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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羅斯福對前往中國的特使們面授機宜時,喜歡援引美國政治活動家史密斯的一段話:“讓我把他們都請進同一個房間,坐上舒適的椅子,他們可以把腳伸出來擱在桌子上,喝杯啤酒,抽支雪茄煙。然后我讓他們的頭碰在一起,這樣我們什么問題都能得到解決了。”

1

歷史,有時候是一夜寫成的。

1944年6月4日,德國空軍氣象站向駐法國的德軍元帥、海峽防區司令隆美爾報告說,由于氣候惡劣,估計半月之內美英盟軍不會有任何進攻行動。

6月5日,英吉利海峽果然狂風大作,濁浪排空。德國空軍已不能對英國南部海岸港口進行空中偵察,而德國海軍索性撤回了海峽中就要被巨浪吞噬的巡邏艦艇。

于是,這天夜晚,海峽防區司令部里便有了一場燈紅酒綠的盛宴。宴會由隆美爾的參謀長斯派達爾將軍主持。因為隆美爾本人不在場。不在場的原因是他要趕到巴黎以便翌日好給他的嬌妻露西買一雙鞋,然后飛返德國。

宴會在6月6日凌晨1點35分散席。

酒酣耳熱的德國人誰也沒有注意到窗外突然出現的風平浪靜、月明星稀。

然而,代替狂風呼號的卻是陣陣震耳欲聾的電話鈴聲:德國第七軍報告說,科唐坦半島東海岸發現有傘兵降落;

第十五軍報告說,在卡昂以東到德奧維一帶,幾乎被降落的傘兵占領;

頃刻間,雷達屏幕上顯示出編隊飛行的大批轟炸機,蝙蝠似的黑壓壓一片,而且距離法國本土愈來愈近了……

是的,世界戰爭史上最大的一次兩棲登陸正橫跨英吉利海峽滾滾而來。這次行動的代號叫“霸王”,指揮官是盟軍西北歐遠征軍最高統帥艾森豪威爾將軍。

這天凌晨,茫茫夜色中,滿載著3個傘兵師的美國第8航空隊和英國皇家空軍的運輸機從英國20個機場起飛,神不知鬼不覺地陸續空降著陸在法國諾曼底海岸后邊的要塞;

黎明時分,盟軍飛機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5千多噸炸彈投向勒阿弗爾和瑟堡之間的10個德軍堡壘。緊接著,盟軍各類飛機同時出擊,目標直指德軍海岸和內陸炮兵陣地;

太陽升起后,隨著盟軍戰艦猛烈轟擊沿海德軍陣地,美軍主力部隊開始在奧馬哈和猶他灘頭強行登陸……

這天,從凌晨開始,身披藍色海軍斗篷的美國總統羅斯福一直守在白宮地圖室里。這位年邁力衰而且由于下肢癱瘓不得不坐在輪椅上的三軍總司令,是特意從平日辦公的華盛頓以北66英里的馬里蘭群山中一所名叫“香格里拉”的別墅趕到這里來的。

當晚10點46分,他接到艾森豪威爾將軍關于“霸王”行動的最后一個報告:

將近10個師的美軍部隊連同坦克,大炮均已上岸,英國和加拿大軍隊也源源而來,擴大著盟軍對德國守軍的絕對優勢。當然,戰斗在繼續著。號稱“沙漠之狐”的隆美爾早在海灘的通道上布滿了鋼鐵路障,不少地方還埋設了地雷,增加著混凝土炮位。但是,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隆美爾沒有做到,那就是他沒有能夠說服希特勒把裝甲師配置到現在可以對盟軍立即發起反攻的據點上。下午3時,從夢中驚醒的希特勒雖十萬火急地派出兩個裝甲師增援諾曼底,然而大勢已去了。

羅斯福放下話筒的時候,打了一個哈欠。

他感到一種經過長途跋涉的疲憊,又感到一種登上頂峰的欣喜。

兩年了。兩年的運籌帷幄,兩年的秣馬厲兵。回答德黑蘭盟軍會議上羅斯福和英國首相丘吉爾、蘇聯元帥斯大林議而未決的有關美英軍隊將于何時何地開辟歐洲第二戰場的問題的,便是這1萬多架飛機,6000多艘戰艦,連同盟軍200多萬人馬,終于在今天把奠定德軍西線基礎的“大西洋壁壘”化成的那座廢墟!

其間,令羅斯福惴惴不安的是,“霸王”行動沒有能夠瞞過希特勒的眼睛。這位納粹頭子一直堅信盟軍登陸會在諾曼底而不會在大多數德軍將領堅信的接近巴黎的地區發生,從而早在去年底,德國就在荷蘭、比利時以及法國境內集結了多于盟軍整整兩倍的兵力。

但,情況很快改變了。

德國人收到的情報表明,英國本土正集結著一支由巴頓將軍指揮的單獨的部隊,以便從加來的通道穿過海峽發動進攻。而盟軍轟炸機對前往加來的通道的轟炸,比之今日對諾曼底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在真正的進攻前夕,德軍從海岸雷達上看到的,也確乎有盟軍的一支艦隊正從第厄普向東駛去。

德國人不會知道,使他們上當的不是羅斯福,而是羅斯福的總統特別助理哈里·霍普金斯。霍普金斯為英國本土上的部隊設計了坦克和卡車的假模型;德軍雷達上看見的那支艦隊,不過是按照霍普金斯的想法從盟軍飛機上撒下來的錫箔紙……

羅斯福沉浸在疲憊與欣喜的困擾中,解脫出來的辦法只有一個,那就是立即給他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想念著的霍普金斯打電話。

霍普金斯仍躺在梅奧醫院的病床上。

四個月前,美國海軍陸戰隊向馬紹爾群島發起進攻那天,他伏在病床上給在海軍陸戰隊當兵的18歲的兒子斯蒂芬寫了一封信“你可以想象,最近這幾天我多么想念你。然而我希望一切都過得很好。我相信一定是這樣。日本人是絕對經受不了我們在馬紹爾給予他們的打擊的……”

這封信卻沒有寄出,霍普金斯在醫院動了大手術后,便準備到硫磺泉去長期休養了。可是,就在他乘火車去佛羅里達的途中,突然收到羅斯福拍來的一封電報:“我以極其沉痛的心情告知你,斯蒂芬在夸賈林的戰斗中不幸犧牲了。我們至今除了知道為他舉行了海葬外別無詳情可以奉告。他的母親也已得到通知。我堅信一俟我們得悉詳情,我將比以往更加為他感到驕傲。”

面黃肌瘦的霍普金斯愈發力不可支了。他不得不重新回到梅奧醫院。

羅斯福今天晚上的電話,則意在用英吉利海峽的風暴去席卷霍普金斯留在馬紹爾群島上的記憶的愁云,讓他不僅為兒子的犧牲感到驕傲,而且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

霍普金斯的聲音卻是平淡的,好像他應該做的事情只做了一半,而另一半,才是他值得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與羅斯福交談的東西。

“總統先生,隨著歐洲‘第二戰場’的開辟,人們將如醉如癡地注視著美英軍隊勢如破竹直搗巴黎和布魯塞爾,并以同樣滿意的心情注視著對日本的進攻,包括收復關島和重返菲律賓。那么,除此而外,以你作為美國總統和三軍總司令的眼光,你的目標又是什么呢?”

