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李世民的帝王夢
- 大唐興亡三百年(全集)
- 王覺仁
- 16085字
- 2018-11-26 17:53:10
鑄劍為犁是一種奢侈
當那群神色凝重的人騎著快馬向漳南城郊飛馳而來的時候,原夏朝漢東公劉黑闥正在田里種菜。
起初他并不認為這些人是來找他的,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自從兩個多月前竇建德兵敗被俘,整個夏朝分崩離析之后,他就悄悄逃回家鄉,老老實實地當起了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盡管他從小就對農民這個身份頗為厭惡,但眼下他也沒辦法。
因為當農民總比當囚徒好,更比被人一刀咔嚓送了命好。
可是,當劉黑闥硬著頭皮在這一畝三分地里熬了兩個多月之后,他唯一的感覺就是——當農民比死還慘!
起碼對他來講是這樣。想起從前那種躍馬揚刀、馳騁沙場的生涯,想起那些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日子,劉黑闥還是會一陣陣地熱血翻涌、心潮澎湃。
他覺得自己天生就是一個戰士。
可家里人卻不這么看。他們從小就看他不順眼,給了他一個稱謂——無賴。因為他從頭到腳就沒有一個地方不像無賴。他不但酗酒、賭博,而且游手好閑、打架斗毆、不治產業。父兄們為此經常把他罵得狗血噴頭,可他卻屢教不改。家境本來就不好的父兄們最后對他死了心,干脆斷了他的經濟來源,讓他自生自滅。劉黑闥為此也過了一些三餐不繼的苦日子。好在一位與他交好的同鄉大哥非常仗義,經常解囊相助,劉黑闥才不至于餓死街頭。
這個大哥就是竇建德。
隋末農民起義大面積爆發后,劉黑闥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當即投奔了附近的變民首領郝孝德,從此找到了屬于他的人生位置,開始否極泰來、風生水起。不久后,他跟隨郝孝德并入了瓦崗軍,成為李密麾下的偏將。李密兵敗后,劉黑闥被王世充俘虜,王世充素聞其勇猛善戰之名,任他為騎兵將領,最后劉黑闥實在看不慣王世充的所作所為,于是投奔了竇建德。
竇建德不忘過去的交情,立刻任他為將軍,封漢東郡公。由于他歷事多主、見多識廣,加之生性詭詐、善觀時變,竇建德經常把深入敵后的偵察、偷襲等任務交給他,而劉黑闥每次都能出奇制勝,多有斬獲,在夏朝軍隊中享有“神勇”之名。正當劉黑闥準備挽起袖子大干一場的時候,竇建德卻在虎牢關下一敗涂地,夏朝隨之瓦解,劉黑闥看見自己剛剛展開的輝煌人生突然又變得漆黑無光。
命運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點——回到了劉黑闥多年前賭咒發誓再也不回來的地方。
此刻,劉黑闥拄著鋤頭在田間愣神,他真的沒想到奔馳在官道上的那群人是沖著他來的。
他更沒想到從下一刻開始他就將扔掉鋤頭,重新回到戰場,并且在半年之內橫掃河北、屢敗唐軍,最后全部收復夏朝舊境,取代竇建德,自立為漢東王,成為與李唐朝廷爭奪天下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
那群神色凝重的人在田邊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地朝劉黑闥走來。
劉黑闥起初覺得有些詫異,可很快就認出了他們。
來人是高雅賢、范愿、董康買、曹湛……都是竇建德的舊部,劉黑闥昔日的戰友。
劉黑闥笑了,把手中的鋤頭遠遠地扔了出去。他已經知道他們來干什么了。
劉黑闥猜得沒錯,高雅賢等人來的目的只有一個——他們要擁他為領袖,再度起兵!
夏朝覆亡之后,相當一部分將領不愿投降唐朝,紛紛逃回家鄉??墒?,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不要說像劉黑闥這種從來沒當過農民的人,就算早年務過農的,在當了好些年威風八面的將軍后,回到老家無論如何都不愿再拿鋤頭了。
不拿鋤頭拿什么?總不能坐吃山空吧?
拿刀。
雖然將軍的頭銜沒了,可他們的刀還在,殺人越貨的本領還在。
于是他們索性干起了老本行——劫掠州縣府庫,搶劫地方富戶,凡是能搞錢的事情都干。如此一來,自然成為民間一患。唐朝地方政府本來就想收拾這幫不愿歸順的殘兵敗將,如今他們又到處燒殺搶掠,已經嚴重觸犯了大唐律法,唐朝各地方政府當然要采取高壓政策,于是出動軍隊大肆搜捕,抓到之后就施以酷刑,嚴懲不貸。范愿等人不得不拖家帶口,離開家鄉,四處逃亡。可走到哪里都是李唐的天下,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總不能一輩子就這么東躲西藏吧?
就在他們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時候,李淵頒布了一道詔書,要征召他們這些夏朝舊將前往長安,高雅賢等人都在朝廷公布的名單上。
聽起來這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可當高雅賢等人一碰頭,大伙的意見卻高度一致——這是個陷阱,長安萬萬去不得!
原因很簡單:王世充投降之后,其麾下的單雄信、段達等人就全部被殺,而今他們要是傻乎乎地去見李淵,不等于自投羅網嗎?
不,他們絕不會去!
高雅賢等人不說則已,一說起這些就血脈賁張、義憤填膺,最后大家紛紛表示:自從追隨夏王起兵,十年以來,身經百戰,此身唯欠一死!可大丈夫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決不能拿腦袋當別人的磨刀石!何不干脆以此殘生,再創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
主意已決,眾人指天盟誓:“吾屬皆為夏王所厚,今不為之報仇,將無以見天下之士!”(《資治通鑒》卷一八九)
起兵計劃一定下來,最后就是推選一位領袖了。
為了順應天意,高雅賢等人決定焚香占卜,隨后卜出的卦辭是:以劉氏為主,大吉。于是他們找到了劉黑闥。
這個初秋的黃昏,劉黑闥不僅扔掉了鋤頭,還宰掉了自己唯一的牛,搬出了家里所有的陳年老酒,和高雅賢等人痛快地喝了一場。
這才是人過的日子!
