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徽學(第10輯)
- 周曉光主編
- 26549字
- 2019-06-26 20:09:41
·宗族與社會·
晚清黟縣胥吏眼中的徽州社會
——未刊稿本《掃愁帚筆談》研究
內容提要 本文聚焦于徽州未刊稿本《掃愁帚筆談》,對晚清黟縣胥吏潘國順眼中的徽州社會做一較為細致的研究。論文探討《掃愁帚筆談》的成書過程,分析了作者的生平經歷及其精神狀態,并透過書中講述的各類故事,細致地展示晚清時期徽州社會的民情、風俗。《掃愁帚筆談》一書,從其自序、創作手法及部分故事情節來看,皆在刻意模仿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但在徽州,《聊齋志異》“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二者存在著諸多根本性的差異:除了作品寫作的時代、作者生活的地域大不相同之外,相對而言,《掃愁帚筆談》的記錄更具寫實性,半生淪落的作者缺乏蒲松齡時常流露出的浪漫情懷。在他筆下,更多的細節皆在反映重商背景下大、小徽州社會的陰暗面,折射出科舉時代一個讀書人的苦悶與絕望。
關鍵詞 胥吏 徽州 黟縣 徽商《掃愁帚筆談》
蒲松齡創作的《聊齋志異》是清代著名的志怪小說,這部名著有著相當廣泛的影響。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為作者系僅具初級功名的讀書人,之后則屢試未第,此類下層文人在中國社會人數極為可觀,他的所思所想最能引發廣泛的共鳴。另外,《聊齋志異》系短篇小說集,它與筆記、隨筆的寫法頗有相通之處,其主要的特點是在形式上可長可短,只要有點見聞,再加上個人即興的一些看法,便可敷衍成篇,所以最容易被人模仿。
在徽州,《聊齋志異》亦頗受關注,為許多文人商賈所追捧,現存的一些筆記也有明顯模仿《聊齋志異》的痕跡。譬如,嘉道年間活躍在浙西的婺源士商江南春就曾數度閱讀《聊齋志異》,其人“喜其敘事詳明,筆亦大雅不群”,認為該書是“真勘破人情者”。江氏后來撰成的《靜寄軒見聞隨筆、靜寄軒雜錄》等,也有模仿《聊齋志異》的痕跡。
本文聚焦的黟縣胥吏潘國順之《掃愁帚筆談》,更是一部模仿《聊齋志異》的作品。
一 《掃愁帚筆談》及其作者
《掃愁帚筆談》稿本1冊,封面題作“初編”,卷首有“貽笑集初草”“倚南窗貽笑隨筆”等名稱,而內里正式的書名則作“掃愁帚筆談”或“掃愁志筆談”。之所以會有如此之多的題名,似乎反映出作者急于發泄個人情緒,表達其人生活態度的不同層面,故借各異之書名,或排憂解愁,或故作瀟灑。為行文方便起見,以下統一以《掃愁帚筆談》為該書之正式名稱。
(一)作者潘國順的生平與心理
《掃愁帚筆談》的作者潘國順,又稱潘梅仙,自號“倚南窗主人”“了俗山人”“黟山布衣了俗氏”等。“倚南窗”為其斗室之名,亦作“讀來世書屋”。該書封二即畫有一圖,上題“讀來世書屋”,窗右并掛有一副對聯“有時完讀書,無事似靜坐”。這副對聯并不雅馴,潘氏據此想表達的是其人酷愛讀書,并注意時時反躬自省。另外,在該幅畫面上,屋內窗前桌邊坐一公人模樣者,旁有書籍;屋后有一株柳樹,而屋之右則見竹籬及點綴其間的數叢雜樹。因潘國順的身份是黟縣胥吏,又喜歡舞文弄墨,附庸風雅,故該幅圖像應當就是潘國順的自畫像。從其自號“了俗氏”“了俗山人”來看,其人頗有塵寰中超凡脫俗之想。“倚南窗”的典故顯然來自陶淵明的《歸去來辭》。黟縣素有“桃花源里人家”之說,“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斜倚著南窗,寄托個人的傲世情懷,住房雖然狹窄、簡陋,卻容易得到安適。

《掃愁帚筆談》書影
作者出生于太平天國運動之后,當時“四海平靖,五谷豐稔,國順家興”,故取名為“潘國順”。關于這一點,書中的《自述俚言隨筆》就與其生平經歷有關。
順也幼失怙(余五齡時,已不省所怙矣),成童為饑驅(年十四即廢讀,從族父行外貿于芝),寄芝才十載(身寄饒州,歷越將十年),常喜清夜吟(每夜讀常漏三下),依人力不勝(服賈米業,力不勝任),自知棲有虞(自知不能素餐也),鬻字昌江上(既愧于尸位,即當改弦更轍,而又苦無長伎 [技] 可以自謀,惟三余力學,祗有書畫而已,遂鼓棹昌江,插標賣字),合伙友面腴(不幸而合伙,又遇友人面厚不端,交非余友,恨無辜而折本也),半年分別去(秋七月,分首而歸),窮谷托缽盂(渝 [逾] 年訓童蒙于邑之九都山中),山深人意少(近山之人良多玩梗,甚難化導云),解館就浙趨(后竟解館東下,游浙之杭、湖、海昌等木行、鹽舍,不售),奔馳都遍矣(親友投盡矣,竟無一棲枳 [枝] 處,可嘆可愧!)謀食遽忘軀(每至一處,偶有所囑作,如書畫、稟牒等事,雖疾病困苦,不敢少違人意,故曰忘身),年矢每催至(歲暮,兄勸仍歸侍親),饑寒急迫俱(當此歲暮之際,百孔千瘡,彌補無術,不禁急火中燒),賦閑家食久(又家居二寒暑矣,仍然蹉跎如斯,吁!)短嘆并長吁(終日幽居斗室,侍奉慈闈,悒悶惆悵之余,惟有長吁短嘆,輒喚奈何而已),承蒙友人勸(猬承邑友諄諄勸誡),邑署充吏胥(補充邑刑科),辦公恐招愆(刑科乃干系之事,若罪犯不真,恐招天譴),因循懼不力(因循天理,懼責不力),欲辭塵埃去(欲超幾 [凡] 避俗,入山修養),完念老娘親(回念母老,不能即去),在家如出家(身寄塵寰之中,心超出世之表),立志踞德隅(觀孔子之學,惟有德行之科可以力為,而身實心行,踞之一隅可也),秉燈追往事(時于斗室燈前兀坐,而默思往事,恍如夢寐云),握管紀繩樞(隨憶隨紀,故無準繩),倘遇鐵石人(雖鐵石心腸者,偶一觀之),睹此應噓唏(觀此人之淹蹇半生,想彼亦應為之噓唏流涕者哉)……
上揭這段文字是對他個人一生的概述,其中提到他五歲時父親就已去世,14歲就跟從族父前往饒州一帶經商。徽州俗諺有“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的說法,而潘國順正是在14歲時外出經商。據他自述,在饒州的十年間,從商之余,自己每晚讀書都要讀到三更。由于志不在此,所以他在米業中從商頗感吃力。后來,潘國順自覺不能尸位素餐,于是只能改弦易轍。做什么呢?他覺得自己身無長技,只有書畫還有點專長,所以就在昌江(亦即景德鎮)一帶“插標賣字”。所謂插標,原指在物品或人身上插草,作為出賣的標志,這里是以自貶的口吻自降身價,不得已溷跡于俗世。當時,潘國順一度與朋友合伙經商,但他認為自己所遇匪人,故以折本告終。半年之后,只得返鄉,在黟縣九都的山中做塾師。黟縣九都即今屏山一帶,地處丘陵地區,根據潘國順的觀感,當地人相當固執,難以教化,故而他在一年多以后便辭去塾師的行當,經新安江前往浙江的杭州、湖州、海昌(海鹽)一帶游歷,先后到過當地的木行、鹽棧
求職,結果都沒有成功。當時,黟縣的商人遍布長江三角洲各地,外出求職的徽商往往循著鄉族的脈絡前往投親覓友,潘國順自然也不例外。不過,他找遍了熟識的親朋好友,結果卻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納自己,這讓他感慨良深,也頗為慚愧。潘國順說,在求職過程中,自己相當努力。每到一個地方,只要有人想要他的書畫,或者請他代寫稟帖、牒文的,他都是有求必應,即便是生病時也不敢怠慢,所以說是“謀食遽忘軀”。盡管如此,他還是未能如愿。到了年終,哥哥來函催他回家伺候母親,考慮到自己在外窮困潦倒,所以也只能回到黟縣家中。此后,在家中賦閑了兩年,整天幽居斗室,長吁短嘆。后來才在一位朋友的勸說下,到縣衙門充當了刑科胥吏。
在清代,徽州人對于從事胥吏有著特殊的看法。譬如,乾嘉時代歙縣人江紹蓮就指出:“書吏操縱之弊,是處皆然,徽俗則否。充是役者,大都鉅姓舊家,借蔽風雨,計其上下之期,裹糧而往,惴惴焉以誤公為懼。大憝巨猾,絕未之聞。間有作慝者,鄉黨共耳目之,奸詭不行焉。則非其人盡善良也,良由聚族而居,公論有所不容耳。里仁為美,不信然哉!”因此,在徽州充當胥吏總是讓人如履薄冰。在這種背景下,潘國順亦覺得此一職役頗為尷尬,隨波逐流恐遭天譴,但倘若憑著良心辦事,則又會被縣里斥責為辦事不力。據說,他很想辭去此一職役,但一想到母親還得有人撫養,暫時無法脫身,故只能抱著“在家如出家,立志踞德隅”的態度,也就是說力圖超然物外,立身純正。這當然只是他的一面之詞,其間是否有涂飾個人不堪經歷之處,實難確知。不過,從其“欲辭塵埃去”的表態,以及“了俗氏”“了俗山人”的自號來看,至少他是擺出了一副超凡脫俗的姿態。