“中國。當然是中國。”羅斯福幾乎不加思索地說,“親愛的哈里,我可以這樣告訴你,在亞洲太平洋的戰爭地理中,中國永遠是我最重要的圖標,尤其是在日本人打算收縮兵力,固守中國沿海,以支持其本土決戰,從而使中國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的戰略地位大大提高的今天。”

“是的,總統先生,你的目標并沒有找錯。但是你看見的只是中國的外殼而不是內臟。或者說只是中國的地理而不是天氣。天氣對于我們,你難道能夠說不是最重要的嗎——”

霍普金斯語帶雙關地說:

“盟軍今日諾曼底登陸,靠的是天氣。而我們對于天氣的研究,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就開始并獲得成果了。誠如你知道的那樣,美國氣象局以絕密的方式將各大洋四十年的歷史天氣進行分類,編成卡片,預報員利用這套卡片,幾分鐘內就能找到類似目前情況的歷史資料。”

“可是中國呢?盡管去年底的開羅會議上,總統先生已經用十分親近的口氣談論這個遙遠的國家,建議正式將其承認為盟軍的四大國之一,然而我應該說,中國對于我們至今還是一個謎。至今美國國內少說有兩種對華政策在互爭短長的現實,難道不正是阻擋我們前進的又一個‘大西洋壁壘’么?”

羅斯福欲言又止,霍普金斯的話今晚聽起來雖然有些使人掃興,但是他不能不承認,在中國問題上他正面臨著進退維谷的窘境。

被稱為第一流中國問題專家的中國戰區美軍司令官史迪威將軍及其在美國駐華使館的支持者們,力求強迫中國內部實行根本的政治和軍事改革。他們主張對延安共產黨人采取開放政策,希望抵制英國人利用美國的戰時援助來支撐其正在衰落的對亞洲的絕對統治權的努力。同時認為,蘇聯人在歐洲和亞洲為了求得國內更加安全,也許會損害鄰國的利益而盡力擴張俄國的邊界。為了限制英國和蘇聯的這些做法,華盛頓必須認清并尋求它自身的利益。

目的自然是完全相同的,羅斯福和白宮里的一些人卻堅持著相反的態度。至少在羅斯福看來,對重慶國民黨政權的支持仍是他對華政策的象征和實質,而國民黨政權對日本作戰的勝利則被當作保證中國在將來成為他理想的遠東警察所不可缺少的因素。

然而,這個不可缺少的因素隨著國民黨軍隊的大潰退顯得愈發薄弱與蒼白了。

羅斯福早些時候接到的來自中國戰區的報告說,日本在中國東南部突如其來猛烈地發動了一次被稱為“一號作戰行動”的大進攻,駐防在這里的國民黨軍隊根本不是日軍的對手,幾天之內,便開始了橫跨幾個省份的倉皇潰逃。有一段時間,甚至看來重慶都可能受到威脅,而使事態更加惡化的是,日軍已經竄犯到了美國第十四航空隊前沿機場所在的多數地區……

“那么,哈里,你能夠幫我找到解決中國問題的途徑么?”羅斯福對著話筒,依然笑容可掬地說,“就像往日那樣,使一切困難,哪怕是我本人可能出現的動搖,也不足以妨礙它的實現。”

一陣劇烈的咳嗽之后,話筒里傳來霍普金斯迫不及待的聲音:

“總統先生,恕我直言,我們在對華政策上一開始就犯了一個判斷性錯誤。這個錯誤的典型說法正如同太平洋戰爭爆發兩天以后,《紐約時報》在一篇社論中寫到的:‘我們有像中國那樣忠誠的盟友,它有著取之不盡的人力資源——中國在它困難的時刻,我們沒有置之不顧——中國依靠其吃苦耐勞、足智多謀的人民,將十倍地報償我們以前給它的援助。有了這些盟友,我們就會找到太平洋戰略的鑰匙……’”

羅斯福聳聳肩,打斷對方的話說:

“朋友,你是想告訴我,日本閃電般空襲珍珠港的太平洋艦隊,實際上就打破了美國能夠繼續利用中國在軍事上代表其對抗日本的可能性。由此你想說明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美中關系的悲劇:同盟已經結成,但正在進行兩種不同的戰爭——美國希望利用中國的人力抗擊日本,而國民黨政權卻想利用美國的金錢與武器去贏得國內的最高權力。是這樣的嗎?”

“不僅如此——”

霍普金斯語氣堅定地說:

“美中關系的悲劇還在于國民黨政權已經欺騙了我們,可是我們至今沒有丟掉幻想。老實說,在大多數美國人的心目中,中國仍舊是個抽象的概念,是個基本上亂糟糟的并不重要的國家。然而,與之相反的,有些所謂的審慎觀點,諸如中國在戰后世界的地位如何重要啦,它作為遏制蘇聯在亞洲的擴張主義的緩沖力量又能起多大作用啦,卻來自白宮,來自華盛頓……”

“不,來自魁北克!霍普金斯先生。”羅斯福猛力揮動手臂,語帶揶揄地說:

“你方才列舉出來的東西,均出自我在加拿大魁北克會議上與丘吉爾的對話。我是反駁他的。因為在談到中國對戰爭的貢獻時,他認為中國做得太少。誠然,中國戰場政治和軍事上的令人不快的現實,此時正被我們種種委婉的說法所掩蓋。但是,你應當知道,我寧肯接受任何一個荒謬的說法,也不愿接受英國人即便是偉大的結論!”

霍普金斯非但沒有感到尷尬,反而如同抓住了千載難逢的戰機:

“那么,史迪威將軍的說法呢?總統先生,難道你會因為他不夠委婉的說法而不認為他是個頂刮刮的美國人!”

羅斯福被霍普金斯語言的子彈打啞了。使這位美國總統感到疼痛的,卻是日本人在用子彈和大炮對他說話。

“一號作戰行動”挑戰性的實施,對于日益卷入中國戰場的羅斯福來說,無疑同時承受著深刻的刺激與威脅。一方面,他并不奢望對日本最后發動的空中和地面的攻勢會來自中國;另一方面,他卻堅信中國對于美國的報償將是一個巨大的戰后市場。就是說,中國仍然是他尋找中的太平洋戰略的鑰匙,而他面臨的,不過是這把鑰匙的需要擺脫的陰影。

“史迪威將軍的策略也許是對的。”

羅斯福喃喃自語道:

“為了防止中國內戰——從而減少共產黨勝利和蘇聯干涉的雙重危險——我們應當謀求一種把重慶和延安都控制在手里的辦法。如果這種辦法意味著一個最后的機會的話,我們為什么不去探索一下中國內部危機的核心問題,從而檢查一下我們在策略而不是在政策上所面臨的挫折呢?”

