐華海軍小組的梅樂斯準將在參謀長聯席會議上的這幾句發言就知道了,‘中共是個力量單薄的少數黨,只要向蔣介石的中央政府提供數量不多的援助,共產黨在中國的叛亂就可以鎮壓下去!’”

蔣介石激動得就要站起身來,如果有必要,他將緊緊擁抱赫爾利,然后大叫一聲,“將軍,是你拯救了中國,使它不致落入共產黨之手!”

但是,顯然由于蔣介石忽地想到了別的什么事情,他那已經抬起的屁股又重新陷進沙發里去了:

“將軍,還不曉得你有這么好的消息帶回來的時候,我就在重慶盼星星盼月亮,盼著你能夠早點回來了??墒?,外電報道你離開華盛頓以后,先去了倫敦,再去了莫斯科。這又是怎么回事情呢?”

“哦哦,根據總統最后一次與我談話時的指示,就中國實際問題的性質,我需要馬上和英國與蘇聯的領導人進行討論?!?

赫爾利煞有介事地說:

“至于討論的結果嘛,應該說,丘吉爾依舊是條老狐貍,我剛剛把美國對華政策的具體想法告訴他,他就要我立即結束‘美國對中國的幻想’,同時宣稱,‘在我有生之日,決不容許香港從英國的地圖上抹掉’;而在克里姆林宮,我所受到的接待就遠比在唐寧街十號熱烈與隆重:斯大林像犀牛叫喚那樣干干脆脆地向我表示,他無條件地同意美國對華政策,為著維護委員長先生的絕對權威,他已經寫信敦促毛澤東參加國民黨占統治地位的聯合政府……”

“斯大林寫沒有寫信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毛澤東抓住我的一句話大做其文章——”

蔣介石癱瘓般地坐在沙發上,然而,他的嘴殼倒是硬邦邦的:

“不錯,在新年文告里,我講了要在今年11月召開國民大會的話。可是,毛澤東為此寫了篇洋洋數萬言的《論聯合政府》,其措詞之荒唐,口氣之狂妄,用心之險惡,居然在中共的‘七大’上公開宣讀了!”

赫爾利脖子一歪,不以為然地道:

“共產黨在開‘七大’,國民黨的‘六大’不是馬上也要開了嗎?依我之見,委員長先生,你索性把關于召開國民大會的建議由‘六大’正式確認下來。如若有什么不方便,你再搞個決議之類的玩意兒加以說明,也算是對毛澤東的以眼對眼,以牙還牙!”

蔣介石沉默不語。卻順手從案頭的卷宗里抽出一份起草好了的文件。赫爾利接過來看時,不是別的,正是《中國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關于中共問題的決議》——

大會聽取中央關于中共問題之報告,深以中央以往所采取政治解決之方針為適當,本黨領導全國軍民艱苦抗戰,無時不盡力于團結御侮,以求中國之自由平等。中共在民國二十六年九月,亦曾有四項諾言之宣告,雖頻年以來,中共仍堅持其武裝割據之局,不奉中央之軍令政令,而本黨始終寬大容忍,委曲求全,其苦心已為中外人士所共見。現值國民大會召開在邇,本黨實施憲政,還政于民之初愿,不久當可實現。為鞏固國家之統一,確保勝利之果實,中央自應秉此一貫方針,繼續努力,尋求政治解決之道。所愿中共黨員亦能懔于民國締選原非易事,抗戰勝利猶待爭取,共體時艱,實現宿諾,在不妨礙抗戰,不妨礙國家之范圍內,一切問題可以和談解決,斯則國家民族大幸,本黨同志應共喻此旨,以促成之。

“好極了,好極了!”赫爾利嘖嘖連聲道,“如此言簡意賅這般公平合理,就是上帝見了也會點頭的?!?

“可惜上帝不在中國?!笔Y介石看了赫爾利一眼:“按照中國憲章所規定的民主程序,我提出的召開國民大會的建議,第一步要經‘六大’確認,第二步要提交第四屆國民參政會審議通過。這第一步是沒有問題的。有問題的是第二步。而第二步距離第一步又不能太遠,從時間上說,我已確定7月7日召開這屆國民參政會……”

“國民參政會?”赫爾利打斷蔣介石的話,滿臉不悅地道“我怎么不知道這回事!”

蔣介石苦笑道:

“你不了解中國,將軍。我該怎樣告訴你呢?嗯,國民參政會于1938年7月在武漢成立,同年就遷到了重慶,它的綱領是在抗戰非常時期,組織國民參政機關,團結全國力量,集中全國之思慮與見識,以利國策之決定與推行。至于它的職權嘛,根據《國民參政會議事規則》之規定,它有提案權、審議權、建議權、詢問權、調查權以及預算權……嗯嗯,這樣告訴你吧:國民參政會是戰時中央民意機構,也可以稱之為中國的戰時國會。”

“我懂了?!焙諣柪0椭劬Φ?,“不過,我感興趣的是這個機構的成員,它如果包括中國各抗日黨派領袖及無黨派知名人士的話,那么國民黨代表能夠占多大的比例呢?”

蔣介石覺得赫爾利有點兒明知故問,所以沒好氣地說:“國民參政會的所有參政員都是國民黨遴選的,國民黨代表當然要占參政員的絕大多數。嗯,第一屆好像要少些,兩百個參政員中,國民黨和無黨派人士都是八十九人,其他五個抗日政黨共二十二人:共產黨七人,青年黨七人,國社黨六人,社民黨一人,第三黨一人。自然,到了以后兩屆,國民黨代表多起來,但是,我覺得多得不夠,所以在今年的第四屆參政會上,我要求國民黨代表的比例要超過百分之八十!”

