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不再愿意在美國日益加劇的挑釁面前無動于衷或沉默不語了。他在一篇寫于延安窯洞的著名文章里警告說,有一個華盛頓和重慶共同制造的陰謀,“一俟某一個同盟國的軍隊在中國大陸上驅逐日本侵略者到了某一程度時,他們就要發動內戰……”
5
赫爾利懷揣著《共產黨五點建議》,如同懷揣著諾貝爾和平獎,興沖沖登上了延河邊上那架停放了三天的飛機。
情況竟和他的設想吻合得天衣無縫:
憑借這份他和毛澤東已在文本上簽了字的條款,誘使共產黨至少派一個代表前往重慶,以便在那里開始比較認真的談判;國民黨方面呢?蔣介石即令不會接受這些條款的全部,至少也會接受足夠的部分以利于促進談判。這就是說,如果由于赫爾利本人的努力,促成了共產黨和國民黨之間達成協議,那么,他將在中國、美國,甚至全世界獲得令人眼紅的榮譽。
而這一切,現在都顯示出極大的可能性。
周恩來,這位共產黨的權威代表,此時正坐在赫爾利的側旁。按照赫爾利天真的功利主義的念頭,機艙里的這個座位他原本是留給毛澤東的。可是這位共產黨領袖拒絕了赫爾利要他去重慶與蔣介石討論條款的建議。用毛澤東的話說,“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們派周恩來去重慶開始同國民黨談判,是因為我們非常認真地看待你的努力。”
對于赫爾利來說,剩下的事情,便是努力去說服蔣介石接受共產黨的建議了。
飛抵重慶,顧不得風塵仆仆,赫爾利從白市驛機場直接驅車去了德安里。蔣介石拉著他的手,剛剛在客廳的沙發坐定,他就靈感般地開始了他的話題:
“委員長先生,你還記得我去延安之前,去了歌樂山主席官邸嗎?嗯,10月31日,那天是你的生日,所以一進大門我就對你說,‘今天我的壽禮是把美國英俊的將軍魏德邁請到中國來了,他已在上午到達重慶’……”
“記得,記得。我難得有那天那樣高興!”蔣介石笑容滿面道,“你的壽禮不僅是送給我的,也是送給中國戰區的。也許你還不知道,選擇中國戰區參謀長的時候,我之所以選擇了魏德邁將軍,是因為從開羅開會回來途經加爾各答時我與他見過面,他對我的尊敬給我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赫爾利趁熱打鐵道:
“那么,委員長先生,今天,11月10日,我同樣給你帶回一件禮品。雖然它來自延安,但是,我有理由相信,它同樣會給你留下良好的印象的。”
說到這里,赫爾利把手伸進西服內袋,魔術般地掏出了《共產黨五點建議》。是的,他在耍魔術。為著給自己留有余地,他把那份簽著毛澤東和他本人名字的文本鎖進了公文包,此刻掏出來的,不過是抄件而已。
雖然如此,蔣介石過目之際,那愣愣的目光似乎碰到了鋒利的刀刃,非但把他的笑容削了下來,連光滑的額頭也雕刻出道道青筋。
一抬頭,他逼視著赫爾利:
“這是怎么回事情!將軍,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我?”赫爾利雙目圓睜,滿面緋紅,“我并不代表國共談判雙方的任何一方,我代表的僅僅是美國總統,以及他的為促成中國問題得以解決的政策。這,難道連委員長先生也表示懷疑么?”
蔣介石余怒未息:
“那么,我問你,條款中的這些話,什么‘人身不受侵犯的權利’呀,什么‘言論自由’‘集會自由’呀,究竟是什么人寫上去的?因為這不是中國人——不管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通常使用的句子。除非他學過美國憲法,才可能知道這些東西……”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委員長先生。”
赫爾利冷冷一笑道:
“你根據我們頭碰頭地起草了《協議的基礎》的經驗,現在懷疑我在延安與毛澤東的頭也碰在一起,參與擬定了共產黨的建議。而這兩份文件又是相互抵觸的,由此你開始把仇恨的目光對準我,我的熱情,我的努力,甚至我的人格,我的尊嚴。”
蔣介石搖搖頭,語氣有些緩和:
“我不是這個意思。相反,我相信你的一切。如果說我對美國人確實開始懷疑的話,那么他們只是這樣兩個人:去延安的美軍觀察組組長包瑞德,以及以后去延安的美國駐華使館外交官戴維斯。我懷疑他們已經被共產黨爭取過去,正在共產黨的操縱下,效力于反對國民政府和美國對華政策的陰謀。”
赫爾利微微一愣,但沒有改變話題:
“兩個美國人的事情隨后待查。而共產黨的這份建議,我想現在就能夠聽到委員長先生的意見。當然,五條全部接受是不現實的,那么一條呢?難道就沒有一條接近你的看法,從而為緊閉的談判之門啟開一道縫隙?”
“縫隙就是漏洞!千里之堤,毀于一穴。我是不會上共產黨的當的。”蔣介石瞟了一眼赫爾利:“現在的問題不在于條款的自身,而在于國共談判之初,究竟誰能夠占據主導地位。你想想,毛澤東為什么要反對我們提出來的協議基礎,他考慮的也正是這個問題嘛。所以,談判就跟打仗一樣,交手之前,我們必須搶占有利地形……”
“這個我懂。”赫爾利不耐煩地說,“我想請教委員長先生的是,面對共產黨的建議,國民政府方面是否可以置之不理?”