根據潘國順的自述,這部書是他默思往事而訴諸筆端,也就是所謂的“秉燈追往事,握管紀繩樞”。除了上述的《自述俚言隨筆》之外,《掃愁帚筆談》中還有一篇潘國順的自傳,其中提到他生于同治戊辰十月二十二日(1868年12月5日)。在他出生的前一天晚上,母親夢見自己前往一觀音堂,抬頭瞻望,看到觀音大士坐在蓮座上,其下有數十個衣紅穿綠的嬰孩,各執旗幡,嬉戲其間。既而夢醒,則腹中疼痛,隨即生下了潘國順。這當然是民間“觀音送子”信仰的老套路,以此證明自己之出身不凡。另外,根據他的自傳:
順一兄一弟,皆壯偉,惟順即疾病頻仍,嬌如處子,然性極聰慧,聞此識彼,且孝友彌篤,廉隅慎重,恒擇地而蹈。愛讀書,工翰苑,不善作生人活業。幼失怙,家貧,喜獨居,好雅潔。年方而立,參透炎涼,遂寄情煙酒,托意篇章。每奉《陰騭文》,勤懇勸世,嘗語人曰:人如白駒過隙,一旦殂謝,都埋荒丘。家雖貧窶,亦可盡其心之所能到,徐修德業,未為弗可。若富者擁貲巨萬,不知為善,所衣所食,無非溫飽,其與貧者何異?……常欲脫穎而作出岫之云。因母年老多病,兄與弟皆貪利遠游,嫂等均愚忤,故潛居侍養,寧金盡床頭,不敢須臾離也。
這個自傳當然出自潘國順之手,從中可見此公是位相當自憐的人物。他對《陰騭文》有感而發,其中加了一段評論,說:“真達人之言也!仁人之言!其利甚薄,此之謂歟!”這些是以貌似公正的筆調評價自己,實際上則是他的自我夸飾之語。在前引的《自述俚言隨筆》中,他對自己的營商經歷曾有過兩句概述:“合伙友面腴,半年分別去。”對此,潘國順的解釋是:自己與人合伙,但合伙人外表忠厚,實際上卻品行不端,結果導致自己無辜而折本。對于這樣的一面之詞,吾輩讀者只能將信將疑。不過,倘若結合此處的自傳,我們或許不難看出,明明是他治生乏術,在外經商處處碰壁,但他卻說一兄一弟都是“貪利遠游”,家中的嫂子等都是愚蠢忤逆之人。而只有自己才是孝思可嘉,寧可金盡床頭,也不愿離開年老多病的母親一步,這真是相當有趣的自我辯解!文中所謂的“常欲脫穎而作出岫之云”,意在表明自己原本心存高遠,唯因母老多病,故只能屈居鄉間碌碌無為,這也是在為自己的竭蹶困窘尋求開脫。
透過這些夸飾之詞,我們還是可以清晰地看出潘國順的生活處境。譬如,在《剖白》條中他曾說過:“吾兄之梟,吾弟之狂,吾身之惰,吾嫂之妒,吾室之呆,吾侄之懦,吾女之好,吾弟婦之巧且刁,吾侄女之悍且詭。”在這段話中,他對其周遭的所有親人都一一作了點評。從中可見,除了將自己的女兒視若掌珍,潘國順與家庭中其他成員的關系皆極為惡劣。關于這一點,他在《掃愁帚筆談》中的不少部分多次透露出相關的訊息。例如,《私肥》條曾講述黟縣碧山查叟兄弟友愛的事跡,講完這個故事,潘國順觸類旁通,談及自己的身世。
予因是始得其顛末,茲為兄故,觸感于中,爰筆而隨記之云:
余兄弟三人,幼孤,家中貲,惟予則雁行居二,兄長十歲,幼從父游,父死于客,所遺資物,即兄獨有之。值祖逝,弟與予又都外出矣,所貽衣物,兄歸,擇貴重者私秘之,以為己有,知兩弟不之識也。弟失業,母囑尋覓,即堅辭以不能。予家食,托為安布,即誑誘資助,謂可侍慈幃,予癡聽之,則一毛不拔。幸弟有棲枳,時有饋遺。又函致購方書,答以后郵,則終三年亦絕無信息。求代買物,在他人及弟,都必應之,惟兄即置若妄 [罔] 聞。嬖一妻,甚悍妒,嘗忤姑,姑怒成疾,兄反以母不慈。姑因娶媳,值家裕,衣飾豐美,俾作體面。予與弟授室時,家已中落,母偶有所賜,當不能如昔三之一,嫂猶剌言不休。當時嫂嬪婚,祖正饒裕,因嫂家貧薄奩,外觀不壯,祖出資備木器均全,少二小凳。后予室人家,議過門后,亦備之,扣聘金在。詎婚后母病,不果辦。弟娶妻十都,因途遠,運奩費鉅,母屬媒委商之,言木器除金自置,校之嫂,祖不扣所資,為之備辦者,增兩凳耶。嫂尚嘗與鄰媼談,即其中湊聘金、不湊禮儀之委曲,人故不知焉,惟予室所議,則里黨皆知,母之寒言也,媼以此對,嫂惟語塞而已。其他之妒跡多端,不暇殫述,姑揀一二以志之。而兄寡情,嫂善妒,皆家門之不幸,言之酸心,不能匯其端緒云。
在上述這段文字中,潘國順對其兄、嫂口誅筆伐,說祖、父輩去世時,哥哥將家里的好東西都私自留下了。平日里完全不顧手足之情,對弟弟請托的事情不聞不問。嫂嫂更是一位潑婦,悍妒無比。為坐實這些指控,他喋喋不休地列舉出家庭內部雞毛蒜皮的一些瑣事,實際上卻反映出身為男子漢的潘國順本人處處斤斤計較,心胸極為狹窄。從中可見,其人治生乏術,人際交往、家庭關系處理得一塌糊涂,卻又無力改變現狀。關于這一點,書中的《畢少白》一則也花了很長的篇幅談及他人的家庭矛盾,某種程度上也是他的夫子自道。
畢少白,字告白,坎坷人。少敏能文,父早喪,兄弟各一,家貧母老,娶后析炊。弟因聘未婚,而妻已夭逝。值家陵夷,母姑置之,不與復論婚。弟亦運舛,奔馳無寧歲,白挽同居嫗婉勸母,典產為弟授室。及配偶訖,欲析炊,白諫止之。于是白弟婦依母而炊,嫂與白皆另爨。婦一歸寧,嘗不回,白妻則奉事服勞。嫂有悍妒性,時忤逆姑。白每勸不悛,反詛詬之。白好讀,不善摻衣食業,故饔飧不給。嫂及侄等,咸白眼之。兄詭而詐,賈嘗裕,白趨求推轂,即蹙額皺眉辭之,難啻登天。勸使歸,寧甘資助,且代函寄弟,囑同周恤之。稟母書,亦如之。適書至,值族中輕薄子在,傳覽之,語涉譏刺,白慚,于是,遐邇皆知白兄弟助家需,白亦感慰。年余,惟弟則少贈之,自言者置若漠然耳。白亦狷潔自好,妻尤重,能躬耕佐助夫,并無怨尤。嫂年底腌亥十余斤,豚蹄一只。白家度歲,只肉一方,才二三斤而已。母收息資,腌一蹄,以備不時之需。不知者見,問嫂:此蹄汝家否?嫂答曰:我有此蹄,人若叫我不應矣。母知語侵,不敢怒,忍之而已。弟婦食方訖,母加以□少許,嫂即辭色誚訕,不可堪。母不獲己,怒詬之,嫂與對,母聲言要打汝,嫂即敵,挽母去祠前打。白心亟,厲聲呵止。嫂即遷怒,詈罵白,云:不干汝事。白曰:恐有事,必要干我事。嫂即厲聲怒詬罵白:要剁汝頭。一切惡謔,白姑忍之,恐見笑于族讎也。嫂詬數日,無一敢應者,猶嘗時自逞,挾威作態。兄歸時,每夜喋喋,兄故偏聽,從教婦言,恝情骨肉,至失天倫之誼,皆遵閫內之規,多所不義之跡。雖少白之告白,正亦不能畢其詞,而志其萬一爾。草草脫稿,不情之事,神人共憤。執筆者,于妒婦玩梗,寧不心旌搖搖,文無端緒焉者幾希!
畢少白也是一位讀書人,亦同樣有兄弟。與潘國順的家庭狀況相似,在潘氏筆下,畢嫂也是極為悍潑,而哥哥則聽從枕邊風,毫不顧念兄弟之情。此處提及的家庭糾紛與沖突,特別是婦姑勃谿,極為瑣屑,反映了民間日常生活的實態。此外,他在《妒婦》條中提及:
有或者,兄呼弟同食,嫂即橫目裂眥,答以毋矣,其實有之也。每有肴酒,呼弟共,嫂即出言不遜,弟亦婉曲以辭之。弟有帽邊稍損,見嫂為子縫紉之,弟因購料請制,即冷語對以不能。偶或烘炒茶食、果子等物,即匿走避置,惟恐人見,其形狀殆不可觀。每妯娌間閑談,語多譏誚,妒姤生性。此數事,審之不須詳言,其瑣屑,則可想見婦之為人已。
在《掃愁帚筆談》一書中,潘國順一再提及叔嫂之間的緊張關系,這些事例實際上折射出作為商賈之鄉的徽州社會生活之實態。徽州是個重商的社會,男子十三四歲以后絕大多數都要外出務工經商。在這種背景下,那些留在故土、讀書又屢試不第的成年男子往往為他人所輕視。而在家庭中,兄弟、叔嫂之間的矛盾與沖突也就在所難免。也正因為這一原因,潘國順的家庭關系處理得極為糟糕。對此,他在《神簽》中指出:
予因困頓不偶,伯兄詭施慈祥,方欲挈外,母心懷疑,遂命荊人詣城,虔祈張康神王靈簽,以定舉止。簽詞云:名為君子實匪人,多詐無情莫與親,言在東頭心在北,不如更變得良因。云云。予素知伯仲,情無鹡鸰之親。雖承隨外,恐惶不已,惟怯伯之施譎也,得簽始定。噫!以匪人之心施于骨肉,令人弗信,況陰行于同胞乎?真千古之匪徒耳。非神明示,幾令阨窮人而愈以困苦之,罹其荼毒,無以自明,神其靈感云……
文中提及的“鹡鸰”,原指一種鳥,晉葛洪《抱樸子》中有“鹍鵬戾赤霄以高翔,鹡鸰傲蓬林以鼓翼”之句,后以“鹡鸰”比喻兄弟。這段文字是說自己的伯兄毫無兄弟之情,潘國順因落魄家居,伯兄大概是出于好心,想帶他出門務工經商。據說,其母對伯兄的動機頗感懷疑,讓潘國順的妻子到縣城“張康神王”那里去求個簽。所謂“張康神王”亦即張康菩薩,是黟縣極為重要的地方神明。據嘉慶《黟縣志》記載,當地“俗多聯會賽神,汪公華、張公巡、許公遠,昔以防御有功德于民,關圣、周宣靈王以忠孝為民所奉,康王深則自山右,與張公巡為黟人迎歸者,并稱張康菩薩,最靈顯”。關于張康菩薩,形成于清末的《黟縣風俗之習慣》中仍有記載,
可見此一信仰在當地經久不衰。從潘國順的為人處世來看,其人疑神疑鬼,對周圍人的所有舉措皆有猜忌,故而只能求諸神明。從中可見,其人的精神處于極為壓抑的狀態。
(二)《掃愁帚筆談》之寫作
關于《掃愁帚筆談》的寫作,該書卷首有乙未年(即光緒二十一年, 1895年)所作的《〈掃愁帚筆談叢錄〉自敘》,自敘以“答客問”的形式,闡述了撰寫此書的緣由。
或有問于予曰:君無恒產,家徒壁立,無以糊其口,使習賈于四方,稍沾升斗,為衣食生活之計,而君志不然,改弦易轍,奮發苦攻,手不釋卷,皆博古鑒今,入林惟恐不深,憤恬帖 [帖括] 謂無用之物,絕意進取,終老蓬蒿,殊不念今之科名階梯者,非帖恬 [括] 之外,竟無所進步,君又不之學者,何哉?