赫爾利瞇眼笑道:

“既然如此,委員長先生邁開大步向前進好了,為何方才又冒出個什么‘有問題的是第二步’呢?”

“將軍,你可以小看這個國民參政會,但是你不可小看蟬聯至今的那個共產黨方面的七個參政員。雖然毛澤東沒來過,但林伯渠、吳玉章、董必武、陳紹禹、秦邦憲和鄧穎超都出席過國民參政會,而他們出席的目的是來和我唱對臺戲的!”蔣介石拍打著茶幾說,“唱就唱吧,國民參政會容許言論自由,反正是個拼喉嚨的地方。可是怪了,共產黨人的順嚨好像特別粗,聲音又好像特別悅耳,好些無黨派人士一聽就聽進去了。聽進去也不打緊,打緊的是這些人反過來又為他們叫好!如此下去,你說算不算個問題呢?”

“除非這些人真的能夠叫出什么名堂來?!焙諣柪灰恍Φ?,“除了武器,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別的什么法寶?!?

蔣介石急了:

“那么,請你注意,國民政府即將公布的第四屆國民參政會參政員名單上,會增加‘周恩來’三個字。這便是先由共產黨方面提出來,然后再由這些人叫出來的。而且,我還可以告訴你,在這些人當中,不僅有無黨派人士,居然也有國民黨元老中的正統派哩!”

赫爾利這才吃驚地問:

“你是說,老資格的國民黨人也和你唱對臺戲了?”

“這需要就人議人,就事論事。”蔣介石不得不解釋說,“比如有個七十多歲的老先生,早年就讀日本東洋大學,參加過同盟會,辛亥革命時還當過同盟會浙江支部部長。以后,反對陳其美,反對袁世凱,南下參加西南護法國會,擔任了副議長。再以后呢?擔任了浙江省政務委員會主席??墒?,國民黨在搞清黨時,他因有共黨嫌疑被捕入獄,但由于查無實據很快就把他放了。自此以后,他一度消極。我看在他是國民黨元老的份上,才安排他擔任歷屆國民參政會參政員的?!?

殊不料赫爾利嗚噓吶喊道:

“不,他不是國民黨元老,他是個危險分子!告訴我,他叫什么名字?”

蔣介石皺著眉頭道:

“老先生姓褚,名輔成,字慧僧?!?

10

褚輔成寓所坐落在嘉陵江畔的一條深巷子里,連客房都和他的身材一樣,那么單薄,那么瘦小。然而,初夏時節,窗外但見白帆點點,屋內更有高朋滿座。

這天清早,客人一下子來了六位。六位都是國民參政會參政員。

臉圓而微胖的是黃炎培。穿一身淺色中山裝,雖年逾花甲,但顯得神采飛揚,精力旺盛。這位滿清末年的秀才,上海南洋大學畢業后,赴日本專攻教育,所以辛亥革命勝利后,出任了江蘇省教育司長,以后赴美考察,回國創立了中華職業教育社,從而在政治生活中逐漸形成了他的派別——職教派;

蓄胡子穿長衫的是章伯鈞。大革命前曾任安徽宣城中學校長,以后留學德國,與朱德相識,遂加入了共產黨。武漢“清共”后,參加南昌起義,隨葉挺、賀龍南下湖汕,失敗回滬,繼而脫離共產黨。再后擁護鄧演達,在柏林組織第三黨,即“中國國民黨臨時行動委員會”,數年之后,首先響應共產黨《八一宣言》,將第三黨改名為“中華民族解放行動委員會”;

冷遹又高又瘦,亦著長衫。安徽武備學堂畢業,曾任大元帥府江蘇陸軍第三師師長、兩廣參議廳廳長、廣東政府內務次長。他同黃炎培朝夕相處,也是職教派的領導人之一;

傅斯年是個矮胖子,西裝革履,一副學者派頭。這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活躍分子,畢業于北京大學,留學于德國柏林大學、英國倫敦大學?;貒螅瑩芜^北京大學史學系教授,廣州國立中山大學文史科主任,北平圖書館館長,國立中央博物院籌備主任,國立中央研究院總干事兼社會科學研究所所長,還被國民黨聘為三青團中央評議員;

同樣西裝革履,卻顯得迂腐老成的左舜生,是中國青年黨的領袖。大革命時期,該黨曾與東北軍閥勾結,殘害進步力量,直到抗日戰爭中期,左舜生的政治態度始得漸轉開明。各抗戰黨派聯合組成民主政團同盟時,他當選為負責人之一,此同盟改名民主同盟后,他擔任代理主席;

王云五的穿著稍顯特別:長袍馬褂在身,鼻梁上卻架有一副金絲眼鏡。這位昔時南京臨時大總統孫中山的秘書,還當過北洋政府教育部專門教育司科長、僉事、代理司長,以后才出任了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總編輯直至現在的總經理。

此刻,客人已經坐了下來。

但是,不知為什么,主人今日既沒有客套寒暄,也沒有吩咐茶水。反倒背對眾人,獨自佇立在窗前。

黃炎培緊鎖愁眉道:

“慧僧兄,一人向隅,舉座不歡呵。其實,見了《中央日報》所載《中國國民黨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關于中共問題的決議》后,我想,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大敵當前,國共對立卻如此尖銳,怎不教國人無所適從,惶惶然不可終日!當然,我相信解決問題的辦法還是有的,至于什么辦法才好,吾等特意登門求教。”

“我料到諸公今日要來的,可是來有何用呢?”褚輔成慢慢轉過身,嘆了口氣道,“該說的都說了,民主同盟還發表了《對抗戰最后階段的政治主張》,要求立即結束一黨專政,建立各黨各派之聯合政權,實行民主政治??墒钦f了人家不聽,你有什么辦法!”

