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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李唐王朝統一海內

大唐興亡三百年(2)

李世民:李淵的尷尬王牌

武德五年(公元622年)正月初,在河北打造了一個不敗神話的劉黑闥終于順理成章地邁上了他的人生巔峰。

他自稱漢東王,定都洺州,改元天造,以范愿為左仆射,董康買為兵部尚書,高雅賢為右領軍;同時讓舊夏朝的文武百官全部在他的新朝廷中官復原職。

對李唐王朝而言,這個繼竇建德之后崛起的河北政權顯然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勢。因為劉黑闥在司法、行政等一系列政治舉措上全部效法竇建德,而在軍事上則比竇建德更為強悍,“攻戰勇決過之”(《資治通鑒》卷一九〇)。

劉黑闥之所以能一帆風順地走到這一步,實際上應該感謝一個人。

李淵。

因為李淵客觀上給了他時間——發展壯大的寶貴時間。

在劉黑闥縱橫河北的半年間,其實李淵隨時可以把李世民這張王牌打出去,可他就是遲遲沒有打。因為李淵覺得,李世民的尾巴已經翹得太高了,不能再讓他以朝廷棟梁自居了!之所以挖空心思地封給他一個所謂的天策上將,就是希望把他的虛榮心一步到位地封死,讓他的權力欲望和政治野心從此冷卻,夾起尾巴做人,老老實實當他李淵的好兒子、李建成的好弟弟、李唐朝廷的好臣子!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李淵不會讓李世民再以舍我其誰、力挽狂瀾的姿態去平定劉黑闥,去建立更大的功勛。因此,李淵自然就把平定劉黑闥的希望寄托在了李神通、羅藝和李世勣他們身上,然而,結果卻讓李淵大失所望。

這些人居然沒有一個是劉黑闥的對手!

到了武德四年十二月末,眼看劉黑闥和徐圓朗重新點燃的戰火在大河兩岸已成燎原之勢,李淵才不得不再度起用李世民這張一度被冷藏的王牌,把他從談玄論道、吟詩作賦的文學館中請出來,任他為主帥,李元吉為副帥,讓李世民再度出征。

武德五年正月初八,李世民率領東征大軍浩浩蕩蕩地進抵獲嘉(今河南獲嘉縣)。劉黑闥采取避敵鋒芒的戰略,撤出相州(今河南安陽市)守軍,全力據守洺州(今河北永年區)。正月十四,李世民收復相州,挺進肥鄉(今河北肥鄉區),在洺水(流經洺州城南)南岸扎營,威逼洺州。

與此同時,幽州羅藝也率數萬兵馬南下,意圖對劉黑闥形成南北夾擊之勢。劉黑闥接獲戰報,決定先行北上擊敗羅藝,回頭再與李世民決戰。他留給了范愿一萬人,命他保衛洺州,然后親率大軍北上,迅速進抵沙河(今河北沙河市北)。

為了迫使劉黑闥回軍,李世民決定對洺州施加壓力。他派遣部將程名振帶小隊人馬和六十面戰鼓渡過洺水,在距洺州城西二里的河堤上猛烈擂擊,對范愿發動心理戰。一時間,整座洺州城都在震天的鼓聲中搖撼,范愿嚇破了膽,以為唐軍主力馬上就要攻城,慌忙派快馬向劉黑闥告急。劉黑闥進退兩難,最后還是不放心老巢,只好率大部隊回師,同時命他的弟弟劉十善和大將張君立率一萬人繼續北上,阻擊已進抵鼓城(今河北晉州市)的羅藝。正月三十,雙方在徐河展開遭遇戰,漢東軍大敗,損失八千余人,劉十善和張君立帶著殘部落荒而逃。同日,洺水縣(今河北曲周縣)人李去惑忽然發動暴亂占領縣城,向唐軍投降。李世民大喜過望,立刻命王君廓率一千五百人進駐洺水。

二月十一日,劉黑闥迅速回軍,企圖奪回洺水,卻遭到唐將秦叔寶截擊,奪回洺水的愿望落空。稍后數日,李世民又分兵繞過洺州,收復了北面的邢州(今河北邢臺市)和太行山脈的一個重要關口井州(今河北井陘縣西北)。二月中下旬,羅藝一路南下,接連攻克定州、欒州(今河北趙縣)、廉州(今河北藁城區)、趙州(今河北隆堯縣),兵鋒直指洺州。

至此,唐軍已經成功地對劉黑闥實施南北合圍,將他壓縮在洺州的彈丸之地,使其基本上喪失了轉圜空間和機動作戰能力。此時的劉黑闥可謂四面楚歌:北面的邢州和趙州已經落入唐軍手中,而且羅藝來勢兇猛,劉黑闥轉戰河北腹地的可能性已絕;西面則有太行山脈的天然阻隔;南面是李世民的唐軍主力;唯一未被唐軍占領的地盤就只剩下洺州東北面,也就是洺水上游一帶的貝州(今河北清河縣)、冀州(今河北冀州市)等地了。這個地區現在是劉黑闥最后的后勤補給基地,要想不被唐軍活活困死,劉黑闥只能依靠從這一線運來的糧草和給養。

可要命的是,如今這條生命線的咽喉也被唐軍扼住了。

這個咽喉就是半個多月前丟失的洺水縣。

洺水是洺州下轄的一個小縣城,位于洺州城的東面,本來也算不上什么戰略要地,但對于此刻的劉黑闥來講無疑變得性命攸關,因為它就在貝州、冀州通往洺州的必經之路上。從貝冀一線運往洺州的補給,無論走陸路還是走水路,都要經過這座小小的洺水縣城。所以,要想不被唐軍活活困死或者甕中捉鱉,劉黑闥只有兩個選擇:第一,擺脫唐軍前鋒小股部隊的牽制和糾纏,從東面突圍,退守貝冀一線,伺機再戰;第二,重新控制補給線,依靠持續的后勤補給與唐軍對峙,再尋找機會與李世民決戰。

而這兩個選擇的前提恰恰都是——奪回洺水。

很顯然,“敵之要點即我之要點”,因此對于唐軍而言,眼下的洺水城也絕不是可有可無的。首要的作用當然就是扼住漢東軍的咽喉;其次,由于唐軍主力駐守在洺水河南岸,而洺水城位于北岸,此城就成了唐軍的灘頭陣地,是李世民插在劉黑闥眼皮底下的一把尖刀!占據此城有助于唐軍以小股兵力對劉黑闥主力進行襲擾和牽制,刺探其動向與虛實,防止其突圍逃逸,為唐軍主力最終全殲劉黑闥創造有利條件。

因此,在兩軍真正的決戰到來之前,雙方勢必要在洺水城展開一場激烈的爭奪戰。

接下來我們就將看到,這場爭奪戰的確打得十分慘烈。李世民的麾下猛將羅士信就是在這場戰斗中被俘身亡的。

從二月下旬開始,劉黑闥就對洺水城發起了持續不斷的猛烈進攻,李世民三度率軍渡河增援,均被漢東軍擊退。眼看奮力死守的王君廓已經力不能支,李世民召開會議商討對策,驍將羅士信遂自告奮勇,帶著親兵兩百人前往接應。結果在混戰之中,王君廓突圍而出,羅士信反而沖進了漢東軍的重圍之中,繼續據城而戰。劉黑闥日夜猛攻,唐軍多次試圖增援,卻因連日天降大雪而受阻,羅士信帶著兩百人獨自堅守八天之后,終于城破被俘。劉黑闥感其驍勇,勸他投降,羅士信誓死不從,被劉黑闥斬首,死時年僅二十歲。

劉黑闥雖然一度奪回洺水,但到了二月末,李世民還是命李世勣將其重新占據。三月初,羅藝率軍進抵洺水南岸,與李世民主力會師。劉黑闥不斷挑戰,李世民再次采用了他的一貫戰略,堅壁不出,只是派兵封鎖漢東軍的補給線。三月十三日,從冀州、貝州、滄州(今河北鹽山縣西南)、瀛州(今河北河間市)等地發出的糧草和補給分水陸兩路向洺州運來,李世民立刻命程名振率部阻截,將漢東軍的糧船和糧車全部焚毀。

從二月初一直到三月下旬,唐軍與漢東軍就這樣在洺水兩岸僵持了將近六十天。

劉黑闥逐漸陷入絕境。

三月二十三日,為了擺脫困境,劉黑闥出動大軍,全力攻擊李世勣,李世民親率一部渡河襲擊劉黑闥的后背,不料劉黑闥反而回軍將李世民重重包圍。

李世民再次經歷了他軍事生涯中又一個可怕的生死瞬間。

千鈞一發之際,尉遲敬德率部突入重圍,奮力救出了李世民。

隨后的幾天,李世民料定洺州城糧草已盡,劉黑闥必將被迫發動決戰。為了吸引劉黑闥到南岸來決戰,一舉殲滅劉黑闥的有生力量,李世民遂命部將到洺水上游攔河筑壩,并且下了這樣一道命令:“待我與賊戰,乃決之!”(《資治通鑒》卷一九〇)

所謂“乃決之”,就是決堤泄洪!

