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國學論衡(第六輯)作者名: 甘肅中國傳統文化研究會主辦 王曉興主編本章字數: 9128字更新時間: 2019-08-06 16:42:49
一 《國語》同左丘明的關系
關于《國語》的作者,最早見諸記載是在司馬遷的《史記·太史公自序》中: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 《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
這段文字又大致見于他的《報任少卿書》:
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氐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按照史遷的說法,《國語》的作者是一位名叫左丘明的人。關于這個左丘明,《史記·十二諸侯年表》還有記載: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
可見,這個左丘明是魯國的君子,他不但著有一部《國語》,在孔子死后,由于害怕孔門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又根據孔子傳下來的史記寫成了一部《左氏春秋》。
在司馬遷之后,班彪也提出:
魯君子左丘明論集其文,作《左氏傳》三十篇,又撰異同,號曰《國語》,二十一篇。
其子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里亦云:
及孔子因魯史記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論輯其本事以為之《傳》,又纂異同為《國語》。
同時《漢書·藝文志》也列有:
《左氏傳》三十卷。左丘明,魯太史。
《國語》二十一篇。左丘明著。
與司馬遷不同的是,班氏父子明言《國語》成于《左傳》之后,而在《漢志》中左丘明的身份則由魯君子變成了魯太史。此外《漢志》還提到他大約是孔子同時的人物,曾與孔子一同觀史:
周室既微,載籍殘缺,仲尼思存前圣之業,乃稱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以魯周公之國,禮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借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也。
除馬、班外,王充在《論衡》中也提出:
《國語》,左氏之外傳也。左氏傳《經》,辭語尚略,故復選錄《國語》之辭以實之。然則《左氏》《國語》,世儒之實書也。
可見漢儒們在《國語》作者是左丘明這一問題上并無異議。此后的學者如韋昭、孔晁、劉知幾、司馬光、晁公武、李燾等人大都持與此相同或相近的觀點, 《國語》為左丘明所做遂成為一種最為普遍的看法。
不過,自魏晉以降,也有不少學者對這種說法產生懷疑。現就其中具代表性的觀點,條列于下,以便討論:
1.傅玄:《國語》非丘明所作,凡有共說一事而二文不同,必《國語》虛,而《左傳》實。其言相反不可強合也!
2.劉炫: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 “劉炫以為《國語》非丘明所作,為有此類往往與《左傳》不同故也。”
3.趙匡:今觀左氏解經,淺于公、穀,誣謬實繁;若丘明才實過人,豈宜若此!推類而言,皆孔門后之門人,但公、穀守經,左氏通史,故其體異耳。且夫子自比,皆引往人,故曰:“竊比于我老、彭”,又說伯夷等六人云:“我則異于是”,并非同時人也。丘明者,蓋夫子以前賢人,如史佚、遲任之流,見稱于當時耳,焚書之后莫得詳知,學者各信胸臆,見《傳》及《國語》俱題左氏,遂引丘明為其人。此事既無明文,唯司馬遷云:“左丘喪明,厥有《國語》。”劉歆以為《春秋左氏傳》是丘明所為。且遷書好奇多謬,故其書多為淮南所駁;劉歆則以私意所好,編之《七略》;班固因而不革,后世遂以為真。所謂傳虛襲誤、往而不返者也。自古豈止有一丘明姓左乎?何乃見題左氏,悉稱丘明?