劉黑闥一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一邊心花怒放地想。
劉黑闥聚眾起兵、攻陷漳南的消息傳至長安,李唐朝廷雖說不上十分震恐,但也感到極為意外。七月二十二日,李淵不得不把河北的行政架構重新設置為戰時編制,在洺州設立了山東道行臺,任命淮安王李神通為行臺右仆射。
對李唐朝廷來講,劉黑闥這幫殘兵敗將實在構不成多大的威脅。他們覺得讓唐朝的地方軍隊去對付就綽綽有余了。
從武德四年的中秋起,劉黑闥刮起的颶風就開始橫掃河北了。
八月十二日,劉黑闥攻陷鄃縣(今山東夏津縣),唐魏州(今河北大名縣東北)刺史權威、貝州(今河北清河縣西)刺史戴元祥率部迎戰,被劉黑闥擊敗,權、戴二人皆戰死,所部人馬和武器全部被劉黑闥俘獲。十天后,劉黑闥攻陷歷亭(今山東武城縣東),俘虜唐屯衛將軍王行敏。劉黑闥命令王行敏向他叩頭,王行敏誓死不從,隨即被劉黑闥斬首。
戰報傳來,李唐朝廷終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李淵隨即下詔征調關中的三千精銳步騎,命大將秦武通、定州(今河北定州市)總管李玄通率領,會同幽州(今北京)總管羅藝圍剿劉黑闥。
劉黑闥初戰告捷之后,流落各地的竇建德舊部漸漸來附,部眾增至兩千余人。劉黑闥遂于漳南設壇,祭奠竇建德的亡靈,以此激勵部眾的士氣,并自立為大將軍。
高聳的祭臺上,一面招魂的靈幡在秋天的大風中獵獵招展,發出陣陣裂帛似的聲響。劉黑闥一臉肅穆地站在高臺之上,感覺一股巨大而神秘的力量正在他的體內汩汩涌動。
劉黑闥相信,這一定是夏王的在天之靈賜予他的力量。
大河南北風云再起
造反有時候也是一種流行病。
盡管隋王朝早已灰飛煙滅,盡管深得人心的李唐王朝開國已經四年,可是這種流行病還是會在某些人身上反復發作,難以治愈。
這是李淵在武德四年秋天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嚴峻現實。他不得不相信,某些人就是天生反骨,簡直無可救藥!
本來河北出了一個劉黑闥就已經讓李淵很有些不安了,沒想到一個月后,河南又冒出了一個徐圓朗。
在隋末唐初的亂世群雄中,徐圓朗可以稱得上是一株典型的墻頭草,或者說是一個資深的造反專業戶。他是魯郡(唐改兗州,今山東兗州市)人,隋朝末年落草為寇,大業十三年據本郡起兵,攻城略地,擁眾兩萬余人,不久后歸附李密;李密敗亡后,徐圓朗于武德二年七月以數州之地降唐,被任命為兗州總管,封魯國公;竇建德南下援救洛陽時,徐圓朗又叛唐歸附竇建德,發兵參與進攻虎牢;竇建德敗亡后,徐圓朗再度降唐,李唐朝廷既往不咎,封魯郡公,仍任其為兗州總管。
按說到這個時候天下大勢已經基本明朗,徐圓朗也該消停了吧?
不,他不消停。因為他并不認為一個小小的兗州總管就是自己的人生歸宿。當河北的劉黑闥再度起兵后,徐圓朗便又蠢蠢欲動了。不久,劉黑闥派人與他聯絡,慫恿他起兵響應,徐圓朗正中下懷,欣然應允。
這一年的八月二十六日,唐將盛彥師奉李淵之命安撫河南,行至任城(今山東濟寧市)時,徐圓朗突然發兵將他逮捕,再度舉兵叛唐。
屢反屢降,屢降又屢叛!這幫人到底想干什么?
李淵真是搞不明白,現如今這天下像劉黑闥、徐圓朗這種“生命不息,造反不止”的人到底還有多少。
很快李淵就有了答案——這種人很多。
徐圓朗復叛后,幾乎就在一夜之間,兗州、鄆州(今山東鄆城縣)、陳州(今河南淮陽縣)、杞州(今河南杞縣)、伊州(今河南汝州市)、洛州(今河南洛陽市東北)、曹州(今山東定陶縣)、戴州(今山東金鄉縣)等八州豪強紛紛起兵響應。徐圓朗遂自稱魯王,隨后又被劉黑闥任命為大行臺元帥。
一時間,叛亂的烽火又開始熊熊燃燒,剛剛平定的大河南北風云再起。如果不及時將這些反叛勢力撲滅,李世民中原決戰的勝利果實必將付諸東流,而李唐王朝統一天下的日子亦將遙遙無期。
武德四年九月初,淮安王李神通率領關中精銳火速進抵冀州(今河北冀縣),與燕王羅藝會合,同時緊急征調邢、洺、相、魏、恒、趙六州軍隊共五萬余人,在饒陽(今河北饒陽縣)與劉黑闥展開會戰。
這一仗唐軍在兵力上占據了絕對優勢,其陣勢綿延十余里。曾經是夏軍手下敗將的李神通這回躊躇滿志地站在陣前,相信自己一定可以一戰掃平劉黑闥,把當初丟盡的臉面徹底撿回來。
李神通當然有理由這么想。
相對于人數眾多、武器精良的唐軍來說,劉黑闥部眾的情況只能用“慘不忍睹”四個字來形容。他們不但衣衫襤褸、裝備極差,而且人數遠遠少于唐軍,只能背靠饒河堤岸擺出一個單行的一字陣。
看著這個可憐巴巴的一字陣,李神通頓時啞然失笑。
這只是一群打群架的農民嘛!
