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地圖,一個基于極大極迷人課題的極簡略概要,以及對于人類如何漸漸學會在這顆星球上尋路的些許觀察
- 地球的故事
- 房龍
- 9128字
- 2018-11-23 14:23:10
MAPS. A VERY BRIEF CHAPTER UPON A VERY BIG AND FASCINATING SUBJECT. TOGETHER WITH A FEW OBSERVATIONS ON THE WAY PEOPLE SLOWLY LEARNED HOW TO FIND THEIR WAY ON THIS PLANET OF OURS
地圖如此司空見慣,以至于我們幾乎無法想象沒有地圖的時代,那時候的人們對于憑借一張地圖旅行的想法很陌生,就像今天的我們說起依靠數學公式來完成太空旅行一樣。
古巴比倫人是出類拔萃的幾何學家,能夠完成整個國家的地籍勘探(這項工作完成于公元前3800年,或者說,摩西[16]出生前的2400年)。他們給我們留下了幾塊泥板,上面描述的多半就是古巴比倫王國的疆域版圖,只是和我們腦海中的地圖大相徑庭。埃及人為了從辛苦勞作的臣民身上收足每一分稅款,也進行過一次全國調查,這證明他們掌握了足以完成這項艱難任務的實用數學知識。然而,尋遍法老王的墓葬,依然沒有找到任何現代意義上可稱之為地圖的東西。
希臘人擁有最好奇的頭腦,作為最擅長尋根究底的古人,曾寫下無數有關地理的論文,可我們對他們的地圖卻幾乎一無所知。看起來,當初某些大的商業中心地區應當曾經有過一種青銅板,刻著從地中海東部一個地方前往另一地方的最佳路線,供商人們參考。但至今沒有一塊實物出土,它們究竟是什么模樣,我們完全無從知曉。亞歷山大大帝到過前人從未抵達的遠方,就算后來者也多有不及,他一定是擁有某種“地理意識”,才會設立了一支專門的“步測者”隊伍,當他那不知疲憊的馬其頓軍團四處搜尋印度黃金時,這群人始終走在軍隊最前方,隨時報出精確的里程數。然而,至于我們所能理解的那種地圖,依舊毫無痕跡,沒留下哪怕一角殘片、一根線條。
追逐戰利品的羅馬人(在歐洲的大殖民地時代開啟之前,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最驚人的有組織、有體系的“搶劫團體”)無處不在,到處安家,到處修路,到處收稅,到處把人掛上絞刑架或釘上十字架,到處留下他們的廟宇和游泳池,大有統治世界帝國的架勢,卻沒有一張名副其實的地圖。沒錯,古羅馬的作家和雄辯家們許多次提到過他們的地圖,信誓旦旦地說,它們相當準確,完全值得信賴。但唯一一張流傳到我們手中的羅馬地圖(如果不算公元2世紀那張微不足道的古羅馬規劃小圖的話)實在是粗糙含混,對于現代人來說,頂多只是一件古董,卻沒有什么實在價值。
在史學界,它被稱為《波伊廷格地圖》,得名于德國奧格斯堡一位名叫康拉德·波伊廷格的市政官員,是他首先想到,借助斯特拉斯堡的約翰內斯·古滕堡剛剛發明的印刷技術來印刷發行這份古地圖。遺憾的是,波伊廷格手頭并沒有這份繪制于公元3世紀的地圖原稿。他使用的是一份13世紀的摹本,在這之間的一千年里,蛇蟲鼠蟻抹去了許多重要的細節。
盡管如此,它的主體輪廓無疑還是出自最初的羅馬版本,如果這就是羅馬人最出色的作品,顯然,他們還有許多東西需要學習。我會在這里臨摹這張地圖的一部分,你可以自己判斷。只有對它進行漫長而耐心的研究之后,你才會慢慢開始理解羅馬的地理學家們腦子里想的是什么。同時,也會意識到,從那個意大利細面條式的“世界”到今天,我們取得了多么大的進步。對于當年要前往英格蘭或黑海的羅馬將軍來說,那就是行軍文件里最新的成果了。
