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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鄭語》辨析

《鄭語》在《國語》八《語》中是篇幅最小的一《語》,總共不到兩千字,在《國語》21卷中,只占了一卷的篇幅。從內容上看,《鄭語》首尾只記載了一件事,即西周末年鄭桓公和周太史史伯規劃立國之事。鄭國在春秋時期是一個重要的諸侯國,春秋初期鄭莊公既已小霸,后來雖然國勢漸替,不得不周旋于晉、楚兩強之間,聽命不暇,但在諸侯國中卻有特殊位置,成為晉、楚兩大國矛盾的焦點和勢力消長的標示。鄭國的大夫子產、子大叔等均為春秋時期著名的政治家,其言行亦廣為流傳。這些在《左傳》里都有詳細的記載,而《鄭語》卻只記載了鄭國在東遷前的一段歷史,對于春秋時期的歷史卻只字未提。同樣,《鄭語》中的內容也不見于《左傳》。《左傳》倒是提到有一種稱作《鄭書》的史書。如《左傳·襄公三十年》載:“《鄭書》有之曰:安定國家,必大焉先。”昭公二十八年亦載:“《鄭書》有之:惡直丑正,實蕃有徒。”但這幾句《鄭書》,既不見于《鄭語》,也無法同《鄭語》中的內容相聯系。

針對這些問題,前人對《鄭語》的來源有過一些推測,多懷疑它并非是鄭國的史書,而是出自《周語》。如葉適在《習學記言序目》說道:“史伯所答,雖鄭事,蓋《周語》也。”葉適:《習學記言序目》,中華書局,1979,第170頁。姚鼐也認為:“《鄭語》一篇,吾疑其亦《周語》之文,輯者別出之者。”姚鼐:《惜抱軒詩文集》卷5《辨鄭語》。顧頡剛則進一步指出:“此文(《鄭語》)《史記·鄭世家》約舉其詞,然《左傳》中關于鄭事尚多,此《鄭語》則只記一事,或已闕失,或者此段亦從《周語》或《楚語》中雜綴而出,以表明其闕失之情形,知今本《鄭語》只原本《鄭語》之一部分也。”注4依照顧先生的意思,原本可能是有一部比較完整的《鄭語》,但已闕失,今本《鄭語》或是其殘篇剩簡,或是后人從《周語》或《楚語》中雜綴而成。說原有一部完整的《鄭語》,雖可彌補《左傳》同《鄭語》內容互不相涉的問題,但這只是一種推測,難有確證。至于今本《鄭語》是出自《周語》,抑或析自《楚語》,顧先生未有定論,不過從《鄭語》所記內容來看,我們認為它和楚國關系比較密切

注4顧頡剛講授,劉起筆記《春秋三傳及國語之綜合研究》,第98頁。

首先,從文字上看,《楚語下》中“天子之田九畡,以食兆民,王取經入焉,以食萬官”的話,也見于《鄭語》的“故王者居九畡之田,收經入以食兆民”。文字上雖略有變化,但不難看出二者之間是存在關聯的。

其次,從內容上看《鄭語》中涉及楚國的歷史最多。文章開始即以史伯之口講述楚子熊嚴四子爭立之事。“夫荊子熊嚴生子四人:伯霜、仲雪、叔熊、季。叔熊逃難于濮而蠻,季是立,薳氏將起之,禍又不克。”隨之又詳盡追述羋姓所屬“祝融八姓”于三代之間的分衍、興衰。古人作史最重族源、世系,《鄭語》獨于楚國族系記載最詳,所以很難想象它會是楚國之外的作品。此外《鄭語》又借史伯之口預言:“融之興者,其在羋姓乎?羋姓夔越,不足命也。蠻羋蠻矣,唯荊實有昭德,若周衰,其必興矣。”預言楚將代周,這更像是楚人說話的口吻了。

值得注意的是,《鄭語》關于褒姒的傳說也很特別。周幽王因褒姒而國亡的故事,在先秦文獻中多有記載。如《詩經·小雅·正月》: “赫赫宗周,褒姒滅之。”《晉語一》: “周幽王伐有褒,褒人以褒姒女焉,褒姒有寵,生伯服,于是乎與虢石甫比,逐大子宜臼,而立伯服。大子出奔申,申人、鄫人召西戎以伐周,周于是乎亡。”《呂氏春秋·疑似》: “幽王擊鼓,諸侯之兵皆至,褒姒大說,喜之。幽王欲褒姒之笑也,因數擊鼓,諸侯之兵數至而無寇。至于后戎寇真至,幽王擊鼓,諸侯兵不至,幽王之身,乃死于麗山之下,為天下笑”等。而《鄭語》卻記載:


且宣王之時有童謠曰:“ 弧箕服,實亡周國。”于是宣王聞之,有夫婦鬻是器者,王使執而戮之。府之小妾生女而非王子也,懼而棄之。此人也,收以奔褒。天之命此久矣,其又何可為乎?《訓語》有之曰:“夏之衰也,褒人之神化為二龍,以同于王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也。’夏后卜殺之與安之與止之,莫吉。卜請其漦而藏之,吉。乃布幣焉而策告之,龍亡而漦在,櫝而藏之,傳郊之。”及殷、周,莫之發也。及厲王之末,發而觀之,漦流于庭,不可除也。王使婦人不幃而噪之,化為玄黿,以入于王府。府之童妾未既齔而遭之,既笄而孕,當宣王時而生。不夫而育,故懼而棄之。為弧服者方戮在路,夫婦哀其夜號也,而取之以逸,逃于褒。褒人褒姁有獄,而以為入于王,王遂置之,而嬖是女也,使至于為后而生伯服。


可以看出這段記載帶有鮮明的神話色彩,與《詩經》《晉語》《呂氏春秋》全不相同,而在《楚辭·天問》中卻有“妖夫曳衒,何號于市?周幽誰誅,焉得夫褒姒”的句子。所謂“妖夫曳衒,何號于市?”就是鬻弧、箕服的夫婦。《天問》所載系楚國神話,與《鄭語》的記載非常一致。此外《汲冢瑣語》中也有“楚矢箕服,是喪王國”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卷63,中華書局,2005。,這與《鄭語》中記載的“弧箕服,實亡周國”的童謠也很相似。根據《鄭語》所體現的這些特點,我們認為它最有可能是出自楚地的作品。

關于《鄭語》撰寫時代的問題也有糾葛。楊伯峻曾指出:“今《鄭語》‘羋姓夔、越,不足命也’, ‘閩羋蠻矣’,足以證明《鄭語》作者看見楚威王伐越,殺王無彊,而越以此散(詳《史記·越世家》)諸事。楚威王滅越,在公元前三二九年,則《鄭語》作于這年以后。尤其是《鄭語》又說:‘曹姓鄒、莒,皆在采衛’。《漢書·韋賢傳》說:‘韋賢,魯國鄒人也。其先韋孟家作諫詩曰:王赧聽譖,實絕我邦。’這么,鄒國實在王赧時被滅。……王赧即位于公元前三一四年,則《鄭語》之作,又在此后。”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前言》,第44頁。尹衡也認為:“《國語》的具體成書年代已不能確考。其中有涉及到楚攻越,殺越王無彊的事,說明其中一些篇章當成于公元前335年之后。”尹衡:《國語漫談》, 《文史知識》1982年第4期。

尹先生所說的《國語》中涉及楚攻越,殺越王無彊的事,是針對《鄭語》: “羋姓夔、越,不足命也”一句而言。但“羋姓夔越”之“夔越”,是否就是指夔、越兩個國家,應分讀如“夔、越”;抑或“夔越”本就是一國,當連讀成“夔越”,學界也有不同看法。如李零就認為:“羋姓的夔越,有人認為應分讀,是兩個國家,從原文看恐誤。還有人認為 ‘越’就是吳、越之越,更謬。夔越即夔,是楚國在西周夷王時別封的國家。”李零:《楚國族源、世系的文字學證明》,見氏著《李零自選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1998,第218頁。

其實這個問題,在韋昭《國語解》中已有解釋。《鄭語》: “羋姓夔越,不足命也。”韋《注》曰:


夔越,羋姓之別國,楚熊繹六世孫曰熊摯,有惡疾,楚人廢之,立其弟熊延。摯自棄于夔,其子孫有功,王命為夔子。


韋昭似乎也認為“夔越”應當連讀,并指明其就是指夔國。值得注意的是,韋昭在這段注釋中開頭提到“夔越”,接著只是講“夔子”,既沒有再稱“夔越”,也沒有單獨講“越”,而在《吳語》中他對“越”卻又有如下注釋:


句踐,祝融之后,允常之子,羋姓也。《鄭語》曰:“羋姓夔越。”《世本》亦云:“越,羋姓也。”


這里又將“夔越”之“越”釋為勾踐之越。由此看來,韋昭對《鄭語》《吳語》的注解存在明顯的矛盾。造成這種矛盾的原因可能有兩種:一種是韋注《鄭語》 “夔越,羋姓之別國”一句本無“越”字,而后人于傳抄、刊刻之際,隨正文妄加(今《國語》宋明道本和公序本都有此“越”字);另一種可能是韋注《鄭語》有缺失,以至于造成了“夔越”的連讀。

其實早于韋昭,東漢的王符在《潛夫論·志姓氏》中就已經說道:“羋姓之裔……或封于夔,或封于越。”《漢書·地理志》顏師古注引臣瓚曰:“按《世本》,越為羋姓,與楚同祖,故《國語》曰:‘羋姓夔、越”,然則越非禹后明矣。”他們都認為只有“夔”和“越”,無所謂的“夔越”。而這個“越”,為羋姓,正是勾踐之越。關于越之姓氏,史籍存有兩說。一是韋昭、臣瓚所引的《世本》,認為越為羋姓,與楚同祖。二是《史記·越王句踐世家》記載“越王句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認為越為夏后,姒姓。《吳越春秋》對此敘述更為詳細,“禹以下六世而得帝少康。少康恐禹祭之絕祀,乃封其庶子于越,號曰無余”《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司馬遷撰《史記》參考過《世本》的內容,而在此處不用《世本》,當別有所據。

需要注意的是,“夔、越”雖為二國,但這個“越”也不必是句踐之“越”。細觀《鄭語》“羋姓夔、越不足命也。蠻羋蠻矣,唯荊實有昭德,若周衰,其必興矣”一句中所列諸國。“夔”,據《左傳·僖公二十六年》、韋昭《注》及譙周《古史考》,楚君長子熊摯,因有惡疾,不得為后,其弟熊延得立,摯乃別居于夔,為楚附庸之國,后為楚所滅。“蠻羋”,韋昭《注》:“謂叔熊在濮從蠻俗。”《史記·楚世家》記載楚君熊嚴死后,長子熊霜繼位,在位六年,卒。熊霜三弟爭位,楚國內亂。仲雪死,叔堪亡,避難于濮,少弟季循得立。《鄭語》也載:“夫荊子熊嚴生子四人:伯霜、仲雪、叔熊、季。叔熊逃難于濮而蠻,季是立,薳氏將起之,禍又不克。”這個叔熊就是《楚世家》中的叔堪熊、堪二字在文字學上的聯系可參看李零《楚國族源、世系的文字學證明》,見氏著《李零自選集》,第226頁。。《鄭語》所舉羋姓之后,荊即楚,而夔、蠻羋均為楚之別封,越亦當不例外,說它是句踐之“越”,毫無根據。

那么這個“越”又是指哪里呢?清人汪遠孫認為:“夔、越之越即越章也。”汪遠孫:《國語發正》卷19,見《國語校注本三種》,清道光二十六年振綺堂刻本。此外徐旭生也指出“越未之何在,韋昭以為就是越句踐的越,并引《世本》‘越羋姓’的說法,不過這種說法實太可疑……我們覺得這個越就是《楚世家》里面的越章,越下多一個字,也就象邾或稱為邾婁,這種分別也是出于發音緩急,并非指兩個不同的地方,如此說不誤,它也就 ‘在江上楚蠻之地’,就是今湖北南境的一個地方”(《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第64頁)。蒙文通亦認為“‘夔、越’之 ‘越’,應即熊渠少子執疵受封之越章王國之省稱,其封地即熊渠所取揚越之地”(《越族古居“揚子江以南整個地區”辨》,見《越史叢考》,人民出版社,1983,第8頁)。按《史記·楚世家》記載“熊渠生子三年。當周夷王之時,王室微,諸侯或不朝,相伐。熊渠甚得江漢間民和,乃興兵伐庸、楊粵,至于鄂。熊渠曰:‘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謚。’乃立其長子康為句亶王,中子紅為鄂王,少子執疵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蠻之地。”“楊粵”,按《索隱》有本作“楊雩”,譙周《古史考》亦作“楊越”司馬貞《索隱》云:“有本作楊粵,音吁,地名也,今音越,譙周亦作楊粵。”, “粵”“雩”“越”互通。越章王當是取楊粵而封,為楚之屬國,也就是《鄭語》中所說的,“夔、越”之越。既然《鄭語》中的“羋姓夔、越,不足命也”之越不是勾踐之越,那么,說《鄭語》作者曾看見楚威王伐越,殺王無彊的說法也就很難成立了。