洪水無情,在兩軍會戰之時決堤泄洪,是否意味著唐軍將士將與敵人玉石俱焚、同歸于盡?

讓我們暫時擱置這個問題,先來看看這場戰役的經過。

三月二十六日,決定劉黑闥命運的洺水之戰打響了。

劉黑闥率步騎兩萬,南渡洺水,緊逼唐軍大營列陣。李世民親率精銳騎兵首先攻擊劉黑闥的騎兵,將其擊破,并乘勝沖入漢東軍的陣地,橫掃其步兵。劉黑闥深知,輸掉這一仗他就很難再有翻身的機會,于是率眾殊死奮戰。而他麾下這些剽悍驍勇的河北將士也人人抱定背水一戰的決心,所以打得異常頑強。兩軍一直從中午苦戰到黃昏,往來沖殺,難分勝負。唐軍雖然略占上風,但始終未能取得決勝的優勢。

就是在這場激烈的戰斗中,李世民所騎的那匹旋毛黑嘴的駿馬拳毛[7]身上足足被射中了九箭,前胸六箭,背后三箭,最終倒在了戰場上,其表現可謂壯烈!

暮色徐徐降臨,雙方仍然鏖戰不止。漢東軍將領王小胡發現漢東軍已經漸露頹勢,連忙對劉黑闥說:“看來是頂不住了,咱們還是趁早抽身吧?!眲⒑陉Y雖然極不情愿,但他對戰場上的形勢同樣不抱樂觀態度,無奈之下,只好和王小胡等少數將領暗中撤出了戰斗。

劉黑闥就這么腳底抹油、一走了之了,可他麾下的絕大部分將士卻根本沒有察覺,依舊在那里拼死砍殺。最后漢東軍再也無力堅持,只好向洺水北岸潰逃。

就在他們全部進入河溝的時候,洺水河上游的滔天巨浪轟然而下。

當精疲力竭的漢東軍士卒睜著血紅的雙眼,看見一丈多高的洪水仿佛萬馬奔騰一樣席卷而來的時候,他們幾乎連恐懼和絕望都來不及體會,就在一瞬間被咆哮的洪水全部吞沒。

此次戰役的結果是:漢東軍被“斬首萬余級,溺死數千人”,幾乎全軍覆沒,劉黑闥僅與范愿等人帶著兩百余騎逃奔東突厥。

很顯然,雖然劉黑闥逃脫一死,但是有生力量喪失殆盡,唐軍大獲全勝,可以說李世民的戰略目的基本上是達到了。

但是,讓后人詬病不已的就是李世民那個決堤泄洪的命令。

人們往往據此大罵李世民殘酷無情。比如柏楊先生就對此大為不屑,發表了一番義正詞嚴的評論,而且他的觀點流傳甚廣,似乎挺能代表相當一部分人的看法。為了辨明這個歷史真相,首先讓我們來看柏楊先生的原話:“一般戰爭中,使用水攻,都在敵人‘半渡’之時,或進軍半渡,或退軍半渡,這樣才能發揮殲滅性的效果。洺水之戰則不然,李世民的命令沒有提到敵人‘半渡’,而是明確地說:‘等我跟叛賊會戰,你就破壞堤防!’兩軍會戰時鑿堤,大水沒有眼睛,豈能分辨敵我!很明顯的,李世民在這場戰役中,采取的是敵我同歸于盡的戰術,李世民和高級將領沒有危險,因為他們早就脫離戰場……李世民決心要犧牲那些效忠他的政府軍士卒,用以消滅劉黑闥這個突然崛起的勁敵。否則,不會在兩軍殺成一團的會戰時決堤。這場在歷史上并沒有名氣的水淹三軍,恐怕是一個殘酷的集體謀殺?!保ā栋貤畎自挵尜Y治通鑒》)

事實果真如此嗎?

并非如此。

雖然我們首先要肯定柏楊先生的人道主義精神和人本主義立場,但我們還是不得不指出,柏楊先生的這段評論基本上是無的放矢,甚至不客氣地說——純屬無稽之談。

柏楊先生所采信的唯一史料就是《資治通鑒》中記載的“待我與賊戰,乃決之”,因而一再強調使用這種水攻戰術的正確方法應該是在敵人“半渡”之時,而李世民只說“與賊戰”,沒提到“半渡”,所以結論當然就是李世民犯了“集體謀殺罪”。然而,我們不得不說,柏楊先生單憑一種史料就如此斷言,實在是過于顢頇和草率了!

在李世民發布的命令里,到底有沒有提到“半渡”?

首先我們來看《舊唐書·劉黑闥傳》,上面白紙黑字寫著:“我擊賊之日,候賊半度(渡)而決堰?!比绱朔置鞯摹鞍攵龋ǘ桑倍郑貤钕壬鸀楹我暥灰娔兀看送?,《新唐書·劉黑闥傳》的表述更為準確:“須賊度,亟決之!”一個“須”字,一個“度”字,一個“亟”字,足以表明李世民此項命令的關鍵之處就是對決堤時機的精確掌控,也就是必須等到敵軍潰逃、渡至河溝中的時候,才決堤泄洪,斷非兩軍在混戰之時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鑿堤放水。

要進一步弄清李世民這個命令的真實含義,就有必要了解李世民所想達到的戰略目的。關于這一點,《舊唐書·太宗本紀》記載得很清楚,之所以要攔河筑壩,目的就是“堰洺水上流使淺,令黑闥得渡”,也就是故意降低洺水的水位,誘使劉黑闥渡河到南岸與唐軍決戰,然后最大限度地消滅劉黑闥的有生力量。

李世民最擅長的就是給對手布置這樣一個舞臺,讓敵人在他所安排的時間和空間中與死神共舞,最后以他所給定的方式和節奏走向死亡。這項獨特的本領無論是在平定薛仁果、宋金剛時,還是在虎牢之戰與竇建德交手時,都表現得淋漓盡致。而這場洺水之戰,據兩《唐書》記載,其結果同樣不出李世民的戰略預期,并沒有出現任何失控的局面,更沒有導致唐軍將士溺斃的后果,因而所謂的“敵我同歸于盡”根本就無從談起。按《舊唐書》:“黑闥果率步騎二萬渡洺水而陣,與官軍大戰,賊眾大潰,水又大至,黑闥眾不得渡?!薄缎绿茣返挠涊d也與之大同小異:“黑闥果率步騎二萬絕水陣,與王師大戰,眾潰,水暴至,賊眾不得還?!庇纱丝梢?,正是在這場戰斗已經接近尾聲而漢東軍向北岸潰逃之時,大水才轟然而至的,其結果就是使劉黑闥的部眾無法渡過洺水,只能全部落入被殺和溺斃的絕境。而這一切恰恰與李世民所欲達到的戰略目的完全吻合。

聽到劉黑闥逃亡突厥的消息后,山東(太行山以東)地區的部眾頓時斗志全喪,紛紛歸降唐朝。

只有高開道和徐圓朗這兩把不安分的野火在熊熊燃燒。

這一年四月初,高開道攻陷了易州(今河北易縣),斬殺刺史慕容孝幹。數日后,徐圓朗也吞并了浚儀(今河南開封市)變民首領劉世徹的部眾,將其誘殺,并將勢力范圍擴展到了譙州(今安徽亳州市)和杞州(今河南杞縣)一帶。