至于中世紀的地圖,我們可以直接忽略。教會不贊成一切“無用的科學探索”。前往天堂的道路比萊茵河口到多瑙河口的最短路線重要得多,地圖只不過是些可笑的圖片,滿是沒頭的妖怪(可憐的因紐特人是這種奇特想象的原型,他們縮在皮毛衣服里,連腦袋都看不見)、噴鼻息的獨角獸、噴水的鯨魚、長翅膀的鷹馬、北海巨妖、美人魚、鷹鷲獸等等整個恐怖迷信世界里所有的居民。自然,耶路撒冷是整個世界的中心,印度和西班牙是世界的邊界,沒有人會想要越過它們,蘇格蘭是個單獨的島嶼,而巴別塔[17]足有10個巴黎那么大。
和中世紀繪圖師的作品比起來,波利尼西亞人的紡織地圖(它們看上去簡直就是幼兒園孩子的涂鴉,卻絕對實用,非常精確)足以稱得上航海者的精妙杰作。更不用說同時代阿拉伯人和中國人的成果了,盡管他們被當作可鄙的異教徒而被忽視。在15世紀航海技術終于躋身科學之列以前,我們的地圖都沒有任何實質上的進步。
那時候,土耳其人攻下了連接歐洲與亞洲的橋頭堡,通往東方的陸地交通被阻斷了,突然間,在開闊的海洋上找出一條通往印度的新路線成了當務之急。這意味著,過去那種依靠岸邊教堂燈塔或水邊犬吠聲導航的航海體系走到了盡頭。現在,航行得橫跨大洋,一連若干個星期里除了天空和水之外什么都看不到。恰是定位導航的需要大大促進了當時航海術的發展。
埃及人大概曾冒險抵達克里特島,但沒有繼續前行。事實上,這座大島的來訪者似乎耗盡了力氣,以至于整段航程看起來并不像是規劃周詳的探索之旅。腓尼基人和希臘人骨子里都是“教堂燈塔航海者”,雖說他們也完成過幾次激動人心的航行,甚至大膽遠行至剛果河流域和錫利群島[18]。即使在那樣的航行中,他們無疑也是盡可能緊貼住海岸線的,而且一到晚上就把船拽上陸地,免得它們飄向開闊的海面。至于中世紀商人,只不過死守著地中海、北海和波羅的海打轉,從不允許遠方的山脈連續多天從視野中消失。
如果發現自己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迷了路,他們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最近的陸地。為此,他們總是隨身帶著幾只鴿子。他們知道,鴿子會選擇最短的路線飛往最近的陸地。不知該往哪里走時,他們就放飛一只鴿子,看看它往哪里飛。接著便開船朝著鴿子的方向走,直到看到山峰,找到最近的港口去打聽,這是闖到了什么地方。
當然,中世紀的任何人都比我們更熟悉星星。他們必須懂,因為那時候可沒有今天的日歷、年鑒之類的印刷品來提供信息。所以,聰明的船長只要看星星就能找到方向,并借助北極星和星座確定航線。只是北部的天空常常陰霾密布,星星就幫不上多大忙了。要不是一項外國發明在13世紀上半葉后迅速傳入歐洲,航海依然會是一件痛苦而且代價巨大的事,只能依靠上帝的慈悲和人的猜測(基本上是后者)而行。可是,羅盤的起源和歷史至今仍舊是個巨大的謎,我在這里告訴你們的更像是一些推測,而不是常識。
成吉思汗,這個眉眼斜挑的小個子蒙古人在13世紀上半葉里統治著一個前所未有的遼闊帝國(疆域覆蓋黃海到波羅的海之間,直到1480年時,今天的俄羅斯都還在它的統治之下),在穿越廣袤的亞洲中部荒漠前往歐洲尋求財富的征途中,他很可能就已經用上了某種羅盤。只是當地中海的水手們第一次看到這“褻瀆上帝的魔鬼造物”(教會的人這樣稱呼它)時,絕沒有人知道,就在不久之后,它會引領人類的航船駛向地球另一端。
這類發明對整個世界來說都非常重要,來由卻全都模糊不清。也許是某個從迦法或法瑪古斯塔回來的人在波斯商人手中買下一個羅盤,帶了回來,波斯商人告訴他,這是剛剛從某個來自印度的人手里得到的。[19]傳言在岸邊的酒館里擴散開來。又有一些人想看看這被撒旦施過魔法的有趣小指針,無論你在什么地方,它總能告訴你哪一邊是北方。當然,他們并不相信真會有這樣的事情。盡管如此,他們仍舊會要求朋友下次從東方回來的時候也幫他們帶一個。他們甚至提前付了錢。于是,6個月后,他們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小羅盤。真沒想到,這小東西真的有用!那么,人人都必須有一個羅盤。大馬士革和士麥那[20]的商人接到了更多的羅盤緊急供貨需求。威尼斯和熱那亞的工廠開始自己動手制造。眨眼間,歐洲的每一個角落都聽說了羅盤。短短幾年內,這個罩著玻璃面板的小金屬盒子就變得如此司空見慣,以至于甚至不會有人想到這種隨處可見的小儀器也值得書寫一番。