蔣介石瞇眼笑道:
“理還是要理的,而且方法非常簡單。他們的建議不是帶過來了嗎,我們就在他們的建議的基礎上再提一個我們的建議,然后給他們送過去了事。”
赫爾利顯然被蔣介石近乎輕佻的回答激怒了。他去延安,雖是戴維斯邀請的結果,卻是事前征得了蔣介石的同意的。而那份由他帶回重慶的《共產黨五點建議》遭到斷然拒絕的理由之一,他認定是蔣介石蓄意要使他在共產黨人的眼里黯然失色。
他想大發其火。
但是忍住了。倘若羅斯福召他回國,結束總統代表的使命,那么他在離開重慶的時候再找蔣介石算賬不遲。反之,他不準備輕舉妄動,即便不為總統而為個人計,他也不愿意去當第二個史迪威。
就在赫爾利要么咬牙切齒,要么唉聲嘆氣,在兩浮支路招待所整整龜縮了七天之后,他突然接到來自華盛頓的電報:羅斯福正式任命他為美國駐華大使。
這下,赫爾利明白了一切。
被他取而代之的原駐華大使高斯,僅僅因為主張對共產黨實行開放而被蔣介石視作史迪威的同伙。于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高斯的厄運本不在意料之外;然而,作為同一問題的一部分,赫爾利卻從中獲得了明顯的暗示:對于羅斯福來說,他本來似乎已經朝著一項新的政策前進,可航船又改變了方向。對于赫爾利來說,他必須在漸漸疏遠延安的過程中,真正無條件地支持蔣介石。
蔣介石也似乎明白了一切。
就在赫爾利出任駐華大使的當日,他叫宋子文跑了一趟大使館。沒有鮮花,沒有賀禮,這位外交部長的使命是把《中國政府三點建議》送交到赫爾利的手上。
赫爾利輕聲讀道:
“第一,中華民國國民政府為了達到迅速打敗日本的目的,希望有效地統一全中國的軍事力量,期望戰后舉國一致地進行建設,乃同意作為戰時措施,在國民大會召開前,給予共產黨以合法政黨的直接承認,并收編共產黨的正規軍為國家軍隊,在此之后,該軍的薪俸、津貼、武器彈藥及各項補給將獲得同其他部隊同樣的待遇。”
“第二,中國共產黨要全力支持國民政府進行的愛國戰爭,并在戰后的建設時期,將其全部軍隊交與國民政府控制,歸全國軍事委員會指揮。”
“第三,為共產黨所贊同的國民政府的目的,是實現孫中山的主義,在中國建立民有、民享、民治的政府,并將執行旨在促進政府民主進程的進步和發展的政策。政府根據抗戰建國綱要的規定,保障言論自由、出版自由、集會結社自由以及其他公民自由權,但必須服從有效地進行抗日戰爭的特殊需要。”
赫爾利邊讀邊想,較之共產黨的條款,如果說這份建議不過在某些方面得到一點微弱的反映,那么結尾那句用來壓軸的話,則使這份建議的精神受到嚴重的限制,讓它變得沒有一點意義了。
想歸想,說歸說。當宋子文問及對《中國政府三點建議》的意見時,赫爾利竟刷地站起身來,然后振臂高呼道:
“好!好!如此公平合理的條款,這般簡明扼要的語言簡直是一份具有歷史文獻價值的杰作!嗯,部長先生,你知道我現在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美國的《獨立宣言》……”
“中國現在卻是國共合作、兩黨談判!”宋子文皺著眉頭,沒好氣地說,“正因為這樣,委員長特意要我和你一起認真研究,仔細推敲,萬萬不可信日開河,胡說八道。”
赫爾利坐回沙發,非但沒有臉紅,反而神色莊嚴了。他明白,這是蔣介石對他的考驗,而他下定決心,要在蔣介石的眼里重新大放異彩。
“部長先生,誠如委員長先生要求我們做到的那樣,從‘認真’與‘仔細’的意義上講,《中國政府三點建議》還是有修改的余地的。比如第二條,為什么后面不能加上一句‘委任共產黨部隊中的某位高級官員為全國軍事委員會成員呢?’我去延安之前,委員長先生給我講過這句話,我去延安以后,把這句話告訴了毛澤東。雖然看來不起作用……”
宋子文忿忿然道:
“你既然知道不起作用,那又把這句話加上去做什么?”“正是因為不起作用,才更應該加上去呢。”赫爾利一本正經地說,“你想想看,《中國政府三點建議》是如此直接地拒絕了《共產黨五點建議》如果其間連一點調和的東西都沒有,國民政府怎么能夠向公眾表明談判的誠意呢?而一旦加上這句話,不僅誠意有了,努力有了,較之上次沒有這句話的《協議的基礎》,更是一個令人矚目的進步。”
宋子文眨巴著眼睛道:
“大使先生是否在說,我們修改后的三點建議只是給老百姓看的,而無須交到共產黨人的手中了?”
“不。如果我們的修改意見能夠得到委員長先生的同意,那么我主張把正式文本立即交給共產黨人。”赫爾利冷笑道,“老實說,我們要老百姓看的不是《中國政府三點建議》,而是《中國政府三點建議》如何被共產黨人直接地拒絕了的事實!”
宋子文點點頭,忍俊不禁道:
“大使先生,聽了你剛才這番話,我才知道委員長誤解你了。是的,他對我講過,如果說史迪威錯就錯在太了解中國,那么你呢?錯就錯在太不了解中國。可是,現在依我看來,你的錯誤已經在你的悟性中消失了。這是我需要把它當成好消息向委員長報告的,當然,連同你對我們的三點建議的出色修改。”
“中國有句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嘛!”赫爾利又得意起來,“請部長先生轉告委員長先生,并且請他放心,我既然能夠把《共產黨五點建議》帶回來,也就能夠把《中國政府三點建議》送過去……”
宋子文嚇了一跳:
“怎么,你又要去延安?”赫爾利不敢相瞞:
“不,延安方面有人在重慶。”“誰?”“周恩來。”
6
機艙里,周恩來斜靠在緊挨窗口的座位上,俯視著下面昏沉而迷茫的云空,一句話也沒說。
該說的已經說了。
當他在重慶化龍橋紅巖村第18集團軍駐渝辦事處收到并仔細地閱讀了《中國政府三點建議》后,當即便得出再繼續待在重慶沒有任何意義的結論。于是,他要求赫爾利提供飛機,送他回延安。
由于氣候惡劣的緣故,飛機遲遲不能起飛。可是這天清晨,赫爾利卻早早地到了。跟在他身后的,有魏德邁,有魏德邁的參謀長麥克盧爾,以及二十多天前和周恩來同機到達重慶的包瑞德。
“你們這么多人是來為我送行的嗎?要是這樣的話,我可不敢當呵!”周恩來笑了笑,大智若愚地說。
赫爾利陪著笑臉,卻顯得吞吞吐吐:
“副主席先生,雖然我們是美國人,但是關于《中國政府三點建議》,難道不能夠和你認真地談一談嗎?”
