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家驊學術理想及其實踐
- 黃麗安
- 15438字
- 2019-07-17 12:17:01
第三節 黨政能量之蓄積
使朱家驊聞名于中國教育學術界的,不在于他的學術研究成就,不在于他源自德國大學的現代大學教育、學術理念實踐,而在于他積極參與并領導北京學界發動多次反北京政府的“革命英雄”形象。顯而易見,1924~1926年,“救亡”的政治風潮已壓倒了“啟蒙”的教育學術理想。朱家驊前往廣州的中山大學之前,是個遠離國民黨權力核心,單純支持革命運動的愛國“海歸”學者。因此,本節針對朱家驊與國民黨的早期關系進行梳理,厘清朱家驊在國民黨內的人脈網絡,理解朱家驊何能從一單純學者入主革命旗幟鮮明的中山大學。
一 早年革命經歷
自1840年鴉片戰爭開始,清政府連連戰敗,割地、賠款、開商埠,羞辱之氣彌漫全國。戊戌變法的失敗說明體制內改革的不可行,與改良派同為天平另一端的革命派聲勢因此大張。孫中山領導的革命派以革命手段進行“政權”之爭的同時,刊行報刊與書籍是其宣傳反清革命思想、傳播民族主義和愛國思想的重要手段。江浙一帶是當時革命黨人的宣傳重點,“浙東之革命書籍,遂以遍地”,革命思想“普及于中下二社會”。新式學堂也是其散播革命思想,培養革命青年的重要據點。朱家驊就讀的正蒙學堂便是革命派傳播革命思想的新式學堂之一。
這點可以從正蒙學堂負責人鮮明的政治立場得到證實。正蒙學堂出資者張氏通運公司總經理張增熙為吳興南潯四大富紳之一。他于1902年捐資創辦新式學堂正蒙學社。后來他在二弟張靜江引介下加入同盟會,全力支持孫中山革命。學堂主任曹礪金是舉人,長于格致實學并講授新知識,是革命支持者。先后到校任教的梁仲愷擅于數理,沈士遠、沈尹默具有深厚國學底蘊,也都是參與反清革命的志士。1905年,13歲的朱家驊入正蒙學堂就讀。這幾位先生對他的現代自由民主政治理念與國家民族意識作了真正啟蒙。
隨著反清革命勢力的高漲,當時也出現了批判“辮子”奴化意義的浪潮,將發辮視為民族解放的先聲,以辮子去留代表反清與否的標志。“剪辮者”成了“革命黨”的代名詞。
年少的朱家驊在此革命氛圍濃厚的大環境里,大受“革命救國”思潮的激蕩,胸懷救國大志,1906年(14歲)剪去了自己的發辮,明確表示支持革命的政治立場,不畏旁人“小革命黨”的指稱。
1908年,在同濟就讀的朱家驊雖然沒有加入革命黨或參與革命行動,但也開始以自己的方式為革命運動奉獻力量。在同濟的六年里,朱家驊最熱衷的“課余”活動不是學校的社團活動而是“革命救國”運動。這個經歷對朱家驊以后的人生經歷有著重要的影響。
當時集會演說是革命派重要的宣傳方式,蔡元培即為此“手段”的熱切擁護者,朱家驊亦是此風支持者。早期,他在上海廣閱革命派書報后,為喚起國民思想,開通下層社會,每次放假回家便在鄉里發起集會,“奮臂鼓吹”革命。暗殺亦是當時另一種重要的革命手段。1910年,他在報上看見汪精衛、黃樹中刺殺攝政王載灃未遂被捕消息,大受感動與激勵,也想起而繼之,興起“暗殺”大官的念頭。他想要趁6月學校安排到南京參觀“南洋勸業會”
的機會,伺機行刺主持大會的兩江總督張人駿,但“無機可乘”。轉往參觀第九鎮標統大會操時又生從軍救國之念,不過未成事實,仍返校讀書。在南京期間他認識了“革命”同志杜偉與《民立報》廣告部主任徐棠。
1910年于國內外都是不平靜的一年。在國內,孫中山發動廣州新軍起義失敗,英國竊據云南片馬;在國外,日本吞滅朝鮮,葡萄牙發生革命,廢除專制實行共和。其中以英國竊據片馬對朱家驊沖擊最大。
1911年元月間,朱家驊開學未久,即發生英人圖占中國云南片馬案。當時有志之士皆認為,英人占領片馬實欲背抄藏衛,俯瞰巴蜀,囊括長江上游,淹貫中原腹部,為一大包圍之計劃,朝廷卻置若罔聞。一天,宋教仁、于右任、朱少屏等人到上海小東門講伊犁、片馬問題,宣說革命救國之論。朱家驊聽了之后甚為激憤,認為清廷“喪權辱國,莫此為甚”,覺得非全體熱血愛國志士群起團結,共同采取實際行動不為功。當晚即密與同學劭驥等集議,計劃在上海發起組織“中國敢死團”(以下簡稱“敢死團”),名為抵御外侮、共抗強權,實為顛覆清廷、鼓吹革命的秘密團體。議定后,朱家驊即著手籌措經費,并登報廣征團員。
朱家驊親自擬定了敢死團的緣起辭和簡章。
國之所恃以立者,民耳。國弱不足憂,堪為痛哭流涕者,民氣不振、民心死耳。民心不死,則不畏死而敢死,民敢死,則國得以不亡而不死。外患憑陵,國家之存亡已在旦夕,斯正志士從戎報國致命之日。古人云: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志士之所以貴者,在擇地以死耳。俄占伊犁,英占片馬,法要求云南之礦產,他若德、若日,皆私相協約,以圖染指其間,以達其利益均沾之目的。茫茫禹域,已無有一寸干凈土,我國民心其盡死乎?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我同胞其猶未盡死耶!吾儕必不忍坐視四千余年之古國,淪于異族,四萬萬神明之貴胄,降為奴隸,起而捐軀、毀家,以紓國難者?!蝗唬窖笞蟀陡鲊灒瑢⑩瑓惨?;蒙、藏、川、滇等處各國之陸軍,將蟻集矣。