正當李世民準備南下進攻徐圓朗時,李淵突然把李世民召回了長安,于四月初九親自到長樂坂迎接,滿臉笑容地為李世民接風洗塵,以示尊寵。

劉黑闥終于敗了,所以李淵迫不及待地要把這張尷尬的王牌收回去。可當李世民向他面陳徐圓朗依舊猖獗的反叛形勢時,李淵的笑容立刻凝結在了臉上。

他不得不再次把李世民派往黎陽征討徐圓朗。幾天后李淵又追下了一道詔書,命李神通一同進攻徐圓朗,事實上就是希望他能取代李世民,接管征討事宜。

對于父皇李淵的猜忌之心,李世民比誰都清楚。七月初,當李世民接連攻克河南的十余座城池、平定了徐圓朗的部分勢力后,便主動班師回朝了,把徹底肅清徐圓朗的任務交給了李神通、李元吉和李世勣。

差不多在李世民班師的同時,劉黑闥又借助突厥兵力卷土重來,南下進圍定州,其舊部董康買和曹湛立刻在鮮虞(定州州府所在地)起兵響應。七月十五日,李淵任命年僅十九歲的淮陽王李道玄為河北道行軍總管,讓他負責征討劉黑闥。

李淵的用意很明顯,就是盡量培養宗室的后起之秀,給他們在戰場上歷練的機會,同時對功高蓋世的李世民形成一定的制衡。

可李淵絕對沒有想到,他剛把李世民這張王牌收回去,李道玄轉眼就命喪劉黑闥之手,致使河北唐軍再遭重挫。劉黑闥也因之死灰復燃,旬月之間再度恢復夏朝全境。

劉黑闥再犯大唐

武德五年(公元622年)八月初,正當復仇之神劉黑闥借助突厥人的力量再度南下時,東突厥的頡利可汗也親率數十萬鐵騎大舉入侵唐朝邊境。

頡利可汗名叫阿史那咄苾,是啟民可汗的第三子、始畢可汗和處羅可汗的弟弟,他在唐武德三年(公元620年)即位時,正值東突厥達到全盛之際,擁有雄兵百萬,所以極為驕狂,一直有侵凌中原之心。而武德初年的李淵出于天下未定、內戰頻仍的原因,只好對其采取綏靖策略,始終以防御為主,不愿與突厥全面開戰。

自從李淵入據長安開創大唐后,東突厥與李唐王朝之間的戰爭總是時斷時續,規模雖然不是很大,但從未完全停止。突厥人雖然在李淵起兵初期曾對他提供援助,但到了李淵登基稱帝、勢力逐漸壯大之后,突厥人就轉而支持其他的割據勢力,一意對李唐王朝進行制衡。幾年來,東突厥曾經不遺余力地支持過薛舉、李軌、劉武周、梁師都、竇建德、王世充等人,目的就是讓他們與李淵相互制約,以便坐收漁翁之利。

只不過讓突厥人沒有想到的是,李唐崛起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短短幾年間便有一統天下之勢,而那些原本與其勢均力敵的割據群雄則一一敗亡,灰飛煙滅。到了武德五年,突厥人手中的籌碼只剩下梁師都、劉黑闥、高開道以及劉武周的部將苑君璋。就這幾只阿貓阿狗,顯然已經不能對李淵構成威脅。

這種一邊倒的局面是突厥人最不愿看見的。一個統一而強大的中原王朝的興起,對突厥人而言只會有百害而無一利。

所以,此次頡利可汗親率大軍南下,就是想挫一挫李唐的銳氣,讓李唐感受一下突厥人在軍事上的強大威脅,對突厥心存忌憚。當然,就像突厥軍隊每一次南下所做的那樣,劫掠金銀財帛也是他們此次南侵的題中之義。

這一年八月初十,頡利可汗從雁門入侵,隨即兵分兩路,他自己親率十五萬,攻擊李唐的發祥地并州,另一路攻擊原州(今寧夏固原市)。

突厥人大兵壓境、來勢洶洶,李淵不敢掉以輕心。八月十一日,李淵命唐軍兵分四路,由太子李建成率一路出豳州(今陜西彬縣),迎戰突厥的西路軍;由秦王李世民率一路出泰州(今山西河津市),迎戰突厥主力東路軍;另派云州總管李子和(郭子和)奔赴云中(今內蒙古和林格爾縣),從側翼攻擊頡利大軍;最后由左武衛將軍段德操奔赴夏州(今陜西靖邊縣北)切斷突厥西路軍的后路。

雖然進行了周密部署,但李淵還是不希望與突厥全面開戰。他隨即召開廷議,向百官詢問戰和之策。曾多次出使東突厥的太常卿鄭元璹說:“開戰則加深與突厥的積怨,以臣之見,還是和解比較有利?!敝袝罘獾乱蛣t認為:“突厥人自恃兵強馬壯,歷來有輕視中國之心,若不戰而和,則是向敵人示弱,突厥日后必定卷土重來。臣認為應當奮勇還擊,先打幾場勝仗再來講和,如此方可彰顯我大唐恩威!”

李淵最終采納了封德彝的意見。

八月二十日,突厥東路的主力大軍進抵汾水東岸,唐并州大總管、襄邑王李神符率部迎戰,擊破突厥軍隊,首戰告捷。稍后,汾州(今山西汾陽市)刺史蕭顗也率汾州守軍迎戰,大破突厥的先頭部隊,斬首五千余級。

二十九日,突厥的西路軍攻陷了大震關(今甘肅張家川回族自治縣東南)。

頡利可汗親率的東路軍雖然略遭挫折,但是兵力仍然十分強大,遂一路向縱深挺進。河東的唐軍偵察兵很快向朝廷發回了戰報,說突厥大軍已經深入介休與晉州(今山西臨汾市)一帶,數百里之內,漫山遍野都是突厥騎兵。

眼看一場大戰已經不可避免,就在這個時候,李淵派出的和談使者鄭元璹來到了頡利可汗的大營。

鄭元璹進入可汗大帳時,擺出一副強硬姿態,詰問頡利為何背棄盟約悍然入寇。頡利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對于這個外交斡旋高手鄭元璹,頡利可汗是相當了解的。此前鄭元璹曾四度出使突厥,每一次都是在他們突厥人的刀尖上游走,可到最后總能化險為夷。他上次出使突厥是在武德三年,其時李唐剛剛消滅劉武周,梁師都頓感唇亡齒寒,連忙游說當時的處羅可汗發兵進攻李唐。處羅可汗隨即與梁師都制訂了一個大舉入侵中原的計劃,但是未及實施,處羅可汗便暴病而亡。正當此時,鄭元璹代表李唐來與突厥和談,遂被強行扣押。直到后來形勢緩和,兩國互相交換被扣使節,鄭元璹才得以安然回國。但是在鄭元璹被扣期間,頡利可汗記得很清楚,這個硬骨頭從來沒有表現出半點恐懼,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就像住在自個兒家里一樣。對于這樣的膽識,頡利可汗確實是有幾分佩服的。

而今這個“老朋友”又來了,頡利頓時有些頭大,倉促之間實在想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入侵理由。

就在頡利可汗尷尬之時,鄭元璹的臉色忽然緩和下來,換了一種商量的口吻說:“唐與突厥,風俗不同,突厥即使得到唐的土地,也不能長久居住。而今突厥擄掠所得,都落入將士之手,您身為可汗,可曾撈到什么好處?我看不如撤軍,與唐室重新修好,如此一來,可汗你也不必有跋涉之勞,而唐室的金帛又能入可汗您個人的府庫,這豈不是一舉兩得?又何必幡然背棄友邦之間的兄弟之情,而給子孫后代結下無窮仇怨呢?”