“哦,原來你們是來當說客的。”周恩來又笑了笑,“這樣好不好,我周恩來才疏學淺,絕沒有舌戰群儒的本事。但我學過速記,我將把諸位的高見記錄下來,然后帶回延安交給毛主席。”
赫爾利皺起眉頭說:
“這就不好了。不管怎么說,《中國政府三點建議》畢竟是有積極因素的。副主席先生對此難道就沒有一句話可說?”
“大使先生既然怪罪于我,那我就來說一句吧——”
周恩來從容直言:
“我們完全理解,大使先生不能保證委員長接受《共產黨五點建議》。我們知道你僅僅能說,這些條款是公平的,你將盡力使委員長接受這些條款。但是,在委員長拒絕這些公平的條款之后,我們不希望大使先生反過來強迫我們同意需要我們去犧牲自己的反建議。”
這句使得幾個美國人一時啞口無言的話,此刻卻使得機艙里的周恩來陷入了深長的沉思。是的,談判的艱澀,正如同重慶至延安的航線,受阻于中途,他已經有過三次大致相同的經歷了:當飛機進入異常寒冷的秦嶺上空,飛機的螺旋槳突然甩出來一塊塊冰塊,冰塊撞擊著飛機的兩側,發出陣陣碎裂的聲音,好像有人掄起大錘要把機身敲得個稀爛似的。
這時候,機長來到機艙,用顫抖的聲音對周恩來說,“我已經用盡了在中國各地區飛行的各種辦法,現在只能折返重慶。”而在重慶上空,飛機需要周而復始地盤旋,直到被氣流融化了的冰塊從機翼上掉下去,才能得以安全著陸。
包瑞德擔心的,正是周恩來的安全。為著不關閉進一步談判的大門,他奉赫爾利的命令陪同周恩來返回延安。這樣,前面三次危險他也經歷了。現在,當第四次飛行眼看又要飛到秦嶺上空時,他索性從機艙一側坐到另一側來,以便緊緊挨在周恩來的身邊。
謝天謝地,這次飛越秦嶺的崇山峻嶺時,螺旋槳沒有冰塊甩出來。飛機下降時,已看見八百里秦川。就是說,再有一段短短的航程就能飛抵延安啦!
包瑞德終于放下心來。他本想和周恩來說笑幾句,以松懈一下這些日子以來逐步增長的緊張氣氛。但是,周恩來依然斜靠在臨窗的座位上,一句話也沒說。以致在包瑞德看來,一種緊張氣氛現在被另一種緊張氣氛代替了,周恩來的精神世界里,依然是昏沉而迷茫的云空。
可是,稍過片刻,周恩來突然扭頭道;
“上校,我覺得好像有點不對頭。按說我們現在應該到達延安了。我想飛機現在是向西飛,而不是向北飛。”
包瑞德伸頸從機窗朝外看去,下面果然是陌生的山嶺,荒無人煙的沼澤,甚至還有黑洞洞的萬丈深淵。他眼冒金星,大驚失色道:
“那,我們應該怎么辦?油料用完,強行著陸?不!那邊根本沒有機場跑道……”
周恩來想了想,雍容鎮靜地說:
“你趕緊去讓飛行員調轉180度,然后往前飛,直到我們到達一條河的上空。那條河就是渭水,過了渭水再朝北飛——”
包瑞德這樣做了,飛行員這樣做了,很快地,他們都清楚地看見了那作為延安的標志的寶塔。
包瑞德卻沒有完全回過神來。如果可能,他將在他的窯洞里酣睡三天三夜,以抗衡一個惡夢的降生。然而,下了飛機,周恩來卻邀請他一道去了另一個窯洞——毛澤東的辦公室。
辦公桌上散亂的文件,現在被周恩來帶回的一份抄寫得整整齊齊的記錄稿代替了。包瑞德一看便知,那里頭記錄著幾個美國人和周恩來的談話。
而毛澤東看完這份談話記錄后,先朝周恩來點點頭,隨即開始了和包瑞德的談話。
“上校,誠如你知道的那樣,赫爾利將軍把我們的五點建議看成是向國民黨討價還價。那好,我現在請你轉告他,五點建議將是我們的最后條件,最后答覆!因為我們已經作了我們將要作的全部讓步:我們在同意委員長作為領導上作了讓步;在同意我們的軍隊接受全國軍事委員會的統一指揮上作了讓步;在美援物資方面我們也作了讓步。所以,我們將不再作出任何讓步!”
“主席先生,你講的只是赫爾利將軍的看法。”包瑞德微微笑道,“要是依委員長先生的看法的話,他認為你們的五點建議是逼他下臺的手段……”
毛澤東呼地一下站起來,勃然大怒:
“他早就應該下臺了!如果蔣介石在這里,我要當面痛罵他一頓。”
“可是我不是蔣介石呀。”包瑞德鳴冤叫屈道。
“嗯嗯,你不是蔣介石,你是包瑞德。”毛澤東坐回木凳,很快冷靜下來:
“另外,由于蔣介石已拒絕成立聯合政府,我們也決心采取一個決定性的步驟。我們正向我們控制的各地區的國民參政會建議,組成代表所有這些地區的聯合委員會。我們將尋求國民政府承認這個團體,但是我們并不指望得到這種承認。這個委員會的組成,將是組成一個獨立政府的初步的步驟。”
包瑞德皺皺眉頭,然后正色道:
“主席先生告訴我這件事的用意,如果在于聽聽我的意見的話,那么恕我直言,你們這種組成一個聯合委員會進而建立一個獨立政府的做法,將給蔣介石一個絕好的機會。借此他會宣稱,他歷來的關于共產黨人是叛亂分子的說法,已被毋庸置疑的事實證實了。”
毛澤東不以為然地說:
“他一直叫嚷我們是叛亂分子,叫嚷的時間太長,以致我們已經習以為常了。他高興怎么說,就讓他去怎么說吧!”