對此“噬臍之禍”,朱家驊呼吁:
不畏死愿意從軍的熱血同胞,不分男女老幼,宜速起而救此亡國之慘禍?!衿旃囊缘种票顺圜妆萄壑尊朔N,挽山河于將去,起禹域于將沉,恢復我祖國固有之權力而稱雄于世,雪曩昔老大病夫之惡誚,振我異日文明之精神。
朱家驊詞語之間慷慨激昂、氣魄萬千,愛國情懷與必死決心表露無遺。
本來朱家驊擬借通義銀行為敢死團通訊處,但探訪張靜江未遇,得晤何思敬,又往《民立報》報館拜訪徐棠,登載敢死團啟事,由徐棠與何思敬秘密代為收信。
敢死團廣告僅刊登一天,《民立報》即遇大火,但報名入團函件已有一百多件,令朱家驊大為激奮,決定將廣告移登《天鐸報》,改借通義銀行為通信處。因此,朱家驊初識戴季陶。但通義銀行股東大有意見,這時《民立報》已恢復發行,仍改由徐棠處為通信處,收到的報名函件更多。不過,敢死團以該報為通訊處亦對該報造成困擾,創辦人于右任還曾為此約朱家驊談話。朱家驊在獲得大哥祥生全力支持后,再改以祥生所開設之日華照相館為通訊處,確定以后每星期于彼處集會一次。為擴大宣傳,復將該團的啟事與簡章加登于《申報》《新聞報》《時報》《神州日報》等一周,以擴籌經費、廣征團員。而風聲所播,各地要求入團者將近千人。
于是,朱家驊更積極推動敢死團的籌備工作,先設總部作為辦事機關,后在各地設分團部,例如南京分團由杜偉主持、昆明分團由楊子嘉主持等,主要用費皆由朱家驊自掏腰包。
1911年3月20日,召開“中國敢死團”成立大會,訂立簡章,公推朱家驊擔任團長,徐棠任總務,而后正式辦理入團者有五百余人。廣州“三二九”之役失敗更加深朱家驊行動決心。只是該組織系以“御外”為號召,組織既大、聲勢遂張,致引起英捕房嚴密偵防。9月底敢死團總部被公共租界巡捕房發現,幸經陳其美、戴季陶、于右任、張靜江、周柏年、宋教仁、范孤鴻等諸人幫忙將辦事人員疏散潛伏,才得以繼續進行。
隨后武昌起義訊傳到上海,武漢傳檄滬瀆,其中提到:
云貴地近邊徼,瘴煙蠻雨,偽政府早視為化外,故不恤割其土地,以餉友邦。片馬割讓,尤其末事。為今之計,非革命告成,恐終難保其故土。前者曾組織敢死團,以抗外邦,而何也竟疏于恕無可恕之滿虜耶。至于關中健兒,勇于戰斗,龍蛇起陸,大動殺機,豪杰建功,固當如是。
說的就是朱家驊敢死團登報號召御外之事,欲借諷促以響應??吹酱讼?,朱家驊及敢死團成員欣喜不已,終日商談如何前往參加,如何發動上海響應。但因巡捕房偵察森嚴,集會地一日數遷。當時,在軍警界如道署衛隊、吳淞炮臺營、南北巡警局、滬防營等皆主動推派代表具名冊到團,他們雖不敢公然加入敢死團,但密約屆時若是起義,絕不反抗。
朱家驊認為時機成熟,遂召集上海團員大會,并請陳其美、宋教仁蒞會指導。會中他主張在上海發難響應,奪取滬軍營吳淞炮臺及制造局,但同志建議先赴武漢報聘投效,當場簽名者百余人。只是當時沿江各地搜查特嚴,行旅不便。最后決定推派朱家驊偕團員黃伯樵等人為代表,赴鄂報聘于黎元洪都督,其余同志留滬,審度情勢,再定赴鄂援應或乘機發難之策。朱家驊指定徐棠代為主持,以其同鄉好友姚頌年經營的旅館作為發難時秘密集合之所。他行前再與陳其美等密商在滬起義之事,囑咐敢死團必須與其他團體共同配合光復上海。
朱家驊征得大哥支持出資贊助眾人旅費。陰歷9月3日晚上,一行人化裝潛行,與黃興等一百多名同志同舟西上。10月25日抵達漢口后,朱家驊見過居正、軍政府副參謀長吳兆麟,要求從軍未果,乃分派到戰地服務。當時在漢口租界有一德籍醫生組織的重傷兵醫院,朱家驊熟悉德語且為同濟醫科學生,被派往服務三個多月。
朱家驊等人抵漢口沒幾天,上海亦起事。敢死團對江南制造局一役貢獻不小,當時武漢各報對敢死團發難經過與團員奮斗歷程均有報道。上海底定后,陳其美被公舉為滬軍都督,成立滬軍都督府,將敢死團收編,以敢死團代理團長徐棠為義武憲兵隊司令,凡團員死亡、受傷者均分別呈請優恤或給獎。
1912年1月,孫中山在南京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宣告中華民國成立。孫中山即位后,即聘張靜江為軍總司令專責建軍之事。朱家驊1月底結束醫院工作返回上海,晉謁上海都督陳其美。此時租界區內張靜江的通運公司成為國民黨人聚集之地。朱家驊因與張靜江的私人情誼關系,在通義銀行內認識了吳稚暉、李石曾、張溥泉、蔡元培等人。2月初,張靜江便派朱家驊到南京物色青年革命軍人,以備南京臨時政府北伐之用。他在南京晉謁了孫中山與黃興。隨后南北媾和,已無須訓練青年軍,朱家驊3月初回到上海。之后在周柏年、褚民誼介紹下,加入改組后的國民黨。此時朱家驊認為,民國既立,敢死團發起使命已達,便將團務交由徐棠負責,自己則回同濟繼續學業。
民國建立后,孫中山為培植新一代建國人才,擬定派遣黨內青年如朱家驊、張群、戴季陶、汪精衛、陳銘樞、蔣介石、褚民誼、李四光等分至歐美各先進國家留學,其中朱家驊被指派留學德國。顯見朱家驊此時已是孫中山欲培植的人才之一。
