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遷祖歷史形象的建構與塑造
——以徽州程氏家族始遷祖程元譚為例
內容提要 兩宋時期,徽州程氏家族通過編修家譜、建構譜系的方式,初步確立了程元譚的始遷祖歷史形象;元代,又通過尋找程元譚墓地等活動,添加了程元譚官銜、治理地方業績以及墓葬地點等信息,使之形象歷史化。明清時期,通過完善程元譚傳記、確認墓地產權、世忠廟修造祭祀神像等形式,最終完成了程元譚歷史形象的定型。宋元明清時期正是徽州宗族形成與發展時期,因此程元譚歷史形象層累地建構的歷史過程,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徽州宗族形成與發展的歷史。
關鍵詞 始遷祖 程元譚 歷史形象建構
徽州宗族多以始遷祖為始祖。然而,始遷祖生活的年代久遠且又缺乏相關的文獻資料記載,故而始遷祖的歷史形象并不清晰。宋元至明清的徽州家族,不斷地建構、添加始遷祖的歷史信息,通過層累地構造和塑造,始遷祖的形象從最初的模糊、簡單形態,日漸清晰、豐滿,越來越具有歷史感,由此達到強化家族成員祖先認同的目的。揆諸徽州宗族史研究論著,雖有部分成果論及徽州始遷祖歷史形象的塑造,
但是相關論題尚未充分展開,更缺少長時段的個案研究。被譽為徽州“名門”“望族”的程氏宗族,以東晉新安太守程元譚為始遷祖,通過對程元譚歷史形象的建構和塑造,程元譚由北宋時期口頭傳說中的始遷祖、新安太守,成為明代弘治《徽州府志》中的“名宦”,清代則成為徽州府尚賢祠官方祭祀的對象。可以說,程元譚“名宦”形象的成功塑造是徽州家族始遷祖歷史形象建構的典型案例。因此,以程元譚為中心,系統考察程氏家族建構、塑造始遷祖形象的方式和手段,對于程氏家族史研究,乃至于徽州宗族形成與發展史研究均具有積極的意義。
一 程元譚始遷祖形象的初步形成
家譜是建構、塑造始遷祖歷史形象的主要載體。從遺存的徽州家譜看,徽州程氏家族屬于最早編修家譜的宗族之一。遺存徽州程氏族譜資料所見,五代時期程淘所作的《程氏世譜序》,記載了徽州程氏最早的族譜編修活動。程淘所修之譜雖已不存,但從他撰寫的譜序中仍可見所列徽州程氏的世系,“自淘而上,止忠壯公,凡十三世,世居黃墩”。可以看出,程淘之譜以“忠壯公”程靈洗(514~568)作為徽州程氏的開端,并未提及程氏得姓之祖與徽州始遷之祖。
北宋時期是徽州程氏家譜編修的第一個高峰時期,出現了數部程氏家譜。這些家譜對徽州程氏家族始遷祖程元譚及其世系進行了初步論述。
首次將程元譚列為徽州程氏始遷祖,并形成完整祖先譜系的是慶歷三年(1043)歙縣人程承議編修的《程氏世譜》。程承議之譜也已不存,但其序言文字較為具體地呈現了其所構造的徽州程氏祖先譜系,“程氏自晉新安太守元譚公留居郡城,歷唐迄梁,代有顯者,譜牒相傳,燦如日星”。程承議之譜不僅確立了程元譚為徽州程氏始遷祖,還點出“歷唐迄梁,代有顯者”,明確了程元譚與程靈洗之間的血緣關系。不僅如此,程承議還通過“編訪同宗”,追溯出程氏源出于周代伯符,認為“世系頗詳悉”, “周伯符公以來靡不備載”。
程承議之譜所構造的徽州程氏始遷祖程元譚以及程氏源出于周代伯符等結論,對后世徽州程氏家譜編修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