褚輔成面朝黃炎培:

“就說你任之(黃炎培字任之)兄吧,調停國共關系的事情還做少了么?去年與諸公聯名發表《民主與勝利獻言》,今年又聯名發表《為轉捩當前局勢獻言》,尤其是近期由你個人名義發表的《致國民黨諸友好的公開信》,我以為便提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章伯鈞頻頻點頭道:

“好就好在任之兄關于‘三大合作’的規范:國民黨與各黨派合作,中央與地方合作,政府與全國民眾合作。這就打破了國民黨一手遮天的格局,為結束一黨專政開辟了廣闊的前景。至于當局聽不聽的問題,我想,我們講話得有個場合,人家聽話也得有個機會呀!”

“這個機會你就不要等啦?!备邓鼓甑念^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不錯的,我也相信將來國民黨必須同各黨派合作但是合作來合作去,總是得由國民黨居領導地位。這對于有的黨派來說,可以接受,甚至巴心不得,可是對于共產黨,嘿嘿,事情恐怕就不那么好辦啰?”

左舜生微微笑道:

“我倒很同意盂真(傅斯年字孟真)兄的說法。因為毛澤東的《論聯合政府》里頭,我注意到了這樣一句話,立即宣布廢止國民黨一黨專政,成立一個由國民黨、共產黨、民主同盟和無黨無派分子的代表人物聯合組成的臨時的中央政府……為著討論這些事情,召集一個各黨派和無黨派的代表人物的圓桌會議,成立協議,動手去做?!T位聽清楚了吧,這圓桌會議的意思,就是不分上下前后,大家平起平坐。而且尤其需要明白的是,協議成立之前尚且如此認真,等到抗戰建國成功之后,那梁山好漢一百零八將,還不曉得怎么排個座次出來哩!”

冷遹望著左舜生:

“這就過分了,這就過分了!即便生意場中的買賣人,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中間還有個退讓的余地嘛。依我之見,若是共產黨能夠高抬貴手,降低條件,說不定國共兩黨還真有希望通過談判解決矛盾,以達到團結抗戰之目的哩……”

褚輔成忽地眼睛一亮:

“有了!有了御秋(冷遹字御秋)兄的提醒,我便有了新的辦法——任之兄不是寫了《致國民黨諸友好的公開信》嗎,我們何不請他再寫個《致共產黨諸友好的公開信》,把今日大家所議轉告延安。抑或延安不便茍同,至少也能夠讓他們知道,有一部分參政員是始終愿為國共團結而努力的?!?

“慧僧兄的辦法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但是我以為事情還可以做得更好。”黃炎培思忖片刻道,“其一,第四屆國民參政會召開在即,應當致電延安,而不應當采取信函的方式。同時,電致毛澤東、周恩來二先生即可。其二,國共團結既為吾人共同愿望,電文自然當由在座諸公聯名簽發……”

“其三,電文宜短不宜長,細微末節,個中究竟,應由在渝的中共代表王若飛電告延安?!苯釉挼氖歉邓鼓辏S炎培眨眨眼睛道,“任之兄和著名教育家黃齊生共事多年。私交頗深,而王若飛正好是黃齊生的外甥,所以如何與王若飛商量,將是任之兄的事情?!?

黃炎培故意正色道:

“孟真兄之命,泰山壓頂不敢相違;奈何電文起草事,吃了豹子膽也不敢代勞!”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

傅斯年手快。笑聲未落,他已擬定了電文全稿——

延安。

毛澤東,周恩來先生惠鑒:

團結問題之政治解決,久為國人所渴望。自商談停頓,參政會同人深為焦慮。目前經輔成等一度集商,一致希望繼續商談。先請王若飛先生電聞,計達左右。現同人鑒于國際國內一般情形,惟有從速完成團結,俾抗戰勝利早臨,即建國新奠實基。于此敬掬公意,佇候明教。

褚輔成 黃炎培 冷遹 王云五 傅斯年 左舜生

章伯鈞

巳冬

電報很快發出去了。

兩周以后,正當黃炎培、冷遹、王云五、傅斯年和左舜生再度聚集在嘉廬一號褚輔成寓所,為至今尚無延安復電而議論紛紛的時候,姍姍來遲的章伯鈞手拿一張剛在路上買到的《新華日報》,氣喘吁吁地走進來了:

“延安消息,延安消息!中共中央聲明不參加第四屆國民參政會……”

黃炎培一把抓過報紙,望著赫然在目的通欄標題,禁不住大聲武氣地讀起來:

“國民黨政府決定今年7月7日召集所謂國民參政會,中共方面沒有什么人去出席,這是因為:

一,從去年9月以來,中共與中國民主同盟及其他廣大民主人士,一致要求國民黨政府迅即取消一黨專政,召開各黨派及無黨派代表人物的會議,成立民主的臨時的聯合政府,發布民主綱領,實現民主改革,以便動員與統一中國人民的抗日力量,有力地配合同盟國戰勝日本侵略者;并由此種聯合政府依據民主原則,于全部國土獲得解放之后,實行自由的、無拘束的人民選舉,召開國民代表大會,制定憲法,選舉正式政府。

此項主張,實為中國大多數人民公意之反映。但在本黨代表與國民黨政府代表幾次談判之后,已被國民黨政府所拒絕。至于恢復團結與建立聯合政府之一些起碼條件,例如取消鎮壓人民的自由的法令,取消特務,釋放被捕的共產黨員及一切愛國分子,承認中共及其他民主黨派的合法地位,承認中國解放區,撤退包圍與進攻中國解放區的軍隊等項,一項也不愿實行,反而變本加厲,增強了破壞團結與破壞抗戰的反動措施。

