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校訂序〉人的宗教

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教授劉述先

我在五月返港,本來是為了看研究生的論文,哪知他們都申請延期,于是不期而然,整個暑假我全神投于這部譯稿的校改工作?!度说淖诮獭芬粫杏《冉?、佛教、儒家、道家、伊斯蘭教、猶太教、基督教、原初宗教的專章,范圍廣闊,內(nèi)容復雜。安云和我在一起三四十年,耳濡目染,她的穎悟力又高,基本觀念和體證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她畢竟沒有這方面專業(yè)的訓練,里面有那么多專門名詞,還有好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有一小部分連我也不知就里,真不知她是怎樣在八個月的時間把全稿翻譯完的。當我回到家里,她把沉甸甸的八九百頁稿紙交到我手里,真令我驚詫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為了在開學之前把校改工作完成,保持譯筆信達的品質(zhì),還要查對原典,我真是一點也不敢輕忽。返港之后幾乎沒有休息,詳加校改,一整天最多也不過只能做二十多頁。這樣馬不停蹄,整整做了三個多月,終于把全稿完成,這樣才松了一口氣。我校改后,安云還要再看,互相斟酌討論之后方始定稿。雖不敢說譯筆有多好,至少是達到了我們自己所要求的標準。

為什么我們兩人有這么大的熱情來做這一件事情呢?按順序先說安云的角度,然后才說我自己的角度。安云一拿到這部書,就覺得與之有所感通。這部書不像一般哲學書只講一些抽象的觀念,同時配合著豐富的比喻、感受與實際的作為。最特別是人物的描寫:釋迦牟尼、孔子、穆罕默德、耶穌這些人,不只是形象上栩栩如生,而且他們本身也經(jīng)歷坎坷,極盡曲折,所以對生命的感受也非常深刻,不會令人感到過分簡單化,或者落入庸俗的感傷及陳腔濫調(diào)之中。對于境界的描寫亦然,由此岸渡到彼岸的比喻,寫得就是美。看了這部書,就算不被它說服,也會感到心弦觸動。因此她只要有時間就伏案翻譯,近一年來一個人獨處也沒有感到寂寞。安云一向富于批判精神,對于這部書她卻由衷地給予了高度的贊譽。

而我是完全為了不同的理由欣賞這部書。讀這書宛如回到年輕時讀大學的味道。那時方東美先生教我們每讀一家哲學必須先入乎其內(nèi),而后出乎其外。對于東西的大傳統(tǒng)更要出之于同情理解的態(tài)度,取高瞻遠矚的觀點,掘發(fā)其精華,這樣自然能夠拓寬自己的眼界。不要一上來就心存敵意,吹毛求疵,結(jié)果花了許多工夫,還是未能入門,依然故我,于自家分上何有!讀史密斯的書,他真能出之于同情理解的態(tài)度,出入世界各大宗教,頓生親切之感。而近數(shù)十年來哲學界流行繁瑣細致分析的風氣,對于宏觀式的世界觀人生觀每棄如敝屣,帶有情感性的觀察更不屑一顧,這樣造成了哲學與宗教——史密斯稱為智慧傳統(tǒng)——之分離,實在是一大諷刺。但最近主理情割裂之邏輯實征論一蹶不振,鐘擺又擺往另一端。科學認知已不是唯一普遍承認的客觀標準,多元文化主義流行,有墮入相對主義的危險。史密斯卻能夠不落兩邊,可謂難能可貴。

史密斯搜羅的材料豐富,把各精神傳統(tǒng)當作活的傳統(tǒng)來看。他也真能做到深入淺出的地步。他深深了解世界宗教絕不可能歸一,各有各的教義,各信各的神(God),像基督教內(nèi)部的眾多宗派的差別就不可能解消。但他并未否定會通的可能性,就超越名相的神性(Godhead)而言,各教的體證有若合符節(jié)之處。這樣的想法與我在近時重新闡釋“理一分殊”之旨,頗有契合之處。在精神上,我感覺得到,他與我是同時代人,雖則他的年齡比我大一些。我們都熟悉湯恩比、諾斯陸普一類的宏觀,深深地浸潤在傳統(tǒng)之中。但史密斯的書卻不只是回到數(shù)十年前的潮流,由細處觀察,就可以看到與時推移的痕跡。我注意到,他的用字遣詞是非常符合“政治正確性”的。譬如此書原名:The Religions of Man(《人的宗教》),出版于1958年,1991年才改為The World's Religions(《世界宗教》)。這是因為近年來女性主義高漲,英文“Man”指的是“男人”,作為“人類”的縮寫,那就在政治上不正確。他在行文時到處用he or she(他或她),有時不免嫌累贅,特別是到了超越的層面,何分他或她?而中文的“人”字,本就無分性別,故偶爾加以簡省以免辭費,但他那種心意是可以感覺得到的。在世界宗教之中,他先講東方,后來才回到西方,似乎也有避免“西方中心”的想法在背后。講完東西方的大宗教傳統(tǒng)——他所謂歷史的宗教,最后講所謂“原初”(primal)宗教,也斷不愿意給人“原始”(primitive)的聯(lián)想,并指明如今在北美講印第安傳統(tǒng)的精神性——不再是野蠻性,恰正是時潮所趨,都可以看到他用心深切的所在。他最后一章結(jié)論所言,又恰可以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在最近推動的“普世倫理計劃”(Universal Ethics Project)張目,我也是由衷地贊賞這部書而樂為之介。

