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武帝從來不是一個重色輕利的人。

寵愛和江山、寵愛和森嚴等級相提并論，那么只能換來帝王哂笑：這個世界自不量力的女人，真是多又蠢。

清卿自己拎不清，皇后能幫她拎清也好，這本是皇后應盡之責，光武帝樂得冷落清卿幾天，換個清靜。這兩日，光武帝干脆不召幸后妃修身養性起來。

沖撞皇后，清卿那日從上午一直跪倒日落，末了，還是她派人去瓊華宮叩拜請罪，皇后才免了懲罰。跪了一日，清卿連路都差點不會走了。

有殺雞儆猴這事，第二日，眾人都學乖了，早起齊齊得在卯正二刻便候在瓊華宮的花廳等候請安。

連太后聽了，都笑說，這后宮都是聰明人，立規矩就是立得快呢。

今日是唐雀兒休沐日。

御前服侍，難免要提個神，壓力甚大。所以打從正元帝起，就規定御前侍奉的奴婢每十五日休一日，也算是難得的德政。

今日是唐雀兒第一次休，來到御前整整半月，她自己不覺得過得快，可別人看她可是褪變極快的。

唐雀兒是準備去掖庭見見娘的，她打定主意要安娘的心，難得收拾得漂亮。

上身還是御前宮女的制服，灰白色的褙子，但她得了一條煙羅粉的紗裙，穿在里面，從膝蓋以下露在褙子之下，走起路來，輕掃腳面，婀娜又典雅。一下子就和其他宮人區分開了。為了不枉費這條好裙子，唐雀兒細細畫了峨眉，又點了些大紅的口脂，立馬美得凌厲起來。

唐雀兒只是不想讓娘擔心自己受欺負而已。

想到能見到娘，唐雀兒高高興興走出東罩房的門口，哪知道剛抬腿要奔東角門去，就聽見身后兩個抬水的太監迎面撞在了一起，叮咣一聲，又引來兩個大宮女，駐足多看了兩眼唐雀兒。

這是招人眼了，唐雀兒有點后悔打扮。

特別是這條煙羅紗裙，也不知道是誰放在她炕頭上的。那屋子里就她一個人住，怎么會莫名其妙冒出條裙子，所以，唐雀兒收著也不敢穿，要不是今日想著不在山溪堂當差，她是萬萬不敢穿上身的。

“唐姑娘要出去？”夏姑姑也是今天休沐，她聞聲從屋里出來，看著院子中小小的騷亂，微微皺眉。

“是。今日休沐想去看看我娘。”

唐雀兒規矩行禮。夏姑姑點點頭，眉頭舒展。唐雀兒算是她的徒弟，也算是她一生中帶過的最伶俐的徒弟，學什么都一點即透。看看這規矩，俯首、屈身，都力度剛好，靜如雪中冷梅，動如春風浮柳，這女孩子早已不是池中物。

夏姑姑又看了一眼唐雀兒身上的煙羅裙，微微一笑。穿上就好了，那位萬歲祖宗等著看等好多天了，也不知道這丫頭今日這裝扮能不能送到陛下眼睛里。

唐雀兒又行一禮，就要往山溪堂外走，哪知道還沒走兩步，就又碰上了人。

“姑娘要出去啊？”是迎春姑姑，今日她當值。

“是。”

迎春姑姑對著夏姑姑行了一禮，又對唐雀兒笑著道：“那可不巧了，皇上剛下朝，想要去御花園里散散，姑娘去打扇如何。”

唐雀兒暗自叫苦，打扇可是個辛苦差事，舉著鎏金的扇柄，上頭扎的孔雀扇毛，那東西又大又沉，全程舉下來，兩條胳膊都要折了，何況今日還是自己休沐，唐雀兒不肯，但也絕不可能不去。

“但憑姑姑吩咐。”唐雀兒忍住沮喪，跟著迎春姑姑就奔了御前。

夏姑姑對這個懶丫頭無奈搖搖頭，剛才還想夸她規矩好，沒一會就要露原型，所幸皇上不嫌她懶就行。

打扇確實辛苦，唐雀兒跟著光武帝的儀仗，舉著雀金扇，慢慢地跟著光芒萬丈的那一位移動，從山溪堂到御花園，途徑棧道，沿著棧道路過瓊華宮，不過光武帝絲毫沒有停留的意思，直直就奔了御花園里的雞心湖。

雞心湖顧名思義，形若雞心，沿著湖邊有一處綿延七里的抄手游廊，坐在游廊上，觀湖，品茶都十分暢意。

光武帝帶著儀仗走過來之前，早有奴婢把游廊上最高位置上的一處八角亭給布置好了。

正中大圓桌上擺著時鮮瓜果，一展屏風正好遮住來風處，屏風下頭又放了一個紅木寬塌。香案琴案分別擺在寬塌左右。

私心論，這樣的陣仗，早有計劃，光武帝就是想帶著唐雀兒出來玩的。

什么裙子，什么叫唐雀兒打扇的安排，都是鋪墊。光武帝就是想取悅一個女子，難得用了番心思。

當然唐雀兒渾然不知。她滿心想得都是這雀扇可真沉，什么時候能結束這趟行程，她想去看娘……

所以，當顧臣，走到她身邊，叫她去近前服侍的時候，唐雀兒還是有點懵。

“皇上金安。”唐雀兒行禮屈膝，手上的雀扇叫小江給收了下去，頓時她覺得連人都輕松了。

光武帝點點頭。“朕看那桌上櫻桃不錯，你端過來。”