霍普金斯接過話題,連連點頭道:

“是的,總統先生。史迪威將軍和駐華使館的外事官員們早就主張白宮必須派一個代表團到延安去,借此看看美國是否可能擺脫原來那種不實際地片面依靠國民黨的局面。老實說,美中關系直到今天我們都是被動的。正是由于蔣介石長期堅持不讓史迪威將軍去整頓國民黨軍隊,這支軍隊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對手。所以,派一個代表團去延安,還可以嚇唬嚇唬蔣介石,逼迫他與史迪威將軍‘合作’乃至充分合作……”

“蔣介石不是白癡,盡管史迪威將軍背地里對他的稱呼是小笨蛋——”

羅斯福冷笑道:

“你讀過他去年才寫成的《中國之命運》嗎?你認為以下便是一位打算把軍隊交給美國人的領袖所說的話嗎:如果今日的中國,沒有了中國國民黨,那就沒有了中國。簡單地說,中國的命運,完全寄托于中國國民黨。如果中國國民黨的革命,今日不幸而失敗了,那中國的國家也就無所寄托……”

霍普金斯皺著眉頭問:

“總統先生是否在說,蔣介石會以他執政的地位拒絕我們要求他準許一個代表團去延安的建議?如果情況真是這樣的話,問題就變得更加復雜了。”

“復雜問題的解決方式通常是簡單的。”羅斯福不無自得地說,“在派人去延安之前,我要立即派人去重慶!順便說一句,派往延安的不要叫什么代表團,叫觀察組就行了;反之,派去重慶的人應在美國國內享有很高的地位和聲望,使他成為一個理想的人選,以便把我們希望讓美國人去延安的意見告訴蔣介石。”

“人選確定了嗎?”

“副總統華萊士先生。”

2

6月18日,華萊士飛抵重慶。

這位昔時的依阿華州玉米種植場場主,自然是懷揣著豐收的希望與喜悅前往太平洋彼岸那塊肥沃的土地的。

但是,也許只有他才知道,在其耕耘之中,羅斯福絞盡了多少腦汁,灑下了多少汗水。是的,季節不饒人,距離參加第四任總統競選和遴選副總統候選人的時間已經逼近。

羅斯福是喜歡華萊士的,而且肯定可以推動民主黨內再次提他的名。但,羅斯福卻不愿與黨內的保守派對立從而影響華菜士甚至包括自己的得票。因為在保守派看來,華萊士不過是個激進的“野人”。倘若不在中國做點適合保守派胃口的支持國民黨政權的事情然后趕快回來,那是會妨礙華萊士糾集政治力量以支持其再次被提名的。

因為如此,行前羅斯福特別囑咐華萊士,為了免得使蔣介石受窘,不要去拜訪中國共產黨人或史迪威將軍,有什么事情需要商量的話,去找找受寵于蔣介石的美軍第十四航空隊司令陳納德將軍就行了。

然而,作為一種新的嘗試,或者是聽從了霍普金斯勸告的結果,羅斯福也要華萊士把拉鐵摩爾和文森特當作顧問帶去重慶。拉鐵摩爾精通中文,但與文森特一樣,在美國都是以同情史迪威和批評蔣介石著稱的。

羅斯福要華萊士走鋼絲。

華萊士也力求保持身體平衡。

而他的第一個動作,便可看成他的美好愿望的象征:飛機途中在新疆逗留的時候,華萊士對這里盛產的哈密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原本打算捎上幾個到重慶,好在這火爐般的城市解解口渴的,然而他驀然產生了一個念頭,那就是隨機運它個幾十筐走,以作為他對國民政府的見面禮。

華萊士這樣做了。蔣介石夫人宋美齡輕輕咬著那粉黃透紅的瓜瓤時也甜迷迷地笑了。

而且根據這位富有想象力的夫人的建議,華萊士與蔣介石會談的時候,會議桌上要擺幾盤切好了的哈密瓜,以便為會談烘托出一種甘甜涼爽的氣氛。

然而,長江南岸的黃山別墅老草房客廳里,這種氣氛尚未出現之前,便被彌漫在會議桌上的硝煙味道代替了。

伴隨著會談開始。

“副總統先生,我本來要去白市驛機場迎接你,并盡早與你會談的。”身著戎裝的蔣介石神色嚴峻地說,“但是,就在你到達重慶那天,日軍攻陷了我們的長沙,威脅著湘潭、萍鄉以及衡山諸地,就連陳納德將軍的衡陽機場,也遭到日軍來自地面的猛烈攻擊!”

華萊士驚目圓睜,可是瞬間便瞇合成一條縫了。趕得早不如趕得巧,誰能夠說他不正趕上了會談的好時機呢?

他聳聳肩膀,若無其事地道:

“勝敗乃兵家常事,委員長先生。況且我們知道,進攻湖南,是日軍一號作戰行動的主體部分,他們已經為此投入了整整8個師團的兵力。至于中國軍隊方面,我想,只要能夠找到失利的原因,繼而進行必要的調整,那就一定能夠轉敗為勝的。”

蔣介石不會聽不懂華萊士的話。

“調整”,幾乎成了美國人要他改善與延安關系的代名詞而眼下這兩個字所包括的內容,則無疑是要他調開胡宗南的部隊,撤除對陜北的封鎖,使中共的第18集團軍出兵晉、豫以策應平漢路的對日作戰。

于是,如同被馬蜂刺了一般,蔣介石額頭的青筋驟然凸了起來:

“失利的原因嘛,副總統先生,我們已經找到了。美國報刊最近多有批評國民黨的文章,說我們的軍隊效能如何低落云云。那么,什么又是導致這種情形的原因呢?我看只有一句話,那就是美國政府并沒有按照‘租借法案’向中國政府提供足夠的經濟和軍事援助。你大概是知道的,前不久我致函羅斯福總統,提出了急需10億美元貸款的要求,可是他給我回信說,‘根據已經得到的效果看來,給中國這筆貸款是說不出理由的’。哼,什么說不出理由?是他沒有理由可說!”

華萊士卻被蔣介石的話搞糊涂了。

據白宮所知,國民黨利用美國1942年的貸款尚不到一半既沒有用于抗日前線,又沒有遏制通貨膨脹,唯一的去處便是通過維持美元與法幣之間人為的低匯率來牟取暴利。難怪美國財政部長摩根索把蔣介石的要求說成是敲詐勒索,甚至當著羅斯福的面大喊大叫,“連一個鎳幣也不打算再借給蔣介石了,讓這個騙子去跳長江吧!”