最后,從《鄭語》行文來看,所列曹姓鄒、莒關于莒國在《左傳》中多有記載,當為己姓,在今山東省莒縣,這里以莒為曹姓,或為《鄭語》所誤。,羋姓夔、越、蠻羋等國,均指其國運衰微,再無興旺的可能而言。《國語》《左傳》均好作預言,或有言中,或有未言中者,又不必全視為事后而發,而且鄒、莒等國于春秋之際均為末等的小國,言及其“必不興焉”,自在情理當中。僅憑借這一句話,就認定《鄭語》的作者親見鄒國的滅亡,同樣也是缺乏根據的。

誠如姚鼐所說“史伯所述,后世紀前代之辭,非同時辭也”姚鼐:《惜抱軒詩文集》卷5《辨鄭語》。。《鄭語》所載未必全是史伯當時的言論,當有后人的增益或模擬的成分。《鄭語》的制作時間,自然不會早在西周之末,但也不遲至戰國晚期。從《鄭語》的內容來看,反映的是春秋時期周王室衰微,而齊、秦、晉、楚代為霸主的歷史狀況,可以說《鄭語》的作者是目睹了這一歷史變化過程的。特別是他提到“唯荊實有昭德,若周衰,其必興矣”,預言楚國將代替周而興盛。從整部《左傳》來看,周王室的衰落和楚在南方的興起以及給“諸夏”帶來的威脅,確實是春秋歷史上的重要勢變。楚國的這種影響一直延續到戰國時期,隨著秦的漸強,才逐漸減弱。可以說,《鄭語》的作者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才做出了上述的判斷。《鄭語》如當真是較晚的作品,在替史伯擬言時大概更要多說些“唯秦實有昭德,若周衰,其必興矣”之類的話了。另外,從《鄭語》中所反映的一些思想方面的內容看,如五行、對立統一觀念等也還處于一種樸素的狀態,從思維發展的角度看,它們和戰國時期的思想也是不同的。

關于鄭的東遷,還有他樣的故事。如《說苑》中就有二例:


鄭桓公將欲襲鄶,先問鄶之辨智果敢之士,書其名姓。擇鄶之良臣而與之,為官爵之名而書之,因為設壇于門外而埋之,釁之以猳,若盟狀。鄶君以為內難也,盡殺其良臣。桓公因襲之,遂取鄶。

鄭桓公東會封于鄭,暮舍于宋東之逆旅,逆旅之叟從外來曰:“客將焉之?”曰:“會封于鄭。”逆旅之叟曰:“吾聞之,時難得而易失也,今客之寢安,殆非會封者也。”鄭桓公聞之,援轡自駕,其仆接淅而載之,行十日夜而至。釐何與之爭封。故以鄭桓公之賢,微逆旅之叟,幾不會封也。劉向:《說苑·權謀》。


第一個故事,專講權謀詐術,完全一派戰國縱橫家的風格。第二個故事,同《史記》中記載姜太公就封之事,頗為雷同。《齊太公世家》:


于是武王已平商而王天下,封師尚父于齊營丘。東就國,道宿行遲。逆旅之人曰:“吾聞時難得而易失。客寢甚安,殆非就國者也。”太公聞之,夜衣而行,犁明至國。萊侯來伐,與之爭營丘。營丘邊萊。萊人,夷也,會紂之亂而周初定,未能集遠方,是以與太公爭國。


兩段記述,除去人物有所不同外,情節大體一樣,一看便知是從一個故事模子中演化而來。《說苑》中的這些記載,應該也曾為司馬遷所見,但他在《鄭世家》還用了《鄭語》的內容,也說明他認為《鄭語》的記載更為可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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