稍有沉默,包瑞德目光黯淡地說: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主席先生。那就是你們現在的立場是把談判的大門關住了。”
“可以這么說,上校。我們已經關住了大門,但是窗戶還敞開著——”毛澤東從胸部猛力推出他的雙手,“那五點建議就是窗戶。我們愿意在今天、明天,甚至后天回到聯合政府中去。但是,到了大后天,等到重慶、昆明、貴陽、成都、西安都失守以后,我們就不會按照我們早先提出的條件去參加了……”
包瑞德另辟蹊徑道:
“魏德邁將軍對副主席先生說過,如果你們同委員長達成協議,他就能給你們武器,并派出美軍軍官訓練你們。對此不知主席先生持何種態度?”
毛澤東毫不猶豫地說:
“我們自然衷心歡迎這種幫助,但是不能指望我們付出這樣的代價,即我們在接受這種幫助時,要由委員長批準。我認為,美國應該充分認識到這種事實,即如果我們屈從于委員長所能強加給我們的種種限制,如果放棄我們僅有的自衛手段,那么,我們不會,或者根本就不會有什么合作的手段了。毫無疑義,在目前的形勢下,我們愿意參加政府。而事實上,向我們提出的條件卻使我們沒有機會參加政府。所以,我再重復一遍,如果雙手被反綁著,那么一只腳跨進大門也是沒有意義的!”
包瑞德無話可說了。
雖然離開重慶時,赫爾利和魏德邁希望他盡到一切努力,去說服毛澤東接受國民黨的三點建議,即贊同這些條款的觀點,以便派周恩來回重慶繼續談判。但是,對于這兩位同樣勇敢、機智、堅定的共產黨領袖,他明白他的一切努力都將無濟于事。
翌日,包瑞德便飛返重慶。
當他從白市驛機場驅車直抵軍政部招待所的時候,赫爾利已站在臺階上等候多時了。
“有什么急事么?將軍。”包瑞德疑惑地問。
“嗯,我剛從德安里回來,委員長又提到戴維斯的事。”赫爾利拾級而上,邊走邊說,“戴維斯最近在延安大放厥詞,說什么重慶談判必將失敗,揭示美國政策真相的新時刻即將到來,還說什么支持共產黨人是使我們自己同中國最團結、最進步、最強大的勢力站在一起的最好辦法——”赫爾利突然站住了:“上校,你這次去延安,沒有和戴維斯商量什么吧?嗯我相信你不會自行其是的。有消息說,他力圖說服我和魏德邁將軍,即使蔣介石拒絕同意美國和延安進行軍事合作,他也準備通過戰略情報局和共產黨人一起去執行一項不予宣揚的軍事計劃。”
包瑞德嗤之以鼻道:
“將軍,我們美國人是否總把共產黨人當作傻瓜?如果你也這樣看的話,那么我只想告訴你,延安絕不是一只籃子,要靠別人發善心給予施舍,而且不管別人施舍的是什么。這便是我現在來向你報告的內容,因為它是我這次去延安的全部收獲。”
“聽你講話的意思,國民黨的三點建議是被毛澤東蠻橫而粗暴地拒絕了。”赫爾利走進他的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哼,他究竟在跟我們玩什么花招?”
包瑞德直言以告:
“我只能這樣說,毛澤東精心采取了出色的行動,在其對國民黨三點建議的反應中,既有由衷的憤怒,懇切的要求,也有真正的威脅。而且,依我看來,他的威脅是直接針對將軍你本人的。”
“他是怎么說的?什么情況下說的?”赫爾利漲紅著臉說,“你要詳細告訴我。”
包瑞德娓娓道來:
“那時激烈的會談已經結束了,毛澤東已經心平氣和了。但是,就在他把我送到窯洞門口的時候,他突然用極為冷靜但又相當強硬的口吻說,‘上校,你大概記得赫爾利將軍離開延安之前,他和我都簽了字的《共產黨五點建議》吧。在那份條款上,我們愿意和國民黨組成聯合政府。我在上面簽字,是他建議的,以此作為我們都認為條款公平的證據。或許在某些時候,我們應該把這份有著簽字的文件公布給中外的報紙,雖然我們并不喜歡這樣做……’”
赫爾利臉色發青,一巴掌拍在茶幾上:
“媽呀,毛澤東想捉弄我,我絕不屈服于他的威脅!”茶幾上的咖啡杯摔落在地,有幾滴咖啡濺到了包瑞德的臉上,以致他不得不鼓起勇氣提醒這位將軍:
“可是我不是毛澤東呀。”
“你不是毛澤東,可是你至少是毛澤東的追隨者。”赫爾利指著包瑞德的鼻子說,“作為對你的警告,我現在宣布對另一個追隨者的命令:戴維斯立即離開延安,離開中國,到駐莫斯科大使館接受新職。”
戴維斯就這樣被赫爾利攆到蘇聯去了;而包瑞德呢?很快又被派往延安,雖然他事前不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去延安了。
由于魏德邁當時不在重慶,命令是他的參謀長麥克盧爾將軍向包瑞德下達的:
“上校,你這次拜訪共產黨人的目的,是通知他們的領導人,擊敗德國人以后,正在歐洲服役的一個美軍空降師可能要派到中國來,參加對日本列島的最后攻擊。你去詢問一下共產黨人,當這個師在山東沿海共產黨控制地區建立灘頭陣地之后,正常的美軍補給線開始運轉之前,他們能否照料該師的供應——這不包括武器彈藥和其他作戰軍用品。當然,你必須向共產黨人表明,你同他們的會談純屬探索性的,因為這個美軍空降師是否會派來中國,現在還未作出最后決定。”
包瑞德自然不會忘記赫爾利對他的警告,于是慎之又慎地問:
“赫爾利將軍知道這件事情嗎?派我去延安,也是他的意思嗎?”