聽完這一席話,頡利可汗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因為他聽見了“金帛”二字。

說老實話,頡利可汗此次南侵固然是想挫一挫李唐的銳氣,可主要目的還是想撈一些真金白銀,至于李唐的土地,突厥人實在沒多大興趣,就像鄭元璹說的,搶過來也沒什么用,而且勞師費財,得不償失。況且此次親征,頡利可汗也領教了唐軍的戰斗力,真正開打,突厥人未必能占便宜。更何況,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這一次又雙雙上陣,其麾下都是李唐最精銳的部隊,特別是李世民,能夠在短短幾年里掃滅群雄,其軍事才能絕對不可小覷,如果與他交手,頡利可汗并沒有多少勝算。現在李唐既然主動提出饋贈金帛,頡利正好就坡下驢,當即與鄭元璹達成修好協議,隨后帶著李唐賄賂的一大堆金帛撤兵北還。

通過此次南侵,頡利可汗自認為在軍事上對李唐還是具有威懾力的,這一點讓他很有些自鳴得意。他覺得就算李唐最終一統天下,也改變不了他們對突厥心存畏懼的事實。只要他隔三岔五地派兵到李唐地面上轉一轉,相信每次都能滿載而歸。

頡利可汗對此充滿自信。

然而,此時的頡利絕對不會想到,短短四年后,李唐政權便會突然易手,而李世民上臺之后,突厥對李唐所擁有的強勢地位隨即一落千丈,最后甚至蕩然無存。

更讓他想象不到的是,又過了四年,大唐名將李靖會一戰將他擊潰,曾經如日中天的突厥汗國竟然在他手中滅亡,而他本人也被俘送長安,最終抑郁而亡,客死異鄉。

武德五年深秋,駐守河北的唐軍再次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恐懼。

因為復仇之神劉黑闥歸來了。

他在九月末一舉攻克瀛州,斬殺了唐刺史馬匡武。劉黑闥兵勢復振,據守鹽州(今陜西定邊)的變民首領馬君德立即獻出州城,歸附劉黑闥。十月初五,劉黑闥的弟弟劉十善與唐貝州刺史許善護在鄃縣(今山東夏津縣)展開激戰,唐軍被擊潰,許善護全軍覆沒。初六,唐觀州(今河北泊頭市西)刺史劉會獻出州城,投降劉黑闥。

十月十七日,剛剛被李淵任命為河北道行軍總管的淮陽王李道玄在下博(今河北深州市東南下博鎮)與劉黑闥會戰,結果唐軍大敗,李道玄被劉黑闥斬首。

當時李道玄擁兵三萬,在兵力上占據優勢,可為何最終還是兵敗身亡?

表面上的原因是他太年輕、缺乏軍事經驗,而對手劉黑闥又太強悍,但最根本的原因卻不在此,而在天子李淵。

李淵讓年輕的李道玄擔任統帥出來歷練,這本身并沒有錯。此外李淵還讓沙場老將史萬寶擔任李道玄的副手,事實上就是當他的教練,這看上去想得也挺周到。

可李淵的錯誤恰恰就在這個地方。

首先他為李道玄圈定的這個教練人選就有問題,因為史萬寶歷來與李道玄不睦,絕對不可能與他同心協力,更不可能傳授給他什么經驗。此外李淵又下了一道手詔給史萬寶,說:“淮陽王還年輕,軍事行動由你全權負責?!比绱艘粊?,史萬寶又怎么可能把李道玄放在眼里?

李淵不經意間犯下的這兩個錯誤,最終釀成了李道玄的悲劇。

當時戰斗一打響,貪功冒進的李道玄就決定率先突擊,命史萬寶率大軍隨后跟進??僧斔瘦p騎兵一頭沖入漢東軍陣地的時候,史萬寶卻按兵不動。左右見淮陽王處境危急,大為不安,可史萬寶居然用一種幸災樂禍的口吻說:“我接到皇上手諭,說淮陽王不過是一個娃娃,軍事上由老夫全權負責,而今他輕率妄進,如果跟他一同進攻,一定同歸于盡。不如以淮陽王為誘餌,等他一敗,賊兵爭相來攻,我們嚴陣以待,必能將他們擊敗?!?

于是數萬大軍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李道玄和他的少數輕騎被敵人慢慢吃掉,士兵們無不心寒。所以當劉黑闥的主力隨后攻上來時,唐軍早已斗志全失,無論史萬寶如何叫喊,也擋不住大軍潰逃的腳步,下博之戰就此失敗。

聽到年僅十九歲的李道玄陣亡的消息后,李世民深感惋惜,對身邊的人說:“道玄多次跟隨我南征北戰,看我經常深入敵陣,心中羨慕,想要效法,以至于此??!”言罷涕淚沾襟。

淮陽王李道玄的兵敗身亡對河北唐軍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這年十月末,唐洺州總管、廬江王李瑗在無盡的恐慌中棄城而逃。

山東一片震駭,各州縣紛紛叛降。

旬月之間,復仇之神劉黑闥再次克復夏朝全境。李世民洺水之戰的勝利果實完全付諸東流。

十月二十七日,劉黑闥以一種王者不死的姿態大搖大擺地進入他的都城洺州。

十一月初,唐滄州刺史程大買棄城而逃。與此同時,正駐兵河南的齊王李元吉盡管早已接到李淵進兵的詔令,卻也始終不敢跨過黃河一步。

面對這個可怕的復仇之神的歸來,大河南北的唐朝將吏似乎都當起了縮頭烏龜。

此時,魏徵正在長安的太極宮里用一種時不我待的口吻對一個人說——

機會來了,該您上場了!

魏徵妙計安天下,李建成贏了一回

魏徵此時的職務是太子洗馬。

所謂太子洗馬,并不是為太子管理馬廄和洗馬的,而是東宮的圖書館館長,換言之就是太子的幕僚。

毫無疑問,這個即將在貞觀時代與李世民共同演繹一出千古佳話的魏徵,此刻并不是李世民的人,而是太子李建成的死黨。

眼看秦王李世民幾年來威望日增、勛業日隆,魏徵一直替太子李建成感到憂心忡忡。

一年前,當李世民被封為曠古未有的天策上將并開府置官時,魏徵就覺得秦王的勢力已經是一時無匹了,半個月前李世民又因驅逐劉黑闥之功被封為十二衛大將軍,總攬全國兵權,更是讓魏徵意識到太子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

太子李建成如果再不有所作為,遲早會被秦王取而代之。

魏徵感到了一種深深的憂懼,為李建成,也為自己的未來命運。

為此,當復仇之神劉黑闥并沒有被李世民一舉殲滅,而是很快就卷土重來、再度猖獗時,魏徵發自肺腑地笑了。

他原本以為所有的蛋糕都被秦王李世民一個人吃了,沒想到劉黑闥這么快又做了一個。

這真是天賜良機!

魏徵隨即與太子中允王珪一起對李建成說:“秦王功蓋天下,中外歸心;殿下但以年長位居東宮,無大功以鎮服海內。今劉黑闥散亡之余,眾不滿萬,資糧匱乏,以大軍臨之,勢如拉朽,殿下宜自擊之以取功名,因結納山東(此處指崤山以東)豪杰,庶可自安!”(《資治通鑒》卷一九〇)

李建成深以為然。

自己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

幾年來,李建成身為大唐帝國的堂堂儲君,卻在秦王李世民的絢麗光芒之下黯然失色。李世民贏得了多少鮮花、掌聲和贊譽,他就相應承受了多少失落、憤懣和不甘。這太子當得實在是窩囊透了!瞧瞧去年七月那場萬眾矚目的凱旋儀式,那簡直就是李世民個人專場的武功秀嘛!瞧瞧他那副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樣子,愣是沒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別說自己這個當兄長的,就算父皇李淵,恐怕在他心目中也沒什么分量。李世民啊李世民,你怎么就敢明目張膽地把你的尾巴翹上天呢?

武德五年十一月初七,當太子李建成帶著一副舍我其誰的表情向李淵主動請纓時,李淵頓時感到了一陣由衷的欣慰,并且如釋重負。

是啊,太子是該上場了。

秦王那頭的分量太重了,眼下還有什么比增加太子這邊的砝碼更迫切、更重要呢?

李淵當天就頒發了一道詔書,命太子李建成率軍征討劉黑闥。

李建成這次得到的職務是——陜東道大行臺及山東道行軍元帥,“河南、河北諸州并受建成處分,得以便宜從事”。這也就意味著,整個潼關以東的所有唐朝將吏全部要受李建成一體節制,且賦予了他臨事專斷之權。

十一月二十二日,在得知兄長李建成率領的大軍已經從關中出發后,李元吉終于鼓起勇氣打了一仗,在魏州(今河北大名縣)一帶擊敗了劉十善。二十六日,劉黑闥率部南下,攻克元城(今大名縣東),相州以北的州縣紛紛歸附,只剩下魏州總管田留安仍然在堅守孤城。劉黑闥隨即將魏州團團圍困,日夜猛攻。

十二月中旬,李建成的大軍進抵中原戰場,與李元吉會師,在昌樂(今河南南樂縣)列陣扎營。劉黑闥立刻掉頭南下,與唐軍對峙。

此時的劉黑闥萬萬沒有料到,這一次他將不戰而敗。

并且將一敗而亡!