朱家驊此時之由國民黨薦派官費留德且所學又為礦冶學系,實隱含有孫中山聯德思想與學成歸國后實踐孫中山“建國方略”與“實業計劃”中發展農礦之戰略任務。德國先進的社會政治思想、政府行政管理體制和世界級的科學技術是孫中山發展中德關系的重要動因。孫中山認為,經濟落后的中國應像德國那樣,在強大國家政權領導下,通過土地、鐵路、交通和森林國有化,以及實行公正教育和社會福利政策,迅速發展經濟。而德國所以能在經濟、軍事上迅速崛起成為世界強國,在其科學的管理體制和先進的生產技術,孫中山主張應以德國為榜樣,加強與德國的合作。1913年他更提出以中、俄、德、奧、土、波六個國家為核心,建立“大陸同盟”區域組織,以樹立國際上另一新興勢力的構想,并視中德聯盟為歐亞大陸和平穩定的基礎因素之一。
1913年朱家驊留學手續尚未完備,二次革命失敗,遂自費留德。朱家驊由一個激進的革命青年轉變成為勤奮求知的留學生,專心致力于歐洲先進科學技術之學習。在1924年返回北大之前,朱家驊已與國民黨組織失去聯系。不過,他早年積極參與孫中山革命運動的經歷及其間所結識的國民黨元老如張靜江、李石曾、吳稚暉、張溥泉、于右任等,為他日后投身國民黨黨政核心做了鋪墊工作。
二 國民革命再起之朱家驊
辛亥革命推翻清政府后,中國仍處于戰亂之中。不過,政治重心仍在北京。袁世凱死后,軍閥交相攻伐,連年征戰,北京政權極不穩定。在他們治下的“中華民國”只是徒具“民主共和”招牌的空殼子。正如陳獨秀所說,中國“政治界雖經三次革命,而黑暗未嘗稍減”。
加以帝國主義各處尋釁,“再次革命”的種子已藏民心。因而,北洋軍閥統治下的北京知識界呼號抗爭的主體對象,對外是帝國主義列強,對內是無能腐化的軍閥政府。終極目標則是希望對外“取消不平等條約”,恢復國家主權與國際的平等地位,追求民族的生存與自由;對內要肅清無能腐化的政治,改革內政,改造教育,革新社會,建立真正自由、民主、平等的國民政府。1921年胡適創作的《雙十節的鬼歌》歌詞中說道:“大家合起來,趕掉這群狼,推翻這鳥政府;起一個新革命,造一個好政府,那才是雙十節的紀念了!”便反映了當時北方知識界對軍閥政府的基本態度。
自段祺瑞上臺以后,北京教育界即風潮迭起,如王九齡就任教育總長事件、五七事件等,一步步加深北方學界與北京政府的裂痕。五卅慘案引爆了中國民眾長期對軍閥政府積壓的不滿情緒和對帝國主義列強剝削的民族情仇。
1.五卅運動
1925年五卅慘案發生時,北京在學界大力聲援下成為五卅運動的重鎮。當首先發難聲援的北京學生界將“五卅慘案”定位為“非上海一隅之問題,乃外人欺侮中國,實中華民國存亡之問題”時,立即引起廣泛共鳴與響應,形成全國性的群眾反帝愛國運動。北京學界以北大師生為首,積極投入反帝國主義與反政府運動。北大教授中,朱家驊又是最為積極的策動者之一。
五卅慘案消息傳到后,朱家驊即領導一群青年學生集會籌劃發動聲援運動。6月3日北京學生為五卅慘案全體罷課,他又帶著學生發動北京第一場援滬游行示威,要求收回全國英、日租界及領事裁判權,撤換上海英、日領事,打倒賣國政府及帝國主義。他還指導國民黨籍學生組織滬案后援會,在6月舉行的群眾大會上被推為主席團成員。當時為北大學生,亦是學生滬案后援會與北大救國團重要干部的傅啟學指出,他與朱家驊第一次見面的地點不是在北大校園,而是在天安門群眾大會的主席臺上。傅啟學說:
當時在主席臺上,認識朱先生。群眾大會是為支持五卅慘案的被害同胞,要求北京政府對英國嚴重抗議大會。除通過各種聲援議案外,并推舉四人晉見當時的段執政。教授被推舉的是朱家驊與王世杰,學生被推舉的是彭革陳和我。到了執政府,段祺瑞拒絕會晤,王世杰先生很氣憤。朱先生則主張將請愿書留下,請接待的人轉交,隨即離開。這是我與朱先生晤面的第一次。……先生于群眾大會后,特來北大第二院救國團辦公室,對我們親切的鼓勵。
朱家驊與學生的緊密互動可見一斑。難怪北大教職員組織滬案后援會時,朱家驊就被推為北大教職員與學生的直接對話代表。
北大教授將滬案定位為“全國問題,非上海一隅問題”, “不單是一個法律問題,滬案根本上是一個政治問題”,是北京教育界首先對滬案做出回應者。日后在援滬行動上亦日趨積極。全體教授在6月3日召開緊急會議,決議致函外長沈瑞麟、晉謁段祺瑞,要求訓令上海領事團停止一切暴力行為,要求關系國公使退出國境,中國軍警馳赴租界保護中國人民之生命。5日發表“左打列強帝國主義,右打腐敗的軍閥政府”措辭強硬且沉痛的援滬宣言,呼吁國人“茲慘禍橫生,國人尤當省悟,務使內政修明,共御外侮”。該宣言清楚表達了北大教授在這次事件中將全程參與的決心。8日,北大師生結隊向段祺瑞政府“請愿”。北大教務會議呼應學生罷課訴求,以學年將終,“距例應停課之期不過數日”,而滬事“又已激起一種普遍的國民運動”,令停止教課。
隨后北大教職員認為,滬、漢事件“英日誣我排外及赤化亟須辯正”,成立“北大教職員滬案后援會”,對外宣布真相,對內募款救濟工人、監督政府交涉。成立會上推舉朱家驊、沈兼士、李四光、胡適、馬寅初、李書華等46人為委員分股辦事。朱家驊加入總務股與文書股,與高仁山、陳翰笙、王世杰、周鯁生等人共同策劃領導學生運動。朱家驊與余文燦、高仁山、陳翰笙等人因自五卅慘案發生以來,一直支持、領導學生運動,遂被推派為北大教職員與學生關于援滬事宜的直接對話代表。