其后,紹圣三年(1096),歙縣人程璇編成《程氏世譜》。程璇之譜將程氏祖先追溯到重黎,并列出春秋晉國程嬰、西漢司徒程泰、西晉驃騎大將軍程孝長等一些十分顯赫的祖先。祖先起源上溯至三皇五帝,既是神話、傳說歷史化的體現,也是中華民族以炎黃子孫自居的民族心理的體現。在論及徽州程氏先祖時,“然忠壯之盛,始于何時?意東晉元譚公自洛陽過江,居新安之黃墩,傳至忠壯,凡十三世矣”。
不僅認為程元譚為“過江”之祖,即始遷祖,還明確了程元譚與程靈洗的譜系關系。
程承議之譜認定“程氏自晉新安太守元譚公留居郡城”,程璇之譜則認為“元譚公自洛陽過江,居新安之黃墩”,這是程氏家譜有關程元譚信息的最早記錄。由于此前文獻資料均無程元譚新安太守等信息的記載,故而程承議、程璇所述太守職位、定居黃墩等也就沒有確切的證據。正因為如此,程元譚的身份頗受后人質疑。程承議、程璇所修家譜中程元譚的信息來自何處?筆者認為,文獻資料沒有程元譚信息的記載,并不表明民間沒有程元譚的口碑傳說。程承議、程璇所修家譜有關程元譚官職及定居地點黃墩等內容,很大程度上來自徽州程氏家族的口頭傳說。
盡管如此,“程氏自晉新安太守元譚公”之說已在北宋時期形成,這是程氏家族對其始遷祖歷史形象的初步建構。在此建構中,程元譚從民間傳說的始遷祖上升為家譜記載的始遷祖,并有具體的官銜和定居地點。此一論說也得到了程氏家族的認可,例如紹圣三年程士忠所撰《程氏世譜后序》中,不僅自我認同為“元譚公裔孫”,同時也認同“我程氏承太守公遺烈,宗族繁熾”。及至南宋慶元五年(1199),楊萬里為宋代黟縣名臣程叔達所撰墓志銘,也明確提到元譚公為徽州程氏始遷祖。
可以看出,程元譚始遷祖地位在徽州程氏家族內部已有大量共識和認同。程氏家譜有關始遷祖程元譚地位的認同,以及程元譚與程靈洗譜系的構造,表明徽州程氏家族已形成了其祖先譜系的初步建構。但是,所構造的新安程氏始祖程元譚的形象較為簡單,甚至模糊,其生平事跡等并不具體、明晰,尚需要進一步的完善和補充。
二 程元譚譜系的構造與始遷祖地位的確認
一個血緣群體必須“奠世系,序昭穆”才能形成一個宗族。程元譚作為程氏家族始遷祖的形象雖已形成,但是需要具體的譜系才能證明程元譚與家族之間的血緣關系,凸顯其始遷祖的地位和作用。程元譚譜系的構造始于南宋時期。南宋士大夫在推動程靈洗崇拜祠廟化和正統化的過程中,構造了程嬰-程元譚-程靈洗譜系,不僅確立了程元譚徽州程氏始遷祖的地位,也以此彰顯了程氏家族的官宦背景。
據相關資料記載,在南宋之前的六百多年中,程靈洗一直作為徽州民間設壇祭祀的主要神靈之一。據南宋初羅愿所記,程靈洗死后,“里人壇其墓下以祭,里之社與壇接,尤以公配,水旱疾癘禱之即應”。南宋后期,壇祀香火尤甚,民間對程靈洗的祭祀與崇拜達到史無前例的新高潮?!班l人遂于其下疊石為壇,以奉祭祀,號曰相公壇。公生為黃墩人,死為黃墩神。祈雨而雨,祈晴而晴。瘟火疾癘,有禱即應。黃墩之民,受公之庇為不淺矣……”
淳熙間當地進士方必東以露天社祭有僭越之嫌,認為“自郊社之外,古百辟卿士在今者例皆廟事”,于是在黃墩創建儀同廟。
不過,起初的儀同廟并沒有得到官方的敕額,仍然屬于地方私廟性質。
南宋紹定元年(1228),專祀程靈洗的“世忠廟”落成,并得到了官敕“世忠”廟額。出生于休寧汊口的致仕士大夫程珌所撰《世忠廟碑記》完整記錄了請求官敕廟額的過程。