“是的,是的。我向你保證。”
既然如此,包瑞德第二天到達延安后,當即向毛澤東、周恩來、朱德、葉劍英提出了派他來討論的問題。而且,不出他所料,對于共產黨控制地區內有一支大規模美國部隊的前景,這些領導人是相當高興的。他們向包瑞德保證,如果美軍空降師能夠派來,他們不僅提供所需要的全部供應品。而且還準備在這個師到達目的地后,就其作戰計劃接受咨詢,以密切聯系,配合行動。
當包瑞德功德圓滿地回到重慶的時候,也許是對他的嘉獎,他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升遷:美軍觀察組組長的職務自當免去了,他被任命為駐昆明的美軍中國作戰指揮部參謀長。而且,到達昆明不久,他就得知魏德邁已提名他晉升準將的消息。剩下的事情,便是伸出雙手迎接那顆即將落在他的肩膀上的星花了。
然而,幾乎在轉瞬間,那顆星花隨著他的將官夢一起消失了。因為就在這時,宋子文伸出了一只手——
國民黨派在延安的間諜向宋子文發回報告說,包瑞德已經向共產黨“提供”了一個美軍空降師,而宋子文竟不問青紅皂白地馬上趕到赫爾利那里,要求他作出解釋。
赫爾利震怒了!明知宋子文是在尋找借口,但事情已經演變成為:要么他對包瑞德造訪延安一無所知,要么他把這件曾被告知的事情全然忘了。而其間任何一種解釋,都將使他陷入有悖于倒向國民黨一邊的立場的窘境。于是,當著宋子文的面,他給美國陸軍部拍去電報,要求取消晉升包瑞德為準將的提名。
災難就這樣落到了包瑞德的身上,當他在昆明得到消息后,忍不住抓起電話對著赫爾利一聲大吼:
“我要在羅斯福總統那里控告你!”
7
羅斯福靜靜地坐在輪椅上,望著白宮后院那棵被大雪壓彎了枝頭的馬尾松,禁不住好一番長嘆短吁。
是的,兩個月前,他雖然以432張選票對99張選票擊敗杜威,贏得了連任第四屆總統競選的勝利,但是,這并沒有使他的精神站立起來。因為,他知道,就在他的勝利的背后,隱藏著一座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
事情是由史迪威被召回美國引起的。
就在這位倒霉的將軍抵達華盛頓的前一天,《紐約時報》在頭版頭條位置發表了記者阿特金森的專稿《中國:正在接受美國的三叩九拜》。專稿是以揭露史迪威被召回的內幕為內容的,作者憤怒而深刻地寫到:
“史迪威的被召回,代表一個垂死的反民主體制的政治勝利,美國至少消極地支持了一個在中國日益不得人心和不為人們所信任的政府。而這個政府的首腦蔣介石,正在為中國的急劇瓦解驚慌失措……”
就在專稿見報的當日下午,美國各大報紙的記者們,太平洋學會的學者們,以及左派作家們紛紛涌進白宮,包圍了羅斯福。
羅斯福的微笑是熱忱的,他的解釋卻是冰冷的:“史迪威的被召回,只是因為他的性格與蔣委員長不合,而與美國對日戰略,對華物資供應及國共關系協調,都沒有絲毫關系。”
羅斯福的解釋顯然無法平息由阿特金森的專稿所引起的軒然大波。于是,新聞界打定主意,要借史迪威飛抵華盛頓的東風,把這堆業已點燃的干柴燒成熊熊大火。
然而,史迪威降落的時間是夜幕時分,地點是軍警嚴密封鎖著的軍用機場。就連陸軍部參謀長馬歇爾,也是在深更半夜見到他的。
“這兩天美國都開鍋了,為你回來的事。”馬歇爾垂頭喪氣地說,“不過你還得盡快離開華盛頓,為了防止事態擴展,羅斯福總統希望你偕同妻子去卡梅爾休假……”
史迪威猛地抬起頭來:
“這,這都是為了那個老軟腳蟹再次當上總統嗎?”
“這自然是政治的需要。”馬歇爾含糊其詞地說,“你就看在我這個老朋友的份上,大選之前閉上你的嘴巴,遠遠地躲起來吧!”
史迪威遠遠地躲起來了。也許正因為這樣,馬歇爾此刻才能端坐在羅斯福的面前。
那么,1945年新年伊始,羅斯福還寄望于馬歇爾為他做些什么呢?
“中國問題仍使我深感痛苦,以致史汀生將軍認為已經無法合情合理地討論這個問題了。”羅斯福心事重重地說,“今天我把你請來,只是想讓你看一份赫爾利將軍在昨日,也就是1月14日從重慶拍來的緊急電報。”
馬歇爾認認真真地看了,反應卻是冷淡而遲緩的:
“總統先生,赫爾利將軍在電報里提醒你,現在有一個破壞總統政策的陰謀。按照他的說法,有一些不忠誠的美國人已經唆使毛澤東和周恩來相信,可以拒絕接受和國民黨妥協的方案,而謀求華盛頓的直接支持和承認。但是,我不明白,他向你控告的究竟是些什么人?難道這些人又要步史迪威、戴維斯和包瑞德的后塵,一個個被他攆出中國才算大功告成嗎?”
“他倒不是這個意思。由于赫爾利將軍敏銳地發現了,在我們美國陸軍和戰略情報局中確實存在著同情共產黨的派別,我才認為他正在做著了不起的工作——”羅斯福為赫爾利辯護道:“就在前幾天,毛澤東和周恩來背著赫爾利將軍交給駐延安的美軍觀察組代理組長克羅姆利少校一封信,請他通過軍事渠道直接轉送給華盛頓。因此,如果說我接到這封信時感到奇怪的話,那么看完這封信后我就感到吃驚了……”
馬歇爾啞然失笑道:
“莫非又是一封共產黨人的咄咄逼人的信么?周恩來回延安后給赫爾利的那封信我見過影印本,‘除非撤除對延安的封鎖,釋放政治犯,停止鎮壓持不同政見者,接受五點建議為全面談判的基礎,否則決不會重新和國民黨進行毫無意義的談判’——這口吻倒是十分強硬,同時也是十分古板的。”
“恰恰相反,我收到的這封信措詞十分平緩,想法卻十分靈活。”羅斯福驚魂未定地道:“延安的共產黨人希望派一個非官方小組向美國官員和公眾陳述與解釋關于中國的錯綜復雜的問題。而且,如果作為美國總統的我,能夠把毛澤東和周恩來看作中國一個主要政黨的領袖而愿意接待他們,他們就決定前往華盛頓進行正式訪問!”
