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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這天是星期六,一切都將在今天發生。最好和最壞的一切都將在今天發生。

早上五點四十五分,瑪雅翻遍了廚房的櫥柜找止痛藥。她爬回床上,在安娜身旁縮成一團。安娜發著高燒,流著鼻涕。就在安娜踢她、帶著睡意呢喃時,她幾乎快入睡了。

“彈吉他給我聽。”

“閉嘴。”

“彈吉他給我聽!”安娜咕噥著。

“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是希望每次一提出要求,我就彈吉他給你聽,還是希望我用這把吉他打死你?”

安娜生了很長一陣子的悶氣。隨后,她用自己始終冰冷的腳趾謹慎地觸碰瑪雅的大腿。

“拜托啦。”

于是瑪雅便彈起吉他。安娜喜歡在這把吉他的樂聲中入睡,而瑪雅愛她。入睡前,安娜在頭痛與咳嗽中所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從她身體的感覺來看,她今天真該整天都在床上休息。

最后她將會希望,自己曾選擇這樣做了。

當彼得將那輛小轎車停在廠房外時,庭院里一片漆黑。這座廠房是標示小鎮界限的最后一座房屋,森林隨后接手,掌管了城市以西的地域。他睡了三個小時,相當焦慮,感覺受到壓迫一樣。

他孩提時代的好友戈登站在一座照明不良的車庫內,正屈身查看一輛福特車的引擎。那輛車是如此老舊,以至于它看起來需要魔法,而不是螺絲扳手。他以“雄豬[6]”的名號著稱,因為他打球的架勢活像一頭雄豬。他的身高和彼得相仿,卻比他胖了一倍。自從他們不再是冰球選手以后,他的腹部或許變得比較松軟,但他的雙臂與肩膀看起來仍然非常堅硬,硬到像是用鐵打出來的。即使車庫的門敞開著,他仍然只穿著一件T恤。他握了握彼得的手,對彼得沒有任何東西來擦拭留在他皮膚上那黏稠、由油污和灰塵構成的混合物的不適感視而不見。他非常清楚,那黏稠的污漬會讓他的朋友抓狂。

“我剛才在想,米亞說過你昨天會把車開過來。”他朝那輛車露齒一笑。

“我本來是想這樣做的。”彼得承認,盡可能地控制表情,以免流露出對手指上污漬的恐慌情緒。

戈登干笑一聲,遞給他一塊抹布,抓撓著胡須。他的胡須濃密,又未經梳理,已經變得像一頂毛茸茸的巴拉克拉法帽。

“不開心嗎?”

“她并不怎么快樂,我們姑且這么說吧。”彼得承認道。

“要來點咖啡嗎?”

“你有現煮的嗎?”

戈登輕聲笑了起來:“現煮的咖啡。你現在已經加入上流社會了啊?角落有些即溶咖啡,還有開水壺。”

“我看還是算了。”

戈登經過時刻意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彼得臉上露出惱怒的微笑,將手拭凈。四十年的朋友,一模一樣的笑話。戈登拾起一個手電筒走進院子,彼得站在他身邊顫抖著。他深切地感覺到一種不充足感,一種只會在他看著另一名同輩男子修理他妻子的車時,折磨某一輩人的不充足感。戈登挺直脊背,避免用艱澀的技術性詞匯和彼得說話。

“這太容易了,波博醒來就能弄好。你可以在九點鐘回來取車。”

他走回車庫,心不在焉地拾起福特車的其中一個車輪,讓這個動作在彼得眼里看起來就像將紙板塞進資源回收箱一樣有挑戰性。很不幸地,波博傳承了父親的蠻力與平庸的溜冰能力。戈登在球員時代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防守員,但蘇恩總是嘆息不已:“那小子竟然能在藍線上滑倒。”

“也許你今天應該讓波博稍微睡久一點,今天下午有重要的比賽。”彼得說。

戈登揚起一側眉毛,沒有正眼看他。他用手擦了擦臉,拭去汗水,在胡須上留下光滑的油痕。

“要將你的車修好,需要兩個小時。假如你九點鐘來取車,波博就可以等到七點再開工。這樣算是睡懶覺了吧。”

彼得張開嘴,但一語未發。冰球比賽就是冰球比賽,但明天這家人仍然必須再度起床,掙口飯吃。波博是個可靠的后衛,但還遠遠達不到職業標準。這家還有兩個更年幼的孩子,而全球經濟可是不等人的。熊鄙棄森林,其他人鄙棄熊鎮。

