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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國學論衡(第六輯)
  • 甘肅中國傳統文化研究會主辦 王曉興主編
  • 6625字
  • 2019-08-06 16:42:49

二 《國語》之稱名

《國語》的內容雖曾為一些戰國文獻所征引,但《國語》這一稱謂卻從未被提及,其中唯有兩例提及引書,一例見于《韓非子·說疑》,但稱為《記》:


其在《記》曰:堯有丹朱,而舜有商均,啟有五觀,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


此處所引《記》的內容,略同《楚語上》:


故堯有丹朱,舜有商均,啟有五觀,湯有太甲,文王有管、蔡。


兩文雖有“文王”“武王”相異,其余則盡相同之。

另一例見于《禮記·大學》:


《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


《楚語下》記載王孫圉聘晉,與趙簡子言楚國之寶,所論亦略同于此處的《楚書》。

以上二例,一為《記》,二為《楚書》,均不稱《國語》。所謂《記》者并非特指,而是一種統稱。劉熙《釋名·釋典藝》云:“記,紀也,紀識之也。”《禮記》《左傳》在當時均可稱之為《記》注1。《楚書》似為楚國史乘,恰如鄭國之有《鄭書》《左傳·襄公三十年》: “《鄭書》有之曰:‘安定國家,必大焉先。'”昭公二十八年:“《鄭書》有之:‘惡直丑正,實蕃有徒。'”

注1如《漢書》卷30《藝文志》: “《記》百三十一篇。七十子后學者所記也。”《韓非子·七術》: “《春秋》之記曰:‘冬十二月霜不殺菽。'”

西晉初年出土的汲冢竹書中亦有一種《國語》。《晉書·束晳列傳》載:


初,太康二年,汲郡人不準盜發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書數十車。……《國語》三篇,言楚、晉事。


《束晳傳》所說《國語》是竹書原有的題記,抑或為晉人所加,已不可確知。但從行文語氣看,汲冢《國語》似乎與今本《國語》并不相同。首先,今《國語》21卷,所言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國事,汲冢《國語》三篇,僅言楚、晉事,內容相差懸殊。其次,汲冢書另有《師春》一篇。《束晳傳》云:“《師春》一篇,書《左傳》諸卜筮,‘師春’似是造書者姓名也。”《師春》同《左傳》內容相涉,《束晳傳》說得明白。如果汲冢《國語》是今本《國語》的一部分的話,《束晳傳》似乎也當有類似說明,不該只用“言楚、晉事”四字草草打發。所以我們認為,汲冢《國語》同今本《國語》并不是同一部書,它可能更像是《春秋事語》一類的文獻。此外,1987年湖北慈利板石村也曾出土一批戰國竹簡,據研究者所述其中也有《國語·吳語》張春龍:《慈利楚簡概述》(摘要), 《古代文明研究通訊》2000年第9期。,但該批竹簡至今尚未公開發表,其內容是否與今本《國語》相同,抑或只是近似,簡上是否有《國語》題記,尚不可確知。

司馬遷之前,漢初學者如賈誼、董仲舒等在其著作中也有引用《國語》之處,但也未提及此書名。依現有的史料來看,《國語》之稱名最早見于《孔叢子·問答》中:


陳王涉讀《國語》,言申生事。


《孔叢子》不見《漢志》記載,《隋志》于“《論語》家”下載《孔叢子》七卷,《注》云:“陳勝博士孔鮒撰。”宋咸在《孔叢子注·序》中言之更詳:“孔叢子者乃孔子八世孫鮒,字子魚,仕陳勝為博士,以言不見用,托目疾而退,論集先君仲尼、子思、子上、子高、子順之言,及己之事,凡二十一篇,為六卷,名之曰《孔叢子》,蓋言有善而叢聚之也。”該書的真偽,歷來為學者所疑,多認定為王肅偽造。而據今人黃懷信考證此書并非王肅所偽,其中記載孔鮒的三篇,作者可能為孔鮒之弟子襄。黃懷信:《〈孔叢子〉的時代和作者》, 《西北大學學報》(哲社版)1987年第1期。《史記·孔子世家》: “鮒字子魚,孔子八世孫,曾為陳勝博士,死陳下。”其生當在戰國末期。如《孔叢子》記載屬實,則《國語》這一名稱的出現大概不應晚于秦漢之際。