4.柳宗元:《越》之下卷尤奇峻,而其事多雜,蓋非出于左氏。
5.葉夢得:古有左氏、左丘氏。太史公稱:“左丘失明,厥有《國語》。”今《春秋傳》作左氏,而《國語》出左丘氏,則不得為一家。
6.鄭樵:自獲麟至襄子卒已八十年矣。使丘明與孔子同時,不應孔子既沒七十有八之后,丘明猶能著書。
7.崔適:《國語》文辭支蔓,冗弱無骨,斷不出于一人之手明甚。且《國語》, 《周》《魯》多平衍,《晉》《楚》多尖穎,《吳》《越》多恣放,即《國語》亦非一人之所作為也。
8.孫海波:《齊語》全同《管子》小匡,亦與他語不類,蓋是抄取《管子》者。按《管子》一書,非管仲作。乃西漢好事者輯錄成之,故其中多有漢人之文。而《小匡》以篇,吾友羅雨亭先生定為漢初人作。今《國語》反錄自《管子》,其成書之晚可知。
9.洪業:其引姜氏之言曰:“吾聞晉之始封也,歲在大火,閼伯之星也,實紀商人。商之饗國三十一王。《瞽史之紀》曰:‘唐叔之世,將如商數。’今未半也。”韋昭注曰:“自唐叔至惠公十四世,故云未半。”今自文公后數之,至靜公二年三家滅晉B. C.425,得十七世。合得三十以世,瞽史之言驗也。(自注:葉按惠以上,殆沿曲沃一支以達唐叔。惠、文之間,懷僅數月,且為文從子,殆不計也。)
10.楊伯峻:若說《鄭語》成書在前,不及見齊桓公、晉文公更不及見子產。若今《鄭語》 “羋姓夔、越,不足命也”, “閩羋蠻矣”(原作“蠻羋蠻矣”,今從汪遠孫《國語發正》據《周禮·職方氏》鄭玄《注》引文訂正),足以證明《鄭語》作者看見楚威王伐越,殺王無彊,而越以此散(詳《史記·越世家》)諸事。楚威王滅越,在公元前三二九年,則《鄭語》作于這年以后。尤其是《鄭語》又說:“曹姓鄒、莒,皆在采衛。”《漢書·韋賢傳》說:“韋賢,魯國鄒人也。其先韋孟家作諫詩曰:‘王赧聽譖,實絕我邦。'”這么,鄒國實在王赧時被滅……王赧即位于公元前三一四年,則《鄭語》之作,又在此后。
這些說法雖然各異其趣,但歸納起來不外乎以下四類。
第一,《國語》對一些史事的記載和《左傳》有所出入,所以并非是左丘明所作。(傅玄、劉炫)
第二,《史記》所說“厥有《國語》”的丘明不是左丘明。(趙匡、葉夢得)
第三,《國語》各《語》間文風有別,不是一人所作。(柳宗元、崔適)
第四,《國語》中有些內容涉及一些較晚的史實,不可能為左丘明所見。(鄭樵、孫海波、洪業、楊伯峻)
這四類觀點,看似均言之在理,但細加思索,亦不無偏頗之處,使得關于這個問題的討論,越顯紛亂蕪雜。如能對其一一梳理辨析,則對澄清左丘明與《國語》的關系,大有裨益。
第一類觀點(傅玄、劉炫),究其源流實出自鄭玄。《國語》《左傳》對于晉、吳“黃池之會”記述有所不同,《國語·吳語》記載吳為盟主,《左傳》則記晉為盟主。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哀公十三年》 “乃先晉人”句下《疏》引:
鄭玄云:“不可以《國語》亂周公所定法。”
《左傳》源自三晉,記載上自然對晉國有所回護,“黃池之會”誰為盟主,似應以《吳語》和《公羊傳》的記載為準。鄭玄全信《左傳》而貶斥《國語》,自不足據。傅玄(見材料1)、劉炫(見材料2)憑借《國語》《左傳》之違異,判定《國語》非左丘明所作,論證亦非有力。因為即便是在同部書中,記載上的矛盾也時有出現,以《史記》為例,《本紀》 《世家》《表》記載之相互乖違矛盾又何止一處。所以,僅憑二書記述的差異,實不足證明它們非一人所作。相對于左丘明作《國語》的傳統說法,傅玄、劉炫的異辭在當時未能產生影響,就連引用他們觀點的孔穎達對其也難置可否,只是說:“先賢或以為《國語》非丘明所作,為其或有與《傳》不同故也。”
態度兩可。