到此為止吧,更詳細的來龍去脈之謎大概永遠都解不開了。然而,從這敏銳的指針第一次指引威尼斯人從他們的潟湖去往尼羅河三角洲到現在,我們對羅盤本身的認識已經取得了巨大的進步。比如說,我們發現,除了少數幾個地點之外,在地球上的大部分地方,羅盤的指針并不指向正北,而總會向東或向西略微偏移一點,這種差異有個專業名詞,叫“磁差”。這是因為我們星球的南北磁極并不完全與地理意義上的南北極重合,兩者往往相距數百英里之遙。磁北極位于加拿大最北端的布西亞半島處,詹姆斯·羅斯爵士于1831年首次登陸該島;而磁南極位于南緯73°、東經156°處[21]。
也就是說,作為一名船長,只帶著航海羅盤上船是不夠的。還必須有航海圖來告訴他,各個地方的磁差具體是多少。不過接下來就屬于航海科學的范疇了,眼下這本小書并不是專門討論航海術的。航海極其艱難,涉及龐雜的知識門類,這本身就決定了它絕無可能靠簡單的寥寥數語就解說明白。就我們現在的目標而言,你只要記住,羅盤在13、14世紀間進入歐洲,大大促進了航海術的發展,幫助它成長為一門可靠的科學,而不再只是一件依賴運氣和無望的復雜運算(那遠遠超過了絕大多數人腦力所能達到的水平)的事,這就足夠了。
但一切才剛剛開始。
今天,任何人都可以輕松知道一艘船的航向是正北、北偏東、北北東、北東偏北、北東、北東偏東或是任何羅盤上標記出的32個“大概方向”[22]之一。中世紀的船長卻只有另外兩種工具來幫助他們大概判斷自己身在大海中的哪片區域。
首先,是測深繩。測深繩的歷史可能和船舶本身一樣悠久。有了它,就能測出海洋中任意指定地點的水深,再配上一份標明海洋各處不同深度的圖表,船便可以一邊探路一邊緩緩前行。測深繩能幫助人們大致估計出自己身在哪一個區域。
另一樣是測程儀。最早的測程儀只是一塊小木頭,人們站在船頭將它投入水中,觀察它需要多長時間才漂過船尾。自然,船頭到船尾的長度是已知的,于是人們就能知道船完全經過某一點所需要的時間,進而計算出時速。
木頭測程儀漸漸被計程儀繩取代,那是一條非常結實的細長繩索,尾端拴著一塊三角形木片。繩索打了許多“結”,被均勻地分成若干段。在它被投入水中的同時,另一名水手翻轉沙漏開始計時。當所有沙子漏光(這個時間當然也是事先就知道的,通常是兩或三分鐘),前者收回繩索,數清楚在沙子從一個玻璃樽漏進另一個玻璃樽的時間內一共放出了多少個繩結。然后,只需要簡單的計算,就能知道船行速度是多少,或者,就像水手們習慣說的,“多少節[23]”。
然而,即便船長知道了船速和大致的行進方向,也倍加小心地進行了計算,洋流、潮汐和風還是會出來搗亂。結果就是,哪怕在羅盤被引入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遠洋航行依舊是最難以預測的冒險。致力于尋求理論上解決問題方案的人們意識到,要改變這一狀況,他們必須找到什么來替代過去的教堂燈塔。
這并不是開玩笑。教堂燈塔、高山頂上的樹、堤岸上的磨坊風車和看家狗的吠叫在航海領域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因為它們都是“固定的點”,也就是說,無論發生什么,它們都不會改變位置。有了這樣的“定點”,水手就可以做出推斷。“我得再往東走一點”,他回憶起上一次經過這個區域的情形,得出結論。這個結論也可能是“還要再往西(或南,也可能是北)走一段才能到達我的目的地”。那時候的數學家(順便說一句,都是些非常聰明的人,考慮到當時信息的匱乏和工具的粗陋,他們在自己的專業領域已經做到了最好)很清楚問題的關鍵在哪里。他們必須找到自然界中的“定點”來代替人造的“定點”。
他們早在哥倫布大航海(我之所以在這里提到他,只是因為1492年似乎是個婦孺皆知的年份)的兩百年之前就開始了這項研究,直至今天都還沒有結束,盡管如今已經有了無線電報時信號、水下信號和機械驅動的操舵裝置,而“鋼鐵麥克”[24]也已經讓傳統舵手幾乎統統失業。