戈登主動提議載他回家,但他寧愿步行。他需要平靜下來。他走過工廠,這家工廠提供的工作機會越來越少。他經過那家大型超市,它打垮了所有的小型商店。他轉向那條通往鎮中心的路,而后走上主購物街。隨著每個季節過去,購物街變得越來越短。

拉蒙娜撐得夠久才領到她的退休金,但是自己開酒吧的一個好處是,沒有人能夠強迫你停止工作。她從母親手里接過毛皮酒吧,而在此之前,這家酒吧由她的外公掌管。酒吧看起來仍然跟以前一樣,但外公過去習慣在室內吸煙;而現在,拉蒙娜則在戶外吸煙。她會在早餐前抽上三根煙,并在第二根煙將熄滅的煙蒂上點燃最后一根煙。那些每晚在這里賒賬喝啤酒、打撞球的小伙子都多情地稱她“萬寶路媽咪”。她沒有子女,霍格無法生兒育女,可能他也不需要子女。他常說:“除了拉蒙娜以外,他唯一想要的家人就是來自體育界的‘家人’。”有人曾經問過他,是否有什么不喜歡的運動。他答道:“政治,他們應該停止在電視上播放政治。”假如家里失火,他會優先救拉蒙娜出來,但她被救出來時,必須抓住他們的熊鎮冰球協會季票才行。這項荒謬的運動是屬于他們的。看臺曾見證過他最響亮的歡笑聲,以及他擁抱著她的那最暖熱的雙臂。抽煙的人是她,得了癌癥的人卻是他。“我受到一種諷刺的疾病困擾。”他愉悅地宣稱。拉蒙娜拒絕讓任何人說他已經死了。她說他離開了她,因為這就是她看待這件事的方式。就像背叛。現在他已經不在了,她就像一截裸露在雪中、沒有任何樹皮的樹干,毫無保護。

她已經學會如何打發時間。她只能這樣做。當工廠的下午工作班次結束時,毛皮酒吧里就擠滿了被她稱為“小男孩”的年輕男性,而警察和球會則用更難聽、更不堪的話稱呼這些人。他們很能作怪、搞破壞,但他們對拉蒙娜的愛唯有霍格對她的愛可以比擬,而她也知道,她有時候太過保護他們了。熊鎮孕育出了一批批強悍的人,生活的條件并沒有使她的小男孩們變得比較溫柔,但他們是唯一能使她憶起霍格的人,而這也是她記憶能達到的極限。

死亡與充滿關愛的靈魂會讓人做出怪異、使人難以理解的事情。她仍住在酒吧樓上的公寓房里。在對街那家小超市破產以后,在較遠處那家民生用品量販店庫房開貨車的幾個年輕人便幫她買食品,而她的活動范圍就以門口的煙灰缸為界限。霍格離開她已經十一年了,甲級聯賽代表隊的每場比賽,就算門票售罄,看臺上總是有兩個座位是空著的。

彼得從遠處就看到她了。她迎接他進入酒吧。

“先生在找些什么嗎?”拉蒙娜問道。

她日漸老邁,但就像她的酒吧一樣:一如往常。那些不喜歡毛皮酒吧為城里混混們提供一處樂園的人把她說成是個使人不快、有著社交恐懼癥、即將失去理解能力的老太婆。但現在,即使彼得極少見到她,但每回見到她,他仍然像是在一趟漫長的旅途后回到家里一樣。

“還不知道。”他微笑著。

“因為比賽緊張嗎?”

他無須回答。她用鞋底蹍熄第三根香煙,將那根煙的殘余部分塞進包裝盒,向他提議:“來杯威士忌?”

他朝天望去。這座小鎮很快就將醒來,太陽似乎預示著:它今天將會較早起來。所有人醒來時都抱著一個夢想:這場青少年代表隊的比賽將使一切完全改觀。它是否能讓區政府再次將關愛的眼神投向森林間,為這里招來冰球高中,或許還一并迎來購物中心;可以把路標改成“請遵循路標,略過赫德鎮”,而不是現在的“假如你要到熊鎮來,那你已經開得太遠了”?彼得已經花了很多時間說服別人,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對此是否還抱有信心。

“我想來杯咖啡。”他說。

拉蒙娜聲音嘶啞地咯咯笑著,挪下樓梯,進入酒吧。

“你就像那些老爸有點過于喜歡威士忌的兒子們一樣:要不就是喝得和父親一樣多,要不就是完全不喝。有些家庭里,這是完全沒有中間地帶的。”