就在戰斗即將打響的一瞬間,兩軍對壘的戰場上突然天氣驟變,一陣狂風夾著漫天飛雪,從唐軍一側猛然刮向對方陣地,劉黑闥的部眾一下子都睜不開眼。
報仇雪恥的時刻到了!李神通抓住戰機,長劍一揮,數萬唐軍乘著風勢向劉黑闥發起了全線進攻。
如果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一直按這個方向刮下去,那么劉黑闥必定全軍覆沒。
很可惜,天不佑李神通,就在唐軍剛剛沖到敵軍陣前時,風向突然發生一百八十度反轉,這一下輪到唐軍睜不開眼了。劉黑闥立刻率部反擊,唐軍大敗,人馬和裝備損失了三分之二。
原本勝券在握的李神通又一次敗在了竇建德舊部的手下。
與此同時,幽州總管羅藝也在主戰場的西面攻擊高雅賢部,并一舉將其擊破,剛剛追出了幾里地,便聽到大軍主力被擊潰的消息,遂率部退守藁城(今河北藁城市)。劉黑闥趁部眾士氣高昂,一鼓作氣進攻藁城。羅藝兵敗,其麾下將領薛萬均、薛萬徹兄弟一同被劉黑闥俘虜,并且剪掉頭發,當作奴隸驅使。不久后薛氏兄弟逃回,羅藝遂引兵撤回幽州。
經此一役,劉黑闥兵勢大振。
十月初六,劉黑闥乘勝攻陷瀛洲(今河北河間市),斬殺刺史盧士叡;同日,觀州(今河北東光縣)變民發動暴亂,生擒刺史雷德備,舉城歸附劉黑闥;十九日,毛州(今河北館陶縣)變民董燈明等人聚眾砍殺刺史趙元愷,起兵響應劉黑闥。
十一月十九日,劉黑闥又攻陷了定州,生擒總管李玄通。劉黑闥欣賞他的才干,打算任他為大將,李玄通拒不接受,遂被劉黑闥囚禁。李玄通的舊部有人投靠了劉黑闥,于是在他的授意下帶著酒肉到監獄里探望李玄通。表面上說是敘舊,其實無非是勸降。李玄通心知肚明,于是故作笑顏地對舊部說:“諸君憐我被囚之辱,幸以酒肉來相開慰,當為諸君一醉!”說完便與眾人開懷暢飲。
酒酣耳熱之際,李玄通對看守說:“我會劍舞,請把刀借我一用?!笨词貨]有懷疑,把刀遞給了他。李玄通舞過之后,忽然仰天長嘆:“大丈夫受國厚恩,鎮守一方,而今卻不能保全所守,有何面目活在人間!”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李玄通已經揮刀刺入自己的腹部,當場腹潰而死。
十一月二十七日,杞州變民周文舉聚眾起兵,殺了唐刺史王文矩,舉城歸附徐圓朗。
李神通敗了,李玄通死了。劉黑闥在河北攻城略地,徐圓朗在河南遙相呼應。散布各地的竇建德舊部蠢蠢欲動,大河南北的唐朝將吏人人自危。
局勢日益嚴峻。
就在這個風聲鶴唳的節骨眼上,又有一個人緊繼劉黑闥和徐圓朗之后起兵反唐,致使河北的形勢雪上加霜。
這個人就是高開道,時任唐蔚州(今河北懷來縣)總管。
說起這個高開道,顯然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是滄州陽信(今山東陽信縣南)人,鹽戶出身,驍勇強悍,大業末年追隨河間人格謙起兵,任將軍;其后格謙被隋軍剿滅,高開道率殘部四處游掠。武德元年,高開道攻陷北平郡(今河北盧龍縣)和漁陽郡(今天津薊縣),自稱燕王,定都漁陽。同年,懷戎(今河北涿鹿縣)沙門高曇晟襲殺當地縣令,自稱大乘皇帝,隨后招降高開道。高開道遂帶領五千部眾詐降,在取得高曇晟信任的數月之后,突然發兵擊殺高曇晟,吞并了他的部眾。武德三年,竇建德率大軍進圍幽州,唐幽州總管羅藝向高開道求救,高開道親率兩千精騎馳援。竇建德擔心腹背受敵,又懾于高開道的兵鋒之銳,只好撤兵南還。高開道隨后通過羅藝投降了唐朝,并因援救幽州之功被封為北平郡王,賜姓李,任蔚州總管。
應該說,從一個出身卑微的鹽戶奮斗到這一步,高開道也算是功成名就,足以光宗耀祖了。然而他并未滿足。除了對更高的地位和權力仍然懷有強烈的渴望之外,高開道身上似乎還有一點與劉黑闥、徐圓朗等人如出一轍。
那就是——靈魂深處的不安分。
這種不安分也許并不完全是一種出人頭地的功利欲望,或者說不完全是一種“理智的計算”。如果對劉黑闥來講,再次起兵更多的是為了擺脫一畝三分地的束縛,重新爭取更為廣闊的生存空間的話,那么對高開道和徐圓朗來說,這種靈魂的不安分則顯得更為典型。因為隨著他們在李唐政權中身份和地位的提升,再次造反的成本也隨之提高了,再也不像第一次造反那樣——唯一的成本就是賤命一條。換句話說,他們需要顧慮的東西比以前多得多。
因此,倘若純粹出于理智計算的話,他們未必會步劉黑闥之后塵。由此可見,促使他們再度起兵的原因除了現實利益的計算之外,或許還有一種不斷打破現狀、努力尋求改變的“生命的沖動”。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它是某種意義上的自我實現。當然,這種所謂的自我實現對他們本人來講可能是模糊的、不自覺的,更多的只是表現為一種躁動不安的生命能量,但這卻是一種推動他們不斷往前走的強大能量。不管是不愿當農民,還是不愿當總管,這種靈魂深處的不安分是這群人身上共有的標志,也是他們最根本的生命動能。
換句話說,他們不愿意讓自己的人生價值在某個點上凝固下來,更愿意讓自己的生命在不斷突破現狀的過程中一刻不停地燃燒。
這是一種永遠“在路上”的狀態。
對他們而言,過程本身也許遠比結果更富有意義。
所以,當劉黑闥和徐圓朗復叛后,高開道靈魂深處那不安分的火焰立刻被點燃了。