第二類觀點(趙匡、葉夢得)始于中唐,蓋與其時學風變古,學者多具懷疑精神有關。《論語·公冶長》載: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
趙匡根據這條記載,認為既然夫子拿左丘明來自比,左丘明就應當是孔子之前的一位圣賢了。為說明這點,他又列舉孔子自比于老彭和稱頌伯夷等人的例子以為旁證(見材料3)。根據《史記》《漢書》和《嚴氏春秋》引《觀周篇》的記載,左丘明應為孔子同時人,或比孔子年少,曾親見夫子。趙匡的觀點,置這些記載于不顧,全是出于自己的臆想。一部《論語》中孔子稱贊或自比他人的地方很多,并非全是趙匡所謂的“非同時人也”。如同在《公冶長》篇中另有孔子的一段話:
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
子貢、顏回都是孔子的學生,孔子拿自己和子貢同顏回相比較,如按照趙匡的思路來理解,顏回豈不是也成了孔子的前人!這顯然是荒謬的。
到了葉夢得處則更立新說,干脆將左氏、左丘氏分作二人(見材料5)。因為《太史公自序》只是說“左丘失明,厥有《國語》”,而沒有說“左丘明失明,厥有《國語》”,所以葉氏認為左丘和左丘明本是互不相干的兩個人。左丘作《國語》,左丘明作《左傳》,因為二人名字相近,被人混淆。這種論證雖極近于咬文嚼字,但對后世影響卻非常之大。在此基礎之上,后人又多有發展,近現代學者如梁啟超
、王樹民
等都曾沿襲這種觀點。司馬遷大概萬萬不曾想到,自己的一字之省,竟被后人拿來做了如此多的文章。對這種觀點進行反駁的是康有為,他認為《左傳》為劉歆偽造,所以極力主張左丘明作《國語》,為了反對左丘、左丘明二人說,他指出:
《漢書·司馬遷傳》載《報任安書》云:“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下云“及如左丘明無目”……或疑作《國語》者為丘明,作《春秋傳》者為左丘明,分為二人。則《報任安書》明云“及如左丘明無目”,則明明左丘明矣!二人之說蓋不足疑。
既然《漢書》中所載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中寫著“及如左丘明無目”,明明有一“明”字,那么葉夢得等人的理論可謂是不攻自破了。不過《文選》中所收《抱任安書》卻無“明”字。此外《漢書》的版本也頗多,既有有“明”字的,如以王先謙《漢書補注》為底本的通行的中華書局點校本;但也有沒有“明”字的版本,如王念孫《讀書雜志》中提到越本和景祐本。康有為大概并未留意到這種版本上的差別。但是從《太史公自序》的行文來看,所用乃是駢句,四字一句,若使用“左丘明”這一全稱,則變成“左丘明失明,厥有《國語》”,自然破壞了文章的節奏和韻律,為了文氣的通暢,司馬遷將“左丘明”簡稱作“左丘”,也是必要的。況且,古人的復名單舉、連姓并稱的情況并非少見,張以仁就曾舉出許多類似稱謂的例子,如趙嬰其稱“趙嬰”,申公巫臣稱“屈巫”,樂祁犁稱“樂祁”等。到了漢、魏以后,這種情形幾成習見,如南宮敬叔稱“南宮敬”,申包胥稱“申包”,秦西巴稱“秦西”,藺相如稱“藺相”……不一而足。
這些例子,與左丘明稱“左丘”,就很相似,所以葉夢得等人的說法也很難站住腳。
相比前兩類,柳宗元(見材料4)和崔適(見材料7)的觀點則更為深入。《越語下》在《國語》中是最為獨特的一篇,對此柳宗元有所察覺。也確如崔適所說,構成《國語》的《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語》無論從敘事還是文風上都存在差異,它們顯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這些都是超越前人的論述。不過他們顯然沒有區分著作者和編纂者的分別,因為即便《國語》的各個篇章不是出自一人之手,也可能是經由左丘明匯集而成為一書的。比如司馬光就曾提出:
先儒多怪左丘明既傳《春秋》又作《國語》,為之說者多矣,皆未通也。先君以為,丘明將傳《春秋》,乃先采集列國之史,國別分之,取其菁英者為《春秋傳》,而先所采集列國,因序事過詳,不若《春秋傳》之簡直精明深厚遒峻也,又多駁雜不粹之文,誠由列國之史,學有薄厚,才有淺深,不能醇一故也。
司馬父子的這種看法雖大體不出漢儒所持左丘明作《國語》之說的范圍,但指出了《國語》是列國史料的匯編,亦有別于前人。既然列國之史,“學有厚薄,才有淺深,不能醇一”,那么《國語》各個篇章在文風上有所差異,也必在情理當中了。
如此看來,前三類觀點雖不無精辟之處,卻均不足以推翻漢儒的論述。所以要想拿出信服的證據說明《國語》并非左丘明所作,還需從《國語》的具體文本著手,上列第四種觀點(鄭樵、孫海波、洪業、楊伯峻)恰好可作為論證的依據。孫海波、楊伯峻的論證牽扯《齊語》《鄭語》的來源和年代,涉及問題頗多,我們將在后文中專門論述,此處暫先擱置。鄭樵(見材料6)的議論雖是針對《左傳》的,但也不妨借用來考證《國語》,因為在《晉語九》中也記載了趙襄子的謚號,所以《國語》的成書也應在趙襄子死后。趙襄子卒于周威烈王元年(公元前425),距孔子卒年已過54年。鄭樵說自獲麟至襄子卒已80年,時間上誤差較大。不過洪業所提供的證據,卻可以把《國語》的完成年代推至三家分晉之后(見材料10)。如果按照曲沃莊伯這一支來計算,晉自唐叔始封至靖公時三家分晉,恰為31世(晉懷公繼位僅數月即被弒,且未受周王冊命,不在計算之列),三家分晉在公元前376年,距離孔子卒年已過了103年。如果我們在“唐叔之世,將如商數”這種說法不是瞽史于事前的預測,而是在事后追述的基礎上做推論的話,那么《國語》的這段記載至少完成于三家分晉之后,而曾親見夫子的左丘明是無論如何也活不到那個時候的。所以,《國語》既不可能為左丘明編輯所成,更不可能是由他創作而成的了。
那么又該如何理解司馬遷、班氏父子等人的說法呢?對于漢儒們的意見,不宜輕易全盤否定,而是要從中國早期文獻的特殊性方面加以考慮。先秦學術發展自有其特點,一開始便經歷了一個學在官府的階段,而學在官府是無所謂私家著作的,更沒有作者的概念。學術下移私家后,人們也多采取“述而不作”的態度,經常借古人、前人之口說話,所重視的只是學術的傳承,對著作權的觀念很淡漠,所以最初的傳授者往往就被當成是作者。而文獻在流傳過程中雖然也常被后學們增刪和改編,融入更多的新內容,卻仍保留著原作者或傳授者的名號。這正是章學誠所說“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其文辭,而私據為己有也”的道理。因此,中國的早期文獻大部分都可以被視為非出自一手、非成于一時。就《國語》而言,更不可忽視這一特點。左丘明在寫作(或傳授)《左傳》時,必定搜集和參考了許多材料,這些材料通過他得以傳授下來,其中一部分經過后人的編纂,又加入了一些新的材料,最終匯聚成為《國語》一書。雖然這項工作不是左丘明完成的,但他的名號卻保留下來,自然也就被當成了《國語》的作者,左丘明與《國語》的關系大體應作如是的理解。
具體來說,《國語》的成書當有一個“層累”的過程,構成它各個篇章的來源、作者及時代都可能各不相同,而這些材料在被集結為一書之前,在其流傳的過程中也可能被增刪和改變,融入一些新的東西。《國語》的成書大約與《戰國策》的成書過程相似,都是由一些零散的材料編纂而成,所不同的是,《戰國策》最終是由劉向編定而成的,這是明確的,而《國語》最終的編定者卻是不可知曉的了,人們習慣上就把它歸在了左丘明的名下。其實,當說到“《國語》的作者”這一概念時,實則包含兩個方面的意思,一方面是指《國語》的最終的編纂者,另一方面是指《國語》各篇章的作者,也就是司馬光所說的“學有薄厚,才有淺深”的列國之史(當然,作者也不能理解為單純的創作者,其中也包含有編者的意思,正如上文所指出的那樣,中國早期的文獻有其自身的特點,在這里“作”和“編”是很難嚴格區分的)。現在要想完全解答這些問題,已是不大可能的事情。不過,卻可以利用現有的文獻,對《國語》各篇一一進行分析,以期探知它們各自的來源、特點、相互間的關系等問題,從而對《國語》的成書過程做更深入的理解。