余應之曰:否也,宣圣之功,德配天地,聲名垂宇宙,千百年來,宗其教而昭著于世者,非豈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可以廁身于儒林之列乎?
從封二圖畫之上的題字可知,該書似乎成稿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不過書中有戊申(1908)的內容。卷首的“答客問”是模擬第三者的口吻詢問,并由自己做出回答,以此來表述個人的情緒和思想。在這里,潘國順說自己雖然并不致力于科舉考試,但卻也崇奉孔子的儒教。他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相當崇高的經世之業。接著,虛擬的客人再次問及:
然則君之何為而著筆談,而名“掃愁帚”者,意亦有說乎?
對此,潘國順回答說:
余自近年來,落落寡合,與世為仇,初則研究歧 [岐] 黃,繼則涉獵經史,旁及風鑒家言,癖而成癡,不復知有人情矣。始致正業日微,饔飧不繼,猶坦然以書為命,咿唔不絕。甚而室人交謫,兒女號啼,尚稍稍不安于家,以文會友,漸而寄情詩酒,涉冀吹煙,將成痼癖,良友箴規,則亦為鄉鄰之所譏,下流之所議,而傾心不之為也。俄而東游江、浙,落拓湖山,每因為友書繪,厚報煙酒,然為身寄異域,遭逢不偶,致五中之瞀亂,悅一榻以橫陳。伴侶言合,猶恨千言之少;醇醪頻酌,不嫌一甓之多。酒闌煙進,適慰鄙懷;燈前談異,恰符斯志。無何,夙癖復萌,窮愁益甚。悲生辰之不偶,恨際遇之無由。偃蹇念余年,只為饑來驅我,困苦百千,計自憎壯而為吏。悒郁長愁,絕無生人樂趣;夜長日永,惟借酒兵煙香。三余之際,一管涂抹,中書君假我掃愁,楮先生拱予雅謔,故數十年來,所見所聞、可驚可愕之事,嘿 [默] 坐沉思,隨筆記之,少不修飾耶,聊以自娛云爾。固無論異說奇聞,亦樂聽之,是以越歷目指于已往,而供搜羅紀傳于今日。祗惟有關夫風教,不擇襲摹于雷同,乃不敢擘空結構,亦無能作文求工。自鳴天籟,何揀好音?若合人心,豈嫌鬼怪!自慚以蠡測海,斷難聚米為山,熟 [孰] 知積久竟成卷帙矣,始信“集千狐之腋,可以成裘”之語而不謬也。維時雨晦燈昏,風蕭夜靜,醉濁醪之余趣,喜螢燈之囗囗。濡筆抽箋,直書則奇奇怪怪;吮煙酣茗,暝搜則人人物物。蓋此中之景味,實吾人之解憂,只堪為知我者道也。
這段文字是說自己為人性格孤僻,與社會人情格格不入,先后研習過醫道,涉獵經史,旁及風鑒。因不務正業,生活相當困窘。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嗜書如命。文中用了不少典故,如秦始皇封蒙恬于管城,并累拜中書,后人遂別稱曰“管城子”或“中書君”。潘國順指出,盡管時常與妻子發生糾紛,家中的兒女也哭鬧不休,但自己還是熱衷于以文會友、寄情山水。雖然一度東游江浙一帶,最后還是不得不到縣署衙門充當吏胥。這一營生讓人頗感痛苦,只能以嗜煙如命、借酒澆愁消磨時光。碌碌無為之際,遂在空閑時間握管涂抹,將數十年來的奇聞異說逐一記錄下來。
此外,書中的《剖白》對該書寫作的宗旨做了進一步的闡述。
若我者之集是錄也,豈敢憑空結遘 [構],泄自己之忿尤,借事為題,快情詞之麗藻?如影含沙,欲身藏墨而已。諸若如此,固心之所難安,亦世之所可疑。間有風流薄倖,雅邪紀錄,故亦不敢甘守繩墨,寧處迂闊而為擇言,曲寫其狀貌,□描其雅致。然又不能興諸荒唐之言,造作無稽之事。宣古詩之寓記,假兒女之懷思,恣意譏嘲、妄為播揚,必使將來而可信,猶資后人之有征,我不為也。雖然寄興空齋,寂寞無聊。傳錄時事,不妨貽笑于瑣屑;觸目發意,何嫌隨筆而就便。志鬼神怪異,非見即聞;山川奇勝,弗歷亦考。至于時風旋變,物類超群,固求古而鑒今。親目視而手指,惟隨所憶,亦值閑居,即綴錄而成本,不別分門,偶濡毫而便登。豈曰著作,惟是弁言,以辟群惑,特書簡端,而剖白衷曲云。
潘國順對于自己的這部著作似乎相當在意,從抄本目前的狀況來看,他對此書做過系統的整理。該書的卷首有全書的目錄,書前的《貽笑集初草自敘》曰:“凄凄切切之文,寒寒酸酸之作,顛顛瑣瑣之志,牢牢騷騷之筆,原不在文章詞壇所共論也。未撰之前,不禁自笑,既撰以后,未免貽笑。”而在《〈掃愁帚筆談叢錄〉自敘》中,他還借客人之語,對自己的這部著作做了評價。
或曰:噫嘻!君固雅士,自得風流,世逢才子,必加月旦。凡事盡報應之關節,立言登圣賢之門閾,雖云《掃愁帚筆談》,不讓《聊齋志異》。知君者,其諒之諸……
這是以虛擬的第三者口吻來贊揚自己以及該書。顯然,在潘國順的自我感覺中,該書的價值較之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亦不遑多讓。對此,《〈掃愁帚筆談叢錄〉自敘》接著說:“余聞慚汗,浹背不堪,或之惡謔也,嗣以后而弗索序于士大夫已,故自略述其顛末,而志其梗概云。”話雖然是這么說,但他借虛擬之客人口吻,還是說出了該書在自己心目中的定位。書中的《剖白》一則提到“千秋而下,閱斯乃釋”,自命不凡的作者,顯然亦視此書為個人的經世偉業。
二 從《掃愁帚筆談》看晚清時期的徽商與徽州社會
《掃愁帚筆談》全書共75則,每則皆講明出處。例如《霹靂打》三則之一,講河南河口某鋪戶主人因徒弟誤棄嬰孩而遭雷擊,“從此如醉如癡”。潘國順在講完這則故事后記道:“友人葉君某者,游遨于此,經目射之。葉某者,同邑五都人也,主人是其同族。予寓昌江,亦曾見之。某者指之,如癡如呆者某人也,為予言其始末,蓋彼由此而過而歸其家云。”此種標榜每一故事皆有出處的寫法,顯然意在增加故事的真實性,而這一點也與《聊齋志異》的敘述手法頗相類似。
從潘國順的生平事跡來看,其人酷嗜讀書,經過商,教過書,還在衙門里充當胥吏,可謂見多識廣。正是因為如此,《掃愁帚筆談》涉及的內容極為豐富,以下即就該書所述,歸類加以分析。
(一)商人故事
徽州是明清時代著名的商賈之鄉,但一府六縣的情況并不完全相同。與歙縣、休寧等縣自明代中葉起徽商就已相當活躍的情形不同,黟縣的經商風氣從清代前期開始才日益濃厚。在這種背景下,《掃愁帚筆談》中講述了不少人群流動與水路交通的故事,如《撐篙某》。
予東游江浙,附舟而下,有艄翁言前年間南海一僧,募化金錢,至海陽河埠,賃棹反。值一船主客俱不在,只撐篙者獨坐蠲首。僧登舟,議力資訖,泄以包裹,然后躡泊如廁,并購須些。方臨原泊處,即舟掛帆去遠矣,檣楫如林,無從稽訊,氣憤填胸,孑然一身而已,遂經死。蓋擇篙者,稔知袱內,秘匿己橐,烏有知者?越數月,返棹海陽,出資創業,建造房舍,居然出色,不復理其生涯矣,而人亦不知其財之所自也。渝 [逾] 年遭回祿,房舍焚盡,一無所存,而身亦死于灰燼中,報亦慘哉!先是,某見火起,急趨出,然后再入,抱一包,沖焰而走。剛至門,即鏗然一聲,門枋崩塌,觸腦而死,所抱物猶在握。火息后,鄰人見包內一緣簿,暨神旛、金洋等,研詰其妻,群始知委曲也。妻無依,后為倚門賣笑,以賺衣食,即今在某處第幾門便是云。
“海陽”即徽州府休寧縣,境內的溪口、萬安、屯溪等,皆是重要的水運碼頭。橫江從黟縣東南流,經休寧縣至屯溪匯率水后為漸江,潘國順顯然就是由此東下,經新安江前往江浙一帶。在清代,徽州人外出務工經商,有很多經驗之談,如商人書《江湖備要》中就有:“到碼頭寫船,不可無埠頭,切要行家經手,……倘悾小,希省牙用,船無埠頭,小人乘奸為盜,……或至財劫命休也,皆因貪小而失其大也,切宜戒之!”上述的那位南海僧,顯然就是因為缺乏旅行經驗而致財產損失,最后羞憤自盡。《江湖備要》亦稱《江湖十二則》,其中涉及的內容有不少是如何防范車匪路霸、保障自身安全的經驗。在這方面,顯然有太多慘痛的教訓。例如,潘國順在《遷善》一則中就指出:
城南某,偕二三友人,登名山游玩,儀容翩翩,衣裳楚楚,真與公子王孫無異。將入蘭若,小沙彌恭迓獻茗,具請息憩。惟某即置弗諸顧,獨無坐位,亦無杯茶。某欲怒,即見一僧捧碗水至,某驟怒之,云:人皆飲茗,惟我飲水,何欺我之甚!?僧曰:爾飲水一碗,便言欺爾;人吃水一江,即是爾之欺人也。奚怒為?某驚愕失色,嘿然舌蹇。徐即結伴,興索而歸。后遂獨自潛往,叩問僧能解禳否。僧云:惟善可矣。蓋某少壯時,曾謀□者財,且推置江中,雖妻、子弗知也。故聞僧言,大駭,中心懦懦,于是歸貨所有,僅存可活,余即造橋修路,行諸善事。時尚虛宗似 [嗣],至四十余猶生一子,家亦小康,善病而卒,遺囑子繼其志,子克從之,余謂遷善之報也。