二,此次所謂新的國民參政會之召集,國民黨政府當局事前并未與本黨協商,亦未與其他民主黨派協商,仍和過去的國民參政會一樣,完全由國民黨一手包辦。依據國民黨政府的法令,中共及其他民主黨派至今沒有合法地位。即就中共方面的參政員而論,亦為國民黨當局所指派,并非中共自己所推選。而中共所領導的抗日力量,現已成了戰勝民族敵人,解放中國人民的中心力量。國民黨政府此種對待中共的態度,不但與民主原則相違背,亦與中共在抗日戰爭中的地位不符合。

三,尤其重要的,是國民黨的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不顧中國人民、中國共產黨及其他民主黨派的一切反對意見,一意孤行地決定于今年11月12日召集那個由國民黨一手包辦的分裂人民的準備內戰的所謂國民大會,而在行將開會的國民參政會上,就要強迫通過許多具體辦法,以便實行國民黨的反動決議。而如果這樣做,就將鑄成大錯,反民族反人民反民主的大規模內戰就會爆發。很明顯,這樣做的結果,只是幫助了日本侵略者?!?

“根據上述各項理由,中共方面已決定不參加此次國民參政會會議,以示抗議?!?

黃炎培放下報紙,舉目四望,滿屋竟是千姿百態的情景:有人張口結舌,有人欲言又止,有人唉聲嘆氣,有人笑而無語,有人雙目緊閉,似乎已經睡著了……

黃炎培只好用胳膊拐了拐身旁的左舜生:

“怎么不說話呢?你老兄的中國青年黨不是被人稱為‘醒獅派’嗎?”

左舜生表情漠然地道:

“國共對立愈演愈烈,終于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事既如此,吾人還有什么可說的呢。不過,按照國家主義的學說,此種情形還是可以解釋的。那就是,中國已經山重水復……”

然而,兩天以后,至少對于嘉廬一號的主人來說,是個柳暗花明的日子。這天清晨,褚輔成接到了毛澤東、周恩來給他和他的朋友們的復電——

褚慧僧、黃任之、冷御秋、王云五、傅孟真、左舜生、章伯鈞諸先生惠鑒:

來電敬悉。諸先生團結為懷,甚為欽佩。由于國民黨當局拒絕黨派會議、聯合政府及任何初步之民主改革,并以定期召開一黨包辦之國民大會制造分裂、準備內戰相威脅,業已造成并將進一步造成絕大的民族危機,言之實深痛惜。倘因人民渴望團結,諸公熱心呼吁,促使當局醒悟,放棄一黨專政,召開黨派會議,商組聯合政府,并立即實行最迫切的民主政策,則敝黨無不樂于商談。諸公惠臨延安賜教,不勝歡迎之至,何日啟程,乞先電示。掃榻以待,不盡欲言。

毛澤東 周恩來

巳巧

“歡迎我們到延安去……”喜出望外的褚輔成喃喃自語道。隨即,他一拍大腿,滿重慶奔走告人去了。

但是,好事多磨。

就在他們像打點行裝那樣,在國府路三〇九號中央研究院商量好帶去延安的三條意見的時候,也不知是誰多了一句話,“既然我們是以參政員的身份去延安的,那么這三條意見就應該征得參政會議長,也就是蔣委員長的同意?!庇谑牵麄儼萃辛藚⒄貢L邵力子,請他盡快把他們的意見面陳蔣介石。

第二天,邵力子如約到中央研究院回話,可是他的身后跟著王世杰。王世杰過去也當過參政會秘書長,現在卻是新任的國民政府外交部部長。

邵力子心事重重,一言不發。

王世杰正好代替他回話:

“我先把你們的意見復述一遍。第一,由政府迅速召集政治會議。第二,國民大會交政治會議解決。第三,會議以前,政府先自動實現若干改善政治之措施。左舜生先生,聽說這三條意見是你起草的,你看我復述當中有沒有錯誤呀?”

“沒有錯誤?!弊笏瓷卮鹫f。

“嗯嗯,既然復述當中沒有錯誤,那么錯誤就在意見自身了?!蓖跏澜苣樕怀?,“你們也不想想看,這三條意見究竟是在替誰說話?若是替共產黨,那么共產黨的代表王若飛就在重慶,也輪不上你們。老實說,幸虧邵秘書長沒有把事情直接面陳蔣委員長,不然的話,必大遭拂怒無疑!”

說完,王世杰揚長而去。

剩在國府路三〇九號的參政員們,或噤若寒蟬,或呆若木雞,或咬牙切齒,或面面相覷……隔了半晌,左舜生才甕聲甕氣地說:

“散伙,散伙!媽的,這點意見都帶不走,還去延安干什么?”

黃炎培搖搖頭,自言自語道:

“碰壁須碰到壁,而今墻壁尚未見著,僅憑旁人預測勢將碰壁,便裹足不前,撒手不干,豈不太小看了自己……”

褚輔成拍拍胸口:“對,法不治眾,我們現在一起去見蔣委員長!”

黃炎培又搖搖頭:“見蔣委員長之前,我們先去見赫爾利大使……”

11

赫爾利剛剛放下電話,魏德邁就進了他的辦公室。自從赫爾利搬到駐華使館以后,魏德邁就像和蔣介石采取了定期開會的方式,以避免個人之間發生誤會那樣,也和赫爾利固定了見面的時間。此番前往,不過是例行公事。

“給委員長打的電話么?”

“不,他打過來的。”赫爾利顯得格外興奮,“你坐下來,我告訴你一件今天發生的事情——”

赫爾利一屁股坐在魏德邁對面的沙發上:

“上午,我這里突然來了七個參政員,領頭的那個名叫黃炎培,自稱是什么民主人士。他告訴我說,毛澤東、周恩來已有電報邀請他們去延安,而且他們決意前往。但是深恐委員長不會同意,所以前來我處,希望我能夠出面給予通融……”

魏德邁聳聳肩膀:

“中國人簡直把你當做太上皇啦!”