彼得滿十八歲前來到毛皮酒吧的次數多于他滿十八歲以后光臨的次數。他常得把父親扛回家,當父親喝醉時,有時他還得協助他趕走來自赫德鎮的催債者。現在,這里的情景看起來和當時一模一樣。現在這里的煙味稍微沒那么重了,考慮到一間地窖酒吧里煙味應有的強度,這樣的變化可不怎么正面。當然,它現在是空蕩蕩的。彼得從來不在晚上到這里來,這對表現不如預期的甲級聯賽代表隊體育總監來說,不是什么合適的好地方。酒吧里面的老頭們始終有許多話可說,但現在,年輕男子們的嘴里只會冒出一堆狠話。這座小鎮的表面之下,存在著某種始終揮之不去的暴力。在成長過程中,彼得從來沒有察覺到這種暴力,但自從他從加拿大回來后,他越發強烈地注意到了這一點。那些在經濟上、冰球領域與學業上的失敗者散發出一種沉默的憤怒,而這些領域也不在意為他們尋找出路。現在,他們被稱為“那群人”——雖然沒人聽過他們這樣稱呼自己。

冰球隊的球迷后援會的名稱始終叫“棕熊”。就官方意義而言,它只屬于在毛皮酒吧里鬼混的男人,地位就像老年人、學前班教師和嬰幼兒的父母在看臺的座位一樣穩固。“那群人”無須會員卡與T恤即得以存在。這座小鎮夠小,足以隱瞞大秘密,但彼得仍然知道,這幫人即使是如日中天之際,人數也不過三十到四十人。即便如此,這樣的人數已經足夠促使警方加派針對甲級聯賽代表隊比賽的監控人力,以保安全。從其他城市招募而來,但在冰球場上表現得和薪資不成正比的球員們忽然出現在彼得的辦公室,要求解除合同,搬離此地。地方新聞報的記者們前一天才提出關鍵問題,隔天早上卻又不明就里地對這些問題完全無感。“那群人”使反對者們怕到不敢來熊鎮,很不幸地,他們也嚇跑了贊助商。二十來歲、窩在毛皮酒吧的男性已經成為這個社區里最保守的分子,他們不想要一座現代化的熊鎮,因為他們深知:一座現代化的熊鎮不會樂見他們存在。

拉蒙娜將咖啡杯推過吧臺,敲了敲木質的吧臺。

“你想說些什么嗎?”

彼得撓撓頭發。“萬寶路媽咪”始終是熊鎮最出色的心理學家。哪怕她開的藥方最常是“你冷靜一點,有人過得比你還糟”。

“有很多要想清楚的,就這樣。”

他瞄著墻壁,墻面上掛著比賽球衣與球員照片、錦旗與圍巾。

“拉蒙娜,你最近一次看比賽是什么時候的事?”

“自從霍格離開我以后,我就沒再看球。那時你還是個小孩。”

彼得一只手轉著咖啡杯,另一只手伸向皮夾。拉蒙娜搖手示意不收錢,而他仍然把錢放在吧臺上。

“如果你不想收這杯咖啡的錢,你可以把這些錢存入基金。”

她贊賞地點點頭,收下那些紙鈔。“基金”就是她臥室里的收銀臺,一旦其中一個“小男孩”失了業、付不起賬單,她就會動用基金里的錢。

“現在,你昔日同一陣線的老戰友羅賓·霍特需要基金的幫助。他被工廠解雇了,經常窩在這里。”

“哎呀。”彼得咕噥道,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

在加拿大時,他曾想過打電話給羅賓;當他回到家鄉時,他曾再度想過打電話給他。想法是不算數的。二十年的時間已經太過久遠,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怎樣開啟這段對話。他該道歉嗎?為了什么道歉?要怎么道歉?他的目光再次飄向墻壁。

“冰球,都是因為冰球。拉蒙娜,你可曾想過,它真是一種奇怪的運動,那些規則、冰球場……是誰想到的?”