這個故事是說,某人少壯時曾在水路上謀財害命,后經僧人點破,改惡遷善,最后得以善終。上述兩則雖然說的都是因果報應的故事,但從中亦可折射出其時水路旅行之不測風險。
當時,徽州地處萬山之中,人們外出除了沿著山間鳥道艱難跋涉之外,主要利用的就是新安江和閶江兩條水路。明清以來,水路上設有諸多關卡,令過往客商苦不堪言。《某卡員》條就記錄了厘卡胥吏與徽商的故事。
……一卡員某,鄙貪無似,士商苦之,苛虐于泛宅者,即無所不要。有一客,泊舟報納,如例抽厘外,另贈員以黑須藥。值員正謀此,欲購諸洋,得此,作鸕鶿笑,并挽客飲,意下交之。客辭去,解纜北渡。員如法摻須,天明共視,即凝結成塊,濯之亦不散,如廟中所塑木偶,就頤頦以刻雕之狀。員大怒,拘客,客舟已不知所之矣。
“鸕鶿笑”是比喻自鳴得意的一種奸笑,此一形容反映了徽商對厘卡員弁的仇視。徽州人徐云松曾吟詩曰:“稅關厘卡真難當,倚官仗勢開籠箱,兩塊花邊買扦手,有錢容易通商量。不買扦手真癡呆,誤了東風借不來,別人趁風往前去,我被扣留船難開。船難開,事猶小,趕不上幫真不了,孤舟野岸夜須停,防賊不眠盼天曉。”這首《徽河苦》雖然作于1925年,但其中所述厘卡之各種潛規則早在明清時期就已存在。1908年1月25日的《申報》上曾刊登過“徽商來函”,其中提及新安江上有“零貨捐”的名目,這是針對商人回鄉攜帶的日用物品之征稅。后因徽州同鄉的反對,改名為“雜貨捐”,但其“留難阻滯”一仍舊貫。當月初旬,收帶金、衢、嚴三府徽州人銀信的信客宋三祿、王春喜等人,因被浙江嚴東關厘卡多方留滯,駛至馬目埠,天色已晚,遭盜匪多人登舟搶劫,結果失去洋信千余封,銀洋多至六千元左右。因類似的事情反復發生,不少徽州人顯然吃夠了這樣的苦頭,故而才會有上文提及的賈客以黑須藥報復卡員的做法。
潘國順早年到過江西、浙江各地,雖然經商一事無成,但他在商海浮沉多年,耳聞目睹了不少徽商的事跡行止。如《義犬》條:
城北金姓者,貿販為業,設肆江右。蓄一犬,質白黑章。金偶挾重貲,往諸異埠,欲置貨以居奇,犬尾從之。金驅叱使回,遂斜行而去。金疑已返,亦不之顧。約走六七里,急入林如廁,瀉貲道旁,事畢,結袴而去,已忘所遺。至檢行裝,悉失貲,即欲返搜尋,則意南北沖衢,行人如蟻,當不能還珠合浦,懊惱自憎而已。越旬日,干事已訖,束裝而旋,至舊如廁處,即睹一犬臥草叢間,審之,毛色如所蓄犬,蹴之不動,始知犬已斃。大駭,疑有故,撥之,即露裹貲袱,執視,則己物也,數不差毫厘。遂悟犬從己,預知金有喪貲之遭,偪令使返,恐違主意,故遷道而為金守遺貲。久俟不至,即以死殉,知主人見必觸目,而能報故主矣。金甚德犬,出資以建義犬亭,行旅往來,皆嘉嘆之。金之子字夢祥者,乃余師寶鐸夫子之妹夫也。每歸詣塾,與夫子言之歷歷。義犬亭,猶在饒之安仁鄉間云。
潘國順在講述這個故事的末尾,也說出了此一故事的來歷。不過,類似的“義犬”故事在清代的筆記小說中頗有所見。在清代,許多黟縣人前往江西經商。上述一則說的就是義犬為主死守遺貲的故事,而主人所建的“義犬亭”即位于江西饒州府的安仁縣(今江西余江縣東北)。
徽州人外出務工經商,與妻兒長久分居,時常演繹出各種離奇的悲喜劇。如《霹靂打(三則)》:
余往十都觀演劇,大雨傾注,雷電并作,渝 [逾] 二日始能歸。至北莊地方,才知偪近一婦,被雷擊死。值婦家供木工修屋,將炊午飧,正在烹豆腐時,雷已迅作。婦意倉皇朵 [躲] 避,而雷電已臨頭矣。二木工驚竄,不敢仰視,直至云收雨霽,且敢抱頭而望,睹之,即見婦被發跪地下,鍋覆灶上,出喊,鄰人共集,驗試鍋底上,有字橫斜,云:金鐲鑿下死,豆腐化成泥。咸皆弗解其故。婦固無子,且寡,只一女。女來含斂,又發之,擊至數次,始敢厝,然或亦未知婦之緣何而此 [死] 也。越半月,有休邑男子來訪婦,聞伏天誅,仰首歡嘆而去。人有訊知其故者,蓋休來男子之妻某氏,獨居家中。夫外貿,寄有金鐲。婦因貨干豆腐于休,嘗寓氏居,稔知氏鐲。歸造偽鐲,潛易之,氏亦不知。至夫歸,查出細別,以是知偽。研詰氏,而氏固不解,夫疑氏有私,故作此狡猾也。氏不伏,憤投繯死。夫亦怒氏不潔,姑負氣槁斂而粗瘞之。檢氏所藏,蓄有番洋百尊,乃夫給之家需,儉得而余之也。夫悉詳之,意氏不當存洋而揮之鐲,此定當枉殺己妻歟!惱悔不已,出述于鄰,并問鄰:有人與吾妻交者乎?鄰有知婦之每年寄寓事告夫,夫始悟,遂束裝來黟,欲訟之婦。故不遠而來,窮究婦之里居、姓名,以好詞白。詎剛將研問,即知婦被雷誅,是以憤消而太息以去也。眾始悉。
黟縣的十都,也就是現在著名的宏村一帶。這個故事說的是,商人婦因所藏金鐲為他人偷換,而遭丈夫猜忌,并憤然自盡。故事頗具戲劇色彩,偷換金鐲者結果被雷電所擊身亡,從而讓事實真相水落石出,這當然又是因果報應的一個例子。
關于商人婦的故事,書中還有《婦無情》一則:
明太祖有言:男兒都是負 [婦] 人生,天下婦人皆可殺。真恨極之詞也!同居叟為予言,休邑一人,某姓者,素為典商,頗有蓄積,蓋職司頭柜也。年念 [廿] 余,未娶,少失怙恃,家無他人,惟族親鄉鄰而已。每年歸,聘娶某氏為室。越兩月,計將外出。氏留之,且云:吾乃新來,爾家事、祀祖絕不知,多停幾月,我可諳之。庶爾去,亦無掛念矣。某聽之。越明年,春三月,又將往,氏又婉辭以止之,以為偕指祭掃,理亦極正。迨屆午節,欲束裝,氏又云:佳節伊邇,節后去,未為遲也。某又是之。無何,炎暄侵人,氏益可以置詞。直至中秋,涼風輒至,某堅意欲往,即典東函來告辭矣。時雖失業,尚有供用,漸而床頭金盡,典質衣飾,茍且度日。氏即潛藏簪鉺,冷語相侵,動輒詬詛,常負氣歸寧,久久不家。某遂饔飧時虞,衣如鶉結,欲奮志他出,奈形類丐人,時望氏回相商,竟連月累日,絕無蹤影。偶一見之,便誚訕不堪。某憤甚,貸以薄資,迤邐至海陽,意欲附舟東下,又囊無一錢,腹中轆轆,饑火上焚,蹀踱河干,計無所出。顧憶頻受氏侵,勢難再回,不如俟人影依稀、月光初上時,投河而死。剛伏水中,見水天二月,忽自慰解:莫非吾有煥然否?吁嗟太息!適一巨富子,獨賃一舟,無人閑語,命舟子登泊,問:爾亦東下者乎?某頷之。舟子云:盍不附我舟而去?正可與公子閑敘,消寂寞耳。某直告之,身無資。舟子返命,邀登舟,所需用度,我為爾使之。某喜,殷勤為公子動作,備極承迎,公子亦樂與之俱。迨抵虎林,問所業,即以典對。公子固杭之典主人也,遂偕至,囑總管者為之位置耶。某本典中出色,偶為婦愚,備嘗艱苦,至此益抖擻精神,經營得利,且諸獲同人喜。渝 [逾] 六、七年,絕無信歸。若問之,即以家無一人對。氏聞夫外出,不知去向,意其已填溝渠矣,喜之不勝。倩媒欲再適,訪之者,咸弗敢納,知其素行也。初惟母家暫住,久亦為兄嫂所僭 [譖]。居家即衣食又無所出,則向時潛匿奩物,均已易去矣。某之昔時情狀,氏于此日亦嘗之。傍徨無策,只得遍訪良人,幸近村人與某同事,知其梗概,歸時為氏述之。氏懇為轉達,某卒不應,且云:吾素未成家,君其誤矣!氏望之音耗全無,徒投往雁,絕不見來鱗,心甚怨悔,并聞夫校 [較] 昔時,景況倍勝之,心更惱悶。歸與母商,同東下投夫。至典詢問,并無其人。轉尋鄰人,托代聲致之。某堅不承認,鄰人亦無術,邀集同袍,挽某游春,假以息憩,氏出見之。某即返身自回,留之不可。甚而同人苦勸,始言其曩年事,氏覺慚汗,俯仰若有所難容,求給衣食。不可,再三哀請,同人為之附和,才應以番餅三百元俾之,且即囑歸,勿想吾與爾夫妻也。既畢返典,拔存辛金足三千余,皆十多年積聚之物,束裝辭去,后竟不知所終。
上文說的是徽州休寧商人的故事。在清代,休寧人以典當經營聞名遐邇,而故事的主人公也是一名“頭柜朝奉”。娶親之初,因妻子舍不得他遠離,再三挽留在家,最終導致失業。此后,經濟逐漸拮據,結果夫妻反目,朝奉窮困潦倒,一度想投河輕生。后來遇一富家子,遂發憤努力,終至重整旗鼓。相形之下,其妻則每況愈下,故通過各種方式,欲求破鏡重圓卻終遭拒絕。這其實是漢代朱買臣馬前潑水休妻的清代版,反映的是商業氣氛濃厚的徽州社會之一幕悲劇。
自明代中葉以來,隨著徽商的崛起,徽州社會產生了重要的變化,“金令司天,錢神卓地”,金錢的力量使得嫌貧愛富成了社會的風尚。潘國順在《澆俗》一則中還指出:
風俗不古,人情澆漓,天下皆是,惟黟尤甚,特山川之氣象然也。乞人汪某者,不知其名字,以其每正月間裝扮魁星,曲求鄉里,或故以“魁星漢”呼之。當丐時,臥諸門檐,其曲如蝦,人咸譏之云:窮骨頭,睡相都不同,踡曲如狗。后有陰德,隨商人漸賈致富,甲第云連,奴婢肄傭以成群,子孫科第,稱縉紳焉。后其下人,冀遠近有知之者,見其睡,皆互相以贊之,言其富貴,即此相也。其踡曲如初,未嘗更變,人皆謂其睡式類元寶云。同一人也,共一睡也,以貴賤故,遂有如狗、如錠之譏而贊之,兩形高下,大相徑庭矣。
關于乞人汪某,書中另有《魁星漢》一則,其中提及此人是潘國順之舅氏的族人,該族后來“僑居江浙,世為鹽商,而家稱巨有。年甫不惑,即子孫林立,婢仆成群”。《掃愁帚筆談》中涉及汪氏的三則,反映了人們對一位乞丐發跡變泰前后不同的觀感,而這種觀感之嬗變,顯然與清代徽州商業興盛所營造的社會氛圍密切相關。
(二)黟縣鄉間的社會生活
潘國順除了一度外出經商外,絕大部分時間是在黟縣當地生活。因此,《掃愁帚筆談》一書中的主要內容多側面地反映了黟縣鄉間的社會生活。
1.鬼怪故事背后的觀念取向
書中講述了不少鬼怪故事,其中有不少曲折地反映了民間社會的觀念意識和價值取向。如《鬼憐孝》:
邑北某子,賈于休,聞母病,星馳而歸,方至官山,此地系義冢處也,時交更余,蹌踉乘月而奔,撇 [瞥] 見一年少女郎,盈盈獨走,其意深夜荒涼,借隨為侶。女郎行且速,喘汗跟之,始能及,亦不交言。某一心見母,故無意與之拔談。相行六七里,女止不前,掉首問曰:子亦大膽哉!且曰:子乃篤孝之人,不然聽之。某聞之怯,詰所謂,曰:爾瞻側徑,簇擁飛馳者,誰耶?乃當方山神也。子若昧進,恐將不利。某念母心切,恨不能飛,雖聞利害,固所漠然,而亦應之。行將近,遽聞前驅云:圣母當道。似輿中人言,迂路而過。某見之,蜂擁威嚴,不覺毛發俱悚,心疑女郎何赫濯如此,拜謝之,且詢居里,容當報之。女郎即云,吾乃經鬼也,子勿怯,宜早歸,行當無事已。語畢,倏忽不見。
這是說上吊而死的女鬼,因見行人是位孝子,故不僅不加害于他,而且還一路護送他返歸故里。另有一則《陰陽眼》:
予客饒州時,曾晤同鄉四都人,談其族某甲者,據老輩傳,大率乾隆間人也,白晝能睹鬼物。或見之士庶,得志時,即邂逅相值,鬼必先避;失志時,偶然相撞,鬼必不自退。人遇之,遂覺毛骨悚栗,歸即沾恙,藥之不應,禱禳即已,蓋時之衰使然耳。又言祥旺之家,則鬼物更多,長不甚修,大不甚巨,狀如嬰兒,庭除嬉戲,若見人,就匿諸顙并門背,而亦未嘗作祟也。衰敗將亡之家,則室中鬼漸散去,稀稀甚且亡矣。一日,甲過牌坊,見上有猙獰鬼,手執白杖。有一新婚婦,意于歸未滿月,亦將過之。鬼躍下當頭擊之,婦頂紅光,煥然四射,鬼惶駭而奔。甲疑婦命必貴,訪諸夫家,固貧窶賈人,碌碌無奇節,怪之。月余,始聞夫死,婦操柏舟節,而終不為貧移焉。予謂節烈貞女,朝廷聞之,則旌表其門閭。皇天嘉之,亦昌佑其子孫。何方鬼物,能不悚然而逃哉?
這是說鬼物也是欺軟怕硬,士庶志得意滿時,則鬼亦退避三舍;一旦運衰失志,則鬼物必加欺凌。根據嘉慶《黟縣志》的記載,四都比較古老的村落有陳閭、古筑、黃村街、黃石塅、鮑村、后闡、官麓下、泉山嶺等,這些都是自明代中葉即存在的古村落。據說,當地有個人能于白晝看見鬼物。有一次,一新婚婦人路過某牌坊,遭猙獰惡鬼突然襲擊卻巋然不動。該婦夫家雖然也是貧窶賈人,也沒有什么突出的事跡,但因其堅守貞節,故而也讓鬼物望風奔逃。此一情節,反映出徽州民間對于婦女節烈的景仰與表彰。
《掃愁帚筆談》中講述的諸多故事,除了對細節的描繪之外,其主旨還在于揚善隱惡。《屠警》條曰:
昌浦某屠肆,庚寅冬十月間,將曙秉燭,宰豕一頭,燖去毛髯,燭遽滅,再火照之,即一裸女子也,刃中項際,駭絕,陰購材而殮埋之矣。翊旦,宰如昨,刳豕腹,內抒一掌,指爪歷歷,不敢告人,而肆夥已外揚,通市皆悉其事已。鄰黨月旦,皆云某肆開張,甫貽四世,且生意蒸蒸,屠宰牲口不勝計數,當時隆旺,甚于曩日。固冥冥之中,現諸禍警,以懲彼承業者之悛惡,以舍兇利哉。
從明代開始,徽州的佛教日益昌盛,善男信女對于民間的殺生頗有忌諱。在一些地方,屠夫死后要戴上紅手套,據說是因為他們的雙手沾染過太多的鮮血,去世后過閻王殿時會被斬掉雙手。為此,人們想到了討巧的辦法,戴上紅手套,以示他們的雙手已被斬掉,從而得以全尸入殮。“昌浦”似乎也就是昌江,亦即景德鎮。上述一則是說光緒十六年(1890)十月,當地有位屠夫秉燭殺豬,去毛之后,蠟燭忽然熄滅,等他再找來火燭時,卻發現地上躺的是一具裸體女子,殺豬刀正插在她的脖子上。屠夫遂大驚失色,急忙偷偷買了一副棺材將她埋了。等到第二天,他又像前一天一樣殺豬,剖開肚子后,卻找到一個人的手掌,五個手指清清楚楚,他不敢告訴旁人。不過,發生在屠宰場的怪事已被伙計外傳,整個市場都傳得沸沸揚揚。周圍的鄰居評論說,這一家屠肆已開了四代,生意蒸蒸日上,屠宰的牲口不計其數,此時的興旺程度要超過以往。所以冥冥之中現出諸多征兆,希望此一屠夫能有所收斂。
另外,《掃愁帚筆談》中的《城隍聯》,說同治十二年(1873)正月,有位余姓之人一夕夢游黟縣城隍廟,“見城隍神高坐訊事,鬼犯受刑,號哭之聲,慘不忍聞”。其間,他清晰地記得城隍廟兩廓的對聯、匾額。匾額為“好善惡惡”四個大字,而對聯則是:“善者前來,論善直賞,欣欣歡歡,轉發陽世,長享榮華富貴,福壽康安,兒孫昌盛,何等快樂;惡人到此,計惡嚴罰,拷拷打打,押解地獄,永受刀山油鍋,剉燒碓磨,剁刷剝抽,真覺可憐。”又有:“問爾生平,所干何事?欺人懦,詐人財,奸淫人婦女,強占人田地,影本相隨,慎無孽由自作;來我這里,垂佑無私,與爾家,益爾產,煩 [繁] 衍爾子孫,延增爾壽算,賞原不僭,須知德宜亟修。”這些顯然都是因果報應、勸人為善的警世之言。
2.光怪陸離的民間萬象
清乾隆時人施源有《黟山竹枝詞》: “廣安蘭若北城隅,佛誕齋筵婦女趨。覃耜懿筐排滿路,分明農具繪豳圖。”“蘭若”即阿蘭若之省稱,意為寺廟。“覃耜”一詞,源自《詩經·小雅·甫田之什》,意思是長的耒耜。而“懿筐”一詞則來自《詩經·國風·豳風》,亦即深筐。這是說黟縣城北有廣安寺,每當佛誕齋筵,當地的婦女紛至沓來,特別是那些下層的農婦更是頗為踴躍,因她們的到來,寺廟門前的路面上擺滿了長耜深筐。顯然,對于佛教的信仰,在黟縣有著相當廣泛的群眾基礎。于是,不法之徒就利用民眾的盲目崇拜心理,上下其手,作奸犯科,以達到自己的邪惡目的。《閻王婆》一則指出:
邑北有秀里梵宮,司香火者皆用僧侶。初因住持無賴,地方驅逐,即收自黃山來者,意是高僧,以居之。年余,穢亂始肆,殊無顧忌。
秀里原名四嶺,位于黟縣縣城以北。該則隨筆說的是寺廟僧侶淫人妻女之事:當地有某人的小妾,系外鄉人,曾經與和尚私通,她放出風聲說:“閻王婆能夜至冥間,偕同閻王判斷死者,又能引死者之家人前來,以相慰藉。”此一消息迅速傳播,遠近皆知。于是,“通邑之妻痛其夫者、母悲其子者、姐悼其妹者,咸來煩引”。屆時,由小妾出來預審,凡是長得丑的、干粗活的,其手必粗,就對她們說:“汝性亂,魂魄不清,不能去。”謝絕此類人,讓她們回家去。但碰到稍有姿色的,就留在寺內睡覺,“謂同睡酣時,即攜而往矣”。半年之內,很多女人都紛至沓來。邑西有某女子,未婚夫去世,她為之守貞。聽聞此說,也想前去看看未婚夫。到了寺廟,小妾見其頗有姿色,年紀又輕,于是留之到了晚上,囑咐她要裸身而臥,即使是裹足帛也都要脫去,“言陰間步,不能少涉陽世物也”。于是就睡,覆以紙被,“才下三漏,即詭起小遺,燈猶閃爍,了了可辨。少頃,見一巨甓內,出二人,禿首赤身,登床逼合,氏迫從之”。天亮以后,廟中不讓她回家,她只得借口說家中還有兩百兩銀子,要全部帶來,與和尚白頭偕老。和尚信以為真,就放她回家去了。此人回家后,“冤憤充塞,投環而死”。后來,經當地紳士舉報,府、縣下令逮捕二人。“僧梏械囚禁,備極刑苦,供白沾玷,不暇自記矣。年余,死于獄。婦命隸鎖其項,牽游六門暨十二都云。”潘國順說,這是“庚寅年四月間事也”,他曾目睹。“庚寅”也就是光緒十六年(1890),而此一故事中的情節與《儒林外史》講述的沈瓊枝“吃仙丹”之故事頗相類似。
關于佛門的詐偽,《乾禾 [干和] 尚》條的記載更是觸目驚心。潘國順曾僑寓饒州,他聽說鄱之蓮湖山“有一坐化僧,鄉人裝以金,冠以盒,且服以衣,禱之者,香煙不絕”。多年之后,他從新安江返歸故里,經過歙縣小南海,曾見當地的寺廟中有一干和尚,“皆金飾之,目無神,披黃緇衣,盤膝坐座上”。回到家后,潘國順與當地的一位名士“抵足夜談”,后者也談到他所聽到的肉身成佛不壞金身故事。