“壞就壞在這里。所以我當即表示,我沒有這個權力,也沒有這個義務,我的使命只是調解國共兩黨關系,做雙方都愿意讓我做的事情。殊不料我這么一說,那七人中至少有五人用充滿敵意的眼光盯著我,然后全部起身告辭……”

“于是,你就把他們送到使館門口?”魏德邁用輕佻的口吻道。

赫爾利卻板起面孔說:

“我完全有理由這樣做。因為他們和毛澤東打得火熱,而毛澤東前不久在中共第七次代表大會上的閉幕詞《愚公移山》中,正式地把‘帝國主義’蔑視為壓在中國人民頭上的一座大山,我和其他未指名的‘美國政府中決定政策的人們’,則被指責為中國人民的敵人。既然如此,我為什么要去幫助我的敵人的朋友呢?”

魏德邁這才嚴肅起來:

“敵人的朋友畢竟不是敵人,況且,即使我們全心全意致力于國民黨的事業,也不需要更多的中國人知道這回事!”

“我想到了這個問題,不然的話,我就不會耐著性子請那七個參政員重新坐下來了?!焙諣柪粺o自得地說,“我問他們,為什么會擔心委員長不同意他們的延安之行,一個叫做褚輔成的人,這才抖抖索索地從懷里掏出一紙什么三條意見。我接過來一看,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嘿嘿,這幫老頭兒呀,恐怕一輩子也摸不清楚委員長的脾氣,大凡他確定下來的事情,莫說三條,就是一丁點兒也沒有商量的余地!當然,這話不能告訴他們,但又得應付他們,我只好說,‘這樣吧,意見你們可以修改修改,然后去找委員長。我這邊呢?可以給委員長打個電話,把情況說明說明?!?

魏德邁點點頭:

“這就對了,他們做他們的事情,你做你的事情,而仍然不同意他們去延安,則是委員長的事情。”

“恰恰相反:他們并沒有修改意見,我也并沒有打電話,可是委員長不僅同意他們去延安,而且答應盡快給他們派架美國空軍的飛機——”

赫爾利努了努嘴巴道:

“這就是剛才委員長來電話向我要飛機時告訴我的。當然,和你一樣,聽到他的決定,我感到了不安和驚訝??墒俏瘑T長笑了,他的笑聲在電話里聽起來是尖厲的。他沒有對他的決定作出解釋,卻反問我一句,‘美國戰略情報局官員斯特爾從延安發來的報告,你們以為就這樣簡單嗎?’”

魏德邁越發困惑不解了:

“那么,當斯特爾希望我派一位高級代表去延安,或者接受共產黨人的邀請由我親自去延安,以挽救美國和中共的關系的時候,我倒是不應該一口拒絕這兩項請求了?再說,這和七個參政員應邀去延安又有什么關系呢?”

“有關系,當然有關系!因為你拒絕了延安,所以委員長不能拒絕延安。而你和他的決定都是應該的,正確的,甚至是英明的——”赫爾利轉動著眼珠子,“我能夠領悟委員長的意思,那是因為我注意到了延安的敏感與警惕:上個月,德國剛剛戰敗,霍普金斯訪問了莫斯科,延安便開始擔心一場蘇美交易會使斯大林在參加對日作戰時倒向國民黨了。按照斯特爾的說法,‘中共千方百計地想知道,如果美軍登陸突入他們控制的地區,美國的軍事政策又將如何呢?這就是說,延安已經開始感覺到,美軍要讓國民黨部隊尾隨而來,美國的任何軍事行動都是為國民黨政權打先鋒的……’”

魏德邁恍然大悟道:

“于是,為著麻痹共產黨人的神經,轉移他們的視線,在我和我的部下不可能接受訪問延安的請求之后,那七個不請自到的參政員就成了委員長的最佳人選。是這樣的嗎?”

“是的。對于委員長來說,這是一幕喜劇,對于那七個參政員而言,這卻是一幕悲劇——”赫爾利用欣賞的口吻道,“中國的文人關心政治,但大都流于讜言宏語,高談闊論。譬如說,他們關心國民大會,卻不知道這是委員長施放的煙幕彈——只要能夠搞得地暗天昏,濃煙滾滾,莫說三條意見,就是三十條意見也早就被卷到九霄云外去啦!”

魏德邁感嘆唏噓道:

“委員長倒是個既不顯山露水,而又得心應手的政治家??墒窃蹅兊男驴偨y杜魯門呢?要么吞吞吐吐,似乎直到現在仍不放心,即使委員長占了上風,中國也未必能在戰后的亞洲成為一股穩定局面的力量。要么呢?又有點兒咄咄逼人。關于此項,今天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情?!?

“是駐蘇使館的戴維斯告我黑狀的事吧?”赫爾利兩手一攤道,“最近我才曉得,就在我離開莫斯科不久,他向國務院發了一封反對我和斯大林的談話的電報。說什么蘇聯的政策遠比我了解的來得復雜,還說我贊同蘇聯的對華政策的目的,在于我贊同蘇聯用最低限度的義務,去擴張最大限度的勢力……”

魏德邁搖了搖頭:

“據我所知,戴維斯的電報于你無損。因為杜魯門總統派霍普金斯去蘇聯,仍在于希望斯大林拒絕支持中共,以達到防止中國內戰的目的。于你有損的是謝偉思——一個像戴維斯那樣被你攆出中國大門的人?!?