櫻桃可是稀罕物，唐雀兒托著高盤，仔細看了看櫻桃長什么樣，這次她可不敢再眼饞，上次都是因為饞惹來的禍，到現在自己都受害不淺。

唐雀兒這次規規矩矩，只端著盤子奉到御前，光武帝嘗了一顆，拉著唐雀兒的手，把核吐了，笑了。

低聲在她耳邊道：“很甜，你想不想嘗嘗？”

故伎重施。

唐雀兒笑得更甜，一字一句回答：“奴婢不敢，也不想吃。”

光武帝大笑，揮了揮手，伺候的人，后退的后退，轉身的轉身。全是一副瞎子聾子的樣子。

唐雀兒害怕了，她最怕的就是光武帝的放浪，他是皇帝什么都不怕，自己卻還有名節之憂，這是在外頭，不比山溪堂的書房里，光天化日，眾目睽睽占了個全！

光武帝才不管那么多，一抄手，便把唐雀兒帶到坐榻上，小小女婢就那么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龍塌上，和皇帝挨肩擦膀的坐著。

唐雀兒瞟了一眼顧臣、小江，迎春姑姑，他們都低頭看著腳底下，假裝沒看見這種大逆不道，于是，唐雀兒微微放下心，悄悄把手里那顆櫻桃核攤開，心里想著，如果把這顆種子埋土里，是不是若干年后就能長出櫻桃樹，然后長滿樹的櫻桃呢？

“又想吃食入了神？”以敖現在開始了解唐雀兒，她是個十足的吃貨，這樣不成材的個性，簡直白瞎了這副好相貌好身子。“要不要吃？”以敖抓了櫻桃一把掂在手里。

唐雀兒怕他又有什么交換條件，怯生生地想吃也不敢冒然應答。

“放心吃就是了，”以敖又附在唐雀兒耳邊道，“這回不做弄你。”

唐雀兒有點臉紅，被以敖耐心地哄著，小心翼翼地伸手拿了一顆櫻桃，然后是第二顆。以敖有種小鳥在手里啄食的感覺，無比愛憐地引逗唐雀兒再勇敢點。

他有預感，這丫頭一旦認了他，便要掏出肺腑來取悅他，到時難得能有這樣的絕色知心常伴，也是人生樂事。

適合游幸的日子，光武帝能想到帶著唐雀兒出來逛，皇后自然也能想到。

光武帝和唐雀兒正在討論是櫻桃好吃還是紅李好吃的時候，皇后帶著后宮妃嬪也浩浩蕩蕩直奔八角亭過來。

皇后是有心修繕夫妻關系的。恰巧游園看到光武帝儀仗，她又剛立了皇后權威，便迫不及待想要展示一番，叫皇帝贊她一個至賢至慧什么的。

哪知道這一大隊人馬走到近前，便覺得有些不大對勁：怎地宮女太監都在亭子外伺候，那里面誰在服侍皇上？

皇后還要往亭子里進，就聽見把守門口的小太監已經把顧臣喚了出來，顧臣一笑，“這么巧，皇后娘娘也來賞湖景。皇上請您里面坐。”

皇后心生傲然，抬了抬頭，便率領一眾妃嬪魚貫而入，李淑妃、榮賢妃、美人范氏、美人趙氏、美人消冰，請了安，都跟著按品級坐了下來。

唐鷗兒和唐雀兒對了眼神，微微一笑，最后進了亭子。

這呼啦啦的一幫子人把八角亭填了個滿。光武帝也沒太在意，倒是唐雀兒自知僭越，急忙站到了龍榻后頭，躲閃倉促，心虛得紅了臉。

皇后柏氏及眾人看見唐雀兒，都是一駭：剛剛伴駕的是唐雀兒無疑了！

再看唐雀兒唇紅齒白，滿臉緋紅，她必定勾引著皇上沒干好事！

柏氏氣不順不敢表露，勉強笑著坐定，說道：“皇上一個人在此賞景，也不傳喚我們姐妹，莫不是想獨占這美景？”

光武帝一笑，“獨占”美景事小，“獨占”皇帝事大。皇后這話是說給唐雀兒聽的。

“朕這里倒不是一個人，婢女唐氏陪著朕說說話，倒也解悶。”

唐雀兒低著頭，暗自咬牙：皇上大概是喜歡女人為他爭風吃醋的，可她不想成為眾矢之的啊！

“這位就是唐家的八丫頭？果真是美呢！”李淑妃看著柔弱，實則也是個好強的，最見不得以卑越尊。

特別是唐雀兒今天益發美得過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