想象你自己站在一個圓球上,圓球位于一座塔的下方,塔頂上有旗幟飄揚。只要你還站在塔底,這面旗幟就永遠在你的頭頂正上方。但當你離開塔底想要抬頭看看它時,你的視線必然與塔形成一個夾角,角度的大小取決于你與塔之間的距離,就像下面這幅圖畫里顯示的。
一旦找到這個“定點”,剩下的就容易多了,無非是角度問題,就連古希臘人都知道怎樣計算角度,他們奠定了三角學的基礎,這門學科研究的正是三角形中邊與角的關系。
至此,我們來到了本章節最困難的部分,事實上,我得說這是全書中最難的部分——對于今天被稱為“經度”和“緯度”的東西的探尋。確定具體緯度的正確方法先被找到,比經度早了上百年。經度的問題(當然,現在我們知道怎么劃分了)看上去比緯度簡單得多。但對于我們那不知時鐘為何物的祖先來說,卻是幾乎無法逾越的難關。反倒是緯度,只要求細致的觀察和更加細致的計算,這是他們在相對早期就能夠解決的。籠統的話已經說得太多了。現在應該做的是,盡我所能,簡單地表述這個問題。
在下圖中,你會看到一些平面和夾角。站在D點上,你會發現自己正處于塔頂的正下方,就像正午12點時剛巧站在赤道的太陽下一樣。當你移動到E點時,事情稍稍復雜一些。這個世界是圓形的,如果打算研究角度,你需要一個平面。因此你從設想的地球中心拉出一條線,地心為A點,這條線穿過你自己的身體,直抵你正上方的一個點,這個點在天文學里的正式名稱是“天頂”,位于觀察者頭頂正上方的天空中,與“天底”相對,后者位于觀察者腳底的天空中。
這真是太復雜了,讓我們來做個實驗吧,這樣你能有一些直觀的了解。用一根毛衣針穿透一個蘋果,確保穿過了蘋果正中心,然后想象你背靠毛衣針坐在蘋果上。毛衣針的頂端就是天頂,而另一端則是天底。接下來,想象一個平面,剛好經過你站或坐的位置,垂直于毛衣針。當你站在E點時,這個平面就是FGKH,而BC就是經過你的觀察點并沿平面伸出的線。此外,為了方便起見,也為了讓這個問題稍稍簡單一點,不妨想象你的眼睛長在腳趾上,不偏不倚,就是BC線與你的腳相交的點。現在,抬頭去看塔頂的旗桿頂端,估算旗桿頂點(L點)、你所在的點(E點)和你腦海中那條BC線的頂端所形成的角度。BC線是假想的FGKH平面的一部分,垂直于天頂與A點之間的假想線,這條假想線連接著地心和你這名觀察者頭頂正上方的天頂。只要懂一點三角學,這個角度就能告訴你,你離塔有多遠。移動到W點,重復這一過程。W就成了MN假想線與你相交的點,這條線屬于虛構平面OPRQ,平面垂直于地球A點與新的天頂(天頂隨著你的移動而改變)之間的連線。計算LWM的角度,你就知道,這里到塔的距離要遠得多。
你看,哪怕用最簡單的方式來加以描述,它仍舊十分復雜。就是因為這樣,我只能對現代航海賴以存在的基本原理粗略勾勒個大概。如果你有志成為一名水手,就一定要去專門的學校,花上數年時間來學習如何進行必要的計算;然后,再經過20或30年對儀器、表格和海圖的熟練掌握之后,你的老板或許會讓你擔任船長,相信你有能力指揮一艘船從一個港口開到另一個。如果你沒有這樣的夢想,那么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徹底弄懂這部分問題,所以一定能原諒我把這部分寫得這樣短,而且只談梗概。
既然航海完全就是一樁關于角度的事,那么在三角學再次被歐洲人撿起之前,航海科學絕無可能有所進展。希臘人早在一千年以前就奠定了這門學科的基礎,可自從托勒密(居住在埃及亞歷山大港的著名地理學家)死后,三角學就被遺忘,或者說,被視為太過奢侈的無用品被拋棄了——這東西有點過分聰明了,以至于不大安全。但印度人及其之后的北非阿拉伯人與西班牙人沒有這么多顧慮,他們驕傲地拾起了希臘人扔下的東西。天頂(Zenith)、天底(Nadir)這類詞匯都是地道的阿拉伯語,它們證明了一個事實,在被允許重新排上歐洲學校的課程表(這是13世紀某個時期的事情)之后,三角學已經變成了一門穆罕默德的學科,再也不是基督的學科了。但在接下來的三百年里,歐洲人追回了丟失的時間。因為雖然可以再次展開對于角度和三角形的研究,他們卻發現,自己仍然面對著同一個問題:如何找到地球之外的某個定點,來代替他們的教堂燈塔。