從編纂形式來看,《國語》的特點有二:一為分國,二為記言。《國語》之稱名則很能體現這些特點。

所謂“國”者,當指其為分國編纂。劉知幾《史通·六家》劃分六種史體,將《國語》獨列一家,被后人稱為“國別家”《史通·六家》: “古今以來,質文遞變,諸史之作,不恒其體。榷而為論,其流有六:一曰《尚書》家,二曰《春秋》家,三曰《左傳》家,四曰《國語》家,五曰《史記》家,六曰《漢書》家。”浦起龍《注》: “尚書記言家,春秋記事家,左傳編年家,《國語》國別家,《史記》通古紀傳家,《漢書》斷代紀傳家。”(見浦起龍《史通通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第1頁),而多目《國語》為“國別史”不過“國別體”這種說法不甚恰當,參見李坤《國語的編撰》, 《史學史研究》1988年第4期。。先秦多有按邦國、地域編纂的文獻,名稱前常加諸“國”或“邦”字,如《詩經》中的《國風》(邦風)上博簡《孔子詩論》稱《國風》為《邦風》,可知《國風》是漢人為避劉邦名諱,而改“邦”為“國”。,劉向編定《戰國策》所采的《國策》《國事》等劉向《戰國策書錄》云:“所校中《戰國策》書,中書余卷,錯亂相糅莒,又有國別者八篇,少不足……中書本號,或曰《國策》,或曰《國事》,或曰《短長》,或曰《事語》,或曰《長書》,或曰《修書》。”, 《國語》亦為其中一列。

“語”即是言語,答對之意。劉熙《釋名·釋典藝》云:“《國語》記諸國君臣相與言語謀議之得失也。”崔適亦云:“《國語》之作主于敷言,與《左傳》主于紀事者不同,故以語名其書,猶孔門有《論語》《家語》也。”崔適:《崔東壁遺書》,第231頁。白壽彝也曾指出:“《國語》在編纂上的最大特色,還在于以言為主。”“從以記言為主來看,《國語》可說是后來的總集、奏議、言行錄這幾類書籍的創始者。”白壽彝:《國語散論》, 《人民日報》1962年10月16日第5版。按,古人訓詁,“言”“語”或可通用,而對文時則有一人自言和相互應答之別。《說文》云:“語,論也。”又“言”字條下:“直言曰言,論難曰語。”《禮記·雜記》: “三年之喪,言而不語。”鄭《注》: “言,言己事也。為人說為語。”《毛傳》亦云:“直言曰言,論難曰語。”孔穎達《疏》: “直言曰言,謂一人自言;答難曰語,謂二人相對。對文故別耳,散則言、語通也。”現代研究訓詁的學者也指出:“言”指主動說話,由此詞義出發,并可引申為詢問,一般若僅泛泛地表示說話而不強調其情境時,亦多用“言”;相對于“言”偏向主動發言或詢問之義,“語”的語義則偏向回應別人或表示與人相對答的意思陸宗達、王寧:《訓詁與訓詁學》,山西教育出版社,1996。。國外譯本有譯《國語》為“Dis-course on the States”的,“語”與“discourse”可對譯顧靜:《國語譯注前言》,見鄔國義等《國語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在先秦及秦漢的著述中亦多有以“語”名書者,如與孔子有關的《論語》《孔子家語》, 《管子》中的《短語》、陸賈的《新語》等。

春秋時亦有一種叫作《語》的文獻,研究者們普遍認為它們就是《國語》一類的書籍楊向奎:《論〈左傳〉之性質及其與〈國語〉之關系》,見氏著《繹史齋學術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第208頁。,而《國語》則是列國之《語》的匯編徐中舒:《〈左傳〉的作者及其成書年代》,見氏著《左傳選》,中華書局,1963,第356頁。王樹民:《〈國語〉的作者和編者》,載《文史》第二十五輯。。這種古文獻見于《楚語上》的記載,楚大夫申叔時在回答楚莊王如何教育太子時提出一套施教方案,所列九種教材,其中之一即是《語》:


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也。


《語》的內容,按韋昭《注》: “《語》,治國之善語也。”即君臣賢士大夫們關于政治、禮儀方面的言論。其功用,依申叔時所言主要是為統治者提供一些歷史借鑒,讓修習者從歷史興亡的教訓中了解治國之道。楚莊王為公元前6世紀楚國的君主,這說明當時就有這類文獻傳播,并被運用于貴族子弟教育。

《語》的產生與古人的重言的傳統很有關系。在古代中國很早就有重言的傳統,人們很看重從先賢流傳下來的話語中學習經驗與知識。《詩經·大雅·抑》載:“其維哲人,告之話言,順德之行。”毛《傳》云:“話言,古之善言也。”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556頁。意為要按照往古的善言,順正道行進。溯其淵源,在文字發明之前,知識的傳遞既靠“言”的形式代代口傳。前人的話語作為知識、經驗,對指導時人的生產生活乃至政治實踐,均有重要意義。如《禮記·文王世子》就載有“養老乞言”之禮:


凡祭與養老乞言、合語之禮,皆小樂正詔之于東序。大樂正學舞干戚,語說、命乞言,皆大樂正授數,大司成論說在東序。


鄭《注》: “言養老人之賢者,因從善言可行者也。”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1405頁。則至少在周代禮儀中還保有這方面的遺存。

后來的君王、大夫們也很在意自己能有佳言善語流傳后世,若能立言于身后,則被認為不朽。《國語·晉語八》記載魯叔孫穆子聘晉,同范宣子討論“死而不朽”,叔孫穆子說:“魯大夫臧文仲,其身歿矣,其言立于后世,此之謂死而不朽。”這個故事也見于《左傳·襄公二十四年》的記載,其中更是增添了“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的“三不朽”之說。

先秦文獻中還常有時人在談話中引“語”的例子,如:


宮之奇諫曰:“語曰:‘唇亡則齒寒’,此斯之謂與?”(《穀梁·僖公二年》)

咸丘蒙問曰:“語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孟子·萬章上》)

語曰:“樂正司業,父師司成,一有元良,萬國以貞。”(《禮記·文王世子》)

是故子墨子言曰:“古者有語曰:‘君子不鏡于水而鏡于人,鏡于水,見面之容,鏡于人,則知吉與兇。’今以攻戰為利,則蓋嘗鑒之于智伯之事乎?”(《墨子·非攻中》)

語曰:“好女之色,惡者之孽也。公正之士,眾人之痤也,循乎道之人,污邪之賊也。”(《荀子·君道》)

語曰:“諸侯以國為親。”(《韓非·難四》)


人們或以此“語”為諺語,如上引《穀梁傳·僖公二年》范寧《注》:“語,諺言也。”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2392頁。《孟子·萬章》趙岐《注》: “語者,諺語也。”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第2735頁。也有人對此提出異議,如顧靜認為:“今人一般把這里的 ‘語’理解為 ‘俗語’‘諺語’,其實是不恰當的。在當時的著述中,另有 ‘俚語’‘鄙語’‘諺’之稱。因此,這里的 ‘語’絕大部分應當理解為語書。”顧靜:《國語譯注前言》。當時的諺語自然與后來的民間俗語不同,不少是囊括前人的警語而成。前賢們的話語都是一些具體的言論,不過其中的一些語句常為后人們引用,從而普遍化了,才成為類似于格言、諺語性質的東西。從出土材料看,當時確有一些文獻是專門記載格言、警句的,如馬王堆漢墓帛書中的《稱》馬王堆漢墓整理小組注釋:“書中有 ‘審其名,以稱斷之’之語,因以 ‘稱’作為書名。此書匯集很多類似格言的話。”(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經法》,文物出版社,1976,第95頁)李學勤指出:“篇中不少地方,似乎是輯錄當時的格言,甚至流行的俗諺。”“所謂 ‘稱’就是指語句的匯集。”(《〈稱〉篇與〈周祝〉》,載《道家文化研究》第三輯)連劭名則認為“‘稱’,應相當于《周禮·太祝》所掌 ‘六祈’之一的 ‘說’。稱說同義。”《稱》篇中所輯集的語句,曾使用于古代的祝辭中(參見《馬王堆帛書〈稱〉和古代的祝》, 《文獻》1996年第2期)。,郭店楚簡中的《語叢》楚簡注釋者指出:“《語叢》各篇都抄在長度最短的那種簡上,內容都是由類似格言的文句組成。”(《郭店楚墓竹簡前言》,見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等。引經據典是春秋戰國時代一種普遍的文化現象,文獻中常見人們于談話應對中引《書》、引《詩》、引《志》等多種形式,它們大多出自時人所修習的各類典籍。上述諸例中的引“語”,如果也是依憑于某種文獻的話,應當與這類傳記格言、諺語的文獻有關。它們與申叔時所說的“知先王之務,用明德于民”的《語》似乎還有一定的差別,因為前者只是抽離了具體語境的單純的“言”,后者則不單記“言”而且有“事”,即相互言談對答的時間、地點、人物和背景以及起因、發展、結果和評論。