因為李建成實際上跟他打了一場不見血的戰斗,如此高明的戰略實在出乎劉黑闥的意料。

這個戰略是魏徵提出來的。

就在兩軍對峙之時,魏徵對李建成說:“當初擊破劉黑闥時,我們一抓到他的將領就全部處死,逃亡的全部通緝,妻子兒女也一并關進監獄,所以迫使他們下定了反抗到底的決心。前不久齊王李元吉雖然宣布了大赦令,可他們卻不敢相信,以為又是一個陷阱。而今我們應該把漢東軍的戰俘全部釋放,安撫慰勉,送他們各回家鄉,如此一來,不用我們動手,定可坐視劉黑闥部眾離散?!?

李建成依計而行,不與劉黑闥正面對決,在戰場上兩次列陣卻又兩次收兵。劉黑闥滿腹狐疑,擔心李建成設下埋伏,所以沒有貿然進攻。

對他來講,昌樂對峙的這幾天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也是最寶貴的機會。

但是劉黑闥錯過了。

永遠地錯過了。

隨后的幾天,劉黑闥軍中開始斷糧。

而更要命的是,魏徵的策略對他的部隊產生了致命的影響。部眾中開始不斷有人逃亡,有些士兵甚至把他們的將領捆起來一塊投降了唐軍。

劉黑闥很想發動進攻、決一死戰,可他又擔心魏州的田留安攻擊他的后背。思前想后,劉黑闥決定三十六計走為上。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先退回河北的根據地,休整一陣子再說。

十二月二十五日,劉黑闥趁著夜色向館陶(今河北館陶縣)方向撤退。就在他撤至永濟運河的時候,李建成的大軍尾追而至。劉黑闥命王小胡背靠運河列陣,然后親自督促士兵搭設浮橋。橋一搭好,劉黑闥立刻帶著數百名騎兵沖到了西岸。可當他回過頭來的時候,對岸的情景令他目瞪口呆。

留在對岸的部眾全都乖乖放下了武器,高舉雙手向唐軍投降。

還沒等劉黑闥回過神來,唐軍騎兵已經沖上浮橋向他殺來。萬般無奈的劉黑闥只好帶著幾百個親兵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唐軍騎兵剛剛有一千余人沖到對岸,倉促架設的浮橋就轟然崩塌了。唐軍只好停止追擊。

武德五年最后的日子里,劉黑闥在冰天雪地里一路向北狂奔——除了繼續流亡突厥之外,他別無選擇。

李建成派出的唐軍大將劉弘基在背后拼命追趕。

劉黑闥一刻也不敢停下來,他現在是在跟死神賽跑。

在馬不停蹄的逃亡路上,劉黑闥肯定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自己為何不戰而敗?

即便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李世民,跟他過招的時候也要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最后還要靠決堤泄洪這樣的損招才把他的主力吃掉,可如今這個李建成卻連仗也不用打,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徹底擊敗了。

這到底是為什么?

劉黑闥唯一知道的原因就是背叛——萬千部眾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集體背叛。

可問題在于,他們為什么背叛?

劉黑闥不知道。

因為他只是一個將軍,不是一個政治家。而關于人心向背的問題屬于政治范疇,所以也就超出了劉黑闥思考的范圍。

魏徵正是敏銳地抓住了他的這個致命弱點,才對他打了一場防不勝防的攻心戰。

劉黑闥的部眾就是在這場凌厲的攻心戰中丟盔卸甲、不戰而降的。從這個意義上說,劉黑闥第二次起兵不是敗給了唐軍元帥李建成,而是敗給了政治家魏徵。

武德六年(公元623年)正月,當普天之下的人們都在迎接新年的時候,劉黑闥和他最后的一百余名親兵卻還饑腸轆轆、疲憊不堪地奔跑在逃亡路上。

初三,這群饑寒交迫的逃亡者跑到了饒陽(今河北饒陽縣)。劉黑闥的部下、饒州刺史諸葛德威親自出城迎接。

可劉黑闥卻不想進城。

因為他現在已經成了一只驚弓之鳥,他懷疑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他。

對于這個姓諸葛的人,劉黑闥同樣不抱信任。但是這個人的真情最終卻讓他無法抵擋。

因為諸葛德威萬分悲傷地流下了兩行熱淚——為漢東王劉黑闥落到這步田地而流,也為老大劉黑闥居然失去了對他的信任而流。

在這樣一個大地冰封、寒風凜冽的早晨,這兩行清亮的熱淚是很容易溫暖人心的。

劉黑闥心上的堅冰就在這一刻徹底融化了。

他相信人間或許還有真情。

而此時此刻,他和他饑寒交迫的一百多號弟兄,是多么需要真情、多么需要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

劉黑闥沒有抵擋住真情和小米粥的誘惑,解除警惕走進了饒陽城。

諸葛德威果然給他們送上了熱氣騰騰的小米粥,還有同樣熱氣騰騰的白饅頭。

劉黑闥和弟兄們剛喝了半碗粥,剛咬了幾口饅頭,殷勤的諸葛德威很快又給他們送上了一樣東西。

鋼刀!

每個人脖子上都架了一把明晃晃的鋼刀。看著刀刃上泛起的森寒白光,劉黑闥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種絕望的眩暈。

劉黑闥和弟弟劉十善一起被押到洺州斬首的時候,這位復仇之神仰天長嘆,說了一句很沒有英雄氣概的話。他說:“我本來在老家好好種菜,都是高雅賢這幫人把我害到今天這個地步!”

很顯然,劉黑闥到死也沒搞懂人心向背的問題,到死也沒搞清楚自己迅速崛起又突然敗亡的根本原因。

其實,劉黑闥第一次起兵之所以能夠氣勢如虹、所向披靡,根本原因有二:首先,竇夏政權雖然已經垮臺,但是它在河北經營多年的統治根基卻還十分牢固。換句話說,李唐雖然憑借虎牢之戰一舉消滅了竇建德,并收降了齊善行、曹王后、曹旦等竇夏政權的高層人物,摧毀了竇夏政權的統治核心,但是并未真正鏟除夏朝中下層將吏在河北根深蒂固的勢力,進而言之,李唐朝廷根本不可能通過一場戰役的勝利就徹底降服河北的人心。更何況虎牢之戰本來就是竇建德離開本土所進行的外線作戰,對于河北境內的大多數將吏和軍民而言,由戰爭所引發的流血、痛苦和創傷并沒有波及他們,在此情況下讓他們突然接受失敗,一夜之間要求他們棄舊迎新,向李唐俯首稱臣、獻上忠心,這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

其次,竇夏政權垮臺后,李唐朝廷對河北所采取的政策似乎也有高壓之嫌,竇建德的舊部感受不到李唐對他們進行招撫和收編的誠意,也看不到相應的實實在在的利益,所以完全有理由對李唐感到不滿,對前途感到渺茫。在此情況下重操舊業,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更何況燕趙之地自古民風彪悍,且河北民眾對竇夏政權的滿意度一直都很高,因此李唐的高壓政策無異于把一副強硬的彈簧壓迫到底,最后這些人自然會高度反彈。

所以,劉黑闥等人再度揭竿而起是必然的。

李唐的虎牢之戰贏得過于輕松了,代價就是必須回頭再補上一戰。

簡言之——河北的血并未流夠!