此時北大為援滬已經停課,這四位教授每天上午10~12時、下午3~5時,固定在北大第二院大學會議室駐點,負責與學生接洽有關援滬事宜。若是學生在非上述工作時間而有實際需要者,這四位教授也提供聯系的專線電話,可說是處于24小時全天候的待命狀態。此外,朱家驊與周鯁生還被推派前往上海向各界說明“滬案系全國問題,非上海一隅問題”,要求中方談判代表不要希圖茍且了事,再次喪權辱國。北大教授為了援滬,不止勞心,還出力出錢,四處募款。朱家驊對募款也相當熱心,至少先后向32處個人、單位募得援滬捐款。
五卅慘案后,6月11日再發生漢口慘案,13日又有九江沖突,接著23日在廣州沙基發生了更嚴重的流血沖突事件,使得民眾的反帝情緒不斷高漲,“武裝民眾運動”“與廣東政府采取一致反帝態度”等訴求陸續被提出。北京各界聯席會發動了6月25日近30萬人的游行、追悼大會,會中即有代表提出“支持廣東革命政府”之主張。
北大教職員滬案后援會進一步提出了以“經濟抵抗”“直接向英提出修改不平等條約”“與廣東政府一致行動”的主張。其中“與廣東當局作一致之行動”即是朱家驊所提。
這不僅顯示群眾的抗爭手段日趨激烈,更顯露對懦弱無能的北京政府的否定,和對力爭“廢除不平等條約”的廣東革命政府的認同。這些訴求在一次次的運動中不斷地在思想上教育群眾、激化群眾,于是在下一波的反政府運動中,這些主張陸續由“口號”轉化成“實際行動”。
朱家驊在長達三個月的五卅運動期間,其抗爭思想主軸清晰可見:對象為軍閥政府、帝國主義列強,終極目標為廢除不平等條約、收回國權與推翻“軍閥政府”。以“革命”為推翻“軍閥政府”的手段隱見其中,向南方國民政府靠攏的意向不言而喻。尤其他主動積極地參與、奮力不懈的精神,與對于時局、外交政策種種問題之主張,受到北方學界與教育界支持,實反映了當時北京學界對時局的主流看法。
總之,五卅運動是朱家驊在北方學界與群眾運動上初露頭角之時,為他在下一波以“關稅自主”為主題的反政府群眾運動中的領導地位奠定了基礎。
2.關稅自主運動
沸沸揚揚鬧了三個月的五卅運動甫在9月落幕,10月下旬的關稅協議再起抗爭運動。
1925年8月10日,美國公使照會北京段祺瑞政府外交部,同意召開關稅特別會議,但提出以“禁止中國的一切反帝言論、反帝團體活動及出版物的出版”為修改關稅協議的交換條件。段祺瑞政府接受條件,定于10月26日在北京召開“關稅特別會議”,準備以裁撤厘金為廢除關稅協議條件,并規定廢除協議關稅以五年為期限。此種條件無疑再次出賣中國關稅自主權。
在此廢除不平等條約、反帝國主義為主流民意的時候,這樣的關稅協議再次引爆民憤。10月22日,北大教職員滬案后援會立即召開全體教職員緊急會議,決定在“關稅特別會議”召開當天徑赴會場宣達“倒段驅奉”“反對關稅會議”“爭取關稅自主”“廢除不平等條約”等主張。為免多生事端,這次行動定位為只單純地“表達意見”,不擬向任何方面請愿。朱家驊被推為大會籌備人。
關稅特別會議開幕日,大會籌備人朱家驊雙手舉著大旗領導北京八校師生與群眾走在游行行列最前面。因警方意欲阻擋游行隊伍前進,雙方發生激烈沖突,結果師生、警察各十余人受傷,北大學生傅啟學等多人在混戰中被捉往警廳訊問。朱家驊繼續領導學生隊伍向前猛進,齊集天安門召開大會,當場公決派代表赴警察廳要求釋放被捕學生。朱家驊等11名代表要求釋放被捕學生。學生被釋回后,北京大學教職員滬案后援會進一步于11月6日組織關稅自主促進會。9日,關稅會議通過以裁厘為條件的關稅自主案。北大教職員滬案后援會決定發動更大規模的示威運動,并成立教授演講團四處演說關稅自主之重要性。16日,邀約全國學生總會、國民政府北上外交代表團等30個團體決定22日舉行關稅自主國民示威運動大會,公推朱家驊為主席,于樹德任事務股主任。
關稅自主國民示威運動大會當天,參加的青年學生、民眾如預定計劃,先到北大、師大、法政大學等校集合,再分向天安門進發。甫出校門,即遭荷槍實彈的武裝警察包圍攔阻,朱家驊與馬敘倫為北大集中點之領導,便帶頭與警察搏斗,企圖沖出重圍,于是爆發激烈肢體沖突。這次學生有備而來,以磚瓦、熱水壺為武器,沖破封鎖線。部分情緒激昂的學生則直搗警察廳,拆下京師警察廳牌匾,搬回北大第三院大禮堂,沿途“萬人齊呼,如慶凱旋”。在這次沖突中,北大教授馬敘倫、于樹德等百余人負傷送醫。此時頭部受了傷的朱家驊則仍按計劃路線領著學生到天安門集會,要求無條件收回關稅自主權,解除一切關稅條約。事實上,自10月15日起,直奉戰爭已經開打。奉系軍閥內部和馮玉祥的國民軍同奉系之間的戰爭相繼爆發。11月下旬,馮玉祥的國民軍攻占北京、保定一帶。這時奉系將領郭松齡在灤州倒戈,張作霖自顧不暇,無力支持段祺瑞,關稅會議最后以無任何結果收場。朱家驊、李大釗等人欲趁此軍事亂勢發動“首都革命”,一舉推翻段祺瑞政府。
3.首都革命
在軍閥混戰局勢下,駐防在京、津一帶的馮玉祥國民軍已表達對“倒段”行動的支持。朱家驊、李大釗、于樹德、趙世炎等人認為有機可乘,意欲采取“辛亥革命”成功模式,策劃在11月28日以“關稅自主的國民運動”為名,發動“首都革命”。意欲推倒段祺瑞政府,建立真正的國民政府。當時計劃要奪取段祺瑞政府各重要部門,打亂其指揮系統,迫使段祺瑞下臺。在行動成功后立即召開群眾大會,宣布成立“北京臨時國民政府和臨時政府委員會”,推舉徐謙為臨時政府主席。