仰惟忠壯挺生梁朝,建宗社之殊勛,配朝廷之大享,威靈動蕩,宇宙輝煌。當今古歙之民咸被神功之賜,方進士之肇新祠宇,羅鄂州之備述碑辭,是皆協順于人心,猶未仰干于天德,珌實懼焉。今者里社相與合詞于縣,縣白之州,州上于漕,漕臣以亟聞,蒙賜廟號世忠。念程氏得姓凡十四世而生忠翼疆濟公,由忠翼而來三十二世而為新安太守。越自太守始居新安,更十三世而為忠壯公,又十四世而生都使巖將。昔忠翼有大功于王室,今忠壯降嘉德于生民,世篤忠勞,賜為美號。爰卜湖濱之勝,聿嚴廟貌之新。山川英奇,再發靈于此日,神明福祉,永垂佑于方來。
紹定戊子孟春 中沐裔孫翰林學士通政大夫知制誥玉牒官兼侍讀珌謹記。
從程珌所撰《世忠廟碑記》可以看出,朝廷之所以頒發“世忠”廟額,是因為程氏家族“昔忠翼有大功于王室,今忠壯降嘉德于生民,世篤忠勞”,故而“賜為美號”。忠翼,即春秋時晉國義士程嬰(?~約公元前583年),事見于《史記·趙世家》。程嬰因保護“趙氏孤兒”,且忠主、忠友的事跡,歷來為世人所熟悉所稱頌。因此,從程嬰到程靈洗,程氏家族具有“世篤忠勞”的傳統美德。
然而,程氏家族的“世篤忠勞”美德卻是來自程珌等人的精心提煉。據相關資料記載,“宋時鄉人以公靈應,請立廟,朝儀以公為忠臣嬰之裔,賜額世忠,累封忠烈王”。這段話表明了程氏家族在程珌等倡導下為程靈洗立廟時,曾經商議鑒于程靈洗驍勇善戰,忠心可鑒,自然可以趙國忠臣程嬰后裔自詡,故而立廟額為“世忠”,寓意為世代忠良。
程珌等人的意圖得到了朝廷的認可。據族譜記載,廟成之前的嘉定十六年(1223)十二月,宋寧宗賜“徽州歙縣忠翼強濟孚佑廣烈公程嬰裔孫程靈洗廟額”為“世忠”。不難看出,朝廷為程靈洗頒發“世忠”廟額的前提條件是,承認程靈洗為程嬰裔孫,認可程嬰與程靈洗之間的血緣關系。由于認可了程嬰與程靈洗的血緣關系,世世代代忠于朝廷的“世忠”傳統自然得以成立。寶慶三年(1227),宋理宗賜“忠翼強濟孚佑廣烈公程嬰裔孫程靈洗”名忠壯,封廣烈侯。
官方再次確認了程嬰與程靈洗的血緣關系。不過,這里只是對程嬰與程靈洗血緣關系的認定,二者之間的世系關系仍然不夠明晰,“世忠”的傳統如何延續等問題缺乏具體的說明。為了對程氏家族“世忠”傳統形成完整的論述,程珌建構了徽州程氏家族祖先的具體譜系,“念程氏得姓凡十四世而生忠翼疆濟公,由忠翼而來三十二世而為新安太守。越自太守始居新安,更十三世而為忠壯公,又十四世而生都使巖將”。
程嬰-程元譚-程靈洗的譜系關系,經過程珌等人的建構最終形成。在這個譜系中,新安程氏始遷祖程元譚具有重要的意義。因為沒有始遷祖程元譚的存在,就不可能有后世子孫程靈洗的存在。因此,程元譚是程嬰與程靈洗之間血親關系傳遞不可或缺的橋梁、紐帶。毫無疑問,程元譚在新安程氏“世忠”家族傳統的傳承中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
三 程元譚始遷祖形象的歷史化
前文已述,兩宋時期雖然確立了程元譚程氏始遷祖的地位,也補充了新安太守、定居黃墩等信息,構造了程嬰-程元譚-程靈洗世系,但是這些論述都是家譜的理論論說,缺乏程元譚具體的生平事跡及實物材料的印證,故而始遷祖程元譚的歷史感不強。為了使程元譚從理論上的始遷祖變成生活中的始遷祖,必須對其形象進行歷史化,尋找其生活軌跡及實物遺存。只有這樣,才能使后世程氏子孫真切地感受到程元譚始遷祖的存在。程元譚始遷祖形象的歷史化,終于在元朝大德年間完成。