與此同時,李唐朝廷也必須調整其強硬的河北政策,改高壓為真正的安撫,才可能消除河北叛亂的外部因素。我們看見魏徵正是準確地抓住了這一點,所以積極采取安撫政策,迅速釋放彈簧的壓力,消解其反彈能力,從而促使劉黑闥在一夜之間喪失了部眾的擁戴。魏徵的聰明在于,他知道河北問題歸根結底是一個政治問題,因此,用政治手段解決遠比用軍事手段解決節約成本,也更高效。當然,李世民首先在軍事上挫盡了劉黑闥及其部眾的鋒芒和銳氣,讓河北該流的血都流夠,這絕對為魏徵日后采取政治手段鋪平了道路。

至于劉黑闥,他當然沒有能力看清楚上述這一切。

如果說在隋末唐初的亂世中,劉黑闥還稱得上英雄的話,那他也只能算半截子英雄。

問題倒不是出在他最終的失敗上,因為歷史上多的是雖敗猶榮的英雄。關鍵是劉黑闥身上缺乏一種視死如歸的精神,缺乏一種一以貫之的人生信念,所以才會在臨死前說出那種很沒有英雄氣概的話,抹殺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一個人失敗了并不可恥,可恥的是在面對失敗的時候喪失了勇氣和信念,只剩下一副悔恨交加、怨天尤人的嘴臉。

所以最后我們只能說——復仇之神劉黑闥的結局,實在不夠漂亮。

愛吃仙丹的叛軍頭頭

新的一年來了。李淵欣喜地看到,燃燒多年的烽煙仿佛正在散去,遍及天下的戰火似乎也已逐漸熄滅。

正月初,劉黑闥敗亡,河北平定。

二月,徐圓朗勢窮力蹙,棄城而逃,被流民所殺,河南平定。

三月下旬,梁師都的大將賀遂、索同率領下轄的十二州降唐。梁師都的勢力從此大為削弱,雖然仗著突厥人的支持不時犯邊,但基本上已是日薄西山,難以有所作為。

六月中旬,一直據守馬邑(今山西朔州市)的苑君璋(劉武周舊部)被其部將高滿政發動兵變驅逐,逃亡東突厥。高滿政隨后獻出馬邑歸降唐朝,被封為榮國公,任朔州總管。

到這一年初秋為止,雖然高開道還在河北進行小范圍的襲擾劫掠,各地也還有一些零零星星的小規模叛亂,但是天下趨于穩定已經是一個有目共睹的事實,四海人心在經歷多年的戰亂之后也無不渴望和平、期待統一。

這是李淵在武德六年對天下大勢的一個基本判斷,也是李唐朝廷上上下下的一個基本共識。

可是,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人不愿做一個治世的良吏或良民,更愿做一個亂世的英雄或梟雄。盡管像劉黑闥和徐圓朗這種失敗的教訓就在眼前,可還是有人愿意步他們的后塵,豁出性命再玩一次心跳。

這最后一波叛亂的發動者,就是杜伏威多年的戰友和副手——輔公祏。

這一年八月初九,時任淮南道行臺仆射的輔公祏據丹陽(今江蘇南京市)復叛,杜伏威原有的部眾和轄區幾乎全部跟隨輔公祏揭起反旗。

消息傳至長安,杜伏威就像被一記響雷擊中了天靈蓋,好久沒有緩過神來。

幾年來他最擔心的事情,終究還是發生了。

其實早在劉黑闥、徐圓朗和高開道等人復叛之后,杜伏威就有一種臨深履薄之感。因為同樣作為隋末唐初折騰得比較兇的反王之一,杜伏威很難讓人相信他沒有復叛的企圖。即便他現在自認為一顆忠心向著李唐,可過去的反王身份還是很容易招致人們懷疑和戒懼的目光。雖然李淵始終沒有表現出對他的猜忌,但是杜伏威很清楚天子內心的真實想法,所以他知道,必須主動做點什么,才能消除朝野上下對他的腹誹和猜疑。

要做點什么呢?

思前想后,最好的辦法只有一個——入朝。

武德五年七月,正當李世民在淮河一帶大舉征討徐圓朗時,其時駐守丹陽的杜伏威就向李淵上表請求入朝。對于杜伏威這種主動避嫌以示忠心的聰明做法,李淵甚感欣慰,隨即召他入朝,并任命他為太子太保,遙領東南道行臺尚書令之職。而且寵遇甚隆,連朝會的班位都排在齊王李元吉之前,隨同杜伏威入朝的義子闞稜也官拜左領軍將軍。

面對天子的信任和禮遇,杜伏威既感激又滿足。

可越是對現狀感到滿足,他就越擔心有人會破壞它。

他擔心誰?

輔公祏。

表面上,誰都以為杜伏威和輔公祏是生死之交,可事實上這種關系早已不復存在。在造反初期,他們之間或許還有點惺惺相惜、相濡以沫的味道,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環境的變化,他們二人便漸行漸遠,從冷淡和隔膜走向了互相防備和猜疑。后來杜伏威的地位越來越高,輔公祏既羨且妒,可他城府極深,從不表露。內心越是覬覦權力,輔公祏的外表就越是裝得滿不在乎,最后甚至和老友左游仙成天煉丹修道,以不食人間煙火之狀斂藏自己的鋒芒,淡化杜伏威的戒心。

然而,杜伏威對他的戒心始終沒有解除。

常年在刀口上討生活的人,沒那么容易被人麻痹。

但是表面文章總是要做的,輔公祏既然表現得如此低調,杜伏威當然也沒什么理由跟他翻臉,所以始終把輔公祏放在二把手的位置上。

如果沒有劉黑闥等人掀起的波瀾,杜、輔二人的太極推手也許會一直這么打下去,誰也別想把誰怎么著??珊髞頃r勢大變,杜伏威不得不入朝,而且不得不把丹陽的行政大權交給輔公祏。臨行之前,杜伏威特意把他的義子、麾下猛將王雄誕安插在輔公祏身邊,命他掌管軍權,并鄭重叮囑說:“我到長安后,如果一切順利,千萬不能讓輔公祏生變!”

王雄誕是一名勇將,膽識和忠心都不缺乏,可唯獨缺乏心計。所以杜伏威入朝不久,輔公祏就略施小計奪取了王雄誕的兵權——他放出一條消息,說他接到杜伏威的一封密函,信中對王雄誕的忠心甚表懷疑。王雄誕立刻中計,從此心灰意冷,托病不入州衙,軍政大權隨即落入輔公祏手中。

直到輔公祏做好了一切叛變準備,派人對王雄誕發出最后通牒,逼他入伙時,王雄誕才如夢初醒,悔之莫及。他對來人說:“而今天下方平,吳王(杜伏威)又在京師,大唐兵威所向無敵,為何要無故反叛,自求滅族?雄誕唯有一死而已,不敢自陷于不義!”隨即被輔公祏縊殺。

隨后輔公祏便迫不及待地揭起了反旗,在丹陽登基稱帝,國號為宋,設立文武百官,命左游仙為兵部尚書,同時聯合洪州(今江西南昌市)的變民首領張善安,命他掌西南道大行臺。

輔公祏之叛,無疑讓杜伏威百口莫辯。而且輔公祏又是處心積慮打著他的招牌,說是奉他的密令起兵,擺明了就是要借朝廷之刀置他于死地。

杜伏威意識到——自己的功名富貴和身家性命就這么被輔公祏一夜之間全給毀了。

八月二十八日,李淵下詔,命各地唐軍兵分四路:趙郡王李孝恭率水軍向江州(今江西九江市)出發,嶺南道特使李靖率交州、廣州等地軍隊向宣州(今安徽宣州市)出發,懷州(今河南沁陽市)總管黃君漢自譙亳(今安徽亳州市)出兵,齊州(今山東濟南市)總管李世勣自泗水出兵,一同討伐輔公祏。

九月,輔公祏命大將馮慧亮、陳當世率水軍三萬進駐博望山(今安徽當涂縣西南),另派陳正通、徐紹宗率步騎三萬進駐青林山(今安徽當涂縣東南),兩軍互成掎角之勢,協同攻防。此外,宋軍又在梁山(今安徽和縣南)一帶的長江兩岸拉起鐵鏈,橫斷江面,以此阻擋唐朝的水軍,并且在沿岸修筑了大量堡壘,綿延達十多里,最后在長江西岸安營扎寨,嚴陣以待。

宋軍迅速在唐軍面前筑起了一道銅墻鐵壁。

十月,李孝恭和李靖的水軍合兵一處,進抵舒州(今安徽潛山縣)。與此同時,李世勣率步兵一萬南渡淮河,攻占壽陽(今安徽壽縣),并進駐硤石(今安徽壽縣北)。

十一月,宋軍將領陳當世率部南下阻擊唐軍。唐舒州總管張鎮周出兵迎戰,在猷州(今安徽涇縣)的東南面大破陳當世。

十二月,唐安撫使李大亮在洪州設計誘捕了宋西南道大行臺張善安,并擊潰了他的部眾,成功斬斷了輔公祏延伸出來的一只臂膀。

武德七年(公元624年)正月十一,李孝恭和李靖一路向長江下游挺進,先是進圍樅陽(今安徽樅陽縣),擊破駐守此地的宋軍,繼而在二月初攻克鵲頭(今安徽銅陵市北),隨即向馮慧亮駐守的博望山挺進。