這次“大會”為“革命”性質,事前絕對保密。各團體連日積極籌備,參加這次行動的學生、民眾都事先分組,按軍隊編隊方式秘密進行訓練。直到27日才發布將于28日下午1時召開“民國大會”。28日上午各學校墻壁間“突然”貼出許多布告,各校門口也散發寫有“民眾武裝起來,團結暴動,首都革命”的傳單。預定時間一到,國共兩黨加上青年黨策劃的“首都革命”即在北京“起義”,攻占了警察總局和郵電局等重要政府部門。接下來的“國民大會”即公推朱家驊為現場總指揮兼大會主席,劉清揚、于樹德為副總指揮,學生敢死隊負責維持秩序,在神武門前召開“國民大會”。國民黨、共產黨和各革命團體、文化界、工商各界、市民、學生、工人5萬余人到場。
朱家驊以傳聲筒大聲宣告“打倒賣國政府,建設國民政府”是此次大會宗旨和行動目的,并說:“革命事業在民眾之努力,今日開會,在推翻軍閥卵翼下之賣國政府,吾儕現在出發,赴執政府,即迫段祺瑞下野?!?img alt="《五萬群眾集神武門》,《晨報》1925年11月29日,第2版。"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1B052A/12197313803550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409041-92Kxb0yhOnlo0KJzWed4tEFwt0p0D4hH-0-e1adf840e1d877bb1e181ae419ba0843">游行隊伍按軍隊建置,設立了總司令、副司令。大隊進行次序為:總司令、副司令、學生軍、臂纏紅布的學生敢死隊、工人保衛隊為前導,大隊學生、各團體會員、市民居中,救護隊殿后。主席兼游行總指揮朱家驊在報告完畢帶領群眾喊出“擁護廣東國民革命政府”“驅逐段祺瑞”等激進口號后,即行出發。
北大教授除朱家驊外,李書華、李宗侗、沈兼士、林語堂等十多人都在“首都革命”大旗的前導下列隊游行,國家主義青年團與國魂社的李璜、邱椿等五十人也加入其中。沿途高呼“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無條件收回關稅自主權”“建設民眾政府”“打倒一切帝國主義”“擁護廣東國民革命政府”等口號,直奔鐵獅子胡同段執政府。不過,段祺瑞早不在府內,游行隊伍遂轉向段祺瑞住宅,其衛隊全副武裝,戒備極嚴??偹玖钪旒因懚啻谓簧嬗攵握饩埽诓坏闷溟T而入的情況下,只能在門外高呼“請段祺瑞下野”“請段祺瑞繳出印信來”“迫段祺瑞簽字即日離京”等口號。
若按原訂“行動計劃”,群眾在逼迫段祺瑞簽字辭職后,應即轉到天安門開“國民大會”,討論組織“國民政府”辦法。但示威隊伍在段祺瑞官邸僵持良久,指揮部遂決定取消轉赴天安門的行程,直接在段宅門前召開國民會議。議決通過:“一、廢除不平等條約;二、一切武力智力大生產力團結力為民族的國基所有;三、人民取得一切自由;四、開國民會議建設國民政府。”同時,要求段祺瑞必須于第二天中午前辭職。另外,仍按預定計劃以“北京國民大會”名義發出通電,通告全國“段惡服罪,首都已靖”及“國民大會”之議決案。
第二天,天安門召開“國民大會”,現場旗幟飄揚,懸有段祺瑞的十大罪狀,朱家驊任主席。大會開始,朱家驊宣布:“昨日之運動,即我等之革命運動,今日之國民大會即是國民共同討論我國之一切問題?!?img alt="《天安門今日再開會》,《晨報》1925年11月29日,第2版;《被難之經過》,《晨報》1925年12月7日,第6版;《國內專電(二)》,《申報》1925年11月30日,第4版。"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1B052A/12197313803550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409041-92Kxb0yhOnlo0KJzWed4tEFwt0p0D4hH-0-e1adf840e1d877bb1e181ae419ba0843">大會通過解除段祺瑞政權“聽候國民公判”等七案,復通電各地發布警告段祺瑞書。大會結束后,群眾接著示威游行,至香廠時因內部意見不合,國民黨左右派內訌互毆,使游行隊伍無法前進??傊笓]朱家驊與副指揮于樹德不得不宣告解散。原本應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首都革命”,就在國民黨內訌、國民軍臨陣脫逃下,倉皇落幕,并在燒毀晨報館的火焰中草草結束。
1924年,蔡元培便有言:“蓋以救國問題而言,此時所最急者,在打倒軍閥之預備,此斷不能如辛亥以前之革命事業,利用幾支軍隊,或放幾個炸彈,可以收效。”1925年11月底,朱家驊作為主要領導人之一,在親近國民黨的馮玉祥國民軍控制北京情況下,發動“首都革命”,試圖以“革命”手段推翻段祺瑞政府,奪取政權。由結果來看,朱家驊等人既無“軍隊”支持,又無“武備”,即企圖以“木棒”對抗“槍彈”發動“革命”行動,有如兒戲。事實上,朱家驊等這次“首都革命”之意是欲以廣州“三二九”起義失敗為師,想以“熱血”激起國民革命風潮。北京國民黨員王昆侖回憶說:
民國十五年春,在北平的國黨同志痛心于總理之逝世,總理北上的主張又無望實現,于是決心以黨員流血為先驅,領導北方民眾爆發“首都革命”。這次運動的目的在于推翻奉皖兩系軍閥所支持的段政府與北方的國民政府?!@次的運動,同志們是以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的精神自勉的。還記得在前一晚若干青年同志秘密集會的時候,特由紀人慶同志講述了一篇廣州三月廿九起義的故事,聲色俱厲。當時大家激動的一個個怒目捶胸的神態,現在還歷歷在眼。
革命雖未成功,革命思想卻在群眾間茁壯成長,北京學界革命氣氛越來越濃厚。在“首都革命”后,北大學生會認為“已經到了一個實際與帝國主義以及軍閥斗爭,而要實行收回國民政權的時期”; “帝國主義統治中國的局面,與乎反動軍閥掌握政權的時期已經快要崩潰而成為過去的事實”。學生會明確提出了“推倒帝國主義統治下的軍閥官僚的賣國政府”與“建設為民眾謀利益的國民政府,解決目前一切對內對外的問題”兩大目標,呼吁全國民眾一起“共赴國難”,完成此轟轟烈烈的革命任務。學生會的這份宣言清楚顯露了“鼓動革命”的企圖。另外,北京革命學生敢死隊的北大干部也在《北京大學日刊》上公開征求隊員,毫不避諱地稱,該敢死隊是“適應此種環境而產生的一種革命學生的組織”,目的是為“聯絡學生作國民革命事業”與“做民眾運動之領導,并為武裝民眾的先聲”。因而,呼吁“熱心革命事業”的同學趕快加入,“共盡歷史使命!”
這股“革命倒段”“建立民國”的革命風潮從北京吹向了上海、開封、漢口、廣州、長沙、南京等許多城市,當地民眾先后舉行示威游行,要求建立像廣州那樣的革命政府。
“倒段”聲浪是越來越大,革命勢力也越來越壯大了!
朱家驊在“關稅自主”“首都革命”中領導群眾抗議,身為總指揮,以身作則,走在最前頭,既擎大旗,又高呼口號,還向群眾“建國大綱”。群眾包圍段祺瑞政府請愿時,他始終在前面沖鋒陷陣。朱家驊的無畏精神,不僅提高了他個人的“知名度”,同時也讓自己被歸類為“國民黨左派”。郁達夫曾寫道:“在北京張著左傾的旗幟,是以左起家的人物,到了廣州,盡可以登報聲明,說:‘我非左,我非左!’等到得了位置以后,又可以一面逢迎著有實力的幾個人,講極右的話?!?img alt="袁征:《郁達夫在廣東大學》。http://www.saohua.com/shuku/yudafu/zy14.htm,最后訪問日期:2017年1月17日。"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1B052A/12197313803550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409041-92Kxb0yhOnlo0KJzWed4tEFwt0p0D4hH-0-e1adf840e1d877bb1e181ae419ba0843">諷喻的就是朱家驊。當時也積極參與“首都革命”的青年黨人李璜也曾懷疑朱家驊是國民黨左派,還感慨地說:“朱騮先平時頗謹飭,亦中風狂。”實際上,若從朱家驊與共產黨創建人之一李大釗一起發動“首都革命”一事,還有朱家驊在“首都革命”后,由國民黨左派的顧孟余與于樹德介紹入黨觀之,朱家驊難逃左傾之嫌。
在五卅運動至“三一八”慘案期間,朱家驊能夠領導反北洋政府運動,除他身先士卒的拼斗精神與個人的領導才能與領袖魅力外,真正因素不在于他是左或右的政治色彩,而在于他既不左也不右的堅定反軍閥政府立場。他在這一時期運動中所一再提出的訴求:廢除不平等條約、收回國權、推翻軍閥政府、建立自由民主的國民政府,傳達了當時北京學界主流民意,而這才是他得以帶動學界的關鍵因素。無論如何,此時期的朱家驊已成了全國聞名的“左派斗士”。只是成王敗寇,“革命”失敗,這位“左派斗士”“群眾英雄”只得暫時先到東交民巷避避風頭了。
4. “三一八”慘案后北京學界的南下潮
段祺瑞在一連串的反政府運動下評估各方形勢,已生即日下野的想法。但此時日本欲扶植中國軍閥作為侵略中國的工具,先進兵東三省,后接濟張作霖軍火糧餉,1926年1月進而援助段祺瑞政府,欲以段祺瑞為其操縱中國政局之傀儡。日本的行徑令國人極度憤慨,北京再度掀起對抗“帝國主義”與“賣國軍閥”的一連串抗爭運動。
對群眾的不滿情緒,執政府的應對方法就是以“防奸人乘機擾亂首都秩序”為理由,明令禁止開會,“違者重懲”。而“政府”的“明令禁止”群眾置若罔聞,各項工作仍按原定計劃積極籌備。例如,1月14日舉行“反日進兵南滿示威大運動”,事前警告日本帝國主義之通電、告全世界民眾之宣言都翻譯成英、日文電文發出,并四處散發“告全國民眾”傳單。為擴大宣傳,各校學生會亦組織講演隊四處演講。北大、師大、民大三處也分請名流講演。北京許多學校也于13日、14日兩日放假半天,以方便教職員工、學生參與籌備工作與參加運動。又如1月31日在天安門前召開“國民討張反日大會”。主席團包括吳稚暉、李石曾、陳啟修、譚熙鴻、徐謙等十余人,朱家驊還登臺揭露日本侵略政策。隨后大會議決,通電全國討張反日,厲行對日經濟絕交等議案。