元朝大德元年(1297),出現了二份有關程元譚生平的墓志、墓碑資料,這二份碑刻資料均收錄于程敏政所編《新安文獻志》。由于兩份文獻資料的內容對后世影響極大,故而原文照錄如下。
其一是程伸叔所撰《晉新安太守程公墓志》。
徽之程氏自新安太守元譚始。晉元帝興江左,太守由襄州刺史守新安郡,及代,百姓遮留,不得發,詔褒嘉之,賜第于新安之歙縣,子孫家焉。其墓在州之西十里,今名雙石前,蓋指墓前二石人也。有地廣袤,可容數萬人。先端明少師嘗掌其丘域,至孫曾四世矣。大德丁酉(元年,1297)九月,裔孫深甫沿檄故鄉,因得過家上冢,與族黨親戚款接甚歡。以其年十二月十七日,回途至太守墓拜掃焉。顧瞻徘徊,僅有二石人出土半體,余地已寸耕而畦種之矣。問之,乃屬別姓。因思程氏為新安望族,蕃衍盛大,家有詩書,世傳簪笏,其散處諸郡者亦多貴顯。夫以積世封植之久,子孫千億之多,一旦蕓夫蕘子負荷鋤耒縱橫其間,行路之人且為嗟悼,為其后裔者忍此至哉!
既抵郡之明日,訪逢午精舍,語以其故,而白之府。公率枝下子孫,期以二十六日會墓所。詰朝風雪大作,不憚沖寒,集里社父老指畫疆界,復還舊物,屬近墓子孫崧主之。收地所入,歲時展省,世世無替,蓋根本固則枝葉茂,而枝葉之茂者亦足以庇其本根。祖德深厚,實子孫悠久之基,而為子孫者容可昧所自來,不以丘墓為念哉!尊祖故敬宗,敬宗故睦族,深甫可為能盡其道矣,亦其天性仁厚,知所重而不敢忽也。因記其事,以貽后來。
時閏月己未朔裔孫紫陽書院山長逢午百拜謹書于明明德堂之西舍
其二是方虛谷所撰《晉新安太守程公墓碑》。
東晉元帝肇興江左,在位六載,……初以周玘為會稽都尉,顧榮為豫章都尉,分兵定東土,新定、東陽、信安等六郡既平,以鎮東軍謀、襄州刺史程公諱元譚,為假持節新安太守。大興二年,己卯也。良二千石,民愛懷之,受代,請留,竟不得去,卒于郡,永昌元年壬午也。墓在今郡城西十里驛路之旁,歙之程氏自此始。
墓前有雙石人,至今無恙,土人因名其地曰“雙石”。程氏自黃唐三代迄于漢魏,世有名人,蕃衍碩大,而居于洺水者最盛,故天下之程皆出于廣平。歙之程氏號黃墩程,自洺水徙,東晉而后歙程氏又獨盛于天下。蕭梁時,有儀同忠壯公靈洗,以武勛顯,《南史》有傳,太守十三世孫也。至唐,有檢校御史中丞都使公沄、檢校祭酒巖將公淘,兄弟八房,愈盛碩茂,又忠壯公十三世孫也。都使、巖將兩房居休寧汊口,都使房又十世,而端明殿學士贈少師珌,為嘉定、寶慶名詞臣,有《洺水集》行于世。嘗按古跡,得太守雙石之墓,獲視之,四世矣。大德改元丁酉秋,巖將房十三世孫深甫歸自北方,汛掃汊口先塋,上及忠壯墓,而太守雙石之墓卒難物色?;蛘邆螢槠鮿?,相貿易矣。訪求久之,風雨不輟。冬十二月十有七日,始至其地,求墓道弗能得。越十日,賴毗鄰父老,于深雪中微得其處。又十日,過其處,見浮土覆雙石上,麥苗芃芃然,深甫以金幣贖之。乃會集親賓,鏟除耕植。自晉壬午至今戊戌,一千三百三十七年,晉新安賢太守神道始復歸于程氏。噫嘻,豈不偉哉!雙石既歸,而深甫宗人崧克紹,銳意樹表作祠,且給守冢者食,極其心力,用成深甫之志。