和悅洲亦有一僧,……僧將死,制鐵條如許長,強探后庭而入,直貫頂,雖腐爛穢汁,從后竅滴流,表如蟬蛻。眾僧飾以金,裝以衣,聲言僧道行高,白身登天,靈應如響,以惑愚夫婦,借以為取資計,故遐邇聞之,咸來上香,而弗知僧未成仙,登極樂境,且受此至慘之刑,永無自在,眾僧忍乎哉!僧其愚矣,博浮名而罹實苦。千古以來,未聞有以坐肉行尸,而不脫凡,可以為真佛者。今之僧,可謂世之稱肉身拔升,吾亦幾為所惑云。
和悅洲一作“荷葉洲”,在安徽省銅陵縣西南四十里的大通鎮夾江口,清咸豐以還因商賈麇集遂成巨鎮。當地以鹽務為大宗,客民分為八幫,其中之一就是新安幫(亦即徽州幫)。晚清時期,活躍在當地的黟縣徽商尤為眾多。此處提及,所謂肉身成佛,是和尚造出愚弄民眾的一個把戲,其過程實際上相當殘酷。這一做法,頗像當代作家莫言筆下的“檀香刑”。類似的騙局,以往亦不乏其例。袁枚《續子不語》有《凡肉身仙佛俱非真體》一條,其中提及順治年間有邢秀才讀書村寺中,黃昏出門小步,聞有人哀號云:“我不愿作佛!”邢爬上樹竊窺之,見眾僧環向一僧,合掌作禮,祝其早生西天。旁置一鐵條,長三四尺許,邢不解其故。聞郡中喧傳,“某日活佛升天,請大眾燒香禮拜”。“來者萬余人。邢往觀之,升天者,即口呼‘不愿作佛’之僧也,業已扛上香臺,將焚化矣。急告官相驗,則僧已死,蓮花座上血涔涔滴滿,谷道中有鐵釘一條,直貫其頂。官拘拿惡僧訊問,云:‘燒此僧以取香火錢財,非用鐵釘,則臨死頭歪,不能端直故也。’乃盡置諸法。而一時燒香許愿者,方大悔走散。”
看來,肉身成佛、不壞金身的背后,有著血淋淋的悲慘現實。
此外,《掃愁帚筆談》還記錄了不少19世紀中國農村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譬如,書中有《奸雞》條:
予館于農家于壬辰歲,系深山僻壤,岑寂異常。每宵無聊,懈坐荒齋。鄰村有鰥者,獨居一室,素吸洋煙,遂信步至之,橫臥相陪,閑談荒語,必待倦而后返。一夕,云其僚輩故業木工,同事三十余,各畜雞雌。有某者,年將而立,甚好狎邪,頻死畜雞,咸所弗解,惟某即持去烹食之。一日,或有見其抱雞廁中,就于袴間弄之,須臾雞死。
“壬辰”亦即光緒十八年(1892),其時潘國順在深山農家處館,聽鄰村一位鰥夫提及當地牲畜和雞經常死亡,后來有人在廁所中看到了真實的一幕。顯然,當時的一些徽州農村社會因相當貧困,導致有偶率較低,故而出現了個別原始欲望與倫理道德的激烈沖突。
相較于男性的極端變態,《妙法置婦》條則反映了更為殘酷的事實。
丙申夏六月,聞市人談邑六都,新婚未幾,郎年舞勺,婦年十八九,偶持剪斷郎陰,尋斃。族人遣婢往報婦家,言婦無故自盡。婦家怒,糾集多人,乘輿踵門,要驗婦尸。入房,見婦如豕,縛捆于地,不知何因,研詰之,始執燭照床上,遂告以故,才悉婦未之死,而殺親夫也。人皆汗慚,請郎族為何治,鼠竄而回。族議備大材,材頭留隙,將婦活置材底,以郎尸疊于其上,墳不葬,而厝于野。二三日,人多有聞棺內聲嘶者。或擬婦之苦,有過于凌遲割剝耶!時值炎暑,尸必腐化,汁流蛆生,在所不免,欲死又不即死,欲生不即生,婦之煩惱慘死,可知矣!
“丙申”亦即光緒二十二年(1896),黟縣的六都也就是現在的西遞一帶。這是一樁因琴瑟失調而釀成慘劇:郎年舞勺,是指新郎還是兒童,而新婦則已十八九歲,后者顯然是童養媳。因新娘偶然將新郎生殖器剪斷,造成后者的死亡。族人先是派奴婢前往娘家報信,說新娘無故自殺。碰到這種情況,娘家一定會興師動眾地前來問罪。果然,娘家人勃然大怒,糾集多人氣勢洶洶地乘轎而來,要求查驗新娘的尸身。結果一進門,就看見新娘像豬一樣地被綁著躺在地上,不知什么原因。娘家人大惑不解,趕緊問是怎么回事。夫家這時才拿著蠟燭照床上,道出事情的緣由。聽罷,娘家人只能任由夫家處理,一行人灰溜溜地離開。夫家接著開祠聚議,準備了一副大棺材,棺材的前面留有空隙,將新娘活生生地放入棺材底部,再讓新郎尸體疊在她的上面。棺材并不下葬,而只是放在野地里。當時,過往的行人多有聽到棺材內聲嘶力竭的叫喊聲。有人擬想新娘的痛苦,認為這樣的處置恐怕要超過凌遲割剝。因為其時正值溽暑炎蒸,上面的尸體必然已高度腐化,尸汁下流,蛆蟲生長,這些都在所難免。新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是在痛苦中凄慘地死去,這是可以想見的。
除了這些沉重的故事之外,兩性生活亦是潘國順津津樂道的話題。此類話題千奇百怪,成為窮居無聊的人們茶余飯后之談資。例如,《白湖新續》條是潘國順在光緒六年(1880)前往景德鎮時聽到的故事。這則故事說黟縣三都白湖村人王某,五十多歲時托媒遠聘,找了二十多歲的新娘,新婚之夜“久旱甘霖,備極狎褻”,結果一命嗚呼。當夜,新娘因不勝其擾,且羞于言詰,未曾發現王某的異狀,遂抽身側睡,直到天亮時方才發現情況不妙。在眾人的威逼下,可憐的新娘只得在眾人面前一五一十地供述前夜在床上的諸多細節,以期自證清白。盡管如此,她還是被懷疑與他人有奸情并加害于夫君而差點吃了官司。又如,《廣東老》條說,當時開設洋煙店的主人“廣東老”,包養了一小家碧玉,兩人要好得如同伉儷一對。婦人的飲食、衣服,全都由廣東老提供,而后者亦樂此不疲。“一夜抱婦登床,就淫之,狂馳猛驟,興濃樂極,將歷更余,婦即昏然暈去,廣驚視之,已氣絕而鼻冰,身循僵而已斃矣。”于是大驚,倉皇奔出,告訴該婦的婆婆。后者原先是垂涎于廣東老的財富,所以讓自己的兒婦與之通奸,聽聞此事,趕緊趕到婦人家中百般施救,但卻回天乏力。至此,婆婆與廣東老反目成仇,要與他打官司,后者只得花錢消災,賠了一大筆錢才得以脫身。再如,《木尖》一則則是作者光緒十四年(1888)在江西鄱陽縣傭書時所親聞,其中提到一對饒州年輕小夫妻,以“狀類犬陽”的木尖為情趣用品追求刺激,結果難以自拔,不得不求助于長輩,后者先后延請穩婆、醫生、鐵工、收生婆等前來幫忙,但因涉及的技術頗為復雜,處理過程煞費周折,結果鬧得滿城風雨,終成里巷笑談。此外,《遇鬼》一則是說挑夫某甲一日黎明時擔挑而出,途中遇一少年婦人,兩人相談甚洽,“歡然摟抱,遂成野合,極情盡興,云雨酣濃”。某甲以為自己走了桃花運,有此一番艷遇足慰平生,遂春風一度之后,二人“偎臉抱肩,依依不舍”,就在草叢中歡快地睡去。結果一覺醒來,發現已是夕陽銜山,周圍絕無一人。再看看懷中所抱持的,竟然是一塊很長的巨石。見此情狀,挑夫自己“俯驗私處,即泥沙成窟,精填盞許,陽具腫脹,痛不可忍”。只得彎著腰回到家中,此后身體每況愈下,大病不起,半個月后便去世了。臨死之時,才向家人講起這件倒霉事。至此,人們才知道他是因為與鬼物交歡而自作自受。這些故事,都是勸誡世人當節制個人過度的沖動,發乎情而止乎禮。
3.脆弱的社會秩序
黟縣地處皖南山區,即便是在徽州一府六縣之中,交通亦算極為不便。人們常將黟縣比喻為“桃花源里人家”,這固然是說當地民風淳樸,但“不知秦漢,無論魏晉”也同樣反映出此處的閉塞。清代以后,隨著徽商的大批外出,黟縣與外界的交流與互動亦漸趨緊密。《癡情》條談到黟縣的一樁通奸案件。
邑九都碓坊,一傭工者,固舒姓之伴當,承業是碓,以賺衣食。有侄與婦,代其事,嘗以碓為家耶。侄婦淫,私就肩米者,皖城人。夫覺之,亦不敢言。蓋夫嘗與樵人婦野合,時為婦遇,以是兩有挾。樵者亦異域人,因貧甚,故婦為碓司飾米,少沾食飲,得以借進,而碓婦妒,每以夫情告伯祖,伯祖知,凌辱其夫,禁婦入碓門,詎侄不敢納婦,婦亦又不能舍侄,二人私遇之,商以同死,購阿芙蓉分服之,侄未果吞,而婦已斃矣。樵人訟于官,驗審乃知,牒拘侄,侄已匿竄無跡,碓主出,戒傭人備貲殮埋,予以巨金,始罷訟,侄乃敢回。
九都的舒村(即屏山),也就是潘國順開塾授徒的地方。此處提到的“伴當”是指徽州的佃仆。挑米人的籍貫是“皖城”,也就是安慶一帶。而樵人說是“異域人”,通常也是來自江北的棚民。上述故事中出現的人物皆是下層民眾,復雜的多角通奸關系反映了外來民眾對于傳統徽州社會倫理的沖擊。