北京學界的反日運動越來越積極,也越來越激進。2月,成立“北京國民討張反日大會”,辦公地點即設在北大,各股職員每天積極活動,組織抵制日貨委員會,聯合各界一致進行對日經濟絕交。21日開始檢查日貨。3月12日,孫中山逝世周年,學生、群眾無視政府禁令,依舊召開紀念大會,依舊大呼“中山先生革命精神不死”“打倒帝國主義”“取消不平等條約”“誓不買賣日貨”“打倒賣國軍閥”等激烈口號。這時朱家驊因領導反日大游行、抵制日貨運動,成為日本人“特別注意”的反日學者。
3月12日,《辛丑條約》關系國英、日、法、美、意、荷、比、西等八國公使向北京政府遞交對外國船舶不加以任何干涉等5項要求的最后通牒,要求18日正午前答復。17日,八國通牒全文見諸報端后,人心極為憤慨。國民黨政治委員會北京分會立即聯合民治主義同志會、北京孫文主義學會、國家主義團體聯合會等150余團體集議,公推丁惟汾任主席,當場議決成立北京反對八國通牒大會,計劃于18日在天安門開國民大會,舉行示威運動。會后推代表分赴外交部、國務院,要求承諾嚴詞駁斥八國最后通牒。朱家驊和八校教職員多人參與其中。18日下午,執政府前荷槍實彈的衛隊槍殺了參加示威游行的愛國青年學生,計有47人遇難,200余人受傷,60余人失蹤。這就是“三一八”慘案。朱家驊本欲參加活動,因留德同學閻幼甫在北京政府中有熟識之人,探知段祺瑞政府擬于當天派人暗殺朱家驊。閻幼甫深知若坦白相告,朱家驊決不會因此退卻,便在當天早上借故約朱家驊一同出門辦事,拖延時間,使朱家驊來不及返回參加請愿運動而逃過一劫。
這次愛國和平請愿運動卻慘遭政府屠戮,被殺害的又多是青年學生。消息傳出,社會輿論盡是譴責之音。段祺瑞執政府沒有承認錯誤,反于次日發布臨時執政令通緝這次事件“禍首”: “共產黨人”徐謙、李大釗、李煜瀛、易培基、顧兆熊(顧孟余)等五人。但此“欲蓋彌彰”的“通電”與“通緝令”一出,輿論嘩然,執政府成為眾矢之的。早已成為“花瓶”的國會也于24日召集非常會議,通過“所有此案,政治責任,應由段祺瑞一人擔負,聽從國民處分,其刑事責任,應由法庭分別首從,依法審判”的決議。
27日,廣州國民政府也號召“全國人民,及與人民合作之軍隊”, “一致奮起,以驅除段祺瑞及一切賣國軍閥”。
媒體陸續揭露執政府羅織罪名通緝的經過與真相,赫然發現另有一份包括徐謙等5人在內的50人通緝名單,朱家驊、沈兼士、魯迅、周作人、林語堂等皆榜上有名。
20日《晨報》社首先揭露,18日慘案以后形勢異常嚴重,段祺瑞下午三時在官邸緊急召集臨時閣議,會商善后辦法。段祺瑞力主從嚴懲辦,否則難以維持政府威信。閣員中則有“嚴辦到底”與“主調?!倍?。經討論后,一致認為“此事倘非有一卸責方法,則死傷如是之多,責任所在,無以自明”。決定將歷次在天安門以“群眾領袖”自命之徐謙、李大釗、李煜瀛、易培基、顧兆熊等五人明令通緝,加以“共產黨”“尊號”,于是就有了所謂“說明真相”的“通電”與“通緝令”,把青年學生的和平請愿說成在徐謙等“共產黨”率領下“暴徒數百人”“闖襲國務院,潑灌火油,拋擲炸彈,手持木棍,叢擊軍警”,此事便算了結。原本朱家驊與陳啟修皆在榜上,討論后認為二人資望甚淺,非重要人物,無通緝必要而取消。
《京報》也于4月9日大曝內幕,稱根據一位曾在府中親見五十人名單的某君所言,原本執政府方面早已調查詳列反對者之名單百余人,“三一八”慘案后,照單挑出徐謙、李大釗等50人提付討論。結論是“名列前茅”的徐謙、李大釗、李煜瀛、易培基、顧兆熊等五人上榜。朱家驊排名第九,顯見亦為當局者所欲除之而后快者之一。
不論通緝的名單是五人還是五十人,“傳聞”是否真實,正如魯迅觀察:“從別一方面看來,所謂 ‘嚴拿’者,似乎倒是趕走?!?img alt="《可慘與可笑》(1926年3月26日),《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第25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1B052A/121973138035502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6409041-92Kxb0yhOnlo0KJzWed4tEFwt0p0D4hH-0-e1adf840e1d877bb1e181ae419ba0843">事實上,19日下午3時李煜瀛、易培基見情勢不妙已先避于俄國使館,徐謙下午5時亦驅車避入東交民巷,顧孟余未久在國民黨同志掩護下南下廣州。“五十人”名單出現后,榜上有名者也都聞風躲藏。例如魯迅、許壽裳與其他十幾個被通緝者一起躲入西單舊刑部街山本醫院的一間破舊什物的堆積房。夜晚在水門汀地面上睡覺,白天以面包、罐頭等食品充饑。另外一批包括朱家驊、馬裕藻、吳稚暉、李煜瀛、蔣夢麟、馬敘倫等十余“黑名單”人物則避居東交民巷的六國飯店和法國醫院。當時尚在北大就讀的蔣復璁常去探視朱家驊,替朱家驊傳遞訊息或辦點私事。