正由于本書的性質(zhì)不是寫一部學術(shù)的專著,而是要把世界宗教的精神性傳達給大眾,作者對于原典的征引并不是那么嚴格,有時甚至并未注明出處。他在序里聲明此書的緣起是為公共電視制作的電視片集,有時帶著為大眾宣講的味道。這恰好適合安云的翻譯風格,她非常注意文字的流暢與語脈。我做校訂工作,主要負責內(nèi)容的準確性,以及部分疑難雜癥的解答。佛道兩章有一些專門術(shù)語我曾請同事王煜、霍韜晦兩位教授幫忙,謹此致謝。友人侯惠愛女士贈《圣經(jīng)》中文譯本,也代查了一些相關(guān)資料,一并在此致謝。小兒杰夫、豁夫湊巧回香港參加家庭聚會,對于英文的解讀頗有幫助,也可一記。鐘惠民女士后來親身參與她的同事們的校訂工作,敦促我們在文字表達上務(wù)求進一步明白曉暢,敬業(yè)的態(tài)度令人感佩。但他們的重點放在修辭,有時改變原文句法,與我們注重直譯的風格不盡相合,但我們也明白他們考慮的角度,在可能范圍內(nèi),盡量接受了他們的提議與修改。

也正由于本書的性質(zhì),我們采取了一些特殊的譯例,必須在此說明。安云在譯初稿時,連史密斯征引的原典都譯成了語體文,這從她的觀點看來是有必要的。她譴責我們寫文章常常未能把論點充分鋪陳出來,最后往往引幾句古書來敷衍塞責,令她甚為不滿?,F(xiàn)在好不容易有一個洋人,把古書寫成今語,在思想、感受、體證上直接對我們說話,不能代換原以我們已與之有隔閡的原典。我同意她這樣的看法,但為了學術(shù)的原因,也不可以不附原典。只要原文注明出處,或者我們能力所及,都盡量找到原典附入。但為了遷就譯文原來的架局,風格難免有不統(tǒng)一之處。有時譯文在先,以譯注的方式把原文引在后面,有時先引原文,后面附以譯文。其實即便是同一語文,古典要用白話譯,也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我在美國留學時,有人想把杜威的著作譯為英文,這不是開玩笑,因為一般人真讀不懂杜威本人那樣艱澀的英文。除了中文原典產(chǎn)生的特殊問題以外,我們并沒有費神去查其他傳統(tǒng)典籍的中譯本,原因是史密斯本人常常用意譯,而中譯本并沒有共同接受的標準體,故此我們只負責譯文忠實于史密斯的引文。另外,用中文本的《圣經(jīng)》也有一些小問題。我們盡量用通行本的譯文,但有時兩邊太不符合,便只有另譯。而這在今日也不是不容許之事,女性主義者就把《圣經(jīng)》另譯,中譯本有些文字并不那么好,我們也就部分改譯了。至于有些專門名詞不能翻譯,只能音譯。我們有時根本不譯,有時只音譯一次,仍附原文,這是非常不合慣例的做法,但我們卻有充分的理由這樣做。因為這樣的音譯根本沒有意義,而現(xiàn)在能看這樣書的人至少認識英文字母,最重要的是可以方便查考原文。我們這種做法與通行的一些譯本做法恰好相反。它們有時連原書的作者、書名、出版者都不附原文,以致完全沒法查考。我們在后面的附注也留了很多原文未譯,正是為了同樣的理由。乃是在這種奇特的方式下,我們努力嘗試保持了學術(shù)的嚴謹性。

史密斯這部書據(jù)普及本的封面說,銷量已超過150萬冊,當然絕不是偶然的。但一部好書也不是不可以批評,特別是這樣性質(zhì)的一部書。史密斯本人就明白,他討論到那么廣大的范圍、那么復雜的論題,不可能不涉及一些爭議,并有一些疏失之處,需要加以指正。而我們?nèi)绻嬲匾曔@部書,想由這部書得到啟發(fā),做進一步探究的出發(fā)點,就不能不認真從學問、思想、體證各方面加以批評,才能收到真正的效果。但人雖向往無窮,卻是有限的存在。每個人都必須植根于某一傳統(tǒng)之內(nèi),通過自己時空的限制去表達無窮。從這個觀點看,每一個世代,每一個個人都要盡自己的努力,史密斯也盡到了他的努力,只要自強不息,與時推移,每一種努力都是我們所歡迎的。

一九九七年八月九日于香港中文大學

主站蜘蛛池模板: 剑阁县| 广南县| 页游| 南部县| 湘潭县| 盐边县| 天水市| 永清县| 阿拉善左旗| 濮阳市| 麻城市| 沂水县| 濉溪县| 扎兰屯市| 宜丰县| 灵石县| 五大连池市| 名山县| 临海市| 鄂尔多斯市| 定州市| 女性| 封丘县| 惠东县| 苏州市| 平罗县| 会宁县| 柘城县| 平山县| 梁平县| 镇沅| 思南县| 南城县| 灌阳县| 精河县| 浪卡子县| 宿松县| 双峰县| 许昌市| 新余市| 云梦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