清代乾隆以后,來自江北的棚民對徽州社會產生了劇烈的沖擊。他們不僅在皖南山區種植苞蘆(玉米),引起山地的水土流失,進而導致自然災害的頻繁發生。而且隨著人群的流動,皖南各地流丐強討惡化的現象也大為增加。因此,鄉村秩序處于極為脆弱的狀態。《掃愁帚筆談》中有一則《謠風》指出:“謠言風起,難究根由,大率出于邪妄相遞傳,甚而通邑愚氓婦孺相競動,有識者弗為所惑也。”這是說民眾經常會被莫名的謠言所煽動,從而引起整個縣境的騷亂。
在《謠風》中,潘國順講了好幾件事。第一件是光緒十六年(1890),“里巷勿揚變亂,互相警備,婦孺惶駭,結伴而逃,喊哭滿室。若女有受聘者,亦勒自于歸,親送過門,而夫家不顧者。有攜老扶幼,背男襁女,紛紜道路者,其實并無其事,四境安隘,邑城帖然,半月后不禁而自息”。這是說一時間莫名的騷動,竟持續了半個月之久。
第二件是潘國順回憶小時,“肄業村塾,競傳男子截辮發,婦人割燕尾,城鄉烹黑犬,調硃書符,揭發內,可免其災,無論士大夫,咸遵信之。幸邑侯屈公,善諭之,渝 [逾] 年乃止”。潘國順生于同治七年(1868),他所說的小時應在十歲前后。根據民國時期編纂的《黟縣四志》記載,光緒四年(1878), “有邪術剪人發者。先是,大江南北及浙江地方,風傳有邪術剪辮之奇聞,茲乃蔓延至黟”。此處記載的晚清時期之叫魂案,也正是潘國順小時的經歷。雖然方志的作者認為“竊謂此種袤邪,必系愚民受奸人利用,或暗剪人辮,或自行剪之,以神其術耳”,但從《掃愁帚筆談》來看,此一剪辮的風潮影響極為廣泛。
潘國順所講的第三件事是某年夏天的事情,當時,“謠言在淺厝之柩,倭人鬼子,使人教以法咒,詣棺誦之,即柩自裂,取死人天靈蓋骨,及足膝頭骨而去。于是遐邇紳蓍 [耆],集城議賞,能有拿獲奸究 [宄] 者,給洋五十元。甚而富介貴族,皆幕 [募] 人日夕環守之。貧窘者無力,即不卜日,不擇地,倉皇率葬者,紛紛然皆是也”。這一段記載提及“倭人鬼子”,可能與甲午戰爭密切相關。據民國《黟縣四志》記載,光緒二十年(1894), “邑境謠傳有盜開棺取骨事”。據說,“先是,歙、休厝棺多被此害,至是謠傳至黟,民懼特甚,厝棺因此歸土者甚多”。
在《謠風》中,潘國順講了第四件事:“至于邑西荒山,嶙峋陡壁,忽然顯神,云為四 [泗] 州大圣,日上下禱祝之人,繹絡 [絡繹] 不絕。予奉母命,詣山請水,即見紙鏹香灰,積成邱陵,四顧并無廟宇,惟荒山一片,山水涓流,望空拜禱,汲水而歸。后聞有無賴,以水取資,分爭毆鬧,宰聞之,恐生事端,命武弁詣山,槍擊之,糞污之,差役執無賴以杖之,浮傳靈驗始止也。”這說的是一樁突然顯靈的事件,后因有無賴把持,借以斂財,并引發糾紛。縣令只得強制將靈跡毀滅,并拘執無賴加以懲罰,才將事態平息。
潘國順講的第五件事是:“又舊年秋九月朔望晦等日,群戒禁火食,弗辟門戶,犯之者,必沾疫癘云。瘟神見煙即降,望門便入之意。予力為解說,卒難以破其所惑哉,輒喚奈何而已。”這是潘氏親身經歷的一件事,時間大概是在19世紀末葉。根據他的描述,當時大家相戒禁止生火做飯,而且不能開門,否則會沾染瘟疫。這是因為人們相信,瘟神在天空飄蕩,一旦望見炊煙,看見開門的人家,就會讓該家染上瘟疫。
由上述的五件事來看,生活在晚清的黟縣人處于極為緊張的狀態,隨時的謠言都會讓人們驚慌失措。這些事件也說明,近代的內憂外患亦加劇了民眾的緊張情緒。
三 結語
衙門胥吏是中國傳統社會中重要的角色,但他們往往是沉默的大多數,在傳世文獻中很少能聽到這批人的聲音。不過,身處社會下層的這些衙門胥吏往往閱盡人世滄桑,他們偶一著述,即成為觀察歷史的珍貴史料。例如清初的《歷年記》一書,即出自上海胥吏姚廷遴之手。迄今,社會史、法制史等諸多學科的研究者皆曾聚焦于此一文獻,探討清代前期的江南社會。姚廷遴是一位有著從商、務農、做吏、教書等經歷的讀書人,與他相類似,潘國順也有著從商、做吏和教書的經歷。只是與姚氏生活的年代不同,在晚清時期,潘國順曾讀過《癸巳匯稿》,也翻閱過一些近代的報刊(如《申報》等)。不過,他的總體知識儲備仍然是傳統的。
類似于潘國順這樣的讀書人,在傳統時代有著龐大的數量,而且到了19世紀晚期,此一群體呈現出急速增長之勢。根據張仲禮的估計,太平天國之后生員的總數約為91萬,比太平天國前增加了23%。這一數字同時說明,沒有考上生員的讀書人數量應當頗為龐大。這些人構成了傳統中國“讀書人”的基礎。對此,《掃愁帚筆談》中有《腐儒》條:
我黟近年來文風興盛,科甲頻仍,所以業儒者日更多。大半家不豐足,欲子讀書,急于成名,以博官秩而食厚祿。則為師者,亦往往以八股時文,授以門徑。試期伊邇,每多藉懷挾之弊。故今之考籃,大如小箱,以能多帶課藝,廣藏選集。一入場,見題則翻閱目錄。其洋板文,有三萬、有大囗、試帖等作,無之不有。每每敷衍摹襲,裝點成文。間有撞著青衿者,其實句讀尚未明,即隨便書一簡,都有不可以解者。
潘國順自視甚高,對于周圍一些考中秀才的人(包括自己的族弟)都頗為蔑視。他曾引用當時的謗詞:“潘家一對臭英雄,真是儒林兩癡儂。寫字猶如雞腳爪,作文臭屁真不通。今年秀才已買定,去了五百串錢文。”他指出,這些人的文行相當不堪,但當時的“婦孺何知?只以秀才不秀才為體面,而俗情之擾擾,更以讀書不考試為鄙陋,其中之學品優劣,均置諸乎度外而已”。揆情度理,這段話當然部分地反映了其時的人情世故,但從中亦可得見潘氏其人的嫉妒心極強,“讀書不考試”的他,實際上很在乎能否考上秀才,對于這一點也相當敏感。但他卻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所以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考上秀才,而自己則無奈地以旁觀者身份,對讀書應試者極盡譏諷之能事。例如,《大賢》條即曰:
邑之舒某者,應童子試,命題樂正子見孟子,某方出場,便為同人緬誦破承云:大矣,見大矣,大矣難忘情于大賢。同人粲然,咸以“大賢”呼之。今即某之綽號也,年四十余,猶雜童子隊中,入場應試云。
“破承”是指科舉時代八股文中的“破題”和“承題”。“破題”是用兩句話點破題目要義,而“承題”則是承接破題的意義而闡明之,這是八股文開頭最要緊的兩股。上述此條是說,某人對四書五經一知半解,直到四十余歲還是一位老童生。
另一條《秀才》曰:
鄰村名橋讓村,汪氏族居,自大清以來,未及入泮,皆農工摻作,烏有讀書者。有一老人,壽至大耋,尚乏子,置一婢為妾,寄寓昌江市肆中,生一子,玩蠢異常。及長,俾學賈。父死,學不成,而掛名讀書為儒,試幾次,輒不售,出巨資購文選集,懷挾以往,夤緣得不搜檢,遇題直錄,始入邑庠,歸家后揚揚自得。年雖廿六七,其狀貌當似渝 [逾] 三十余。每于街頭遇友,或昨日晤者,今道寒暄,即曰:我自送學時一面,久違矣。若即云:自我進學后,與汝未面矣。當人多之處,即朗誦吟哦,皆自眩其乃讀書人也,惟恐或有不知,以故自述我秀才。子名汪春,自入泮后,□肆吸洋煙,自以為秀才,天下所罕,雖浪費不貲,不愁阮囊告竭也。今即母子分居,日與乞人為伍,然“秀才”二字,無時不言。
這一條是說汪姓之子粗蠢無比,靠作弊考上秀才,到處炫耀,最終落魄潦倒,但仍然將“秀才”二字時刻掛在嘴邊。另外,《老童妄想》條曰:
立川汪某,年六十余,應童子試,例賜秀才,渝 [逾] 年大比,某竟至南闈,必獲舉人,于是竭貲而往,蓋欲以舉人,則好送卷打抽豐,猶可腰纏而歸。詎料至即患病不起,客死他鄉,而貢院宏敞,尚未瞻觀,然書囊早已告罄矣。幸同人義舉,靈櫬旋鄉,幾何而為異域之鬼云。
立川在黟縣一都。此條論及汪某直到六十多歲才被例賜為秀才。他癡心妄想,希望更進一境考取舉人,卻因科舉考試客死異鄉。對此,潘國順于字里行間透露出幸災樂禍的情緒。
明代以來,隨著中國人口的增長,生存競爭愈益激烈,許多人治生乏術,便退而溷跡于科場,以讀書人自居,躲避殘酷的社會現實。于是,社會上出現了大批“不士不農不工不商之人”。這些人其實既對讀書毫無興趣,也沒有能力通過自身的努力科舉及第。此類群體充斥于整個社會,遂形成了各種各樣的怪誕現象。對此,潘國順有一則《蒙童詩》曰:
夜癡,桃源人,不詳其姓。以其性嗜書,又不喜其日間披吟,往往于玉漏頻催時,獨居一室,則翻閱握管,嘗達天曉,故人謂之日夜顛倒,名其名曰“夜癡”。又綽其號曰“夜古董”、“書呆子”,以其自言:三日不讀書,言語無味。生平落落,多愁善病,嘗以《勸學詩》改之曰:孤子重不豪,藥壚教爾曹;萬般皆夭品,唯有短命高。又:但存棺木正,何愁死得遲,得鬼輕薦力,便是身時。其人灑落,如此可見已!