“他不是回到美國去了嗎?”赫爾利眨眨眼睛,“在紐約的一家左派辦的《亞美》雜志擔任什么編輯。”

魏德邁淡然一笑道:

“這家雜志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包括謝偉思在內的編輯和其他一些人,因擁有失竊的政府文件,被控違犯取締間諜活動法。當然,這是事情的一部分,次要的部分。重要的是,正當白宮在安排杜魯門總統和斯大林的波茨坦會面的細節的時候,立即逮捕這些共產黨間諜,會不會給總統帶來麻煩呢?沒有想到,總統和海軍部長討論了這個問題后,親自批準了闖入行動和隨后的逮捕事件?!?

“什么叫咄咄逼人?這叫干脆果斷,敢作敢為!”赫爾利一拍大腿道,“還有你剛才那句‘于我有損’的話,什么叫有損?這分明是杜魯門總統對我的支持,對我的肯定!”

魏德邁又笑了,目光卻是陰沉的:

“大使先生,當你面對華盛頓的時候,我承認你的感覺是良好的。那么現在請你回過頭來,聽聽延安的聲音吧。昨天,也就是6月25日,延安《解放日報》發表了一篇有關謝偉思被捕事件的社論。社論指責說,一個帝國主義反革命集團已經代替了中國真正的朋友執掌權力,這個集團不承認中國人民的巨大力量,只承認國民黨政府及其反動領袖蔣介石。共產黨人警告說,作出任何代表蔣介石進行干預的決定,必然會使美國人卷入中國的一場內戰。雖然延安聲稱它繼續愿意進行抗日戰爭,但它強調說,‘如果像赫爾利這樣的帝國主義分子不肯懸崖勒馬,那么中國人民就要給他們以應得的教訓’……”

赫爾利咆哮起來:

“你的消息是誰提供的?”

“駐華海軍小組組長梅樂斯將軍?!蔽旱逻~輕言細語地說。

如同中了一發冷槍子彈,赫爾利頓時被打啞了。話說不出來,連腦袋也垂了下去。

浮現在他的腦際的,卻是三月份他和魏德邁以及梅樂斯都被召回華盛頓,然后由參謀長聯席會議調解他們之間的關系的情景。

首先講話的是這個會議的召集人:

“嗯,你們雖然分別代表著國務院、陸軍部、海軍部,但是我要說,你們在中國的一切只能代表美國,美國的對華政策。那么現在的情況呢?老實說,總統不滿意,參謀長聯席會議也不滿意,因為你們正在使用各自的手段,去贏得各自的系統的利益……”

赫爾利準備發言了。

在他看來,召集人警告的是魏德邁和梅樂斯而不是自己。因為海軍駐華小組改稱中美合作所以后,魏德邁曾提醒過他,“梅樂斯長期以來在這里像圣誕老人那樣廣為布施,如果美國公眾知道我們向中國秘密警察頭子戴笠經營的一個可疑的組織提供了大量物質而不問其用途如何,那的確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而梅樂斯告訴赫爾利說,魏德邁之所以反對中美合作所,不過是由于他“受到了對東方人的一種偏見的影響。”其實,赫爾利早已從使館人員那里獲悉,梅樂斯不僅教會了國民黨特務怎樣使用毒藥,而且和戴笠一起主持了對政治犯的審訊。由于梅樂斯的活動冒了過早地激怒延安的風險,赫爾利認為,中美合作所基本上已失去控制。

那么,借此機會控制梅樂斯,讓他和他的中國式蓋世太保統統隸屬于駐華使館之下,這便是赫爾利將要闡述的主題。

然而,搶先發言的卻是魏德邁。他說話不多,但相當巧妙:

“召集人先生,我本人和梅樂斯將軍并沒有私人之間的不和或政治上的分歧。我只希望消除指揮系統受阻的現象,并確保一切資源都有效地用于抗日戰爭。謝謝!”

他的發言竟贏得全場一片掌聲。

因為事情是人所共知的:

從海軍駐華小組開始活動起,它在確保海軍的物資供應能夠順利運進中國的幌子下,對國民黨的大量援助便不受“租借法案”的約束和陸軍的控制。其間,雖然遭到史迪威的強烈反對,但隨著史迪威的下臺,這些物資不僅通過海軍從水上源源運來,而且通過海軍陸戰隊,飛越喜馬拉雅山,橫穿剛剛竣工的雷多公路,從而使得這些物資的數量,由起初的每月幾十噸猛增到現在的每月幾百噸了。

關鍵還在于這些物資的用途。魏德邁的發言顯然強調了這一點。

這一點卻擊中了梅樂斯的要害,以致他在站起來反駁魏德邁的時候,由于嗷嗷大叫而無法做到守口如瓶:

“老實說,中美合作所在中國享有獨特的地位,只有它才能動員國民黨政權的大部分力量。至于物資嘛,我和戴笠將軍已經訓練和裝備了3萬名游擊隊員,準備再來個6萬名!蔣介石先生對我說過,如果中美合作所的地位有任何改變,或者活動遭到妨礙,那就會在中美關系上產生不良的后果,而這種不良的后果只會影響國民黨,不會影響日本人……”

“影響最大的,還是我們美國人!”召集人敲著桌子,打斷梅樂斯的話說,“由于日本戰敗已近在眼前,中美合作所繼續訓練和裝備游擊隊員的目的已不用另作解釋,那就是,你們有效地幫助國民黨進行了內戰準備,甚至動用武器對付延安。這就不但有悖于現在的防止內戰過早爆發以危害整個抗日戰爭的對華政策,而且,對于防止蘇聯進行干涉,對于戰后美國在遠東的地位,都造成了新的影響和障礙。”

有鑒于此,參謀長聯席會議決定:

立即修改有關中美合作所的協議,把它置于美軍戰區司令部的領導之下。

想到這里,赫爾利忍不住在心頭說:

“梅樂斯可以服從魏德邁,魏德邁也可以利用延安的警告來嚇唬我,但是——”

他一下子抬起頭,逼視著魏德邁:

“在延安聲稱的要給我以應得的教訓之前,我發誓,我的矛頭所指,永遠是毛澤東!”