這一年十一月末,幽州發生大饑荒,羅藝立即向蔚州的高開道尋求援助。高開道滿口答應賑濟災民。羅藝大喜,隨即把災民中的老弱婦孺轉移到蔚州安置,高開道表現得十分熱情,不但來者不拒,而且給這些災民提供了很好的食宿條件。羅藝大為感動,隨后派出三千名青壯年、數百輛車和一千余匹驢馬,前往蔚州運載救災糧。
高開道就是在這時候突然翻臉的。他扣押了運糧隊的人馬和輜重,同時宣布與羅藝斷交,并以最快的速度北連東突厥,南結劉黑闥,隨后發兵進攻易州(今河北易縣)。
高開道的遽然反叛讓羅藝大為震驚并且百思不解。數日后,高開道的部將謝稜暗中遣使向羅藝投降,并請求出兵接應。羅藝稍感寬慰,覺得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像高開道一樣瘋狂。有了謝稜做內應,他就有可能把這場突如其來的反叛扼殺在萌芽狀態。
但是羅藝錯了。
因為這是高開道精心設計的一個圈套——讓謝稜詐降。
羅藝本來已經被高開道捅了一刀,而謝稜的詐降無異于在他傷口上又撒了一把鹽。當羅藝接應謝稜的部隊剛剛進入蔚州境內,謝稜突然對其發動攻擊,把幽州軍隊打得丟盔棄甲、大敗而逃。
高開道設計重創羅藝之后,旋即引突厥軍隊南下,屢屢入侵唐朝疆界,在恒州、定州、幽州、易州等地大肆掃蕩。
與此同時,劉黑闥也正挾著一種可怕的力量和勢能席卷河北。
武德四年十二月初三,劉黑闥攻陷冀州(今河北冀縣),斬殺刺史麹稜,隨后向趙魏地區(今河北中部、南部及河南北部)發布文告,各地的竇建德舊部紛紛誅殺當地唐朝官員,起兵響應劉黑闥。八日,劉黑闥率數萬大軍進逼宗城(今河北威縣東)。其時正駐守宗城的唐黎州總管李世勣與右武衛將軍秦武通力不能支,遂放棄城池,準備集中力量固守洺州(今河北永年縣東南)??删驮谒麄兂吠说穆飞?,劉黑闥卻快速行軍追上了他們。十二日,劉黑闥從背后對李世勣軍發起猛烈進攻,大破唐軍,斬殺五千余人,李世勣和秦武通僅以身免。十四日,洺州豪強與劉黑闥里應外合,不戰而下洺州城。劉黑闥在這座夏朝舊都的東南面設壇祭祀上天及夏王,隨后浩浩蕩蕩地率領大軍進入洺州。與此同時,劉黑闥又遣使聯絡東突厥,頡利可汗立即派遣大將宋邪那率突厥騎兵南下與其會合,劉黑闥兵勢更盛。
數日后,劉黑闥揮師南下,接連攻克相州(今河南安陽市)、黎州(今河南浚縣)、衛州(今河南衛輝市)、邢州(今河北邢臺市)、趙州(今河北趙縣)、莘州(今山東莘縣),各地唐軍將領無人能擋其鋒。右武衛將軍秦武通、洺州刺史陳君賓、永寧縣令程名振等人,紛紛放棄抵抗,逃回長安。
短短半年之內,劉黑闥以所向無敵、銳不可當之勢橫掃河北,戰必勝、攻必取,克復全部夏朝舊境,創造了一個幾乎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戰爭神話。
有沒有人能打破這個神話?
當李神通、羅藝、李玄通、李世勣、秦武通等人全都成為劉黑闥的手下敗將時,偌大的李唐天下,還有誰能與之爭鋒?
答案只有一個——秦王李世民。每逢帝國最危急的時刻,他總是天子李淵手中的最后一張王牌。
鼎定半壁:蕭梁的覆滅(上)
武德四年(公元621年)冬天,天下的形勢讓唐高祖李淵憂喜參半——憂的是劉黑闥等反叛勢力在大河南北死灰復燃,喜的是帝國南部半壁江山順利平定。
正當各路唐軍在河北被劉黑闥打得落花流水的時候,以趙郡王李孝恭和行軍總管李靖為首的唐軍經過數年努力,終于在這一年十月生擒了南梁皇帝蕭銑,一舉消滅了這個南方最大的割據政權。
平定蕭梁、鼎定半壁雖然掛的是宗室親王李孝恭的名頭,但是誰都知道,真正的首功之人其實是李靖。
李靖最初被李淵派往南方征討蕭梁的時候其實是很窩囊的,因為李淵并不信任他。
單從他當時擔任的官職——開府——就可見一斑。所謂開府,只是一個正四品的散官,既沒有實際的職權,更沒有自己的嫡系部隊。李淵讓李靖以這樣的身份到前線去打仗,與其說是希望他建功立業,倒不如說是故意給他小鞋穿,好尋找機會整死他。
說白了,李淵仍然不忘舊惡。
當初要不是李世民大喊刀下留人,李淵早把這個可惡的“告密未遂者”一刀砍了。雖然看在李世民的面子上留了他一條命,可李淵無論如何就是看他不順眼。
把李靖派到前線不久,李淵終于逮著了一個殺他的機會。
當時蕭梁的兵力還很強大,所以李靖抵達峽州(今湖北宜昌市西)后就一直滯留不進。李淵立刻下了一道密詔給峽州刺史許紹,讓他以“遷延不進”的罪名把李靖就地斬首。
如果這個許紹老老實實執行天子的密令,那么歷史上就沒有什么初唐名將李靖了。如果許紹只是一個唯唯諾諾的普通官僚,那么李靖最后也只能成為一個懷才不遇并且含冤而死的小角色,在歷史的驚濤駭浪中像泡沫一樣轉瞬即逝。
所幸峽州刺史許紹并不是個普通官僚。
他是一個有德之人,而且有惜才之心。他知道李靖胸中自有甲兵百萬,只是一直缺少施展才干的機會,于是按下詔書,上疏李淵,說明前線戰事吃緊,急需人才,可以讓李靖戴罪立功,以觀效尤。李淵看到奏疏后想想也有道理。為了統一大業,李淵只好暫時撇開私人恩怨,收回成命,等著看李靖的立功表現。
一連兩次僥幸躲過皇帝的屠刀,讓李靖深刻地體驗到什么叫作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可能再有第三次機會了。如果不能及時建立戰功,那他的腦袋就沒有繼續待在肩膀上的理由。
李靖仰天長嘆,苦苦等待著咸魚翻身的那一天。不久,開州(今重慶開縣)蠻族首領冉肇則聚眾反叛,率部進攻夔州(今重慶奉節縣),趙郡王李孝恭迎戰,結果被蠻軍擊敗。