“總統先生無疑是拒絕會見這兩位共產黨人的,我想,這也是赫爾利將軍在緊急電報里所要表達的意思——”馬歇爾沉默了一會兒:“雖然如此,我想象得出來,延安的共產黨人是多么盡力地去沖破蔣介石與赫爾利將軍的封鎖,去爭取美國的支持和國際上的合法地位。因此,如果我是美國總統,即便為著共產黨人一定的信任,即使為著延安和莫斯科的進一步疏遠,我也會同意他們出訪華盛頓。”
羅斯福笑了。當他發現馬歇爾只配當他的陸軍部參謀長的時候。
“你的思路僅僅對了一半,將軍。知道么?我現在考慮的是雙管齊下的方針,即,理所當然地拒絕延安共產黨人訪問美國,千方百計地進一步疏遠延安和莫斯科的關系。這樣,走投無路的延安共產黨人就會回到重慶的談判桌上來了。而以上兩項,后者是不需要前者作為條件的。譬如說,在即將召開的雅爾塔會議上,我就有可能贏得斯大林對蔣介石的支持。”
馬歇爾疑惑不解地問:
“總統先生怎么突然有了信心,難道你不認為這個方針在概念上存在缺陷嗎?”
“將軍,我的信心是建立在你的猶豫上的。況且重要的是行動,而我們早已開始行動了。”羅斯福目光定定地望著馬歇爾:“還是在華萊士副總統出訪中國之前,我就召回駐蘇聯大使哈里曼,和他討論了莫斯科對中國的態度。當哈里曼告訴我說,斯大林決意挽著毛澤東的手并肩站在共產國際的旗幟下的時候,我讓哈里曼給斯大林捎去一個口信。這個口信稍后見了《華盛頓郵報》,不知將軍還有印象沒有?”
馬歇爾點了點頭說:
“我只記得,總統先生力圖使斯大林相信,蔣介石才是能使中國團結一致的唯一人物,因而他的政府不應當遭到破壞。如果中國陷于分裂并爆發內戰,對日本的有力抵抗運動將化為烏有……可是,在我的印象中,蘇聯方面對你的口信并沒有什么反應呀。”
“時間是個好寶貝。你還記得赫爾利將軍是怎么去中國的嗎?”羅斯福瞇覷著雙眼,不無自得地說,“是的,他選擇了一條奇怪的路線,途中繞道去了莫斯科。而蘇聯外交部長莫洛托夫已經表現出對中共的冷漠態度了。他向赫爾利將軍保證,克里姆林宮將既不支持延安也不反對重慶。將軍,你難道不認為我們已經邁出了復雜策略的第一步?”
馬歇爾卻搖了搖頭道:
“根據我和蘇聯人打交道的經驗,他們的保證是需要付出報酬的。如果在雅爾塔會議上,斯大林重申了上述保證,但接著就表示要提高他以前提出的補償條件,諸如希望控制旅順、大連,以及兩條把橫貫西伯利亞的大鐵道同符拉迪沃斯托克連接起來的滿洲鐵路干線。那,總統先生又如何作答呢?”
“這正是我要和斯大林討論的問題。”羅斯福躊躇滿志地說:“那就等我從雅爾塔回來,再繼續我們的談話吧。”
2月中旬,羅斯福回到華盛頓。
和剛剛離開的蘇聯克里米亞半島上的冰天雪地相反,當他坐著輪椅又來到白宮后院的時候,那棵馬尾松果然新綠點點。然而,也許只有他才注意到了,被大雪壓彎了的枝頭并沒有因為大雪的融化而挺直身腰,相反,它越發顯得佝僂了。
身材高大的馬歇爾依然端坐在羅斯福的面前,不過,今天他是主動的。
“總統先生,雅爾塔秘密協定我已過目。唯一感到有點兒新意的,便是蘇聯同意在戰敗德國后三個月內向日本宣戰,以換取盟國在遠東作出各種讓步……”
“你說錯了,將軍。”羅斯福打斷馬歇爾的話,沒好氣地說,“是盟國在遠東作出各種讓步,以換取蘇聯同意在戰敗德國后三個月內,向日本宣戰。要知道,是我勸告斯大林同蔣介石政府商訂一項條約以取得蘇聯所要求的滿洲港口和鐵路特權的。”
馬歇爾抿嘴笑道:
“那么,總統先生一定以為,只要爭取蘇聯以某種形式保證國民黨對絕大部分的中國享有統治權,上述辦法就可以使美國不必承擔剝奪中國領土的責任了。是這樣的嗎?”
“當然。我是希望蘇聯的這項租借條款不致于正式侵犯中國的主權的——”
羅斯福甕聲甕氣地說:
“況且,斯大林也表示樂意接受。他好像比我更希望讓中國留在美國的陣營,以換取蘇聯在滿洲的特殊權益。他甚至催促我說,如果宋子文4月底前來莫斯科,就能夠安排關于簽訂條約的正式談判。”
馬歇爾皺著眉頭問:
“連談判方案也出臺了么?”
“出是出臺了,不過麻煩得很。”羅斯福忿忿不平道,“會議期間,莫洛托夫把正式草案遞交給哈里曼,而措詞卻與斯大林對我說的有了區別,租借兩個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個字‘國際化’經過交涉、抗議、修改,最后同意了這樣的方案:蘇聯租借旅順港的海軍基地;大連國際化……”
馬歇爾惴惴不安起來:
“是誰最后同意了這樣的方案?參加雅爾塔會議的只有美國、英國、蘇聯而沒有中國。即便如此,總統先生也應當盡早根據會議協定的有關條款,把要求中國應放棄的那些權益通知給中國政府,征求一下他們的意見呀!”