關于《語》,傳世文獻當中并非無跡可尋,如《禮記·樂記》:


孔子謂賓牟曰:“且女獨未聞牧野之語乎?”


吳起亦曾引“楚莊王之語”進諫魏武侯,《荀子·堯問》曰:


魏武侯謀事而當,群臣莫能逮,退朝而有喜色。吳起進曰:“亦嘗有以楚莊王之語聞于左右乎?”武侯曰:“楚莊王之語何如?”吳起對曰:“楚莊王謀事而當,群臣莫逮,退朝而有憂色。申公巫臣進問曰:‘王朝而有憂色,何也?’莊王曰:‘不谷謀事而當,群臣莫能逮,是以憂也。其在仲虺之言也,曰:諸侯得師者王,得友者霸,得疑者存,自為謀而莫己若者亡。今以不谷之不肖,而群臣莫吾逮,吾國幾于亡乎!是以憂也。’楚莊王以憂,而君以喜!”武侯逡巡再拜曰:“天使夫子振寡人之過也。”


所謂“牧野之語”“楚莊王之語”應當出自當時流傳的《語》。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以及阜陽漢簡中都有《春秋事語》,它們也是《語》類的文獻。張政烺指出,《春秋事語》十六章的文字,“記事十分簡略,而每章必記述一些言論,所占字數要比記事多得多,內容既有意見,也有評論,使人一望而知這本書的重點不在講事實而在記言論。這在春秋時期的書籍中是一種固定的體裁,稱為 ‘語’”(張政烺:《〈春秋事語〉解題》, 《文物》1977年第1期)。帛書《春秋事語》寫定時間在漢代以前,有學者認為它就是《鐸氏微》或《公孫固》《座談馬王堆漢墓帛書》, 《文物》1974年第9期。,似無根據。從內容上看,《春秋事語》雖多同于《左傳》,而與《國語》相涉較少。但從“記言”和體例上的特點看,它更像《國語》。當時可能流傳著不少類似于《春秋事語》一類的文獻,它們成為《國語》據以編輯成書的一種原始資料沈長云:《〈國語〉編撰考》, 《河北師院學報》(哲社版)1987年第3期。。《春秋事語》現存的16章,彼此不相連貫,既不分國別,也不論年代,只是雜亂地抄合在一起。這些反映了當時《語》的構成形式,大概都是以零散的形式流傳,并沒有經過有序的編排和組織。這些《語》在流傳過程中與孔門弟子關系密切,可能經他們之手做過一些改動,以至于他們的評論也往往被夾入其中,即以“仲尼曰”、“君子曰”、“子夏曰”(《國語》)、“閔子辛(騫)曰”(帛書春秋事語》)等形式出現。《國語》的編撰者大約就是在匯集此類材料基礎之上,對其分以國別,排以時序,進行了深一步的編纂加工。后來晉代的孔衍也曾蒐集春秋戰國時期的材料,編輯了《春秋時國語》和《春秋后國語》,而自比于左丘明參見《史通·六家》。,可以想見《國語》的成書也當與此相仿。