這一崇高榮譽的最強候選人是北極星。北極星離我們那樣遙遠,看起來仿佛是固定不移的,何況它也很容易辨認,就算最駑鈍的漁夫也能在看不見陸地的時候很快找到它。他所要做的,只是想象一條穿過北斗七星右側最遠處兩顆星星的直線,延伸出去,這樣就一定能找到北極星。當然,太陽也是個選擇,但它的軌跡從未被系統地標記出來,只有最聰明的水手才能借助它找到方向。
只要人們還不得不相信地球是平的,一切計算就都是徒勞的,它們游離在事實之外。直到16世紀早期,這些生搬硬湊的理論走到了盡頭。“盤子”理論被“球體”理論取代,地理學家們終于迎來了自己的時代。
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一個垂直于南北極連線的平面將地球分成對等的兩個半球。這條分割線被稱為“赤道”。因此,從赤道上的任意點到南、北極的距離都是相等的。接下來,他們將極點和赤道之間的區域均勻分成90個部分。再下一步,在赤道和極點之間畫好90條平行線(當然是圓圈,別忘了,地球終究是圓的),每條線到另一條的距離都是69英里,也就是說,69英里就是人們心目中極點到赤道之間距離的1/90。
地理學家為這些圓圈標上了數字,從赤道開始向上(或向下)遞增,直到極點。赤道本身是0°,極點是90°。這些線被稱為緯度(Latitude,圖中的L會幫助你記住它們是怎么回事),數字右側的小“°”符號代表詞語“度”,這很方便,因為如果在數學計算中直接用后者就太麻煩了。
以上種種意味著一個巨大的進步。可即便是這樣,走進海洋依然是非常危險的嘗試。在大多數船長都能掌握緯度問題之前,不少于十代的數學家和水手不遺余力地投身于有關太陽數據的編制工作,標出了它在每個地方的每一年的每一個日子里所處的位置。
于是,到最后,任何一個擁有正常智力的水手——只要他能閱讀、會寫字——都能判斷出自己距離北極點和赤道有多遠,誤差不會超過兩三英里,或者用術語說,找出自己位于北緯(赤道以北的緯度線)或南緯多少度上。然而,一旦越過赤道,事情就不那么簡單了,因為他無法再依賴北極星,畢竟在南半球是看不到北極星的。好在問題最終還是得到了科學的解決,及至16世紀末過后,乘船出海者已經不需要為緯度問題擔憂了。
盡管如此,經度(Longitude這個詞有助于你記住,經線是縱向延伸的)的判斷依然是個難題,徹底解決它又花費了整整兩個世紀。在劃分緯度時,數學家們至少有兩個固定的起始點——南極和北極。“北極(或南極),”所以他們可以說,“就是我的‘教堂燈塔’,它會一直存在,直至時間的盡頭。”
但地球上可沒有東極或是西極這樣的地方,畢竟地軸不巧沒在這個方位上。當然,誰都可以隨便畫出無數條子午線,只要是個穿過兩極點環繞地球的圓圈就行。但在這些數以百萬計的圓圈中,哪一個才會雀屏中選,成為“本初子午線”,將地球一分兩半,讓水手們從此可以說,“我正位于‘子午線’以東(或以西)兩百英里外”?“耶路撒冷是地球中心”的老觀念依舊根深蒂固,許多人建議,應當把經過耶路撒冷的那個圈定為零度經線,或者說,我們垂直的赤道。但家國民族的自豪感否定了這個方案。每個國家都希望零度經線能穿過自己的首都,即便到了人類自以為在這方面已經開放了不少的今天,德國、法國和美國地圖上的零度經線依然標在柏林、巴黎和華盛頓。到最后,考慮到英格蘭剛巧在17世紀(經度問題就是在這時候得到徹底解決的)的航海科技領域做出了最大貢獻,而自從英國皇家天文臺1675年在倫敦附近的格林尼治設立以來,一切航海行動都由其統管,穿過格林尼治的子午線最終被定為獨一無二的本初子午線,在縱向上將世界一分為二。