12

毛澤東依然是那身略顯肥大的中山服。因為昨日才漿洗過的緣故,好多部位尚保留著新鮮的皺褶。不過,皺褶很快就被來自延安機場跑道上幾股強大的氣流吹亂了,當他朝著剛剛停穩的飛機迎上前去的時候,只是以手代梳,理了理過于蓬亂的頭發。

艙門打開,先下來的是王若飛。

他站在成群的歡迎者前面,把參政員們介紹給毛澤東、朱德、周恩來、林伯渠、秦邦憲、張聞天、葉劍英、林彪、吳玉章、鄧穎超、徐特立、謝覺哉、李富春、楊尚昆……

介紹到黃炎培的時候,毛澤東突然笑道:

“見過,見過。十二年前在上海江蘇省教育會歡迎杜威博士的會場中?!?

黃炎培大驚失色道:

“好記性、好記性,要知道,那天的會場滿滿實實坐了兩千人哩!”

毛澤東又笑了笑:

“是呀,兩千人我記得清楚,可是現在幾個人我反而數不過來了——不是說有七位參政員來延安嗎,怎么走下飛機的只有六位呢?”

“哦哦,是這樣的。”褚輔成解釋道,“王云五先生昨夜忽患寒熱,體溫高至三十九度,故未能成行。他囑我見到主席先生,還得代為致歉才是?!?

毛澤東朝褚輔成拱手道:

“致歉?老實說,我們對他,對你們致謝還來不及哩!來不及怎么辦?我看就這樣辦:我們先到王家坪第18集團軍總司令部共進午餐,晚上再請你們出席中共中央為你們舉行的歡迎大會。嗯,今天是7月1號,中國共產黨成立二十四周年紀念日,你們的到來,為我們增添了節日的氣氛?!?

這種氣氛,六位參政員現在感受到了。感受的地點,不在楊家嶺中共中央簡陋的禮堂,也不在數以千計的共產黨人的歡迎聲中,而在周恩來充滿自信與堅定的歡迎詞之中:

“我代表中共中央歡迎六位在大后方為抗戰、民主、團結奮斗多年的我們的老朋友。他們奮斗的業績我們大家都是知道的,因為不僅中共中央的同志,就是延安的人民,全解放區的人民、軍隊、共產黨員和其他團體,對六位先生能沖破種種困難飛達延安,也表示親切的歡迎,崇高的敬意。”周恩來轉過身,向端坐在主席臺上的參政員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再轉過身來,“自從抗戰以來,我們黨堅持抗戰、團結、民主的方針,和敵后解放區全體軍民八年來始終如一的和敵寇搏斗,曾經得到各位先生的鼓勵與贊助。去年國民參政會上,林伯渠同志代表我黨提出成立聯合政府的方針后,也深得他們的贊助。特別是民主同盟諸先生,他們贊同召開黨派會議,成立聯合政府,打倒日本侵略者——”周恩來提高嗓門道:“因此,中國抗戰民主的事業,應該是中國人民自己起來解決的。我們相信六位先生求抗戰勝利、謀全國民主團結的精神,是和我們一致的。中共中央的愿望——也就是全解放區人民的愿望,是建立一個獨立、自由、民主、統一與富強的新中國,我們希望六位先生把這個愿望帶回給大后方各階層的人民去!”

雷鳴般的掌聲響起來,持續著,直到周恩來走回座位,黃炎培登上講臺。

這位年近古稀的參政員,滿面笑容,言詞洪亮,全無旅途勞頓之色:

“我們此次來延安的主要目的——我把它叫做正目的——只有一句話:促成全國團結。我想,這不是少數人的目的,而是全中國同胞的目的。時至今日,環顧全球,一種新的趨勢,正在日益增長,世界上每個角落,每個國家,都由分而合,走向團結,就是國與國之間也形成大聯合,因此產生了五十國參加的舊金山會議。這是今后世界的潮流,是不可抗拒的力量,哪一國家順著這個潮流就有生命,反之,將會失去生命。事到如今,不容許中國不團結,而我們來延安就是想促成這個團結?!秉S炎培笑口一開,愈發神采飛揚,“其次第二個目的——我把它叫做副目的——是想來延安看看,以實現多年的愿望。那么,我現在看到了什么呢?我看不到一塊荒廢的土地,看不到一個游手好閑的人民。我看到了中共中央和政府領袖艱苦的生活,而老百姓的新建筑不斷增多。主席先生在《論聯合政府》里提出了共產黨要實干的綱領,我可以作證,這不是一句空話。有一個延安的老朋友告訴我說,這邊的政府,對于每一個老百姓的生活和生命都是負責的。這句話使我很感動,因為政治上的事,只要做到了這一點就成功了!”

又是雷鳴般的掌聲。第一個鼓掌,并且站起來鼓掌的,是毛澤東。

毛澤東緊緊握住黃炎培的手道:

“你的講話同樣使我很感動??上覀兊亩Y堂太小,延安廣大軍民無法聽到你的聲音,因此,我們決定,《解放日報》將全文刊登你今天的講話。”

隔了三天,當毛澤東來到參政員們下榻的交際處招待所時,他的手里卻拿著一張重慶的《大公報》。這張報紙的頭版頭條是該報發表的社評,標題叫做《六參政員赴延安》。

“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嘛。來來來,我先念上一段。”

毛澤東朝圍他而坐的參政員們點點頭,然后用濃重的湖南口音誦讀道:

“六參政員為什么去延安?其用心自在促進團結,同時也敦促中共參政員來重慶,出席本月7日開幕之第四屆參政會。盛暑長途,六參政員不少高齡體弱之人,此行不易,而其熱心國事,實至可感。我們切盼六參政員此行不徒勞,并略述我們的感想——”

褚輔成鳴冤叫屈道:

“高齡體弱不假,可是我們來延安的目的,任之兄已說得清清楚楚,實非什么敦促中共參政員來重慶呀!”