“總有人需要給持槍男性一種不太會對大眾造成危險的嗜好吧?”老邁的拉蒙娜回應道。

“我只是說……這個階段……這聽起來也許很瘋狂,但你偶爾會不會覺得,我們對它實在太過認真了。你是否想過,我們訓練青少年代表隊球員太過厲害了。他們都還只是……小孩子。”

拉蒙娜給自己斟滿一杯威士忌。無論如何,早餐可是一天當中最重要的一餐。

“那取決于我們對孩子們要求什么,以及孩子們想從冰球之中得到什么。”

彼得將杯子握得更緊。“那么,拉蒙娜,我們要的是什么?體育活動能帶給我們什么?我們將一輩子賭在體育活動上,在最好的情況下,我們能希冀什么?幾個片刻……幾場勝仗,我們在幾秒鐘的時間內感到自己比實際上的自己要更偉大,我們在幾個片刻里幻想自己是……所向無敵、打不死的。當然,這只是謊言。當然,這并不重要。”

隨后,沉默便在他們之間蔓延開來。當彼得將空空如也的咖啡杯推過吧臺、起身準備離開時,拉蒙娜將杯中剩酒一掃而空,嘀咕道:“體育帶給我們的只有片刻。但是,彼得,人生除了片刻還剩下些什么?”

拉蒙娜是全鎮最優秀的心理學家。

蜜拉收齊里歐的護具,將他的干凈衣物折好,打包好他的男用運動短褲,并放在玄關。她知道,他十二歲了,該自己收拾了。但她也知道,如果讓他自己來收拾,她就得在送他到訓練場地以后,直接回來,再收拾他一半的私人物品。她做完這些后,還可以在電腦前坐半個小時。上小學低年級時,老師曾經在家長會上轉述過里歐在被問到雙親職業時的回答:“我爸爸從事冰球工作,我媽媽負責寫電子郵件。”

她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核對自己清單和日程表上的各個事項,深呼吸,感到胸中似乎壓著大石塊。六個月前,心理學家表示這是“恐慌焦慮”。在那次之后,蜜拉再未去過那里。她感到可恥。這一生仿佛還不夠快樂似的,仿佛她還不滿意。她該怎么向家人解釋這個字眼?“恐慌焦慮”,那到底是什么?律師、體育總監的太太、冰球媽咪,蒼天可以永久見證:她是多么喜愛這三個角色。但有時候,她在驅車前往某個地方的時候,會將車子停在森林里,坐在黑暗中哭起來。那時,她想起她的媽媽,她是如何擦拭孩子們臉頰上的淚水,低語道:“沒有人說過,人生會很輕松。”作為父母,總是會感覺自己像一條過小的毛毯。不管你再怎么努力想照顧所有人,總是會有人著涼。

她在八點鐘叫醒里歐,他的早餐已經擺在桌上,她要在半小時以后送他去練球。之后,她要回家接安娜和瑪雅,如此一來,她們三人就能在青少年代表隊賽事進行時,無償地在自助餐館里工作。之后,她要載里歐去一個朋友家,而瑪雅肯定會去另外一個朋友家。之后,蜜拉希望彼得來得及從辦公室趕回家,這樣他們或許就能在他因疲勞沉沉睡去、她熬夜檢查從來不曾清空過的電子郵箱并回信以前,共飲一杯葡萄酒,也許還能來上一份解凍的意大利千層面。明天是星期天,有待洗的冰球球衣,有待收拾、打包的男用運動短褲,還有等著被人叫醒的青少年。星期一是回到工作崗位的日子。老實說,她最近的工作狀況簡直是爛透了。諷刺的是,自從她謝絕了主管職務以后,加諸她身上的要求變得越發嚴厲。她知道,大家容許她在早上最晚到,下午最早下班,只是因為她是專家。但她感到自己處于最佳狀態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沒時間,深感時間不夠用。

孩子還小時,她看過許多其他家長在冰球館看臺上失控,她當時并不了解他們。但現在,她了解他們的處境了。孩子們的嗜好已經不僅僅是孩子們的嗜好;年復一年,父母親在這些嗜好上耗費了無數光陰,做出這么多的犧牲,付了這么多的錢,這一層意義也逐漸貫穿了成年人的腦海。它開始象征其他事物,它對我們自身的失敗有著補償或加強的作用。蜜拉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她知道這只是這項荒謬體育活動中一場荒謬的比賽,但在內心最深處,她也很緊張,以至于為了彼得、青少年代表隊球員、球會以及這座小鎮,感到不舒服。在內心最深處,她也需要贏得一點什么。

她經過瑪雅的房間,拾起地板上的衣物。當女兒在睡夢中發牢騷時,她將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她的額頭暖熱。一兩個小時以后,蜜拉將會感到驚訝不已:女兒仍舊自愿甚至近乎急切地想一同到冰球館去,而且態度十分堅決。她平常都會把自己裝成殉道者,甚至可以讓分叉的發梢聽起來像是足以避免到冰球館去的理由。

此后,這位母親將無數次希望:她當時曾強迫女兒留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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