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改革與發展(1978~2018)
- 蔡昉等
- 4024字
- 2019-06-26 19:34:09
一 引言
當人們說起中國經濟改革的起始時間,一般都是籠統地說20世紀70年代末或80年代初。以兩個標志性的事件發生的時間點為準,應該說中國經濟改革始于1978年。第一,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中共中央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重新確立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黨的思想路線,決定把全黨的工作重點轉移到經濟建設上來,為改革開放奠定了理論基礎。第二,幾乎在同一時間,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的18家農戶,決定摒棄生產隊大呼隆式的勞動方式,實行包產到戶。這一形式被稱作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隨后在全國得到推行,并導致人民公社體制的逐漸廢除。這是對傳統計劃經濟體制的最初突破。而小崗村的顛覆性制度創新,也就理所當然地被認為是中國經濟改革的先行實踐。
以往的一些分析認為,在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經濟改革中,唯有以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為核心的農村改革可圈可點。其實,城市經濟部門的改革與農村幾乎同時起步,方式類似并取得了相同的改革效果。在城市部門,可以同農村實施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相提并論的,是國有企業的改革。同樣開始于1978年,國有企業改革先后經歷了恢復獎金制度、對企業放權讓利、重新界定國家與企業的關系、鼓勵公有經濟發展、建立現代企業制度以及發展混合所有制等容易深化的改革。
中國的經濟改革與對外開放也是同時發生的。1979年4月,鄧小平首次提出開辦“出口特區”,同年7月中共中央、國務院決定在廣東省的深圳、珠海和汕頭以及福建省的廈門建立出口特區(后來稱作經濟特區),標志著對外開放的開始。初期的對外開放還帶有實驗性和地域性,先后從建立經濟特區、開放沿海城市和沿海省份等入手;及至20世紀90年代,中國為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做出努力,開始全方位擁抱經濟全球化。可見,中國的經濟改革是開放條件下的改革,對外開放也在改革過程中得以推進,國內經濟發展與融入全球經濟是相互交織在一起的。
由此算來,從1978年到2018年,改革開放恰好歷經40個年頭。10年前改革開放30周年之際,我不僅引用了孔子“三十而立”的說法,還更深入一步引用了孔子的另一段話:“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孔安國對這句話的權威解釋是:“三十年曰世。如有受命王者,必三十年仁政乃成。”也就是說,30年叫作一代,治理國家者施行仁政,解決民生問題,30年是一個可以顯示出效果的時間區段。如今問題看得越來越清楚,中國的改革開放不僅促成了一個令世人矚目的高速經濟發展,更實現了全體人民對改革發展成果的分享。
而如果把孔子的名言“四十不惑”用在10年以后的今天,首先是說40年的成功實踐確定無疑地證明了這條中國特色改革開放道路的正確性;進一步引申,也是說40年是一個值得認真總結的時間點,以使我們對改革開放的認識上升到更高的理論層面,從而更好地指導未來的改革實踐。
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確立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作為黨的指導思想。2017年底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進一步提出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思想,堅持全面深化改革是其精神實質和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基本方略的重要組成部分。以此作為指導思想,總結40年改革開放發展經驗,是構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學的重要契機和一個歷史節點。
經濟發展是一個有始有終、由表及里、內外結合的完整過程,而非許多在時間上和空間上相互獨立過程的簡單拼接。首先,任何一個空間單位(國家或地區)在任何一個時間點上的經濟水平和結構狀況,都是以往發展的結果,也是未來發展的起點。從何而來、經何而至決定了今天的面貌,對今人來說已經無可選擇。但是,現狀如何以及如何認識今天,卻可以決定未來;懂得過去又是認識今天的必要條件。選擇至關重要,而正確的選擇取決于對歷史和現實的正確認識。
其次,一個國家或地區的經濟發展又是在特定的世界政治經濟環境中發生的,不可避免與外部世界產生彼此依賴和互動的關系。對一國經驗的深刻認識和概括,也可以為其他國家提供借鑒。中國的成功實踐,特別是其包含的對人類發展規律的探索,通過理論升華可以轉化為中國智慧和中國方案。
40年的改革開放時期,只是中國經濟發展歷史長河的一個短短的瞬間,同時也是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一個決定性階段。因此,從中國大歷史和長周期的視角來認識這個時期及其相關的語境和全球背景,更有助于把握方位,總結經驗和吸取教訓,從而指導未來。