“精彩的還是這篇社評主筆大人的感想?!泵珴蓶|朝參政員們搖搖手。繼續誦讀道:

“中央與中共間的商談,綿延經年,其間經過。經幾度公開,已為國人所共曉。其詳細情節,不必備述,而最大的原則是,政府主張統一,中共要求團結。統一與團結,在我們國民的眼光看來,實在是并無矛盾沖突的一件事。我們一個最低調的看法,就是只要自己不打仗,只要自己不內亂,就是統一了。要團結,一個前提:必須妥協。誰都堅持成見,誰都要占上風,誰都不肯妥協,那還講什么團結?”

“這個說法我不敢茍同!”章伯鈞氣喘吁吁地說,“中國固然需要統一,需要團結,但只有實現民主才能保障統一與團結,就是說,統一與團結的前提必須是民主?!?

“還應當有自由?!泵珴蓶|補充道,“可是我們的主筆大人把我們去不去重慶的自由都剝奪了。你們聽聽這一段吧:‘為中共計,其政治主張,與其只在《解放日報》上發表,只在延安電臺上廣播,何妨來重慶在參政會席上發表,豈不更多一次發表政治主張的機會?這可算最低調了,為中共計,也還值得。再說六位參政員,殷殷而往,代表參政會的期望也代表人民的期望,為人情計,延安也該給他們六位一些面子,請幾位中共參政員陪他們回重慶!’”

“亂彈琴!”左舜生一巴掌拍在膝頭上,“早曉得《大公報》如此捕風捉影,胡說八道,我們索性就不來延安了。這下倒好,我們拍拍屁股可以走路,偌大一堆麻煩事兒卻留給了你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

毛澤東不以為然地道:

“事情沒有這樣嚴重吧。老實說,看了這篇文章,我不僅沒有責怪主筆大人的想法,而且沒有責怪人家的理由。為什么呢?因為人家沒有來過延安。既然如此,閉門造車的東西,總是有點兒走形的嘛。你們說是不是呀?”

“主席先生所言極是?!秉S炎培頻頻點頭道,“不僅如此,你的氣度使我想到了自己的義務。因為我是來過延安的,后天返渝,也足有五日。而且所見所聞,諸如參觀延安市容、供應總店、信用合作社、銀行、延安大學、光華農場、日本工農學校,考察減租減息、機關供給制,商品貿易、貨幣流通、扎工隊的互助方式,以及訪問勞動英雄,調查文化教育,尤以延安上下一致同心同德的精神面貌,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社會風氣,無不勾起我奮筆疾書的沖動。所以我決計寫一本書,書名就叫做《延安五日記》。”

冷遹瞟了黃炎培一眼:

“寫書是你自己的事。作為六參政員之全體,我們有義務、更有責任把我們與中共領導人的會談記錄下來,把中共方面對國民政府的建議帶回去,這就需要整理一個綜合性的《延安會談紀要》。主席先生,各位老友,你們如果同意我的意見的話,那么這份紀要是否最好請中共方面起草呢?”

回答他的,是整齊而響亮的巴掌聲。

毛澤東笑容可掬地說:

“好哇,恭敬不如從命。今天我們就把會談意見綜合成文,明日請諸位共同審閱定稿?!?

翌日下午,仍在交際處招待所這間簡陋的平房,中共代表毛澤東、朱德、周恩來、林伯渠、劉少奇、張聞天、任弼時、王若飛八人和六參政員團團而坐,時而歡聲笑語,時而面紅耳赤,反正各抒己見,求同存異,從而順順暢暢地誕生了這份正式文件。

延安會談紀要

(一九四五年七月四日)

來延六參政員和中共方面同意下列兩點:一,停止國民大會進行。二,從速召開政治會議。

中共方面之建議:

為著團結全國各黨派及無黨派代表人士,共商國是,以便在民主基礎上動員、統一和擴大全中國人民的一切抗日力量,配合同盟國,最后打敗日本侵略者,建立獨立、自由、民主、統一與富強的新中國起見,并在國民政府停止進行不能代表全國民意的國民大會之條件下,中國共產黨同意由國民政府召開民主的政治會議,并提議在召開前須確定下列各點:

(1)政治會議之組織由中國國民黨、中國共產黨、中國民主同盟三方各自推出同數之代表及由三方面各自推出三分之一(其數等于每一方面代表數)并經他方面同意之無黨派代表人士共同組成之。

(2)政治會議之性質:公開、平等、自由、一致、有權。

(3)政治會議應議之事項:一,關于民主改革之緊急措施;二,關于結束一黨專政與建立民主的聯合政府;三,關于民主的施政綱領;四,關于將來國民大會之召集。

(4)政治會議召開以前,釋放政治犯。

(5)為使政治會議順利進行起見,在政治會議召開前,應由各方面先作預備性質的協商,以便商定上述四點及具體內容。

“剩下的事情,就拜托給你們了!”毛澤東站起身,鄭重其事地把文件交到褚輔成手里,“務請諸位把它代交國民黨當局。”

年老體弱,昨日還顯得疲乏不堪的褚輔成,此時竟挺了挺胸脯:

“主席先生放心,我們回到重慶之后,將集體面見委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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