此外,還有必要提及另一個問題,即《國語》古今差異和佚失問題。近代的今文家們喜歡用“原本《國語》”這個詞來區分我們現在所見的《國語》和西漢時期的《國語》。因為《漢志》不但記載有“《國語》二十一篇”,在它之后還有“《新國語》五十四篇”。這部《新國語》失傳了,后來的人們對其可謂是一無所知。康有為認為這部《新國語》就是原本《國語》,劉歆把其中與《春秋》有關的事抽出來,改編成《左傳》,剩下的殘料再合以一些別的文字,仍舊叫作《國語》,也就是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國語》。此后,錢玄同亦著文極力支持康有為的這種割裂說。20世紀初,學術界曾就此有一番激烈爭論,高本漢、卜德、孫海波、童書業、楊向奎、錢穆等先后著文以駁斥康、錢之說,證明二書非一書之割裂。這一結論,現在在學術界已為共識,茲不贅述。不過關于《新國語》,除了康有為的割裂說外,還有一些學者提出過其他的見解。如錢穆認為:
又《漢志》 《春秋》家有《新國語》五十四篇,班氏《注》云“劉向分《國語》”。夫《國語》分二十一篇,周、魯、齊、晉、鄭、楚、吳、越八國,固已甚細,何待于再分?余疑此五十四篇者,蓋《國語》二十一篇,合之《國策》三十三篇,并而為書,適得五十四篇。晚世以《國語》《國策》合刻,其例先啟于向矣。向蓋以二書大體既類,故為合續,如古虞、夏、商、周書合為《尚書》,先有其事。而班氏不深考,遂輕名曰《新國語》,而謂劉向所分。實則應曰向所并合,乃得爾。
沈長云則認為:
其實《漢志》所謂《新國語》五十四篇者,乃劉向分析二十一篇《國語》條目重新組合而成也。今《國語》二十一篇,各篇條目內容多少不一,劉向蓋重新整齊編排之。所謂《新國語》與《國語》的區別,只是編排上的不同,而非關內容之增減。觀班固于《新國語》五十四篇下自注“劉向分《國語》,即可明了此事,毋需贅言矣”。
錢穆的觀點比較牽強,《國語》和《國策》卷數加在一起共為54篇,同于《新國語》,這只是一個數字上的巧合,實在不足以說明它們之間有必然關系。晚世刊刻書籍,經常將《國語》《國策》合刻,但它們在人們的印象中一直是涇渭分明的兩部書,從未被混為一談。沈先生的論證立足于《漢志》本身,可信度較大,不過21篇《國語》經過劉向的重新編排就變成了54篇,如果只是重新整齊編排而內容上沒有增加,似乎也難說通。關于此節,洪業在《春秋經傳引得序》中列舉了一條發現,頗具啟發,茲引如下。《太平御覽》三百一十一卷引《國語》佚文:
齊莊公且伐莒,為車五乘之賓,而杞梁華舟獨不與焉,故歸而不食。其母曰:“汝生而無義,死而無名,則雖非五乘,孰不汝笑也。生而有義,死而有名,則五乘之賓,盡汝下也。”趣食乃行。杞梁華舟同車侍于莊公,而行至莒。莒人逆之。杞梁華舟下,斗,獲甲首三。莊公止之,曰:“子止,與子同齊國。”杞梁華舟曰:“君為五乘之賓,而舟梁不與焉,是少吾勇也。臨敵涉難,止我以利,是惡吾行也。深入,多殺者,臣之事也。齊國之利,非吾所知也。”遂進斗。壞軍陷陣,三軍不敢當。
洪業先生發現這條佚文在文字上與劉向《說苑·立節》中的記載頗為相似,《說苑·立節》:
齊莊公且伐莒,為車五乘之賓,而杞梁華舟獨不與焉,故歸而不食。其母曰:“汝生而無義,死而無名,則雖非五乘,孰不汝笑也。汝生而有義,死而有名,則五乘之賓,盡汝下也。”趣食乃行。杞梁華舟同車侍于莊公,而行。至莒,莒人逆之。杞梁華舟下,斗,獲甲首三百。莊公止之,曰:“子止,與子同齊國。”杞梁華舟曰:“君為五乘之賓,而舟梁不與焉,是少吾勇也。臨敵涉難,止我以利,是污吾行也。深入多殺者,臣之事也。齊國之利,非吾所知也。”遂進斗。壞軍陷陣,三軍弗敢當。
比較兩段記載,《說苑》僅于“獲甲首三”后多一“百”字,其余文字盡相同之。洪先生因此懷疑“不知《御覽》所沿用之舊章,是否引劉向之《新國語》也”。這種懷疑是有啟發性的,因為《齊語》通篇講的是管仲輔佐齊桓公霸業的事跡,這段佚文實在是無法安插其中。我們是否可以借助這條材料的啟發,將《漢志》在《新國語》下的自注“劉向分國語”理解為劉向將校書時搜集到的有關春秋列國的言論記載分國別重新編纂的意思呢?從馬王堆漢墓以及阜陽漢墓出土的帛書和簡本《春秋事語》可以確知,至少在西漢時還流傳著許多類似于《國語》的零散文獻,劉向有可能將它們和《國語》合并,重新編纂出一部《新國語》來。這一“新”字,正說明了它和原來的《國語》有所不同。不過《新國語》亡佚已久,后人無從觀覽,有關它的所有論述都是建立在猜測和假設的基礎之上,要想弄清它的真正面目,大概還是要期待日后地下發掘能有相關的簡牘、帛書問世。
《國語》在流傳過程中也有佚失情況,清人董增齡曾經做過這方面的輯佚工作,所得11條,今再加洪業于《春秋經傳引得序》中所舉一條《國語》佚文
,列之于下:
1. 《公羊疏》第六卷引《國語》曰:“懿始受譖而烹哀公。”
2. 《公羊疏》第二十一卷引《國語》曰:“專諸善宰,僚嗜炙魚,因進魚而刺之。”
3. 《史記·夏本紀》裴骃集解引《國語》曰:“敷淺原一名博陽山,在豫章。”
4. 《水經·河水注》引《國語》曰:“華岳本一山,當河水過而曲行,河神巨靈手蕩腳蹋開而為兩,今掌足之跡仍存。”
5. 《水經注·瓠子河》引《國語》曰:“曹沫挾匕首以劫齊桓公返遂邑。”
6. 《史記·補三皇本紀》索隱引《國語》曰:“伏犧風姓。”
7. 《夏本紀》正義引《國語》曰:“滿于巢湖。”
8. 《鄒魯列傳》索隱引《國語》曰:“楚人卞和得玉璞。”
9. 《禮·祭法》疏引《國語》曰:“神農之子名柱,作農官,因名農。”
10. 《文選·東京賦》汪引《國語》曰:“分魯公以少帛、茷。”
11. 《文選·盧諶贈劉琨詩》注引《國語》曰:“齊大夫子高適魯見孔子曰;‘而今而后知泰山之為高,淵海之為大也’。”
12. 《太平御覽》七百一十卷引《國語》曰:“諸侯之師久于偪陽,荀偃、士匄請于荀曰:‘水潦將降,懼不能歸,請班師。’智伯怒,投之以幾,出于其間。”
在這12條中,裴骃引敷淺原一條(3),酈道元引華岳一條(4),應該不是《國語》的原文,可能是將前人的注釋誤當作正文來引用了。總的來看,《國語》在流傳過程中還是遺失了一些字句。不過這些佚失對今天的研究,不會產生決定性的影響。我們今天所見的《國語》約為7萬余字,計有《周語》上中下三卷,《魯語》上下兩卷,《齊語》一卷,《晉語》九卷,《楚語》上下兩卷,《吳語》一卷,《越語》上下兩卷,共21卷。這與《漢書·藝文志》中所記載的“《國語》二十一篇”相同。《漢書·藝文志》本自劉歆《七略》,在排除了劉歆割裂《國語》偽造《左傳》的可能性后,我們認為西漢中秘所藏的《國語》也應與今本大致相同。雖然此后歷代正史的《藝文志》《經籍志》中有過《國語》20卷或22卷的記載
,但這要么是記載或者刊刻上的文字之訛,要么是《國語》的注釋者隨意合篇并簡所為,在內容上應無太大變化。所以,盡管在內容上有一些散佚,今本《國語》大體上還是能夠反映出該書在古代的基本面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