因為如此,華萊士訪華的使命之一,便是與蔣介石商談如何修改中美貨幣的不切實際的兌換率問題。羅斯福交待過華萊士,摩根索曾經建議美國在黑市上兌換貨幣以支付它自身在中國的開支。如果有必要,干脆就把這個帶有威脅性質的信息送交給重慶。

現在倒好,蔣介石伸出來的手還沒有縮回去,美國人舉起來的拳頭就對準了他的心窩,倘若這位委員長疼痛難忍,或以中國退出戰爭為警告,或以停止幫助在中國修建美軍轟炸機基地相威脅,那么,去跳長江的恐怕就不是蔣介石而是華萊士了……

想到這里,副總統才算明白過來。

他明白了一個對于他來說至關重要的道理,那就是哈密瓜不是美元。但他仍然需要裝哈密瓜的那幾十個筐子,以便把別的即或帶點兒苦澀的東西送給蔣介石。

“委員長先生,據我所知,在提供物資和貸款兩件事情上,羅斯福總統所依憑的理由是完全相同的。”華萊士淡然一笑道:“關于前者,誠如你知道的那樣,今年初由于中國遠征軍在云南按兵不動,所以總統下令停止供應這支部隊的部分物資。而四月份,一俟這支部隊進入北緬,渡過怒江,總統不僅下令恢復供應物資,而且補足了過去扣除下來的全部東西。這就是說,美國‘租借法案’的原則是保證盟國之作戰,而不是保證盟國囤積物資以供將來之用的……”

“好了、好了!副總統先生,看來你是來和我商談生意買賣的。既然如此,美國方面要我做些什么事情,你就說出來聽聽吧——”蔣介石漲紅著臉,目光卻是綠色的:“不過,請你注意,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和你商談,唯有調開胡宗南部隊一事,我們沒有商談的余地。十幾年來的國共紛爭,其過程之復雜與深奧,不是外人所能體會得到的。而國民政府分兵防共,造成其他戰區兵力不足,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所以在這一點上,還希望得到美國方面的理解才是。”

“至少我本人是理解的,委員長先生。”華萊士耐著性子,欲擒故縱地說,“因此,我無須談及胡宗南部隊或者其他任何一支中國軍隊,我必須與你商談的,是中緬印戰區司令部管轄的美國軍隊的事情。什么事情呢?那就是根據羅斯福總統的建議,從這支軍隊派個軍事觀察組去延安看看。此項若能得到你的支持,總統和我都將感到不勝榮幸之至!”

稍有沉默,蔣介石霍然起身,惱羞成怒道:

“你們在逼迫我!你們逼迫我把中國遠征軍開往緬甸,我同意了。因為中國軍隊牽制了緬甸的日軍,減輕了美國軍隊進攻太平洋的壓力;你們現在又逼迫我讓美軍觀察組去延安,我不會同意的。因為我不知道這樣做的結果究竟會給你們美國人帶來什么好處……”

言畢,蔣介石拂袖而去。

從黃山別墅老草房出來,華萊士一直萎垂著蓬亂的腦袋懸落在額前的那一綹頭發,恰像是他的種植場里被炎炎烈日烤蔫了的玉米苞須。

回到下榻的市區兩浮支路軍政部招待所,而且只有在尾隨進屋的兩個顧問面前,華萊士才把頭抬了起來:

“這個蔣介石,簡直就是俄國被布爾什維克推翻了的克倫斯基!他差不多寧愿敗在日本人手里,也不愿看著中國舊制度的垮臺。哼,他憑什么拒絕美軍觀察組去延安?下次會談時我要當面告訴他,美軍觀察組什么時候去延安,美國副總統就什么時候離開重慶。”

“對于蔣介石的拒絕,我想幾乎沒有什么觀察家會感到驚異。委員長先生沒有必要接受羅斯福總統的這個建議,因為他曾經順利地拒絕過美國人的一切政治要求。”

在黃山別墅老草房里一言未發的文森特這時對著華萊士笑了笑:

“還是讓我們從軍事意義上提出問題吧。譬如說延安方面更接近日軍,從那里可以更快更準確地獲取日軍情報。我們還將在延安建立氣象站,以收集美國空軍所需要的氣象資料,這便是美軍觀察組派去延安的全部目的。”

華萊士病急亂投醫地點點頭:

“那么,我們去找找陳納德將軍怎么樣?問題最好由他提出來,讓他以見證人的身份告訴蔣介石,這次衡陽機場第十四航空隊被突然襲擊的原因之一。就在于美國空軍無法搞到他們需要從延安搞到的東西。”

然而,當華萊士把目光對著拉鐵摩爾的時候,在黃山別墅老草房里這位口齒伶俐的翻譯卻搖搖頭,語意踟躇地說:

“中國有一句頗富哲理的話:解鈴還須系鈴人。誰是系鈴人呢?不會是陳納德將軍。這位美國空軍第十四航空隊司令也許愿意為白宮辯護,但,蔣介石對他發生興趣的重要原因還在于用他來對付史迪威將軍。也就是說,即便首先提出派美軍觀察組去延安的不是史迪威將軍,而且不管我們愿不愿意,這位可憐的美國人都將成為我們與蔣介石第二次會談的替罪羊,那代替哈密瓜呈獻在會議桌上的供品……”

華萊士與文森特面面相覷,再也沒有說出話來。

第二次會談六天以后舉行。

依然在黃山別墅,會談地點卻改在一間取名叫做新草房的西式客廳。

“這幾天休息得怎么樣?”蔣介石漫不經心地寒暄道,“駐華美軍司令部距離你們的住地不遠,為什么不去見見史迪威將軍?”

華萊士小心翼翼地回答說:

“休息得好極了。承蒙委員長先生專門派來宋子文先生陪伴我們,既品嘗到了精美絕倫的中國菜肴,又觀賞到了絢麗奇特的山城夜景。至于史迪威將軍那里,因為我們此行的公務與他沒有關系,私下也沒有什么交往,所以就沒有必要見面了。”

蔣介石微微一愣,臉上倏然浮現出幾絲難得的笑容:

“嗯嗯,副總統先生,我欣賞你的這種作風。同樣是美國人。可是史迪威將軍的作風就不是這個樣子的。兩年前他來重慶就職,我在德安里官邸與他見面,板凳還沒有坐熱呢,他就向我說明他來華有六個職務:其一是美國總統的代表,其二是駐華美軍司令官,其三是駐華空軍司令官,其四是對華租借物資監理官,其五是滇緬路監理官,其六是中國戰區參謀長。這是什么意思?他為什么要強調他是美國總統的代表而藐視中國戰區參謀長這一職務?沒有別的解釋,他一開始就想騎在我這個中國戰區最高統帥的脖子上拉屎拉尿!”

華萊士眼見蔣介石的臉色就要陰沉下來,禁不住趕快勸慰道:

“委員長先生,史迪威將軍的這種做法和想法都是美利堅的恥辱,他使我們的總統、軍隊和國家在中國丟盡了臉。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史迪威將軍的所作所為已經引起白宮的警惕。就在前不久,羅斯福總統甚至向人問起這位將軍的神經是否正常哩。”

“他的神經倒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他對中國戰區所有軍隊必須擁有指揮權的欲望!”蔣介石面露慍色,咬牙切齒地道:“譬如說美國軍隊,去年成立起來的空軍第十四航空隊,根據羅斯福總統的意見,本來是直屬中國戰區最高統帥指揮的,結果史迪威將軍為了牽制陳納德將軍和我,乃向美國陸軍參謀長馬歇爾建議并且居然得到批準,硬是把這個航空隊歸屬到他的駐華美國空軍司令部去了!再譬如說中國軍隊,一方面,史迪威將軍為了反攻緬甸,占用了國軍大量精銳部隊,其主要目的又是為英國保護印度,對于中國國內戰事則置之不理;另一方面,史迪威將軍明明曉得延安的第18集團軍不聽軍委會的命令,卻以租借物資之權力,要挾不通過與美國政府簽訂了雙邊協議的國民政府而直接裝備共產黨的部隊!嗯嗯,這些情況你們都知道嗎?”