抑嘗思之古之葬者,藏而已矣。自有棺槨以來,一抔之土,愈富貴者愈不能保其藏。曲阜孔林,以圣人而后能久。吾歙雖小,有古墓四:回之先方氏仙翁墓在歙之東鄉,后割為睦邑,在今淳安縣學前,自漢至今;忠烈廟汪王墓在今郡北七里云嵐橋,自隋唐迄今;然皆不若程氏有晉太守墓,又有梁忠壯公墓,居古跡之二。而深甫于茲,不惟能克復其先墓,又能輯睦其宗而禮遇之,凡程姓者,不問其為閣學邁之后、尚書大昌之后、丞相元鳳之后,一切與進飲食,教誨無疏遠卑賤之分,則何其用心之篤實忠厚至此極也哉!是皆可書,以為后來為人裔孫者之勸,故特為之書。
上述兩份文獻的價值有二,一是較為具體地勾勒了程元譚的生平事跡。文獻敘述了程元譚生卒年代、歷任“鎮東軍謀、襄州刺史”和新安太守等職,以及治理新安郡期間的善政,故而“民愛懷之,受代,請留,竟不得去”。同時,還具體交代了程元譚墓葬地點“州之西十里”“郡城西十里驛路之旁”,以及標志性建筑物“雙石人”等信息。二是詳細敘述了大德元年程深甫找尋祖墓活動,以此證實程元譚墓地的真實存在。文中不僅交代了程深甫找尋祖墓的具體時間,還詳細描述了程深甫所見程元譚墓地的當時狀況,墓前“僅有二石人出土半體,余地已寸耕而畦種之矣”,且墓地“或者偽為契劵,相貿易矣”,墓地所有權已“屬別姓”。鑒于這樣的現狀,“(程)深甫以金幣贖之。乃會集親賓,鏟除耕植。自晉壬午至今戊戌,一千三百三十七年,晉新安賢太守神道始復歸于程氏”。這些細節的敘述和描寫,既證實了程元譚墓地的存在,也使得始遷祖程元譚的形象更為真實,具有歷史感。
據弘治《徽州府志》記載:“程逢午,字伸叔,休寧汊川人。幼穎悟,再領鄉薦,不第即棄舉業,與族父若庸講明正學,著中庸講義三卷,益暢朱子之旨。元貞丙申,薦授紫陽書院山長,學者翕然尊之?!?img alt="弘治《徽州府志》卷7。"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5FB4F/12197307403527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189681-GtMOEMmVxXYmek9dUneE1q0wIeiTGzcO-0-1e34263f8ed5682b2a6ac69826ca7849">方回(1227~1307),字萬里,又字淵甫,號虛谷,幼從叔父學??な匚嚎擞奁髌湓姴?,聘為郡府幕僚。宋景定元年(1260)進士,曾任隨州教授、嚴州知州、建德知府。入元后累遷通儀大夫,有《虛谷集》《桐江集》《桐江續集》《碧流集》《續古今志》《顏鮑謝詩評》,以及眾多考證方面的著述。元貞丙申年(1296),程逢午出任紫陽書院山長。第二年(大德元年)接待程深甫來“訪逢午精舍”,并獲悉始祖程元譚事跡及墓葬地點,應大體屬實。且程逢午作為程氏子孫,為始祖程元譚撰寫墓志也在情理之中。方回亦在此期間供職于紫陽書院,并在元初撰有《重建紫陽院記》,后收入《紫陽院志》第18卷。因此,程深甫與程逢午、方回的交流應無異議,所記內容也有較高的可信度。但是,從文中內容看,仍有不少疑點。例如,程、方兩人所述程元譚生平事跡及墓葬地點等信息從何而來?程深甫有何依據認定所尋獲的墓地即是程元譚墓地?僅以墓前“二石人”作為唯一依據,是否可靠?之所以令人生疑,主要原因是在此之前的官方志書和私家族譜均無程元譚生平事跡、墓地等信息的記載,因此無法確定程、方兩人所述內容的真實性。如何解釋這些疑惑呢?