“我明白你的意思,將軍。你的意思是說我背著蔣介石把中國賣給了斯大林。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羅斯福鐵青著臉說:“蘇聯紅軍現在已經占領了東歐的大部分地區,不管我們是否愿意,他們最后將在中國本土發動一場進攻日本關東軍的戰役。因此,承認蘇聯擴大其勢力范圍的現實,以便取得蘇聯在戰后外交方面的合作,從而為遏止蘇聯向西歐和中國繼續擴張提供最后的保證,這,就是我力求在雅爾塔做成的那筆交易了。”
羅斯福看了馬歇爾一眼:
“至于你說的通知中國政府以征求意見的事,我看幾乎是多余的。因為斯大林贊同了我的想法:即使在中國土地上出現一個國共聯合政府,也最好由蔣介石保留統治地位。而這,正是蔣介石意料之中的事。況且,由于我和斯大林都對中國人的保密措施表示懷疑,所以決定暫時不告訴任何人,包括蔣介石。”
“那么,我是否應當告訴你一件包括蔣介石都意想不到的事呢?”馬歇爾不慌不忙地說:“總統先生的初衷,是先在雅爾塔會議上贏得蘇聯對蔣介石的支持,然后再迫使中共回到重慶的談判桌上。可是,就在你前往蘇聯克里米亞半島的當天,毛澤東在延安傳話給重慶的赫爾利,說周恩來即將前往重開談判。而當你回到華盛頓的時候,周恩來也回到延安了。”
“你知道談判的內容么?”羅斯福迫不及待地問。
“老一套。周恩來仍然堅持必須把共產黨的五點建議作為組織聯合政府的基本原則;蔣介石呢?態度也和過去一模一樣,只在毫無實權的軍委會中給予延安幾個象征性的職位,而作為條件的是共產黨人必須放棄全部軍隊和全部地盤……”
羅斯福靜靜地聽著。在馬歇爾重復這些內容時越來越不耐煩的語調里,他苦苦地尋找著什么東西。找到了?抑或沒有找到?反正隔了半晌,他才喃喃作語道:
“天底下確乎有些事情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如果中國土地上受美國支持的政權終究會垮臺,那么不是由于美國和蘇聯的勾結,而是由于一些基本上屬于國內的因素所致,這些因素不過摻雜了美國的不可思議的失策罷了……”
“總統先生,你——”
望著羅斯福恍恍惚惚的神情,馬歇爾不覺手足無措起來。
“我怎么啦?嗯,我要問你。”羅斯福神智清醒地說,“你剛才告訴我的事情,是誰人告訴你的?”
馬歇爾反倒糊涂了:
“謝偉思。不過,這和他有什么關系?”
8
陽春三月,正當美軍觀察組成員、大使館二等秘書謝偉思在波光粼粼的延河岸邊清洗衣服的時候,他接到了赫爾利要他立即返回華盛頓的命令。
他沒有感到突然,也沒有感到后悔。望著那嘩嘩東去的流水,他沉浸在一種義無反顧的令人欣慰的回憶中。
雅爾塔會議剛剛結束,赫爾利和魏德邁就結伴而行,從重慶前往華盛頓述職去了。謝偉思當時也在重慶,他是看著他們走的,看著他們帶走了那份在赫爾利的嚴密控制下,大使館政治官員們被迫修改了的關于中國問題的報告。
人走樓空。謝偉思在大使館后院的平房宿舍里找到使館代辦艾切遜:
“中國人看見的,不過是被赫爾利歪曲了的美國政策,可是現在,難道我們能夠容忍他再用一紙謊言去欺騙美國人嗎?”
艾切遜會意地點點頭:
“是的,現在倒是個機會,不然的話,赫爾利是要檢查所有大使館工作人員發往華盛頓的函電的。我們索性聯名發一份電報給國務院,提請注意當前的危險。你看這樣好嗎?”
“好極了!”謝偉思拍案叫絕道“我們直言不諱地告訴國務卿,告訴總統,在重慶恢復國共談判后,本來已經有希望出現一個和解的局面,但赫爾利的活動卻使這種希望變得渺茫了。”
“在這份聯名電報中,我們不妨把戰略情報局軍官小組的意見也綜合進去。”艾切遜建議道“就是說,赫爾利不僅破壞了在中國爭取和平的幾乎任何機會,而且把他自己從而也把美國完全和國民黨連在一起了。我們要提醒白宮,赫爾利在蔣介石政權之外沒有威信可言。因為中共決心要維護自己的生存,美國必須作出選擇:要么讓共產黨人去謀求蘇聯的援助,要么讓他們獲得美國的支持……”
謝偉思顯然受到了艾切遜的啟發:
“除了這個意見外,我們還應當加上財政部代表愛德樂前次來重慶考察時的觀點,因為他把問題說得更加直截了當。那就是,美國在中國的前途,不應該讓赫爾利這種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伙去決定。”說到這里,謝偉思一下子站起來:“這樣好了,艾切遜先生,這份聯名電報就由我來起草。上次我從美國探親回來時,赫爾利不是見面就向我提出警告么?他說要是我干涉他重新開始的調停努力,他就要和我決裂。那么,就讓他和我決裂好啦!”
“赫爾利僅僅是一方面。”艾切遜稍有思忖道,“蔣介石那里,由于你出入過幾次第18集團軍駐渝辦事處,他們對你早就產生懷疑了。所以,若是由你來起草這份電報的話,我就在電報上面頭一個簽名。這樣,即使電報落到赫爾利手里,諒他也不敢對你興師問罪。”
事情就這樣確定下來了。而且,讓大使館全體政治官員如愿以償的是,這份電報先赫爾利一步到達華盛頓。
然而,不知道什么原因,這份已被拆閱的電報既沒有送交國務卿,也沒有送交總統,而是像擱放一張當天的報紙那樣,擱放在國務院的一張辦公桌上,以致輕而易舉地被剛剛走進辦公室的赫爾利看見了。
怒不可遏的赫爾利一把將電報撕得粉碎:
“我知道誰起草了這份電報:謝偉思!我非得教訓教訓這個婊子養的不可,哪怕這是我在任上最后干的一件事。”
現在,赫爾利要干的事已經干了。對于謝偉思來說,他也有他在任上最后干的一件事,那就是去向共產黨領袖們辭行。
老實說,離開延安,離開中國,也許永遠不能回來,這是謝偉思最不情愿甚至最為恐怖的事情。對于這個在成都出生并且長大的美國人來說,延安才是他愿以青春相伴的地方。看見寶塔,他覺得自己是只鳥;看見延河,他覺得自己是條魚。而聽見朱德、劉伯承、陳毅、聶榮臻諸將軍的四川話,他就如同聽見了美妙的音樂,勾起他對自己童年歲月的回憶……
此刻,謝偉思走進了毛澤東的窯洞。
可是,他能夠說些什么呢?當然,有一句話他必須說,而且只能這樣說,那就是他被召回華盛頓是有要事相商,暫時去去而已。
“暫時去去也要給你開歡送會!”殊不料毛澤東大手一招,周恩來來了,朱德來了,葉劍英來了,彭德懷來了,林伯渠來了……剎時聚集起滿滿一屋子人。
謝偉思只覺得鼻尖發酸,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毛澤東卻大聲武氣,侃侃而談:
“謝偉思先生,要是你能在延安再呆上三個禮拜就好了。那個時候,我們將邀請你列席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去年夏天,就在這個窯洞里頭,你不是希望我能夠寫一本書嗎。我想了又想,寫點什么東西呢?對,要寫就寫中國之命運。中國之命運有兩種,一種是有人已經寫了書的,那么另一種呢?我終于想通了,我也要寫一本書出來!”