關于《語》的來源,有人認為其與瞽矇的傳誦有關,如徐中舒指出在春秋時期存在兩種史官:瞽矇和大史,由瞽矇傳誦為主,而以大史的記錄幫助記誦。“瞽矇傳誦的歷史再經后人記錄下來就稱為《語》,如《周語》《魯語》之類;《國語》就是記錄各國瞽矇傳誦的總集。”徐中舒:《〈左傳〉的作者及其成書年代》,見氏著《左傳選》后附,第356頁。。瞽矇是一種盲人樂師,樂官在中國早期史學發展中的確曾起到過重要的作用閻步克:《樂師,史官文化傳承之異同及意義》,見氏著《樂師與史官》,三聯書店,2001。,但按《周禮》所述,瞽矇職掌為“諷誦詩,世奠系,鼓琴瑟”。《周禮注疏》引杜子春云:“世奠系,謂帝系,諸侯卿大夫世本之屬是也……瞽矇主誦詩,并誦世系,以戒勸人君也。”他們所口傳的歷史大約都是一些與世系傳承和先祖業績有關的神話傳說或史詩以及簡短上口的格言、諺語。現存于《大戴禮記》中的《帝系姓》《五帝德》以及《荀子·成相》呂思勉《呂思勉讀史札記》: “竊疑《大戴記》之《帝系姓》乃古《系》《世》之遺,《五帝德》則瞽蒙所諷誦者也。”清人盧文弨認為《成相》“大約托于瞽矇諷誦之詞”。,大約就是瞽矇所傳述諷誦之詞。“言傳”(口傳)同“記言”(筆錄)本為二途,兩者區別不僅為傳遞方式,而且還在于傳遞之內容。人類歷史最初都是經口語傳誦,而在有了文字后,才漸將先前口傳的內容記錄下來。這些口傳的內容大多應以敘事為主,關涉言辭的可能很少。如徐旭生所說:“文字的發展卻遠遠落后于語言的發展,所以當日的文字,只能記事,不便記言。可是當日的重要的語言也會有一部分流傳下來,又經過不少的年歲,文字更加豐富,才達到可以詳細記錄語言的階段。”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文物出版社,1985,第19頁。至于像《國語》中那樣豐富多彩的語言,是不可能只由這些盲人樂師憑借口頭來流傳的。《左傳·文公六年》載君子曰:


古之王者知命之不長,是以并建圣哲,樹之風聲,分之采物,著之話言,為之律度,陳之藝極,引之表儀,予之法制,告之訓典,教之防利,委之常秩,道之禮則,則使毋失其土宜,眾隸賴之。而后即命。


“著之話言”,孔《疏》: “為作善言遺戒,著于竹帛,故言 ‘著之’。”這是文字發明并豐富起來之后的事了。

文獻記載,周代史官本有記言的職責,《禮記·玉藻》:


(天子)玄端而居,動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


《漢書·藝文志》: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


《禮記》《漢書》兩說雖有矛盾,“左史”“右史”之名也未見金文及先秦文獻記載。但史官有記言、記事之職確可大致肯定。

史官記言之事多見文獻記載。《逸周書·大聚》:


維武王勝殷,撫國綏民,乃觀于殷政。告周公旦,曰:“嗚呼,殷政總總若風草,有所積,有所虛,和此如何?”周公曰:“聞之文考,來遠賓,廉近者……”武王再拜曰:“嗚呼,允哉!天民側側,余知其極有宜。”乃召昆吾,冶而銘之金版,藏府而朔之。


除王室、公室外,卿大夫家中也有家史,如《晉語》中提到的趙簡子的家史董安于、史黯,智伯的家史士茁等。《史紀·孟嘗君列傳》記載:“孟嘗君待客坐語,而屏風后常有侍史,主記君所與客語。”《周語》中多記單姓諸公的言論,《晉語》也多有趙氏言論,或與這類侍史的記錄不無關系。除此之外,《魯語》上的一條記載大概最能說明《國語》的一些篇章是如何產生的:


海鳥曰“爰居”,止于魯東門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國人祭之。展禽曰:“越哉,臧孫之為政也!夫祀,國之大節也;而節,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為國典。今無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是歲也,海多大風,冬暖。文仲聞柳下季之言,曰:“信吾過也,季之之言不可不法也。”使書以為三策。


韋昭《注》: “策,簡書也。”《國語》中所記載的言辭,不少便是源自這些筆錄。不過它們在傳播過程中,也由后人的增飾或擬言、代言,變得愈加豐富起來,并非已是當時言語的實錄。崔適曾云,《國語》“乃后世之人取前史所載良臣哲士諫君料事之詞而增衍之以成篇者”崔適:《崔東壁遺書》,第232頁。。這個看法大體可信。如《孔叢子·答問》中所載陳涉讀《國語》事就可與之相參:


陳王涉讀《國語》,言申生事。顧博士曰:“始余信圣賢之道,乃今知其不誠也!先生以為何如?”答曰:“王何謂哉?”王曰:“晉獻惑亂聽讒,而書又載驪姬夜泣公,而以信入其言。人之夫婦夜處幽室之中,莫能知其私焉,雖黔首猶然,況國君乎?予以是知其不信,乃好事者為之辭,將欲成其說以誣愚俗也。故使予并疑于圣人也!”博士曰:“不然也。古者人君外朝則有國史,內朝則有女史,舉則左史書之,言則右史書之,以無諱示后世。善以為式,惡以為戒,廢而不記,史失其官。故凡若晉侯、驪姬床笫之私,房中之事,不得掩焉。若夫設教之言,驅群俗使人入道,而不知其所以者也。今此皆書實事,累累若貫珠,可無疑矣!”王曰:“先生真圣人之后也!今幸得聞命,寡人無過焉。”


這段記載頗為有趣,陳涉疑惑《國語》的作者怎能詳知晉獻公和驪姬床笫之上的私話,所以判定這是出于好事者的杜撰。相比之下,孔博士的回答則甚為牽強,后來劉知幾在《史通·史官建置》中又照搬其說,講什么:“古者人君,外朝則有國史,內朝則有女史,內之與外,其任皆同。故晉獻惑亂,驪姬夜泣,床笫之私,房中之事,不得掩焉”,就更加迂腐了從相關的文獻看,宮廷中確設立有女史一職,《詩·靜女》毛傳載:“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史不記過,其罪殺之。后妃群妾,以禮御于君所,女史書其日月,授之以環,以進退之。生子月辰,則以金環退之;當御者,則以銀環退之,著于左手;即御,著于右手。事無大小,記以成法。”可見女史的職務并不同于后來的起居令史、起居郎、起居舍人之類的官,而是另有他務。那時戒指是一種“禁戒”“戒止”的標志。后宮嬪妃為主上所幸御者,女史就記下她侍寢的日期,在其右手指戴一枚銀戒,作為記號。當后妃妊娠,告知女史,在其左手戴一枚金戒,以示戒身。所以把所謂的“驪姬夜泣”當作女史的記注,這樣的解釋不僅牽強,也不合情理。。非只《國語》,針對《左傳》所記之言辭,也多有人指責其文過其實錢鍾書:《管錐編》第一冊,“《左傳》杜預序——《左傳》之記言”條,中華書局, 1979,第164~166頁。。在我們看來,對這個問題大可不必拘泥于古人的眼界,“文”“史”二者,本難分兩途,好的歷史撰述除了要靠有文采的語言外,在尊重事實之前提下,一定程度上亦需發揮一些想象,以生動文章的情節,引起讀者的興趣,這就需要采用一些文學式的敘述。對歷史的記述要求嚴謹、準確和真實,而文學的描寫則可以想象、夸張抑或虛構,二者不能等同,也并非絕對的對立。記述史事不能隨意虛構、想象與夸張,但對一些細節的處理上,則大可發揮文學語言的長項,做一些發揮,這樣不但有利于反映事實,更增加了文字的可讀性。像《春秋》那樣一部“斷爛朝報”似的作品,相信沒有幾個人是愛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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