華萊士頻頻點頭,諾諾連聲:

“知道,知道。19世紀60年代有個叫做戈登的英國雇傭軍人,他在中國幫助過清朝政府鎮壓太平軍造反。我看史迪威將軍連戈登都不如,他犯了一個時代的錯誤……”

“知道就好!”得寸進尺的蔣介石打斷華萊士的話,他不再滿足于對方的含糊其詞了,“副總統先生,鑒于史迪威將寫強行干涉中國內政,我已對他失掉信心,故而現在正式請求美國政府將他調回去。當然,我很清楚,羅斯福總統對于盟國軍事之處理,多依據其陸軍參謀長馬歇爾的意見。史迪威將軍之所以這樣桀驁不馴,正是由于他得到了他的老上司馬歇爾的支持。因此,如果羅斯福總統不便答應我的請求,則請他派一位老成持重的高級代表來華,經常住在重慶,以便約束史迪威將軍的專橫,增進同盟國之友好合作。”

華萊士眨眨眼睛,順水推舟道:

“誠如委員長先生所說,史迪威將軍確實不宜在中國戰區繼續供職。不管別人的意見怎么樣,反正我回國后立即面陳羅斯福總統酌予更調,此事請你放心!”

“那么我也請你放心,副總統先生!”蔣介石話題一轉,言不由衷地說:“上次提到的關于美軍觀察組去延安的事情,我看就根據你們的意見去辦。嗯嗯,觀察組人員名單擬出來了吧,組長是哪一個?”

華萊士激動得站起身來,他估計到了蔣介石最終會同意派出觀察組,但是沒有估計到蔣介石會不加限制地同意了這件事。于是,他驚呼般地回答說:

“包瑞德上校!”

3

正在桂林美軍司令部情報處供職的包瑞德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和其他八名美國軍官,會在7月22日中午,由國民黨陪都重慶登上有史以來第一架飛往共產黨首府延安的美國C-47型軍用客機。

而且,駐重慶的中緬印戰區司令部里,由他率領的這個觀察組有一個非正式的名稱:迪克西使團。迪克西,那是美國對其南北戰爭時期南部反叛各州的稱呼。至少在美國人看來,延安也是對重慶的反叛,也像當年的迪克西那樣,具有一種神秘而莊嚴的吸引力。

所以,直到這架美國軍用客機在延河灘上平整出來的機場危險著陸——左輪陷進一座舊墳,螺旋槳與地面相撞,駕駛艙的鋁殼上露出一個大洞——包瑞德似乎才從夢幻的境界中蘇醒過來,拍了拍只受了點兒擦傷的飛行員的肩膀,倍加幸運地笑了。

他的笑容贏得了前往機場迎接他們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副主席周恩來的敬意。

午飯桌上,周恩來特意站起來,向包瑞德敬了一杯對于延安來說最好的紹興酒:

“組長先生,一位英雄負了傷。我認為你的飛行員是一位英雄。另一位英雄卻沒有負傷,這就是你自己。毛主席要我向你轉達,他對你的安全到達表示慰問!”

包瑞德雙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盡管他并不喜歡這種用糧食釀制的傳統的中國酒,喝下去以后,只覺得心里咚咚亂跳。但是,這倒沒有影響他作為觀察組組長那敏銳而且敏感的目光。

面前就是共產黨領袖們的“官邸”,那一個個凹進陡峭山坡的窯洞。窗戶上糊的是白紙而沒有比白紙更擋風的玻璃。窯洞的地板是用灰磚鋪成的,磚塊之間被粘連的黃泥巴夯得結結實實。而室內擺設,更使人想起古希臘斯巴達人的軍營:一張粗糙的桌子,兩把簡易的木凳,至于必不可少的床,則是把一塊木板放在兩個木馬上……

包瑞德仍覺得心里咚咚亂跳。

這次不是中國酒。是中國兩個城市——重慶與延安——他所看到的截然相反的一切給他帶來的刺激。“富貴流于逸樂,貧賤不懾饑寒”,這是年輕時他在北京學中文學過的句子,但,直到年過半百的今天,他似乎才窺探到了其間的秘密。

包瑞德為秘密而來。他的衣袋中,正揣著美國陸軍中緬印戰區司令部給他的備忘錄。

其中包括:共產黨軍隊的作戰行動;共產黨軍隊的戰斗序列;共產黨官員的全部名單;共產黨對戰爭所能作出的貢獻以及潛在的能力的估計;援助共產黨軍隊,以增強他們戰斗力的價值最有效的方法。

而這一切,現在都和包瑞德要尋找他心目中的英雄的愿望連在了一起。尤其想見到的,便是那位具有傳奇色彩的“現代斯巴達人”的領袖。

“副主席先生,我能夠盡早拜會毛澤東先生嗎?”

“當然。你可以在想見到他的任何時候見到他;至于地點,你可以在他的辦公室,他的臥房,甚至在人人都可以參加的周末舞會上……”

包瑞德愣怔住了。他在不久以后發往美國中央情報局總部的報告中驚喜而自豪地寫到:我們已經來到一個不同的地方,正在會見與其他地方不同的人。

毛澤東的不同之處,如果說包瑞德起先為對方演講時瞬息萬變的手勢所吸引,那么,三個多月后的一天,隨著美國總統特使赫爾利的到來,他終于被對方會談中堅若磐石的意志所征服。

“美國自然無意干涉中國內政。我從華盛頓飛抵重慶,再飛抵延安,只是打算做那些可能有助于最后打敗日本人的事情。”

身著考究的軍服、佩戴各色勛表因而越發顯示出軍人風度的赫爾利笑瞇瞇地望著毛澤東:

“我本人深信,委員長先生和你——主席先生,都是渴望實現祖國統一與和平的真誠的愛國志士。如果說中國的問題值得協議的話,那么主席先生,我向你保證,我將站在國民黨人和共產黨人中間。”

說完,仿佛是對承諾的兌現,赫爾利把一份英文打印的文件遞到毛澤東手里。

毛澤東也笑了,眼睛卻望著包瑞德:

“上校,請你翻譯出來給我聽聽,看看中間道路走不走得通順。”

包瑞德從毛澤東手里接過文件,用純正的北京口音念道:

“《協議的基礎》:第一,中國政府和中國共產黨為了盡快打敗日本,重建中國,將為統一全國武裝力量而一道工作。第二,中國共產黨的部隊將遵循并執行中央政府及中央政府全國軍事委員會的各項命令。第三,中國政府和中國共產黨將擁護孫中山關于在中國建立民有、民享、民治之政府的各項原則,雙方將奉行旨在促進政府民主進程之進步和發展的各項政策。第四,中國將只有一個國家政府和一支軍隊。共產黨部隊的所有官兵經中央政府改編后,將依其軍階獲得與國家軍隊相同的薪水和津貼;所有部隊在分配槍支彈藥和軍需品方面,將享受相同的待遇。第五,中國政府承認并將使中國共產黨作為一個政治黨派合法化。中國的一切政黨均將被賦予合法的地位。”

包瑞德話音未落,毛澤東的笑容已經消失了。這時,他的眼睛才對著赫爾利:

“將軍,請問這五條代表了何人的思想?”赫爾利微微一愣,依然咧嘴笑道:

“自然是我本人的思想。不過,這是我們大家制訂出來的。我覺得,這些條款應該是公正的,因為它們并不是可取亦可棄的建議,而是建立在開誠布公基礎上的需要共同遵守的綱領。”

毛澤東追問道:

“你剛才說的制訂這些條款的‘我們大家’包不包括蔣介石呢?”