李孝恭和李靖勢如破竹、直搗宋軍腹地的同時,杜伏威忽然在長安暴斃。

杜伏威之死非常蹊蹺,各種史書的記載都很簡略。《資治通鑒》只寫了一個字“薨”,而《舊唐書》只說了兩個字“暴卒”,只有《新唐書》給出了死因:“伏威好神仙長年術,餌云母被毒。”云母是道家的一種丹藥,可見杜伏威是服食丹藥中毒而死。但問題是,這丹藥究竟是杜伏威自己過量服用而死,還是因某種外在力量的逼迫服食而死?換言之,杜伏威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

關于這個問題,史書沒有給出答案??晌覀兏鶕撕蟀l生的一系列事件來推斷,答案很可能是后者。首先,一個多月后李孝恭平定了輔公祏,抄出了杜伏威與輔公祏之間的所謂“反書”上報朝廷,聲稱杜伏威是輔公祏叛亂的幕后主使,而李淵竟然二話不說,當即下詔追奪杜伏威的官爵,并將其妻兒全部籍沒為奴。聯想到此前杜伏威所受的尊寵和禮遇以及他的太子太保和吳王的身份,即便有所謂的“反狀”,也應該通過有關部門進行周密的調查審理,找到確鑿無疑的證據后才能定罪,而李唐朝廷為何不經過任何正常程序,僅憑別有用心的輔公祏所炮制的所謂“反書”,就迫不及待地將杜伏威“斬草除根”呢?這不得不讓人懷疑李淵的真實用心。

其次,隨同杜伏威入朝的義子闞稜此后的際遇則更為不堪。唐軍大舉征討輔公祏時,闞稜也參與了平叛戰役,并且在戰場上發揮了不小的作用?!缎绿茣りR稜傳》記載:“公祏反,稜功多。”大軍攻克丹陽后,李孝恭不但沒有論功行賞,反而不分青紅皂白地抄沒了杜伏威、王雄誕和闞稜在丹陽的所有家產,理由是輔公祏被捕后供認闞稜與他串通謀反。很明顯,輔公祏的供詞純粹屬于誣告,因為闞稜和王雄誕都是杜伏威的心腹,而闞稜又親自參與征討他的戰斗,輔公祏死前當然要拉闞稜墊背,所以他的供詞絕對是靠不住的。這一點誰都看得出來,想必李孝恭也是心中有數??伤尤贿€是抄沒了闞稜的家產。闞稜當然不服,于是據理力爭,李孝恭索性以謀反罪名將闞稜就地斬首,連上報朝廷的環節都省了。對此我們不能不提出疑問:李孝恭憑什么聽信輔公祏的誣告,憑什么如此輕率地把“謀反”罪名安在闞稜頭上并抄沒他的家產?即便他本人相信闞稜的確參與謀反,可在事情沒有調查清楚之前,他憑什么不經過朝廷同意就擅殺一個朝廷命官、平叛功臣?如果李孝恭背后沒有朝廷撐腰、沒有天子李淵事先授意,他敢這么做嗎?再者,王雄誕是因為不愿參與反叛而被輔公祏殺害的,這一點更是人所共知的事實,按說他應該算是李唐的忠臣和烈士,可為何連他也被視同謀反?這一切實在有悖常理。

最后,一個更加意味深長的事實是——貞觀元年(公元627年),唐太宗李世民即位,當年就為杜伏威平反昭雪,“詔復官爵,以公禮葬,仍還其子封”(《新唐書·杜伏威傳》)。李世民如此急切地替杜伏威平反,起碼說明了一點,那就是這起事涉多人的冤假錯案絕對不可能是李淵朝廷的無心之過,而是借輔公祏叛亂的機會痛下殺手,一舉剪除以杜伏威為首的“江淮小集團”。

眾所周知,杜伏威是隋末最早的割據勢力之一,在江淮一帶擁有很大的影響力,雖然杜伏威歸附了唐朝,但是他和李唐朝廷之間的相互猜忌是在所難免的。正因為此,杜伏威才會在劉黑闥、徐圓朗等人復叛后趕緊主動入朝為質。李淵表面上不動聲色,對入朝的杜伏威恩寵有加,事實上內心的忌憚是極為強烈的。我們甚至可以說,他內心越是忌憚,表面上就越要表現出對杜伏威的恩寵,二者其實是成正比的。而輔公祏公然復叛后,在江淮大有振臂一呼、應者云集之勢,李淵就更加感到這股江淮舊勢力是帝國南部一個極大的不穩定因素。所以,與其擔心這個江淮小集團中還會有人繼輔公祏之后造反,倒不如借此機會趕盡殺絕,一勞永逸地根除后患。

綜上所述,我們有理由認為,杜伏威很可能是死于謀殺,而整起冤假錯案的幕后制造者就是——大唐天子李淵。

武德七年三月,李孝恭和李靖在蕪湖擊敗宋軍,并迅速北上,一舉攻克梁山(今安徽和縣南)的三座軍鎮,隨即進抵博望山,將博望山和青林山的所有宋軍堡壘全部攻克。馮慧亮等人狼狽逃回丹陽,宋軍被殺和溺斃于長江者數以萬計。

李靖所部率先攻至丹陽城下,輔公祏怯戰,放棄丹陽,率數萬人馬向東逃竄,準備投奔左游仙駐守的會稽。其時李世勣的軍隊也已趕到,在后面緊追不舍。當輔公祏倉皇逃至句容時,數萬大軍已經相繼逃散,最后只剩下五百余人。

三月下旬的一個夜晚,失魂落魄的輔公祏帶著殘部逃到常州,部將吳騷等人在館驛里密謀,準備逮捕他投降唐軍。生性多疑的輔公祏察覺,于是連夜拋棄妻兒,只帶著數十名親兵再度逃竄。一行人逃到武康(今浙江德清縣西)時,遭當地流民襲擊,輔公祏被生擒,旋即押赴丹陽斬首。唐軍分兵搜捕輔公祏的殘余黨羽,隨后全部誅殺。

至此,江南徹底平定。李唐王朝“北自淮,東包江,度嶺而南,盡統之”(《新唐書·河間王孝恭傳》)。稍后,朝廷撤銷東南道行臺,改稱大都督府,李孝恭以平定帝國半壁之功,被擢升為揚州大都督,李靖為都督府長史。李淵在人前人后不住地夸獎李靖:“李靖真是蕭銑和輔公祏的克星?。 ?

就在江南這最后一波叛亂平定前夕,河北懷戎(今河北懷來縣)自稱燕王的高開道就已先于輔公祏走向滅亡了。

從背后向高開道捅刀子的人,是他最信任的義子——侍衛隊長張金樹。

武德七年二月的一天,張金樹發動兵變,包圍了高開道的府邸。高開道自知在劫難逃,就把妻妾和子女全都召集起來,和他們一起飲酒,甚至還命樂工奏樂助興。這凄涼的絕命酒喝了整整一夜。等到案上杯盤狼藉、人人酩酊大醉的時候,東方的天空也已漸露曙色。高開道手里拿著一根繩子,搖搖晃晃地在大堂里走了一圈,把妻妾子女挨個勒死,然后就上吊自殺。

當天早晨,張金樹命令部隊全城戒嚴,并把高開道的其他義子全部砍殺,然后砍下高開道的頭顱,遣使向唐朝投降。

二月二十日,李淵的受降詔書和任命狀迅速抵達懷戎。

幾天前還無人知曉的毛頭小子張金樹,就在這天搖身一變,成了大唐帝國的北燕州都督。

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

從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見舊人哭?

舊人不哭。

因為舊人已經成了尸骨。

累累尸骨堆成階梯,造就了新人脫穎而出的高度。

人皆如此,王朝何獨不然?