一展身手的機會終于來了!李靖主動請纓,只帶了為數八百人的一支小部隊,便成功襲破了蠻軍大營;其后又在險要之地設伏,大敗十倍于己的蠻軍,斬殺冉肇則,俘獲五千余人,一舉平定了蠻族叛亂。捷報傳至長安,李淵的意外和驚喜之情溢于言表。為了掩飾自己先前對李靖的不公,李淵在朝會上對百官說了一句很巧妙的話,他說:“朕聞使功不如使過,李靖果展其效!”(《舊唐書·李靖傳》)
這句話既夸獎了李靖,同時也夸獎了李淵自己。因為他把李靖所取得的戰績說成是他故意使用激將法的結果。所謂“使功不如使過”,意思就是與其用功勛去激勵下屬建功立業,還不如適當給他一些壓力,讓他感覺自己有過失,然后他才會加倍努力,以求將功補過。
這固然是很高明的馭人之術,可明眼人都知道,先前李淵對待李靖的那些做法壓根就不是這么一回事。
可不管怎么說,通過這次勝利,李淵總算徹底改變了對李靖的看法。他在隨后下發給李靖的詔書中稱:“卿竭誠盡力,功效特彰!朕雖與你遠隔,但深明卿之至誠,極為嘉賞,卿勿憂富貴也?!背斯_頒發的詔書,李淵還特意給了李靖一道手詔,說:“既往不咎,舊事吾久忘之矣!”這句私下里的體己話固然表明了天子李淵與李靖和解的誠意和熱情,可同時也向我們透露出——李淵之前對那些“舊事”確實是一直耿耿于懷的。
武德四年二月,否極泰來的李靖壓抑多年的能量開始噴發,他胸有成竹地向趙郡王李孝恭呈上了平定蕭梁的“十策”,李孝恭轉呈朝廷。李淵當即采納,以李孝恭為夔州總管,命他大規模制造戰船,訓練水軍;同時授予李靖行軍總管兼長史之職,命他全權負責軍事。
至此,李靖才終于有了一個與他的能力和任務相匹配的職銜。從這一刻開始,李淵已經把平定南方半壁江山的重任托付給了他。
李靖輝煌的軍事生涯就此展開。
為了全力進攻蕭梁,李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設法解除唐軍的后顧之憂。他向李孝恭建議,將巴蜀各地蠻族首領的子弟全部召集到夔州總部,考察他們的才干,任命相應的官職。此舉表面上是對蠻族子弟的一種優待和禮遇,事實上是把他們作為人質,防止各地蠻族首領反叛。
就在唐軍秣馬厲兵,即將對蕭梁發動全面進攻的前夕,梁帝蕭銑卻正在干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在裁軍。
大敵當前,蕭銑卻忙著裁軍,他怎么了?腦子進水了?
不,蕭銑的腦子沒進水,是肚子進水。
苦水。
因為跟隨他造反的那幫元勛故舊紛紛以開國功臣自居,個個牛皮烘烘、鼻孔朝天、專擅殺戮、目無朝廷,讓蕭銑大傷腦筋。他最后只好想了個辦法——以境內業已太平、急需發展生產為由大量裁軍,讓那些驕兵悍將通通解甲歸田,回老家當農民。
可想而知,這幫居功自傲的將領絕不甘心就此被褫奪兵權。大司馬董景珍的弟弟馬上召集了一幫人,準備發動兵變,但消息泄露,未及發動便被蕭銑鎮壓。其時董景珍正出鎮長沙,蕭銑欲蓋彌彰地宣布赦免董景珍的連坐之罪,同時又下詔召他回朝,其猜忌之心昭然若揭。董景珍頓生兔死狗烹之感,遂暗中遣使向李孝恭投降。
而生性多疑的蕭銑也很快就嗅出了反叛的味道,于是命齊王張繡率兵討伐董景珍。董景珍致信張繡說:“君不見‘前年誅彭越,往年殺韓信’,奈何今日相攻?”張繡不予理會,命大軍圍攻長沙。董景珍不敵,突圍而走,被麾下將領所殺。蕭銑鏟除了心頭之患,大喜過望,隨即擢升張繡為尚書令。然而蕭銑的喜悅之情很快便一掃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憂慮和恐慌。
因為張繡又坐大了,他“恃勛驕慢,專恣弄權”,其囂張氣焰讓蕭銑忍無可忍。
蕭銑不得不再次設計將張繡誅殺。
至此,蕭梁王朝徹底陷入“麻稈打狼——兩頭怕”的局面。
皇帝蕭銑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元勛故舊人人自危,離心離德。
蕭銑眼睜睜看著王朝的人心和基業正在迅速瓦解,卻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
武德四年十月初七,梁朝鄂州(今湖北武漢市南)刺史雷長穎舉城降唐,揭開了蕭梁覆亡的序幕。
唐軍兵分四路,由李孝恭和李靖率兩千余艘戰船出巴蜀,浩浩蕩蕩順長江東下;由廬江王李瑗出襄州(今湖北襄陽),黔州刺史田世康出辰州(今湖南沅陵縣),黃州總管周法明出夏口(今湖北武漢漢口),從各個方向大舉進攻蕭梁。
在這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蕭銑卻對戰局產生了重大誤判。他認為此時長江水勢大漲,不易行舟,因此并沒有及時進行防御部署。李孝恭的唐軍主力遂一路勢如破竹,接連攻陷荊門和宜都兩處軍事重鎮,迅速進抵夷陵(今湖北宜昌市)。
梁朝門戶洞開,都城江陵(今湖北江陵縣)一下子暴露在唐軍的眼皮底下,蕭銑這才慌了手腳,急命大將文士弘率數萬精銳進駐清江(今清江入長江口)布防。十月初九,李孝恭和李靖大破文士弘,俘戰船三百余艘,梁軍被殺和溺斃者數以萬計。唐軍乘勝追擊,進至百里洲(今湖北枝江市南的長江中小島)。文士弘集結殘部再戰,卻再次被擊潰。唐軍艦隊長驅直入,兵鋒直逼江陵。梁江州(今湖北長陽縣西)總管蓋彥舉旋即以五州之地降唐。
文士弘潰敗、蓋彥舉叛降的消息傳回江陵,蕭銑頓時感覺到末日降臨。直到這一刻,他才充分意識到自己貿然裁軍導致的惡果——眼下江陵唯一的軍事力量就只有一支幾千人的禁衛軍了。
單憑這么一點力量如何守住江陵?