“委員長先生是同意這些條款的。”赫爾利支支吾吾地說,“我這次來延安的唯一目的,便是期待著這些條款也能得到主席先生的同意。”

毛澤東彬彬有禮地挖苦道:

“將軍,看來你已經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你應該吩咐蔣介石去做他應該做的事情,而不應該再對他進行扶植和姑息。根據我們的經驗,蔣介石基本上是個匪徒,既頑固又狡詐。在懂得這個事實之前,你們是不好跟他打交道的……”

包瑞德雖然把毛澤東的話毫無保留地翻譯給了赫爾利,但是他覺得,就延安自身的利益而論,這位共產黨領袖同樣已經犯了一個錯誤。因為會談一開始就如此激烈地攻擊蔣介石,至少在他看來,完全有可能造成赫爾利甚至美國政府對整個共產主義事業的偏見。

殊不料毛澤東越說聲音越大了:

“另一個事實是什么呢?那就是中國必須有一個由國民黨,共產黨和其他黨派組成的聯合政府,為此而改組政府就是必須的。可是國民黨頑固地拒絕與共產黨達成協議,狡詐地反對中國人民的聯合。如果說蔣介石有什么決心的話,推遲政府改組直至擊敗日本以后,這就是蔣介石的決心所在!我敢打賭,要是這種事情竟然發生了的話,必將引起國民黨政府的最終崩潰!”

包瑞德翻譯的語調是平緩的,但是赫爾利的眉頭早已豎起來了:

“主席先生,恕我直言,你的關于委員長先生和國民黨政府的言論,使我聽上去似乎覺得是中國之敵的聲音,或者說似乎是希望見到中國自我分裂的局面繼續下去者的聲音。”

毛澤東稍有思忖,淡然一笑道:

“將軍,看來你已經犯了第二個錯誤。我剛才關于蔣介石和國民黨的說法,羅斯福總統,丘吉爾首相,以及孫中山夫人早就說過了,難道你認為他們都是中國的敵人么?”

“嗯,錯誤、錯誤,那就是我錯誤地理解了主席先生言論的主旨。”赫爾利不失敏捷地頻頻點頭道,“我心里很明白,當主席先生在延安機場為我舉行如此隆重的歡迎儀式時,我就知道你是真誠希望爭取中國內部和平以便繼續有效打擊日本的……”

包瑞德一邊翻譯,一邊忍俊不禁了。

由于延安方面沒有收到來自重慶的有關赫爾利到來的任何通報,包瑞德直到飛機降落、艙門打開方才認出這位在紐約見過的前陸軍部長。“讓他等一等,我去找毛主席。”周恩來這樣告訴包瑞德,然后匆匆而去。

不一會,毛澤東和周恩來坐著那輛延安唯一的卡車趕來了。緊跟在車后的,是召自機場附近軍營權當作儀仗隊的一連士兵。赫爾利檢閱了他們并向其指揮官答禮之后,竟心血來潮地伸直身子,挺起胸膛,發出馬斯科格印第安人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廝殺吶喊。

包瑞德被赫爾利全然出乎意料的舉止驚呆了。看著毛澤東不屑一顧的目光,他想替美國政壇上這位稀奇古怪的人物解釋一下,然而未待開口,毛澤東已經脆生生地吐出來兩個字:小丑!

現在,他又看見了毛澤東的這種目光。可是赫爾利接著說:

“同樣地,委員長先生打算在全國軍事委員會這個中國全部武裝部隊的指揮機構里給中共一個席位,我也把它看作是國民黨希望與共產黨達成協議的證明。這樣的話,我想,至少能夠讓你們的一條腿邁進大門之內了吧。”

毛澤東迅速反駁道:

“如果一個人的雙手被反綁著,那么他的一條腿邁進了大門也是沒有意義的。將軍,我尊重你作為國共兩黨調停人所負有的某種責任,但正因為如此,難道你能接受這種無濟于事的結果嗎?”

“無濟于事?”赫爾利煞有介事地把眼睛睜得如同驚鳥,而后瞇眼笑道:“恰恰相反吧。只要你們接受了全國軍事委員會里的這個席位,你們就將得到所有的軍事報告,就將知道政府的全部行動,就將處在影響政府決策的地位上,從而以此作為擴大你們的重要性的起點。主席先生,你對這樣的結果難道還有什么懷疑嗎?”

“懷不懷疑你去問問馮玉祥和李濟深兩位將軍好了——”毛澤東皺著眉頭站起身,不乏厭倦地說:“他們都是全國軍事委員會的成員,可是蔣介石這個委員長不僅對他們封鎖了一切消息,而且連他們自身的自由都受到了限制。你說我像他們那樣被人關在籠子里好呢,還是像現在這樣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好呢?”

毛澤東邊說邊走,但是他那肥大的袖口被慌忙起身的赫爾利拉住了:

“主席先生,如果你認為委員長先生邀請你參加聯合政府的條款不夠公平,那么使你樂意參加的條件又是什么呢?”

“你讓我和我的同事們考慮一下,明天再告訴你。”毛澤東回過頭,不卑不亢地說,“總之我們是樂意與國民黨就種種分歧舉行談判的,因為我們承認,蔣介石雖然有著如此之多的短處,但他總還沒有跟日本人講和,為此我們非常感謝他。”

包瑞德卻從內心深處感謝毛澤東。是的,這位“現代斯巴達人”領袖的袖口是肥大的,胸口是寬闊的,這就為迪克西使團的使命創造了令人喜悅的前景。當然,對于赫爾利來說,他的喜悅也許已經在重慶得到了,那么,當他離開延安的時候命中注定地只能帶回痛苦么?