“毛主席的這本書已經寫好了。”周恩來朝謝偉思笑了笑“書名叫做《論聯合政府》——這就是他將在代表大會上要作的政治報告。”
不知為什么,謝偉思不但沒有笑,反倒扭過頭來直愣愣地望著毛澤東:
“是的,主席先生,我曾經期待著你的一本書,一本記錄中國共產黨人神奇故事的書。這本書若是你不愿意寫,或者根本寫不出來,那也就算了,我決不會讓你勉為其難的。可是,完全出乎我意料,就在蔣介石已經宣布他要在11月召開國民大會的時候,也就是說,中國幾乎沒有什么希望可以實行政治聯合的時候,你卻偏偏要去寫什么《論聯合政府》,這……這簡直叫我無從說起!”
“你無從說起,我卻有言在先。”毛澤東拍拍謝偉思的肩頭,故意拉長臉說。不過,話音未落,全場已是掌聲迭起,歡聲雷動。
眼見得謝偉思越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朱德方才啟開他那厚厚的嘴唇道:
“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好,我來幫你的忙,給你解釋一下,謝偉思先生。毛主席這個時候寫《論聯合政府》,恰恰是針對蔣介石的分裂的方針的。用毛主席文章里頭的話來說,‘我們的反人民的英雄們根據這種分裂方針所準備采取的步驟,有把他們自己推到絕路上去的危險’……”
謝偉思趕緊掏出筆記本,望著毛澤東“我可以記錄么?”
“可以。”回答這句話的卻不是毛澤東,而是陳毅。謝偉思的父親是成都一所教會學校的校長,而陳毅曾在這所學校念書。所以他補充了一句,“你是我老師的兒子,我們對你不保密。”
“不僅不保密,還要請你指教哩!”毛澤東站起身,從他的辦公桌抽屜里拿出厚厚一疊手稿,然后坐回謝偉思旁邊,“我把這段話念給你聽聽——他們準備把一條繩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并且讓它永遠也解不開,這條繩索的名稱就叫做‘國民大會’。他們的原意是想把所謂‘國民大會’當作法寶,祭起來,一則抵制聯合政府,二則維持獨裁統治,三則準備內戰理由。可是,歷史的邏輯將向他們所設想的反面走去,‘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因為現在誰也明白,在國民黨統治區域,人民沒有自由,在日寇占領區域,人民不能參加選舉,有了自由的中國解放區,國民黨政府又不承認它,在這種情況下,哪里來的國民代表?哪里來的‘國民大會’?現在叫著要開的,是那個還在內戰時期,還在八年以前,由國民黨獨裁政府一手偽造的所謂國民大會。如果這個會開成了,勢必鬧到全國人民群起反對,請問我們的反人民的英雄們如何下臺?”
謝偉思忽然停下筆:
“主席先生,如果國民黨獨裁政府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顧中國人民群起反對,真的在重慶把這個‘國民大會’開成了,那么,你們準備采取什么辦法給予回擊呢?”
“回擊的辦法很簡單——”毛澤東胸有成竹地說“我們就針鋒相對地宣布,將在延安召開中國解放區人民代表會議!”
謝偉思卻心有余悸了:
“兩個會議,自然來自兩個政府,而兩個政府,必然導致國內戰爭。主席先生,你可要千萬警惕呀,因為華盛頓和重慶正在制造一個陰謀,那就是在政治解決的煙幕之下,偷偷摸摸地進行其內戰的準備工作,如果說還有一樣東西沒有就緒的話,那么這就是他們需要尋找的借口了。”
“我接受并且感謝你的忠告。”毛澤東朝謝偉思笑了笑。當他轉過身來,環顧四周時,神色越發顯得嚴肅與堅定“不過,與其說我們的敵人正在尋找借口。倒不如說他們正在等待時機。因為有很多跡象表明,他們早已準備,尤其現在正在準備這樣的行動:一俟某一個盟國的軍隊在中國大陸上驅逐日本侵略者到了某一程度時,他們就要發動內戰。他們并且希望某些盟國的將領們在中國境內執行英國斯科比將軍在希臘所執行的任務,即攻打左派游擊隊的任務。情況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謝偉思畢竟是敏感的:
“主席先生,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你剛才的談話表明延安不再愿意在美國日益加劇的挑釁面前無動于衷或沉默不語了。”
“當然。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嘛!”毛澤東以毋容置疑的口吻說,“美國政府要破壞我們,這是不允許的。我們反對美國政府扶蔣反共的政策。但是我們第一要把美國人民和他們的政府相區別,第二要把美國政府中決定政策的人們和下面的普通工作人員相區別。譬如說你,謝偉思先生,你作為中國真正的盟友,到這里來了,能呆在延安,就很了不起!”
可是謝偉思就要走了,也許只有他才明白,他的被迫離去,切斷了延安和華盛頓之間最后剩下的一點聯系。
謝偉思緩緩站起身,止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主席先生,今天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送給我的禮物。回到美國以后,我將把禮物分送給我的每一個朋友……”
毛澤東的眼睛也濕了:
“如果能見到羅斯福總統,請轉達我們對他的問候。雖然在改變美國的對華政策方面,他使我們的希望變成了失望,但是,他仍然是我們的朋友,仍然是反法西斯戰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