蕭銑迫不及待地向各地發出了十萬火急的勤王詔。然而,此刻蕭梁的大多數軍隊都遠在江南和嶺南,遠水救不了近火,蕭銑不得不命數千禁軍登上艦船,出城拒戰。
李孝恭準備立刻對梁軍發動攻擊,李靖勸阻道:“這是蕭梁最后的頑抗力量,他們仍有斗志,但并沒有通盤的防御計劃,其勢必不能久。我們不如暫且停泊南岸,休養一日,梁軍兵力必定分散,很可能會留一部抗拒我軍,分一部回城據守。兵分則勢弱,我軍乘其松懈發動進攻,無不勝之理。如果現在急攻,梁軍必奮力死戰,楚地士卒歷來剽悍,不是那么好戰勝的。”
然而李孝恭并沒有聽從李靖的勸阻。在他看來,唐軍一路勢如破竹、兵鋒正銳,根本無須擔心眼前這支區區幾千人的敵軍。所以,李孝恭當即命李靖留守南岸大營,自己親率精銳出擊。
結果不出李靖所料,沒有退路的梁軍不得不拼死作戰,大意輕敵的李孝恭被打得大敗而回。
李孝恭敗逃時丟棄了大量的軍資器械,梁軍士兵紛紛棄舟登岸,哄搶戰利品。李靖見梁軍混亂,當即揮師反擊,大破梁軍,乘勝追至江陵,殺入外城,并迅速攻占水城,俘獲艦船一千余艘。李靖建議將這些艦船放入江中,任它們向下游漂去。眾將領大惑不解,紛紛表示反對。他們說:“破敵所獲,理當為我所用,奈何棄之,以此資敵?”
在這種時候,人和人的差距就體現出來了。
準確地說,一介武夫和一代名將的素質差異就是在這里分野的。
在墨守成規的將領們看來,軍艦就是打仗用的,怎么能搶到手以后再把它還給敵人呢?
可在李靖看來,這批戰利品還有一個更大的用途,可以用它們一舉擊潰下游梁軍的軍心和斗志,讓他們徹底放棄援救江陵的打算。
這就叫不戰而屈人之兵!
眼見眾將領依舊是一臉迷惑不解的神情,李靖耐心地解釋:“蕭銑所據之地,南到嶺表,東至洞庭,其軍隊數量仍然很大。我們孤軍深入,如果不能及時攻克江陵,等敵人援兵四集,我們必將陷入腹背受敵、進退兩難的困境,就算擁有這些戰船,又能起什么作用?如果我們將這些艦船放棄,讓它們蔽江而下,各地梁軍見之,必然以為江陵已經陷落,不敢輕進;即便派人偵察,一來一往至少也要十天半月,到時候我們早已拿下了江陵?!?
李孝恭和眾將領至此才恍然大悟,遂依計而行。
當一千多艘空無一人的“幽靈船”無聲無息又浩浩蕩蕩地漂向下游時,沿岸梁軍不禁大驚失色。
他們唯一的反應就是——江陵陷了,梁朝完了!
這個令人恐慌和絕望的消息立刻像插上翅膀一樣傳遍了梁朝的四面八方。
鼎定半壁:蕭梁的覆滅(下)
李孝恭和李靖率大軍將江陵團團圍困后,迅速切斷了它與外界的一切聯系。梁帝蕭銑自知大勢已去,于是神色凄然地對文武百官說:“天不佑梁,勢不能支,若竭力死戰,則生靈涂炭,豈能以我一人之故而使百姓蒙難?應趁城池未陷而先出降,以免亂兵傷害士庶。諸人失我,何患無君!”
這一年十月二十一日,蕭銑最后一次告祭太廟,隨后下令開門出降,城上守軍忍不住失聲慟哭。他身穿麻衣、頭裹布巾,帶著百官來到唐軍營門前,對李孝恭說:“當死者唯銑耳,百姓無罪,請勿殺掠!”
蕭銑希望以自己的主動投降來換取一城百姓的平安,但是唐軍的將領們卻不買他的賬。
唐軍進入江陵后,將士們打量著這座繁華富庶的梁朝帝京,所有人的眼睛都不約而同地冒出了綠光。
他們打算縱兵劫掠。
就在他們動手之前,梁朝中書侍郎岑文本冒著被砍頭的危險來到了唐軍統帥李孝恭的大帳,說了這樣一番話:“江南之民,自隋末以來困于虐政,其后又遭群雄紛爭之苦,今之存者,皆刀下余生,均翹首以盼真命天子,所以蕭氏君臣與江陵父老決計歸命,只愿刀兵永息。今若縱兵劫掠,使士民失望,恐江陵以南之士眾,無復向化之心!”
李孝恭不得不承認,岑文本說得有道理。他雖然拿下了蕭梁的都城,但是江陵以南還有大片梁朝國土以及大批梁朝軍隊,如果不能借此收買蕭梁的人心,等待他的必然是曠日持久的戰爭。
李孝恭隨即發布命令——嚴禁士兵搶掠。諸將大為失望,只好退而求其次,要求抄沒那些因抗拒唐軍而戰死的梁朝將領的家產,以此犒賞將士。李靖馬上反對,他說:“王者之師,應以正義之聲先于兵戈而遠播。那些將領為他們的君主戰死,乃是忠臣,怎么能把他們視同叛逆抄沒家產?”
在岑文本和李靖的阻止下,江陵城避免了一場浩劫。唐軍入城后嚴守禁令,對百姓秋毫無犯。南方各州縣聽說后,無不望風而降。蕭銑投降數日后,正奔馳在勤王路上的十幾萬梁朝軍隊聽到江陵陷落的消息,也全部放下武器投降唐軍。
至此,南方最大的一支割據政權,立國五年的蕭梁王朝被徹底平定。李淵大喜過望,隨即擢升李孝恭為荊州總管,封李靖為永康縣公、上柱國,命他們進一步經略嶺南。
蕭銑被執送長安,李淵歷數其罪。蕭銑一臉從容地說:“隋失其鹿,英雄競逐,銑無天命,故至于此。如果這也是一種罪,那我甘愿受死!”武德四年冬天,一個北風呼嘯的午后,蕭銑慷慨赴死,在長安鬧市被斬,時年三十九歲。
在隋末唐初的亂世群雄中,蕭銑并不是一個杰出的英雄和帝王,他的能力或許遠遠比不上其他人。
論執政能力和個人魅力,他比不上竇建德;論軍事能力,他比不過李密和王世充;論強悍勇武,他甚至連劉武周、薛舉等人都比不上……尤其是在王朝即將覆滅的時刻,蕭銑在政治和軍事上的無所作為,更加讓人感覺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平庸帝王。
然而,有所作為又如何呢?