包瑞德靜靜地等待著。

翌日上午,在同一個窯洞,借著窗外斜射進來的美麗而明亮的秋日的陽光,包瑞德終于從毛澤東手里接過了另一份文件:《共產黨五點建議》。

翻譯給赫爾利之前,他默默地念了一遍:“第一,中國政府、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為了盡快擊敗日本、重建中國,將為統一全中國的武裝力量而共同工作;”

“第二,現在的國民政府將改組成為包括所有抗日黨派和無黨派政治團體的代表在內的全國聯合政府。將頒布并實施一項新的對軍事、政治、經濟和文化諸方面事務進行民主改革的政策。同時,全國軍事委員會也將改組成為包括全部抗日軍隊的代表在內的全國聯合軍事委員會;”

“第三,全國聯合政府將擁護孫中山關于在中國建立民有、民享、民治之政府的各項政策。全國聯合政府將奉行促進進步與民主的,倡導正義的,允許信仰、出版、言論、集會結社等自由的,保證向政府請愿上訴、人身不受侵犯、遷徙自由等權利的各項政策。全國聯合政府還將奉行使避免恐怖和匱乏的自由權利得以生效的政策;”

“第四,全體抗日軍隊將遵循并執行全國聯合政府及全國聯合政府聯合軍事委員會的命令,并將得到政府和軍委會的承認。將公平分配得自國外的軍用物資;”

“第五,中華全國聯合政府承認中國國民黨、中國共產黨及所有抗日黨派的合法性。”

今日之五條較之昨日之五條,文字和內容都有程度不同的改動。包瑞德認為,這些改動是公正的,公正得可以讓赫爾利完全接受。

果然,赫爾利聽畢包瑞德的翻譯,雖然不斷眨巴眼睛,連連敲打額頭,但是最終喜形于色地笑了:

“主席先生,你和我在這些條款上簽字吧。我認為這是適宜的,它表明我們經過考慮認可了這些條款的合理性。”

于是,一塊權當書桌的石板上,毛澤東在兩份文本的末頁簽了字。不過,他沒有笑。他指著末頁那塊特意留出來的空白對赫爾利說:“將軍,剩下的事情,就是請你去勸導另一個人在上面簽字了。”

“當然。我將迅速返渝面見委員長先生。”

4

蔣介石正手搭涼棚等待著赫爾利。

佇立在曾家巖德安里官邸那幢小樓的窗前,凝望著枇杷山上郁郁蔥蔥的樹蔭,他仿佛覺得有一只幸運的神鳥降落到了自己的雙肩。

當然,9月6日,當史迪威專程由密支那前線趕去新德里,然后有說有笑地把赫爾利接來重慶的時候,蔣介石對這位總統特使來華的目的是持懷疑態度的。

因為有消息說,羅斯福對赫爾利的使命指定為促使蔣介石與史迪威之間確立有效的和諧的關系,以便于史迪威行使對全中國軍隊的指揮權。而且有消息說,赫爾利在兩浮支路軍政部招待所下榻不到兩分鐘,就拍著桌子對史迪威說,“我這次來,得狠狠教訓一下蔣介石,你既然點了火,我就要火上加油!”結果史迪威反而勸導赫爾利,“來硬的不行。你索性來個醋里加油吧——這種美味的法國調料大概是羅斯福總統端給蔣介石的最后一道晚餐啦!”

但是,事隔一日,在德安里官邸,在小樓會客廳,赫爾利卻用相反的面孔確乎讓蔣介石美滋滋地飽餐了一頓。

那天,剛進會客廳,赫爾利便高舉雙手,擁抱般地迎上前去:

“委員長先生,開羅一別,你可真讓我想念死啦。難道這能夠怪我么?你要知道,你在抗日戰爭中所建立起來的豐功偉績,已經贏得了全世界的尊敬與欽佩!”

蔣介石握了握赫爾利的手,表情木然地靠上沙發,然后心不在焉地說:

“我要知道的,只是羅斯福總統有什么話帶給我沒有?如果有,請你現在告訴我。”

“總統的話是對我說的。當然,作為他的特使,我有義務也有權力向委員長先生交底。”

赫爾利彎下身腰,壓低嗓門道:

“總統說了,派我這次來華的主要任務,就是援助中國早日戰勝日本,維護中國國民政府的鞏固地位,擁護委員長先生是中國人民的領袖!”

說到“領袖”二字時,赫爾利突然站直了,聲音提高了,而且神經質地把右臂舉起來。

蔣介石如果說開先還吃驚地望著赫爾利,那么稍過片刻,他便恍若鐵屑被磁鐵死死吸引一般,猛地離開沙發,把對方的手捏得緊了又緊:

“將軍,你來得太及時啦!我們歡迎你,我們非常歡迎你!嗯嗯,中國人對朋友從來都是歡迎的。只要夠朋友,只要他在困難的時候幫助了我們,我們就不會忘記他。‘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品質。”

“我相信你的話,委員長先生。”赫爾利受寵若驚之余,不覺討好賣乖起來,“可是我們美國人的品質就要因人而異了。關于這點,我不想多說。反正誰夠朋友,誰不夠朋友,相信中國人心里是明白的……”

赫爾利不想多說,蔣介石卻愿意多想。

德安里官邸那幢小樓的窗前,此時正彌漫著濃濃大霧。可是太陽剛剛升頂,枇杷山便恢復了先前郁郁蔥蔥的景致。

望著這瞬息萬變的風云,想著那暴風驟雨的一刻,蔣介石不覺在心底笑了。

幾乎被赫爾利出賣了的史迪威。終于找到了一個報復蔣介石的機會。那就是正當第二次魁北克會議在加拿大召開,正當羅斯福就太平洋戰爭向丘吉爾提出中國方面的保證的時候,史迪威給馬歇爾拍了一封引起會場嘩然的電報。

電報不但說明關于解決指揮權和華南危機的問題沒有什么進展,而且提出了蔣介石將有意破壞緬甸反攻的可能性。當然,電報里還順便說了一件事,那就是蔣介石在分化美國人方面,已經取得了決定性的成果。

現在輪到丘吉爾說話了:

“總統先生,我曾要求你不要過問印度的事情,其交換條件是我不過問中國的事情。可是按照目前的情況看,我又怎么能夠做到這點呢。老實說,假如中國軍隊在北緬的作戰不與我們配合,我們以空降部隊和海軍兩棲部隊奪取仰光的‘杜拉可拉’行動就會落空。而世人嘲笑的是誰呢?不是我們,是你,是你那形同廢紙的關于中國方面的保證!”

雪茄煙在丘吉爾的嘴角上吱吱地燃燒著,在那團紅光的映照下,羅斯福的臉色愈發顯得慘白了。一陣尷尬的沉默之后,這位美國總統驀地從輪椅扶手上舉起拳頭,對著身旁的馬歇爾,斬釘截鐵地說:

“去,立即以我的名義起草一份給蔣介石的電文,向他發出最后通牒!”