在以往的文章中,通過對經濟史的觀察,同時借鑒增長理論和發展經濟學相關學派的觀點,我把經濟發展的演進過程概括為五種增長類型(或階段):(1)馬爾薩斯貧困陷阱或M類型增長;(2)格爾茨內卷化或G類型增長;(3)劉易斯二元經濟發展或L類型增長;(4)劉易斯轉折點或T類型增長;(5)索洛新古典增長或S類型增長。從它們之間的關系來看,作為五種經濟增長類型固然依次有高下之分,作為五個經濟發展階段卻又是順序演進和相互繼起的關系。從較低階段進入更高階段的關鍵,在于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即資源或要素)的積累,而在特定階段上得以發揮出自身的最大潛力的關鍵,宏觀層面在于資源的配置方式從而配置效率,微觀層面則在于有效的激勵機制。
在一個很低收入水平、具有巨大趕超潛力的發展階段上,在某種程度上說,采取計劃手段實現資本積累是可行的,有時甚至比采用自由市場模式卻又不能以法制手段有效規范經濟活動的體制更有效率。而且,計劃性、行政性的經濟計劃方式,也可以有效地實現一定程度的人力資本積累。
例如,1980年,在世界上有統計數字的100多個國家中,中國人均GNI或人均GDP排在倒數第四位,但25歲以上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在有數據的107個國家中排在第62位;出生時預期壽命在有數據的127個國家中排在第56位。雖然低下的人均收入水平代表著較低的資本稟賦,由于計劃經濟時期的中國具有很強的資源動員能力,實現了很高的資本積累率。在1953~1978年,中國的資本積累率平均達到29.5%,高于世界平均水平
。
然而,計劃經濟卻不能完好地解決經濟增長的另外兩個必要的體制條件,即資源配置和激勵機制問題。跨國經濟研究和中國在計劃經濟時期的經歷都證明,在這樣一種經濟體制模式下,排斥市場機制導致資源配置的宏觀無效率,缺乏激勵機制導致經濟活動的微觀無效率,沒有獎懲制度打擊了工人、農民和管理者的工作積極性。在政府強力的資源動員下實現的生產要素增長,很大的部分被全要素生產率的負增長所抵消,沒能轉化為良好的經濟增長績效。特別是,資源錯配導致產業結構畸形,人民生活水平也不能伴隨著經濟發展而得到改善。
關于國家興衰的有關增長理論和經濟史證據表明,在典型的人類經濟活動中,資源稀缺并非注定發展失敗,資源稟賦上的得天獨厚也并不能保證發展成功(如著名的“資源詛咒”假說),而經濟發展成敗得失無一不與生產要素積累的激勵機制和資源配置體制的選擇,進而要素積累和資源配置效率結果密切關聯。
因此,把改革開放之前的中國經濟,置于前述經濟發展階段劃分的特定位置中,結合關于經濟活動主要特征的認識,我們考查中國的改革開放過程和成效,可以圍繞生產要素積累以及配置方式和效率變化這幾個線索來展開。
改革前實行的計劃經濟模式的弊端在于,一系列體制因素導致資源的錯誤配置。傳統體制形成之初,中國總體上已經完成經濟內卷化過程,本應展開以勞動力轉移為特征的二元經濟發展。然而,急于趕超工業化國家的強烈愿望,加之對工業化認識上的誤導以及有限的選擇空間,促成了計劃經濟體制的選擇。這種體制下資源誤配的格局進而誘導形成了無效的激勵機制,導致低下的生產率和增長表現,并形成一種惡性循環。
一般來說,面對一個長期處于激勵不足從而低效率的經濟體制,改革從打破這一惡性循環中微觀激勵不足的環節入手,容易在只有受益者、沒有受損者這樣一種帕累托改進的路徑中得到推進,進而改變資源配置方式,矯正資源誤配格局。過去40年的改革基本上是沿著這一路徑進行的,由此改變了中國經濟的潛在增長率,實現了人類歷史上罕見的高速增長。這就是改革解放生產力、促進增長的經濟學道理。
隨著改革的深入,這種帕累托改進空間逐漸減少,進一步改革面臨著既得利益的干擾。特別是,在經濟增長從二元經濟發展類型,經由劉易斯轉折點向新古典增長階段邁進的條件下,資源配置效率的進一步提高,不可避免地遭遇創造性破壞,需要在市場配置資源的決定性作用基礎上,將頂層設計與基層創新相結合,推動改革向縱深進行。這樣的改革,既不像摘取“低垂的果子”那樣輕松,也不再具有“使某些群體獲益而不對其他群體造成損害”的帕累托改進性質。這提出了關于改革激勵相容的挑戰。
探尋國家興衰和后進經濟體如何趕超先行經濟體的答案,是經濟學家孜孜以求、樂此不疲的永恒課題。中國的改革開放實踐,是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也是最為成功的制度變革和制度創新,因此,中外各領域學者做出大量的研究,從各個側面予以解說和分析。在參考借鑒相關成果的基礎上,本緒論將主要回答:其一,作為中國經濟改革的初始條件,一旦解除體制束縛,中國的潛在增長動能是什么;其二,中國經濟到達的發展階段,如何改變其增長驅動力,通過哪些方面的改革可以取得新的資源配置效率,如何推進這樣的改革。
而本書預期最重要的部分,即回答改革開放如何通過拆除體制性障礙,建立新的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積累方式,形成有效的激勵機制以及資源配置機制,并通過生產要素供給能力和配置效率,將這種增長潛力釋放出來,實現高速增長,則是各章的任務和意義所在。
中國的改革開放,既是一般意義上的制度變遷,又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總結好40年歷程中的經驗和教訓,首先是指導下一步改革開放的必要。誠然,改革開放沒有止境。然而,一個更加成熟、定型的經濟體制模式,自身將具備不斷自我完善的機制,所以,我們可以預期一個改革開放的完成期。與此同時,中國作為一個經歷過經濟發展諸種類型和階段,依次解決了一系列經濟發展面臨問題的國家,將是一個關于改革、開放、發展和分享的經驗寶庫。此外,中國還應該成為一個成功故事的講述者,將這些經驗升華為理論,對其他發展中國家將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同時對經濟學的理論創新和話語轉換做出應有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