即便蕭銑率領江陵軍民與唐軍血戰到底,但他除了把江陵變成第二個洛陽之外,除了像王世充那樣制造出一座餓殍遍野的人間地獄之外,又能如何呢?他能挽回王朝覆滅的命運嗎?
顯然不能。
他也許會多撐一些日子,但敗亡的結局絕對無可挽回。
既然如此,那么蕭銑在最后時刻的表現就不僅令人同情,而且令人感佩。身為帝王,在王朝覆滅前夕考慮的并不是如何保全自己的權力和生命,而是如何避免滿朝文武和治下百姓遭到屠戮和劫掠。這樣一個帝王即使在他的世界里失去了所有,也仍然會在血腥灰暗的史冊中留下一抹亮色——一抹與人性和良知有關的亮色。
僅此一點,蕭銑就值得后人贊嘆。
武德初年,南方的主要割據政權除了蕭銑、林士弘之外,在江淮一帶還盤踞著多股割據勢力:沈法興據毗陵(今江蘇常州市),杜伏威據歷陽(今安徽和縣),李子通據海陵(今江蘇泰州市),陳稜據江都。這些梟雄互相攻伐,都有稱雄江表(今太湖及錢塘江流域)的野心。武德二年九月,當李唐王朝與劉武周在河東激戰正酣時,這些割據勢力的相爭也進入了白熱化狀態……
九月初,海陵的李子通進攻陳稜據守的江都。陳稜向杜伏威和沈法興求援,沈法興命其子沈綸率軍數萬,會同杜伏威馳援江都,兩軍分別在楊子(今江蘇揚州市南長江入口)和清流(今安徽滁州市)扎營。
為了打破對方的聯盟,李子通采納了謀士毛文深的離間計,招募江南勇士化裝成沈綸的軍隊,于深夜攻擊杜伏威大營。杜伏威大怒,也出兵反擊沈綸,雙方的聯盟就此破裂,遂各自按兵不動,誰也不愿率先進攻李子通。李子通趁勢集結精銳,一舉攻陷江都。陳稜逃出一命,投奔了杜伏威。李子通占據江都后,馬上又出兵擊敗了沈綸,杜伏威勢單力薄,只好引兵而退。李子通隨即在江都登基,自稱吳帝,改元明政。數日后,丹陽(今江蘇南京市)變民首領樂伯通率部眾一萬余人歸附了李子通。
李子通勢力迅速壯大,杜伏威時刻擔心被吞并,幾經猶豫之后,終于率部歸降唐朝。九月十二日,杜伏威被李唐朝廷任命為淮南安撫大使兼和州(歷陽郡改)總管。
武德三年十二月,就在李世民與王世充大戰于東都時,李子通也渡長江南下,大舉進攻沈法興,占領京口(今江蘇鎮江市)。沈法興命仆射蔣元超在庱亭(今江蘇常州市西北)阻擊李子通,結果他戰敗陣亡。沈法興遂放棄毗陵,亡奔吳郡(今江蘇蘇州市)。此后,丹陽、毗陵等郡全部被李子通占據。
其時杜伏威已被唐朝封為東南道行臺尚書令、上柱國、吳王,并賜姓李,寵遇甚隆,自然負有平定一方之責。為了遏制李子通的擴張勢頭,杜伏威命行臺左仆射輔公祏、大將闞稜、王雄誕率數千精銳渡過長江,攻克了丹陽,并在溧水(今江蘇溧水縣)與李子通展開會戰。唐軍起先取得了優勢,在追擊時卻遭到李子通反撲,結果失利。當天夜里,李子通因取勝而輕敵,扎營不設防備,勇將王雄誕率數百名親兵襲擊吳軍大營,大破李子通,俘虜數千人。李子通狼狽逃回江都。
不久,李子通糧草告罄,只好放棄江都,退守京口。于是和州以西全部被杜伏威占據。杜伏威將總部遷至丹陽,步步進逼李子通。李子通再次放棄京口,轉而攻擊退守吳郡的沈法興,并將其徹底擊潰。沈法興僅帶著數百人逃亡,最后身陷絕境,投江而死。
消滅沈法興后,吳帝李子通聲勢復振,于是遷都余杭(今浙江杭州市),將沈法興原有地盤全部吞并,其勢力范圍北至太湖,南到仙霞嶺,東至會稽(今浙江紹興市),西到宣城(今安徽宣州市),成為與梁帝蕭銑、楚帝林士弘鼎足而立的南方三大割據政權之一。
武德四年十一月初,亦即李孝恭和李靖掃平蕭梁的半個月后,杜伏威派遣麾下猛將王雄誕率部進攻余杭,李子通親率精銳駐防獨松嶺(今浙江安吉縣南)。王雄誕命部下在獨松嶺上遍插唐軍軍旗,并在夜晚燃起大量火把綁在樹上。于是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李子通從營寨中向外望,似乎漫山遍野都是唐軍。李子通大為恐懼,遂焚燒大營,退守余杭。王雄誕揮師追擊,在余杭城下大敗李子通。
十一月初七,走投無路的李子通不得不向唐軍投降。隨后,王雄誕又接連逼降當地的變民首領汪華、聞人遂安等人,于是徹底平定江表。王雄誕因功被李唐朝廷擢為歙州(今安徽歙縣)總管,封宜春郡公。
至此,帝國的南方只剩下據守余干(今江西余干縣)及附近幾個州縣(約今江西省大部)的楚帝林士弘了。
在所向披靡的唐軍面前,這最后一個割據政權還能茍活多久?