《蒙童詩》一則被編在書的前部,緊隨在被當作全書凡例說明的《剖白》之后,可見潘國順對這一則故事頗為重視。而由前揭的描述來看,“夜癡”實在是個病態的書呆子,但卻為潘國順所激賞。從某種意義上看,我們從此人的身上實際上也可以看到潘氏本人的影子。當時,在徽州社會出現了一大批既不甘心從事訓蒙,又不能務農經商的讀書人。這批人讀過四書五經,自視甚高,但在現實生活中卻處處碰壁。籠罩在他們日常生活中的迷霧,只能以一個“愁”字當之。這種狀態,在潘國順的《掃愁帚筆談》中隨處可見。如他在《掃愁帚筆談叢錄自敘》末了即署作:“乙未冬夜愁來時,酒兵克之,獲享坦然,于一豆燈下,乃獨坐居也,時已三漏矣。”“乙未”即光緒二十一年(1895),是時,潘國順32歲。根據張仲禮的研究,在清代,考中生員者年紀最小的是16歲,一般多在21~25歲。此后,考中舉人的年紀平均是在30歲。而潘國順年已32歲,竟然連秀才都不是,心中的郁悶可想而知,故而只能時時以酒澆愁,結果自然是愁上加愁,所作的隨筆亦以“掃愁”為題。
盡管如此,潘國順在他的文字中總是刻意表現出一種豁達的生存狀態。在封二所畫的那幅畫的上部,豎行寫有兩段話,一段是自左朝右書寫。
己亥季春,燈前兀坐,徐涂數筆,以當清談,亦山人之心曲所發,有以冀之……
“己亥”即光緒二十五年(1899)。 “山人”是傳統時代的詩人謁客,一般人多以此標榜自己的瀟灑自在。另一段文字自右往左書寫。
了俗山人天性慈祥,素行忠恕,雖因貧困而為委吏,常有動止,絕毫不離準繩,未稍隨流俗,浮沉世海也。甚至枵腹從事,亦必拘守大道。每獲微貲,不使凍餒,且曰:此享天之福也,吾須體上天喜善之德。故其友弟時譏誚之,謂其何迂之甚云。
從這兩段文字來看,作者潘國順擺出一副清高的姿態,悠閑地信筆涂寫,抒發內心的情感。而在書中,他更處心積慮地時時表現出悠然自得的生存狀態。在《戊申偶志》中,他就這樣寫道:
吾家當春夏之交,蒼鮮盈階,草木際天,門無剝喙,竹影參差,禽鳥幽鳴,晨對東山,見一片紅霞,日光漸發,不勝精神為之一爽!朗讀太史公書以澆壘塊,緩步陌阡,望荒城而去。日薄西山,偶得閑錢,沽酒痛飲,循循安步,望山徑而返于荒村蔓草間,偕山妻弱女,坐石榻,食菜羹,啜苦茗而已。
“戊申”亦即光緒三十四年(1908)。潘國順自號“倚南窗主人”,他的書齋倚南窗,即模仿陶靖節之“倚南窗”。上揭的文字頗為優美,從字面上看,何其瀟灑自如!生活亦何等愜意!不過,這樣的文字大概只有文學愛好者才會當真,歷史學家顯然不應被此類的表面文章所迷惑。透過華麗文字的迷障,我們看到的是傳統文人的狂奴故態。
在《掃愁帚筆談》中,潘國順的精神狀態畢露無遺。該書卷首另有《相命自志》,其中提到:“二十七歲后,方許稍亨;五十二以后,皆不利命,即盡忠報國,反遭三尺之誅;竭力于人,只作一場說話。得錢處,有鬼來偷;吃虧處,有人扶持。一生蹤跡,相命皆前定,夫復何求?”在傳統中國,“窮算命,富燒香”,反映了不同生活狀態下人們的心態。竭蹶困窘之人特別在乎算命,他們往往以此推算自己何時方能咸魚翻生。潘國順正是通過算命,對個人的一生加以總結。從他對自己坎坷一生的總結來看,一切似乎都是上天注定。
在傳統中國,科舉制度促進了社會流動,但在這種制度下,社會上也產生了一大批的庸人和狂人。只有那些很快通過制藝,科舉場上如沐春風之人,才有可能心平氣順地從事其他的事業。否則,人們一輩子都會痛苦地掙扎在科舉文網中而難以自拔。縱觀潘國順的一生,他雖然碌碌無為,卻心有未甘,內心深處充滿了出人頭地的幻想。他在《恨事》條中就寫道:“千里馬不逢伯樂,天上龍頓失云雨,猛老虎猝入平陽,英雄漢困于陋巷,紅花女嫁與村夫,美少年娶著老媼。我本恨人,好言恨事,薄書于此,以證諸賢。”潘國順自比為“千里馬”“天上龍”“猛老虎”“英雄漢”“紅花女”“美少年”,但在現實生活中他卻舉步維艱,對于社會充滿了極端的怨懟,遂將這種情緒通過隨筆的形式傳達給讀者。
從敘事手法來看,潘國順處處刻意模仿《聊齋志異》。不過,蒲松齡主要生活于17世紀的盛清時代,而潘國順則生活于19世紀內外交困的晚清時期,兩者生活的時代完全不同。另外,二人活動的地域空間也有所差異,前者生活在齊魯大地的山東淄川,而潘國順則生長于商賈之鄉的徽州黟縣。蒲松齡的小說主要演繹狐仙鬼妖故事,屢試不中的人情冷暖及世態炎涼,并未泯滅他對美好生活的憧憬。也正因為如此,其人的諸多作品皆不乏浪漫情懷。而潘國順則不同,他所精心結撰的《掃愁帚筆談》重在寫實,書中的更多情節皆在反映重商背景下大、小徽州的陰暗面,極大程度上折射出郁悒成疾的作者之苦悶與絕望。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掃愁帚筆談》中有《困龍》一則:
黟西環陽潘順者,字梅光,號祥春,又號了俗子,生自戊辰十月,故屬龍。孤貧不偶,落落寡合,且不善務家人活業,是以家益落。饔飧不給,環堵蕭然。與妻子臥牛衣,殊深陶然,未嘗少有憂容歟。性嗜讀書,愛雅潔,工翰苑,精岐黃、風鑒,并樂傳奇志異。因之所謀皆逆,與俗多忤。而滿腹才華,無從銷露;一腔熱血,沒處飛灑。以故寄傲陶宏,嘗安毛穎。凡世所行之書,無所弗讀。雖家貧無力,亦窮搜不輟。每獲工余,即藉彼酒館,借此煙寮,為痛哭行樂之所焉。嘗徹夜不寐,濡毫構思。一夕,正吟哦間,見硯端一物,其狀如絲,蠕蠕然游行,形遂成字。審之,一“龍”字也,因祝之曰:龍乎,吾聞諸夫子曰:龍蛟法大,能致風云,何君如斯,與子困頓。言未已,霹靂一聲,沖霄而去。
上述這段文字,我們實在是似曾相識。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有個短篇叫《蟄龍》,其中曾繪聲繪色地描述一條小小的蟄龍,經過冬眠后甦醒過來,在一個陰雨晦暝的日子里,從一只竹書箱里爬出,被人恭恭敬敬地送到屋外。其時,但聞霹靂一聲,此物驟變而為龐然巨龍,騰身飛向天空……這一“蟄龍復蘇”的故事,究竟有何寓意不得而知,不過在蒲留仙的筆下,故事情節中不斷地出現“讀書”“(書)卷”“書笥”之類的字眼,顯然給后人以足夠的想象空間。
揆諸實際,“環陽”可能是在今黟縣碧陽鎮柏山村附近。而文中的這位“潘順”,也就是屬龍的潘國順本人。文中對其個人的生活狀態有著極好的描述,既標榜了潘國順的清高和瀟灑,又透露出因個人治生無策而導致的困頓與頹廢。嗜酒如命的他,某次徹夜未眠,在其磨墨時,竟發現硯端一物如有生命,活動自如,仔細一看,那是一個“龍”字……此一荒誕的細節,當然不是因其徹夜不寐辛苦勞作之際的眼花繚亂,而顯然是脫胎于《蟄龍》而作的刻意杜撰。從中可見,他強調自己的屬相為龍,并想象著有朝一日飛龍在天,一朝看盡長安花……
如果說蒲松齡筆下從書箱里爬出的“蟄龍”,亦真亦幻,頗富童話色彩,其間的遐思妙想予人以一種莫名的神秘之感,那么,潘氏硯端其狀“如絲”的“困龍”則折射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庸人臆想與喧囂塵世的狂躁。在“學而優則仕”的年代,激烈的生存競爭使得整個社會似乎都充滿了自覺懷才不遇者,到處皆飄蕩著壯志難酬的悲歌。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