自從隋大業七年(公元611年)鄒平人王薄在齊魯大地唱響那一支振聾發聵的《無向遼東浪死歌》,到唐武德七年(公元624年)高開道和輔公祏等人的相繼覆滅,一個歷時十三年的天崩地裂、血雨腥風的時代終于畫上了句號。

回首來時路,人們不禁要問,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

我們只能說——

這是一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時代。

這是一個一切皆有可能的時代。

天堂和地獄只在一念之間。貴賤、窮通、生死、榮辱、成敗、利鈍、得失、福禍……這些貌似矛盾對立的兩極事物,往往在某些陰差陽錯的瞬間相互易位,迅捷如同閃電。而你在如煙過眼的短暫一生中,能見證什么叫作星移物換、滄海桑田;你也能在某個刀光閃過的短暫一秒中,見證什么叫作人生如夢、剎那永恒。

這是一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的時代。

這是一個一切皆具宿命的時代。

歷史的大棋盤乍一看風起云涌、龍盤虎踞,可就在你不經意的轉身與回眸之間,一切都已塵埃落定。你只能遺憾,為什么不能讓一切從頭再來?

當命運的弈局開場時精彩無比,你自以為手段精妙,縱然走不出吞吐天下的乾坤步,至少能博一個逍遙一方的玲瓏局。可你卻英雄氣短,一步走來一寸灰,到最后你也許會傷感,為什么沒有人在一開始就告訴你——小心,落子不悔!

看似天下太平

日月雙飛箭,乾坤一轉丸。

公元624年的農歷三月,春暖花開,萬物生長。新生的大唐帝國在經歷了一連串血與火的洗禮之后,終于呈現出一片海晏河清的太平景象。除了依然盤踞在朔方(今陜西橫山區)的梁師都之外,四方群雄皆滅,天下復歸一統。李淵父子及其政治軍事集團經過七年的浴血奮戰和不懈努力,終于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重新締造了一個龐大的帝國和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并恢復了崩潰已久的社會秩序,重建了大一統的政治權威。

一切似乎都已走上了正軌。

然而,當這個橫空出世的新王朝正以一種生機勃發的姿態展現在世人面前的時候,一場可怕的政治風暴,卻已經在帝國的權力之巔醞釀。

風暴起源于兩大水火不容的集團之間由來已久的政治博弈。

從武德初年起,圍繞著帝國的最高權力,以李建成為首的太子集團和以李世民為首的秦王集團就一直在寸步不讓地暗中較量。到了天下大致平定的武德五年以后,這種暗流洶涌的政治博弈就逐漸演變成公開化的激烈斗爭。而齊王李元吉也差不多在這個時候作出了自己的政治抉擇——加入李建成的陣營,聯手對付李世民。

李元吉之所以在關鍵時刻投靠李建成,并非出于他與長兄的感情,而是因為他同樣懷有個人的政治野心。李世民圖謀取代儲君之位,而李元吉同樣也在覬覦皇權。假如擁戴戰功顯赫、威望卓著的李世民奪嫡繼位,那他李元吉永遠也別想有出頭之日;而如果是與東宮聯手剪除秦王,回頭再除掉太子,在李元吉看來則是易如反掌之事。說白了,李建成在李元吉心目中就是一塊通向皇位的跳板,因此他才會毫不猶豫地投靠東宮。

唐高祖李淵晚年的愛情生活豐富多彩,后宮嬪妃成群,終日鶯歌燕舞,其中尤以張婕妤和尹德妃最受李淵寵幸。太子和秦王為了能讓嬪妃們的枕頭風對天子的各種決策施加影響,增加自身的博弈籌碼,不約而同地把PK的陣地從外廷延伸到了后宮。

對于這些年輕的嬪妃而言,天子李淵年事已高,隨時可能龍馭賓天,所以,為了鞏固自身的政治地位并長保富貴,她們必然要在年長的皇子中為自己和年幼的兒子尋找未來的政治靠山,因此也必然會自愿地加入太子與秦王的這場政治PK中來。史稱:“上晚年多內寵,小王且二十人,其母競交結諸長子以自固。建成與元吉曲意事諸妃嬪,諂諛賂遺,無所不至,以求媚于上?!睋f,太子與齊王甚至還因此與張婕妤和尹德妃傳出了宮廷緋聞:“或言烝于張婕妤、尹德妃,宮禁深秘,莫能明也?!保ā顿Y治通鑒》卷一九〇)

而在交結后宮、爭取內援方面,李世民當然也不會無所作為。但是他更為謹慎,并沒有親自出面,而是讓妻子長孫氏在后宮開展活動。“時太宗功業既高,隱太子(李建成)猜忌滋甚。后(長孫氏)孝事高祖,恭順妃嬪,盡力彌縫,以存內助?!保ā杜f唐書·文德皇后長孫氏傳》)

可見當時的后宮嬪妃也分成了親太子和親秦王的兩派。但是太子和齊王最終還是在這場后宮之戰中占據了上風,因為他們與張、尹二妃關系非同一般,而她們恰好又對天子李淵最有影響力。所以當李建成與張、尹二妃擰成一股繩之后,他們就毫不猶豫地對李世民出手了。手段是故意制造事端,引發沖突,從而離間李淵與李世民的父子關系。

太子集團的離間計非常成功,可以從下面這幾件事情中明顯地看出來。有一次杜如晦騎馬從尹德妃的父親尹阿鼠的府門前經過,尹府的下人忽然沖出來,把杜如晦拉下馬一頓暴打,并且折斷了他的一根手指。尹阿鼠還指著杜如晦的鼻子咆哮:“你是什么東西,敢過我家門而不下馬!”然后尹德妃就惡人先告狀,向李淵哭訴說:“秦王左右欺凌妾家。”李淵不分青紅皂白,回頭便斥責李世民:“我嬪妃家尚且被你左右的人欺凌,更何況小老百姓?”李世民極力解釋,可李淵卻不肯相信。

還有一次,李世民把長安附近幾十頃的良田賜給了淮安王李神通,太子集團馬上采取行動,由張婕妤去向李淵求情,替自己的父親討要這塊田產。李淵不知此田已賜給李神通在先,于是二話不說頒下手詔,把地賜給了張婕妤的父親。在武德中后期,太子令、秦王教和齊王教可以與天子詔書并行,具有同等效力,有司對此無所適從,最后形成了一個慣例:以先收到的為準。既然如此,李神通手上有秦王的賜令,當然不肯把土地讓出來。張婕妤抓住把柄,對李淵說:“皇上賜給妾家的田地,被秦王奪走,轉賜給李神通了?!崩顪Y勃然大怒,立即把李世民叫來一頓訓斥,最后說:“我的手詔不如你的手令,是不是?”

通過這些刻意制造出來的摩擦,太子集團達到了目的。李淵對李世民越來越失望,曾經對左仆射裴寂感嘆道:“此兒典兵既久,在外專制,為讀書漢所教,非復我昔日子也!”(《舊唐書·隱太子建成傳》)

武德五年以后,隨著天下的逐漸平定,李淵便經常在宮中大宴群臣。每逢此刻,李世民就會思念自己早逝的母親,感嘆她不能親見父親君臨天下,一念及此,總是黯然神傷,獨自垂淚。正在興頭上的李淵時常在無意中看到秦王那張郁郁寡歡的臉,愉快的心情總是一掃而光。

秦王這種不合時宜的觸景生情,很快又成了心懷叵測的嬪妃們盡情攻擊的靶子。宴會過后,嬪妃們就不失時機地對皇帝說:“如今四海升平,陛下年事已高,唯一的養生之道就是娛樂??汕赝鯀s總是哭泣敗興,正是因為憎恨妾身們。陛下萬歲以后,妾身母子們必不為秦王所容,到時候恐怕一個也不會剩下了!”說到傷心處,這些嬪妃一個個哭成了淚人。

最后她們說:“皇太子為人仁孝,陛下將妾身母子們托付給他,方能保全性命?!?

李淵看著這群美麗的嬪妃梨花帶雨的臉龐,聽著她們傷心凄惻的啜泣,不禁悲從中來,陪著她們長吁短嘆。他無奈地發現,自己和次子李世民之間的那條裂痕,如今已然塌陷成一道巨大的鴻溝!

面對這種歷朝歷代似乎都難以避免的政治隱患和親情危機,他至今也找不到妥善的解決辦法。此外,建成、元吉與世民之間日益尖銳的矛盾也讓他感到莫大的憂慮和恐慌。

怎么辦?

難道要眼睜睜地看著歷史上那種父子反目、兄弟相殘的悲劇在自己面前重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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