答案可想而知。
武德五年(公元622年)十月,林士弘命其弟林藥師進攻循州(今廣東惠州市),結果林藥師戰敗身亡。隨后林士弘的大將王戎又以南昌州(今江西永修縣)降唐。林士弘在四面唐軍的強大壓力下放棄余干,帶著殘部逃到安成(今江西安福縣)的一個山洞里,最后又被唐軍擊敗。林士弘憂懼而亡,其部眾作鳥獸散。
至此,林士弘的割據政權前后歷六年而亡,帝國南部的半壁江山宣告平定。
掌握時代的話語權
自從武德四年五月平定竇建德與王世充后,李世民就成了大唐王朝獨一無二的中流砥柱。
光是如何對他進行封賞,天子李淵就大傷了一番腦筋。
朝廷現有的職位顯然都與李世民的蓋世功勞不相匹配。為此李淵絞盡腦汁地想了兩個多月,終于在武德四年十月挖空心思地創造出了一個前無古人的官銜——天策上將,將它隆重授予了李世民。
這個官銜位在所有王公之上,極盡尊寵。此外,李世民還兼任司徒、陜東道行臺尚書令,并且增加食邑兩萬戶,與前共計三萬戶;同時李淵還特許他開設天策府,給予他任命各級官屬之權。
至此,李世民可謂威震朝野、勢傾天下,成為大唐帝國除了天子李淵和太子李建成之外的第三號人物。
然而,李世民絕不滿足于當這個“兩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第三號人物。
因為他的心中裝著一個東西——天下。
他現在所取得的一切都是通往這個終極目標的一道橋梁。
如何取得天下?
吸納人才。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競爭歸根結底都是人才的競爭。
李世民深諳此道。
通過幾年來的南征北戰,天下的英雄豪杰已悉數入其彀中,包括享有時譽的眾多文人學士也陸續歸附了李世民。此刻的秦王麾下可謂精英薈萃、人才濟濟。李世民知道,如今雖然海內大抵平定,金戈鐵馬的征戰生涯也已告一段落,但是等待他的將是另一種更為殘酷的戰爭。
那就是,秦王集團與東宮集團之間的政治博弈。
為了迎接這場博弈,李世民決定把這些文人學士凝聚到自己身邊,將他們打造成一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智囊團。
武德四年冬天,李世民在宮城西側開辟了一個文學館,遴選了十八位滿腹經綸的學者作為自己的高級幕僚,號稱“十八學士”。其中的首席成員就是后來貞觀初年與房玄齡共掌朝政的一代名相、貞觀之治的主要締造者之一——杜如晦。
杜如晦是京兆杜陵(今陜西西安市長安區)人,世代官宦,曾祖父杜皎為北周開府儀同大將軍、遂州刺史,祖父杜果官至隋工部尚書,封義興公,父親杜吒任隋昌州長史。杜如晦從小聰明穎悟,好談文史;大業年間,隋吏部侍郎高孝基對他深為賞識,稱其“有應變之才,當為棟梁之用”(《舊唐書·杜如晦傳》),隨即任其為滏陽(今河北磁縣)縣尉。幾年后,天下漸亂,杜如晦知道自己在隋朝官場上已經不能有所作為,遂棄官歸家。李淵父子攻克長安后,杜如晦投秦王麾下,任兵曹參軍,不久后被朝廷擢升為陜州(今河南三門峽市)長史。
作為秦王李世民的心腹謀臣,杜如晦表面上是被朝廷擢升外調,事實上是李淵有意剪除秦王日漸豐滿的羽翼。當時秦王府上的很多官屬被外放,不只是杜如晦一個,李世民為此深為憂慮。就在杜如晦即將赴任時,房玄齡及時地對李世民說:“府僚去者雖多,蓋不足惜。但是杜如晦此人聰明識達,乃王佐之才!大王若只愿當一個藩王,誠然無所用之;若必欲經營四方,非此人不可?!崩钍烂裆钜詾槿?,隨即上奏李淵,終于把杜如晦留了下來。
杜如晦從此跟隨李世民東征西討,一直參與各種機要及軍國事務,史稱其“剖斷如流,深為時輩所服”。就這樣,杜如晦與房玄齡一同成為李世民最為得力的左膀右臂。他們同心協力、配合默契,成為中國歷史上極負盛名的一對政治搭檔?!杜f唐書》稱:“房知杜之能斷大事,杜知房之善建嘉謀。”
后人將其總結為四個字——房謀杜斷!
秦王府十八學士除了杜如晦外,其余人物也都是一時之選,他們是:房玄齡、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李玄道、蔡允恭、薛元敬、顏相時、蘇勖、于志寧、蘇世長、薛收、李守素、陸德明、孔穎達、蓋文達、許敬宗,皆以本官兼文學館學士。
李世民把他們分為三班,輪流到文學館值宿,供給他們佳肴美膳,禮遇十分優厚。李世民每當處理完當天政務,便立刻來到文學館,和學士們縱論古今,討論文史典籍,時常暢談至深夜才上床就寢。李世民又讓著名畫家閻立本為十八學士畫像,讓褚亮題寫像贊,極盡尊崇之能事。一時間,秦王府的此番盛舉在朝野上下傳為美談,文學館更是成為滿朝士大夫和天下士人衷心向往的學術圣地。欣羨之余,人們都把有幸入選文學館的學士稱為“登瀛洲”。
李世民后來之所以能成功奪嫡,并且最終君臨天下,應該說與這個智囊團的出謀劃策息息相關。雖然這十八學士并不全是政治家,其中有些人應該算是比較純粹的學者,但是知識精英恰恰能引導一個時代的思想潮流和社會輿論,尤其是在古代那種意識形態一元化的社會中更是如此。所以,李世民的文學館事實上就是那個時代“先進文化”的代表,也是那個時代政治宣傳的制高點,輿論導向的策源地。換句話說,掌握了文學館和精英知識分子,也就等于掌握了那個時代的話語權。
試問,一個既能在軍事上征服天下,又能在思想上領袖群倫的人,不當皇帝可能嗎?
金鑾殿上那張金光閃閃的御座,終究要向李世民敞開懷抱。
盡管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甚至包括天子李淵都要迫不及待地站出來說——我反對。但是他們最終只能聽見歷史老兒從鼻孔里重重地哼一聲——
反對無效!
是的,反對無效。
因為李世民是無人可以取代的。
他注定要創造一個光芒萬丈的時代,也注定要書寫一段彪炳千秋的歷史。
盡管此刻的天下烽煙未熄,這個新生的大唐帝國還要經受許多戰火的洗禮;盡管在未來的道路上,年輕的李世民還要迎接一連串驚心動魄的危險和考驗??墒?,一個無比瑰麗的帝王夢想早已埋藏在他的心中,一個獨步古今的輝煌時代,也已經像噴薄欲出的旭日一樣,在遠方的地平線上勃勃涌動。
這片飽經戰亂、歷盡滄桑的土地,終將被新時代的曙光照亮。
即將來臨的這個時代,有著黃金般的色澤,也有著比黃金更璀璨的名字。
它的名字叫作——貞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