就這樣,水手終于有了縱向方位上的“教堂燈塔”,可在他面前還有另一個難題。一旦深入遠洋公海,他要怎樣得知自己處在格林尼治子午線以東或以西多少英里之外呢?為了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問題,英國政府在1713年專門組建了“海上經度探索委員會”,重獎征集“外海經度測定”方案。兩個世紀前的10萬美元是很大一筆錢,于是每個人都滿懷期待地著手參與這項工作。到19世紀上半葉委員會最終解散為止,它已經拿出了50萬美元作為獎金獎勵給有價值的發明。
人們的辛苦工作幾乎早已被忘卻殆盡,研究成果也大都淘汰了。然而,重金刺激下出現的兩項發明被證實具備長久的價值。第一項是六分儀。
六分儀是個復雜的裝置(一種可以被夾在腋下帶走的小型海上天文臺),可供水手測算任何角距離。它直接誕生于笨拙的中世紀觀象儀、十字測角器和16世紀的象限儀[25],巧合的是,由于全世界都在同一個時刻尋找同一樣東西,足有三個人聲稱自己是真正的發明者,為了這份榮譽苦苦相爭。
然而,第一臺六分儀在航海界引起的興奮卻比不上四年后出現的航海經線儀。這個精準可靠的計時裝置出現于1735年,發明者是約翰·哈里森[26],一個天才鐘表大師(在轉行當鐘表匠之前,他一直是個木匠)。事實上,它就是一種行走極精準的鐘表,從此,在世界各地顯示格林尼治時間成為可能,無論什么地方、什么氣候,乃至于以什么樣的方式搭載在什么交通工具上。能夠做到這一點,是因為約翰·哈里森在時鐘里加裝了一個他稱之為“補償彎曲”的東西。這個裝置能夠隨著溫度的變化調節彈簧長度,使之相應伸展或收縮,從而使他的航海經線儀基本能做到適應任何氣候條件。
經過無休無止的爭論扯皮后,哈里森得到了他的10萬美元獎金(那已經是1773年,他逝世之前的第三年)。如今,無論一艘船開到了哪里,只要有航海經線儀,人們就能隨時知道格林尼治時間。既然太陽每24小時圍繞地球轉一圈(并不是真的繞地旋轉,我在這里只是為了表述方便),也就是每小時行走15度經度的距離,那么,要確定我們在本初子午線以東或以西多少距離之外,就只需要將當地時間與格林尼治時間比較一下,算出時間差就行了。
比如說,如果我們發現(這需要仔細計算,任何有經驗的船員都能夠做到)當前所在地的時間是正午12點,而航海經線儀顯示精確的格林尼治時間為下午2點,而我們已經知道太陽每小時行走15度(這就意味著行走每一度耗時4分鐘),又知道了當前位置與格林尼治的時差為2小時,那么就能得出結論,我們距離本初子午線必定剛好是2×15°=30°。于是,我們就可以在航海日志(英文log-book,直譯為木頭書,這是因為在紙張普及之前,類似數據都是用粉筆寫在一塊木板上的)上記錄下來:這艘船在某日正午行進到了西經30°處。
這個1735年的驚人發明在今天已不再那么重要。格林尼治天文臺每天中午都會向全世界播報準確時間。航海經線儀迅速淪為非必要的奢侈品。事實上,如果我們信得過導航器,無線電足以替代我們所有復雜的表格、勞心費力的計量運算。現在,這講述人類如何在沒有標記的海洋中尋路的冗長章節就要結束了,描摹勇氣、堅韌與智慧的偉大篇章也走到了尾聲。當年,在茫茫大海上,令人絕望的波濤一浪接著一浪涌來,就連最出色的水手也難免在一瞬間迷失方向,時間短得甚至來不及寫完上面這句話。如今,甲板船橋上將不再有手持六分儀的高大身影。他會坐在機艙里,頭戴無線電耳機,問:“你好,楠塔基特!(或者,你好,瑟堡!)我現在的位置是哪里?”楠塔基特或瑟堡[27]便會給出答案。就這么簡單。
不過,這些二十個世紀以來孜孜不倦追求安全、舒適且有效穿行地球表面的努力并非無用功。因為這是首次全球合作的成功經歷。中國人、阿拉伯人、印度人、腓尼基人、希臘人、英國人、法國人、荷蘭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意大利人、挪威人、瑞典人、丹麥人、德國人……全都在這項事業中做出了貢獻。
有關人類合作史的這個專門章節至此就要結束了。但還有其他許多內容夠我們好好忙上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