4月20日,段祺瑞被迫下臺。此時,奉軍及直魯聯軍張學良、張宗昌、李景林等部已占領津、京,國民軍退守南口、張家口一線。張宗昌等一進北京為樹立威權,即殺雞儆猴,26日以“勾結赤俄”的罪名槍殺《京報》社長邵飄萍。隨后吳佩孚、張作霖抵京,控制北京政權,立即明令嚴禁各種政治活動,并于8月6日深夜逮捕《社會日報》社長林白水,當夜處決。《世界日報》社長成舍我、北大教授高仁山和學生劉尊一等都先后被捕,北京陷入嚴峻的白色恐怖之中。結果,北京許多大學教授或因政治因素不便到校授課,或認為在軍閥黑暗統治下北京教育界僵局難破,先后選擇離開北京這個是非之地。
迫使學人離開北京的因素還有最實際的“飯碗”問題。國立九校經費告竭已非一日,各校同仁勉力支持已數年于茲。此時財政部早已筋疲力盡,更加無暇顧及教育經費問題。連向來比較有辦法的北大至1926年1月12日止,賬簿上存款只剩二角五分八厘,煤炭也只敷三日之用。開學至五月,各職員僅得三元,連最低限度之生活也難維持,學校經費已至山窮水盡的地步。顧頡剛1925年下半年薪水至1926年6月還未全部領到,就是因為北大屢屢欠薪,竭蹶萬分,1925年下半年即開始“靠借錢度日”。
1926年下半年開始,北京國立各校的經費更加困難。8月,九校教職員聯席會以查良釗為主席為教育經費無著事發表宣言。
國立九校經費奇絀,積欠累年,危象迭生,深抱悲觀。教員則忍饑授課,職員則枵腹從公。精力耗于校務,苦無點金之術;市肆困于欠賒,莫觀乞未之帖。借貸萬難,蒿目滋驚,君子固窮,凄其傷矣。甚至雇傭欠貲,校役啼饑,購物無錢,紙墨告罄,此則同人等瞻顧現狀,深為危懼者也。……何況本年一學期中,所發經費不過一月,似此而欲維持教育,無異緣木求魚。
這份宣言真可謂句句辛酸、字字血淚,道盡1921年以來教育界的窘困與無奈。巧婦難為無米之炊,10月,國立九校校長只好再次提出總辭職。北大這一年也延遲到10月20日才開學,但直到11月中旬才正式上課,雖已上課卻無力印發講義。第一院在嚴寒的一月已有數日不能舉火取暖,教職員往往只發薪俸四成,工友只發生活費半月。于是北大教授顧頡剛、魯迅、沈兼士、張星烺、黃堅、陳萬里、潘家洵接受林語堂之邀,南下廈門大學任教。顧頡剛本是不愿意去廈門的,但在北京“連淡泊的生活也維持不下了”。他無奈地說:“我在京窮困至此,實亦不能不去。”
高一涵、周鯁生、陳翰笙、張真如等也只好紛紛離校他去。
朱家驊避居東交民巷六國飯店三個月后,在6月決定應顧孟余之聘到廣州中山大學任教,遂化妝先轉入療養院,再跟著蔣夢麟一起秘密離開至上海,再轉廣州。
另外,廣州國民政府自粵省統一軍事結束后即有北伐之議。此消息適在“三一八”慘案后見諸報端,更激勵當時許多傾向或參與
從五卅運動到緊接其后的“關稅自主運動”“首都革命”,至1926年的“三一八”慘案,這一連串的反北京政府運動雖然主題各異,但并非各自單獨的事件,而是具有“內除國賊、外抗強權”同一抗爭主張的延續性運動。抗爭手段由和平的“示威游行”發展為激進的“武裝革命”??範幹鲝埮c手段的變化亦隱含北方學人與南、北政府關系的微妙轉變。
“三一八”慘案是結束北京政府統治的關鍵歷史事件。
就政治層面來說,創造了廣州國民政府北伐成功的先機。“三一八”慘案讓學生界覺悟“吾人欲得最后解放之自由,非打倒帝國主義與鏟除國內軍閥賣國政府不可”。而要鏟除賣國政府則非實際的革命行動不可。隨著全國反軍閥運動聲浪的不斷高漲,青年學生絡繹不絕地奔向廣州加入革命行列,革命力量的不斷集結成為廣州國民政府北伐成功的重要因素。
就教育學術界來說,是北方學人離京南下轉向廣州中山大學的節點。當時許多領導學生運動的教授或因被通緝不便到校授課,或不愿繼續在軍閥政府黑暗統治下,或因最實際的“飯碗”問題先后南下。而孫中山手創的革命學校“中山大學”適時張開雙臂、敞開大門,為這批出走的北方學人與當時回國的“海歸”學人提供了一個聚集之所,奠定了日后中山大學成為中國新學術重鎮的基礎。
對朱家驊而言,這段時間也是他人生的轉折點。他過去既有參與革命的經驗,又是中國首批官派留學教授。1925年后,既是北大德文系主任、北大評議員,又是北京八校教職員聯席會代表,不論在教育界還是學生界皆具一定程度的號召力。加上他本著“身先士卒”的躬行實踐精神,領導救國活動,與北京學界師生建立起深厚的“革命情感”,在青年學生中更具影響力。當時在北大就讀的魏景蒙親睹朱家驊當年以北大名教授領導青年學生,進行反政府運動時的大氣磅礴。魏景蒙說,朱家驊當時的氣魄,“雖在數十載后的今日,腦海中仍留有深刻印象”。此外,1925年8~9月,北大教授為反章士釗事件發生內訌,朱家驊居中斡旋,亦可說明朱家驊良好的人際關系。
由此可知,他當時在北京教育界與學生界是具有相當的聲望與號召力。另外,他在領導抗爭運動中的主張,多與南方國民黨革命政府相合,甚至當眾宣讀孫中山的建國大綱,鮮明的政治立場,深觸軍閥之忌的同時,卻大獲廣州國民政府賞識。這自然也是他在1926年轉往廣州中山大學時受到重用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