從前述程逢午、方回的紫陽書院履歷來看,大德元年程深甫與程逢午、方回兩人見面、交流,應該屬實。但是,程、方兩人所述程元譚生平事跡等信息,的確有可能不是來自文獻資料,極有可能來自程深甫對歙縣、休寧等地程氏家族成員的口述采訪。這是因為,文獻資料沒有程元譚生平情況的記載,并不等于程氏家族中沒有遺存程元譚的歷史信息。而且方回文中也記載,程深甫在休寧、歙縣程氏家族成員中,“訪求久之,風雨不輟”。在此期間,程深甫可能從程氏家族成員中采訪到不少有關程元譚生平事跡以及墓葬地點等傳說、舊聞。程深甫與程逢午、方回見面后,又將這些口頭傳說轉述于程、方兩人。程、方兩人對程深甫采訪內容不僅深信不疑,還依據這些采訪所得口傳資料撰寫了墓志與碑文。
綜合上述兩個階段可以看出,兩宋時期程氏家族已確立程元譚為始遷祖,并建構了程嬰-程元譚-程靈洗譜系后。元代又依據程元譚的民間傳說,補充、豐富了程元譚的歷史信息。這些信息附加了程元譚的官銜、治理地方業績及死后墓葬地點,使之形象更為具體、真實。從中不難看出,始遷祖的形象在宋元時期不斷重構,層累地形成了始遷祖的歷史,也印證了顧頡剛先生有關古代傳說人物的看法,“時代愈后,傳說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
四 程元譚歷史形象的定型
明朝初年,程元譚的歷史形象已基本定型,其表現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程元譚生平事跡的定型。宋元時期所建構的程元譚歷史形象,尤其是程伸叔、方虛谷所描述的程元譚生平事跡對后世影響極大,甚至成為程元譚歷史形象定型的主要版本,后世所修族譜及其他文獻基本沿用了這些史實史料。例如,明景泰二年(1451)程孟所編《新安程氏諸譜會通》,不僅再次確認了新安太守程元譚為徽州程氏始遷祖,還以傳記的形式對程元譚的身份和事跡進行了具體描述。
元譚公,牧公次子也。為鎮東軍謀,晉王即位,遣周玘為會稽都尉,顧榮為豫章都尉,分兵定東土。大興三年,新定、東陽、信安六郡底定,假節行新安太守。一有“為人清潔敏達,謹畏四知,譽高千里”之語。綏輯流民,疏通畎澮,教民孝悌,舉俊造于朝,歙民大悅。一作“百姓愛之若父母”。永昌元年,代還,百姓遮道請留,卒不得發,詔褒嘉之。俄卒,帝聞為之震悼,賜子孫田宅于新安之歙縣。娶東海徐進女,卒合葬城西十里牌驛路之傍,即今袞繡鄉二十三都表字四百九十七號地內,墓碑具載世忠事實。生二子:長曰彪,咸和四年,陶侃鎮荊州,是歲蜀李雄王衡之十九年也,雄遣其將程辨戍墊江,辨故江陽太守畿之世孫也,于世次以彪為叔父,侃上言欲遣彪出荊門以招徠之,詔假彪為梁州刺史,僑治公安。辨遺彪書,欲如諸葛亮事蜀、瑾事吳故事,辭甚遒激。彪表上之,朝廷知其不可,乃止,竟卒于屯所。次曰超。
論曰:善政之得民也如是夫,今觀元譚公之德政,以極于民,而民懷之,則古攀轅臥轍之說,不誣矣。豫章慷慨,亦世之英士也夫。
贊曰:新安惠政,宜被聲詩。愛其甘棠,矧我孫枝。帝思元元,賜第黃墩。以似以續,遺我后昆。豫章自許,允文允武。歷按中興,載紹方虎。韡韡棣萼,奕奕階蘭。上世風烈,十郡衣冠。
程孟之譜所述程元譚的官銜和事跡等,與程伸叔、方虛谷所述基本一致,沒有新的變化,甚至肯定地認為“古攀轅臥轍之說,不誣矣”。程敏政所修《新安程氏統宗世譜》,不僅認同晉新安太守程元譚為始遷祖,譜中所敘“元譚,居健康,東晉初使節,民請留,詔褒嘉之,賜田宅于郡之篁墩,永昌六年卒。賜葬郡西二十三都十牌,見墓圖,子孫遂遷新安歙篁墩”。可以看出,程敏政對程元譚的事跡并無異議。