電文的措詞顯然是嚴厲的,但是羅斯福未作任何改動就簽署了——

蔣介石閣下:

讀過有關中國局勢的最新報告后,我和我的參謀長們深信在最近的將來,你就要面臨我曾一直擔憂的災難。閣下統率的遠征軍入緬作戰,對緬北戰事益處莫大,但如不及時補充兵員,或相反撤回他們,我們將失去滇緬公路開放的可能,并危及飛越駝峰的空中航線。對此,你必須準備承受后果并承擔個人責任。

在近幾個月中,我一再要求你采取果斷措施,以防止這場日益臨近的災難。至今你還沒有委派史迪威將軍指揮中國全部軍隊,但我們卻已經面臨損失華東南大片重要地區、并可能遭到失敗的后果。

我們在太平洋上的越島爭奪戰進軍的速度是迅速的,如你不立即采取行動,對中國來說將為時太晚。

我確信,為了防止日本人達到他們在中國的目的,當前你唯一能做的是立即增援在薩爾溫江那面的中國部隊,并要他們發動攻勢,同時立即授予史迪威將軍指揮你全部軍隊的權力,并不加限制。我現在要求你采取的行動將有利于我們作出決定,即保證并增加對華援助。我非常坦白地說明我的想法,因為我們這里所有的人都裝明白,如果再拖延下去,你們和我們為挽救中國所作出的一切努力都會前功盡棄。

羅斯福 1944年9月18日

馬歇爾把這份電文拍給了史迪威。在給史迪威的另一份電報里,馬歇爾要求他將“最后通牒”親手遞給蔣介石,并且在遞交后四十八小時內回電魁北克。

這,無疑是史迪威此生最樂意做的事!拿著這份盼望已久的電報,他仿佛拿著早已磨好的利斧,迫不及待地直奔黃山別墅去了。這天正是周末,蔣介石有在黃山度周末的習慣。

別墅門外的石階上,史迪威卻碰見了赫爾利。“緬北戰事出現了什么緊急情況嗎?”赫爾利略顯驚訝地問。因為他知道史迪威不在蔣介石今日邀請之列。

史迪威冷冷一笑,沒有作答,只是把手中的電報遞給赫爾利。

赫爾利過目之后,不覺大驚失色:“不,不要馬上送給委員長先生!請你答應我……”

“我無權擱置總統的電報。”史迪威一把將電報從赫爾利手上抓過來,疾步前走。

赫爾利慌忙跟在史迪威后面,邊走邊說:

“你聽我講!委員長先生到底是一個國家的領袖,而且他已經放棄調回衛立煌部隊的計劃,又決定調胡宗南的六個師南下增援。一切都在按照你的意思辦,甚至你的指揮權限也正在商量之中,你不能逼人太甚呀……”

赫爾利話音未落,史迪威已經跨進客廳了。是的,赫爾利不過是夏日的蟬,在這個秋風掃落葉的當兒,他只有噤口,唯一讓他感興趣的,便是聽聽蔣介石能夠說些什么。

蔣介石什么也沒有說。

電報由參軍朱世明宣讀以后,蔣介石反倒把頭抬起來。而且,當他發現史迪威的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臉上的時候,他也把目光對準了史迪威。就這樣,兩對綠光相持著,相撞著,似乎非到撞出一團火花才會有結果。

結果卻是史迪威先收回目光,并且低下頭:

“我的辦公桌上還堆著好些文件等我批閱,如果委員長沒有什么指示,我就回去了。”

史迪威回到上清寺,當即復電魁北克,把遞交電報的經過告訴了馬歇爾。

蔣介石回到德安里,則給正在美國的夫人宋美齡拍去一封電報,“予因羅斯福總統對于中國有竭誠援助之德,故平日對羅斯福總統之主張無不尊重,但此次之事涉及立國主義、國家主義與人格,不能遷就;否則縱使盟國作戰勝利而我國格已失,雖勝猶敗,現對羅斯福電決置不復,業以備忘錄致赫爾利代表使其代達。”

電報末尾,蔣介石咬牙切齒地寫道:

“中國局勢決不至崩潰,吾人自力更生比受人束縛為愈,予已下最大決心,如有人前來說情,應嚴正拒絕,并請從速撤換史迪威。”

而赫爾利呢?他不僅在黃山別墅為蔣介石秘密起草了一份歷數史迪威種種罪狀的備忘錄,而且回到兩浮支路,又單獨給羅斯福寫了一封信:

“我的意見是,如果你在這場爭論中維護史迪威,你將失去蔣介石,并且你還會連同失去中國……如果我們讓中國崩潰,如果我們不能讓中國軍隊繼續參戰,那么,即使天堂里所有的天使都將發誓說我們支持史迪威是對的,這也改變不了歷史的結論……”

這封信顯然動搖了羅斯福。

“失去中國”,對于赫爾利來說,也許是他提出的一個狡猾陰險的問題。可是對于羅斯福來說,這正好是他斷然不能接受的現實。如果美國公眾對中美合作感到失望,那么對他就要參加的蟬聯四屆總統的大選會產生什么影響,他是完全知道的。

羅斯福再也坐不住了,從魁北克返回華盛頓不久,他便給蔣介石拍去一封電報,以打破雙方的沉寂。當然,考慮到參謀長聯席會議難以通過調走史迪威的動議,他在電報里的方案基本上是折中的。

方案一方面同意接受蔣介石的建議,解除史迪威的中國戰區參謀長職務,并保證不讓其插手有關租借法案物資方面的事務。另一方面,羅斯福仍把中國遠征軍訓練事務交給史迪威管理,用他在電報里的話說,“史迪威如果調離緬甸戰場,其結果之嚴重,恐將為閣下始料所不及。”

蔣介石接到羅斯福這封電報的時候,心里笑了。當然,僅只微笑而已,開懷大笑要等到他把史迪威趕回老家之后。為了這一天,他叫他的外交部長宋子文火速擬好電文,權作給羅斯福的第一次正式回電。

羅斯福總統閣下:

10月6日接讀尊電,無任感慨!閣下所提關于中國全線軍隊或緬甸與云南局部軍隊,由予委任美國將領統率指揮以及其各種建議,予固無不樂于接受,但其人選務須能與中國懇誠合作,而得予之信任者,此為必不可少之條件。

9月25日之備忘錄中予未詳述,史迪威將軍顯已缺乏上述必要之條件,故予不能再授伊以統率指揮之權此點望閣下諒解。

自予立場而言,受予指揮之將領必須得予之信任,及能與予合作,故予之主張前后一致,未嘗改變。予今一本初衷,仍請閣下調回史迪威將軍,另派勝此重任之將領來華代替,予深知閣下必能推行此旨,無所阻礙,因閣下與予之主張,固完全一致。

閣下對華之友誼及援助之熱忱,予尤為感激,但予對國家負有非常之責任,不能明知故犯,將對于國家重大之職責,委諸不堪勝任之將領。

予因情況迫切,不得不作此呼吁,予已與赫爾利特使詳商,因電文簡單,故又托其將未盡之意作必要之補充,鑒于戰局重要,盼閣下早日決定。

蔣介石 1944年10月9日

十天以后,羅斯福決定召回史迪威,并將美軍中緬印戰區劃分為中國戰區和印緬戰區。中國戰區美軍總司令由東南亞盟軍司令部參謀長魏德邁兼任,印緬戰區美軍總司令由索爾登擔任。至于盟軍中國戰區參謀長,則讓蔣介石在魏德邁和另一位美國將領帕茲當中挑選。

蔣介石終于開懷大笑起來。

就在史迪威離開重慶的那天晚上,蔣介石帶著鮮花、茶葉、哈密瓜連同精制的點心到招待所去看望赫爾利,以酬謝他在國民黨與華盛頓的交道中所起到的至關重要的作用。

那么與延安的交道呢?此間德安里官邸已經準備好了更為豐盛的禮品,蔣介石等待著赫爾利的歸來,等待著國共兩黨即將開始的重慶談判中,赫爾利能帶給他一個好消息。

品牌:非書文化
上架時間:2018-12-13 16:24:27
出版社:重慶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非書文化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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