與此同時,程孟、程敏政等在編修家譜時,為了使始遷祖程元譚的形象更為細致和豐滿,一方面構造了從伯符至程元譚共五十世的世系,另一方面又具體會通了徽州程氏從東晉至五代時期的傳承世系。既勾勒了程元譚-程靈洗-程行褒這樣的主干世系,又詳述了程行褒之后分遷各支的主流派系。因此,在程孟、程敏政等明代徽州程氏家譜中,作為徽州程氏始遷祖的程元譚,既有具體的官銜和事跡,又有明確的血統來源,還有身后繁榮發展且明晰、系統的世系。始遷祖程元譚栩栩如生的形象已經勾勒完成。
其次,程元譚墓地范圍及產權的定型。
前文已述,墓地是死者的掩埋之地,也是證實墓主存在的有力證明。元大德年間程深甫等人找尋、確認并維護程元譚墓地的活動,為程氏家族認同程元譚始遷祖的存在提供了有力證明。在程深甫的基礎上,明洪武年間,程敬之等人購買墓地,擴大范圍,并樹碑立坊。對此,程敏政在《新安程氏統貽范集》中進行了具體記載。
自大德丁酉閱八十二年,國變更,墓業浸失,又得二十七世孫唐檢校尚書湘位下二十一世孫婺源高安派曰敬之者,同侄公秩按譜歷考先塋,于大明洪武十三年庚申十月長至日,倡備己帑,率歙族東關曰仲寧、士貞、朝忠者,贖復墓地,周圍二百四十步,以稅歸于府君十三世孫應禮梁鐵將軍忠壯公靈洗世忠廟守祠者主焉。復遍告槐塘、會里、汊口、黟、祁、績溪及樂平諸族如銘德、士弘輩,慨然以孝誠相感,每致書任其事,瘞石崇土,樹碑志墓。自時厥后,休寧裔孫孟翼歸自宦途,立石以置于前;河南裔孫璥以監察御史按部本郡,立坊以表其域,斯非觀感所致也歟!
此外,程敏政又依據家譜及土地文書資料,對程元譚墓地面積、周邊四至進行了具體描述和記載。
按程氏世譜及元豐攴書、紹興經界、延祐經理、洪武保簿所載程氏先塋坐落開具下項。
東晉新安太守府君元譚墓,在徽州歙縣袞繡鄉善福里二十三都四保十里牌雙石前,洪武經理表字四百九十七號,墳地一畝,東至汪仲和田,南至閔相保田,西至閔瑞輕田,北至鮑昌田,業程世忠廟。
從程敏政上述兩則文獻記載看,墓地所屬地點已明確,位于歙縣袞繡鄉善福里二十三都四保十里牌。由于洪武十三年程敬之等人的努力,墓地“周圍二百四十步”,面積已達一畝,產權已完全歸屬程氏家族所有。同時,程元譚墓地的地點、面積、產權等信息也已通知槐塘、會里、汊口、黟、祁、績溪及樂平親族,程氏子孫紛紛前來“樹碑志墓”“立石”“立坊”。這些記載表明,程元譚墓地面積及產權在明初已基本定型。已定型的程元譚墓地遂成為程氏家族祖墓所在之地,家族的祭祀中心地之一。
再次,程元譚祭祀神像的定型。
前文已述,南宋時期在官方的認可下,世忠廟得以落成。世忠廟建成之后,徽州各地程氏家族采用從篁墩迎神回鄉祭祀的方式,舉行祭拜活動。入元之后,因為“以遠弗便,端明三世從孫……,始倡族人作行祠于溪西乾龍山”。此為世忠行祠建設的開始。明正統年間,世忠行祠開始在徽州各地大規模創建,至成化年間,徽州出現了“行祠布東南”的局面。
值得注意的是,明代中葉新建的世忠行祠往往具有“宗族化”的傾向,神廟越來越具有后世宗祠的特征,其表現在專祭程靈洗的世忠廟中,出現了始遷祖程元譚的神像。例如,創建于明景泰五年(1454),竣工于成化四年(1468)的休寧縣山斗世忠行祠,“中堂五間,奉忠誠、太守、忠壯三公,嚴所出自也”。程嬰代表得姓之祖,即姓氏淵源,而程元譚則代表始遷之祖。建于弘治十四年(1501)的休寧縣蓀溪(蓀田)的“世忠行祠,堂之中分三龕,中以奉遠祖周忠誠君嬰,左以奉始遷新安之祖晉太守元譚,右以奉公(即程靈洗),蓋推公之心以及所出自也”。
始建于正統十二年(1447),又擴建于成化二十二年(1486)的休寧縣率口程氏世忠行祠,“每歲正元日,奉三祖(分別指程元譚、程靈洗和率口程氏始遷祖程墩臨)之像于堂,奠獻禮,長幼敘拜,飲福而散”。
從廟中所立的神像可以看出,始遷之祖程元譚的神像已塑于廟中,受到族人的祭拜。
最后,程元譚新安太守職銜的官方認可。
程氏家族口頭相傳的程元譚事跡,經過家譜、碑文等載體的構造和加工,遂成為證明新安太守程元譚身份的文獻資料。由這些資料所證明的新安太守程元譚,在明清時期不僅得到了官方的認可,其生平事跡等內容還收錄于官方所修的徽州府縣志之中。例如,成書于明天順五年(1461)的《大明一統志》,從古墓古跡的角度認可了程元譚“晉太守”及程氏家族始遷祖的身份,“程元譚墓,在府城西十余里,晉太守程元譚葬此。旁有二石翁仲,因名其地曰雙石。歙有程氏,皆祖元譚”。而在弘治年間編修的《徽州府志》中,收錄的程元譚信息多達四條,涉及官職、宦跡、墓地、祭祀等方面。這些程元譚歷史信息,基本延續了元代初年程逢午、方回所撰墓志和碑文的內容,例如“名宦”條目中:
晉程元譚,東晉元帝太興二年己卯,以鎮東軍謀、襄州刺史為假持節新安太守。在郡為良二千石,民愛懷之。受代,請留,竟不得去。永昌元年卒于郡,子孫家焉。墓在今郡城西十里驛路之旁。新安有程氏自元始譚。
上述程元譚生平事跡文字,與程逢午《晉新安太守程公墓志》、方回《晉新安太守程公墓碑》所述程元譚的官銜、事跡、墓地等基本沒有差別,完全照錄了程、方兩人所撰墓志和碑文的內容,反映了家族成員所建構的新安太守程元譚形象已為官方所接受。即使是道光《徽州府志》,所述程元譚的生平事跡也基本延續了上述內容,只是增加了“詔賜宅于歙篁墩”等少數文字。
此外,程元譚作為新安太守,在明清時期也成為徽州官方祭祀的對象。明代,徽州府建有遺愛堂,以祀名宦。所祭祀的對象有三國吳太守賀齊、晉新安太守程元譚等。清朝初年,新建尚賢祠、
重建名宦祠(原遺愛堂),
祭祀晉程元譚等人。從中可見,新安太守程元譚的身份已得到了官方的認可。
綜上所述,程元譚作為徽州程氏家族的始遷祖,其歷史形象從兩宋時期的初步確立至明代基本定型,經歷了漫長的建構、塑造和加工過程。兩宋時期程氏家族從理論上確認了程元譚始遷祖身份及其血緣世系,元代進一步補充豐富了程元譚的官銜、治理地方業績、定居篁墩等生平事跡,又確認了其墓葬所在地,建構了歷史事實與遺存實物二重證據。經過層累地建構,理論上的始遷祖終于轉化為歷史和生活中的始遷祖,程元譚的形象日漸清晰、豐富。明初通過編寫程元譚傳記、確認墓地、塑造祭祀神像等手段,將程元譚的歷史形象定型,甚至成為官修方志的“名宦”、官方祭祀的對象。程元譚歷史形象建構、塑造的宋元明清時期,正是徽州宗族形成與發展的時期。在此過程中,幾乎徽州家族均對其始遷祖歷史形象進行了建構、塑造,使始遷祖的形象由最初的簡單、模糊形態,逐漸清晰、豐富起來,以強化祖先認同,達到遵祖收族的目的。因此,程元譚歷史形象層累地建構的歷史過程,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徽州宗族形成與發展的過程。
(作者單位:黃山學院思政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