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達或愛欲:一部家族紀事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2167字
- 2019-01-10 16:42:55
14
第二天,或是第三天,全家人在花園里喝傍晚茶。愛達一直在草坪上試著給狗套一個雛菊花環,盧塞特一邊看一邊嚼著脆餅。瑪麗娜幾乎有一分鐘什么話也沒說,只是將丈夫的草帽放在桌子上,朝他的方向扯著;最終他搖搖頭,瞪了瞪同樣也瞪著他的太陽,拿了帽子和那份《圖盧茲追尋者》,走到草坪另一邊一棵大榆樹下,在一把田園格調的椅子上坐下。
“我問自己那會是誰。”拉里維埃小姐在一只俄式茶壺(以一種古樸的風格,在無數碎片中反映著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后面呢喃道,同時瞇縫著眼睛瞧著透過露天走廊的壁柱可以看見的那部分車道。凡仰臥在愛達后面,抬起眼,目光從書(愛達收藏的《阿達拉》)中收回。
一個臉頰紅潤、穿漂亮馬褲的年輕人從一匹黑色小馬上跳了下來。
“那是格雷格新買的漂亮駒子。”愛達說。
格雷格以一個教養良好的男孩那種自如的歉意,把姨媽在自己包中發現的瑪麗娜的白金打火機帶了過來。
“哎呀,我都還沒來得及發覺呢。露絲怎樣?”
格雷格說露絲姨媽和格雷絲都因急性消化不良臥床休息了——“不是你們那好吃的三明治引起的,”他連忙補充道,“都是她們在灌木叢里采的那些本莓惹的禍。”
瑪麗娜準備搖銅鈴讓男仆再送些烤面包片,但格雷格說他正準備赴德· 普雷伯爵夫人家的宴席。
“她那么快(skorovato)就學會安慰自己了。”瑪麗娜說道,她指的是伯爵兩年前在波士頓公地上的一場手槍決斗中被殺的事件。
“她是個很快樂長得又好看的女人。”格雷格說。
“比我大十歲呢。”瑪麗娜說。
此時盧塞特想引起媽媽的注意。
“猶太人是什么人?”她問。
“是持不同觀點的基督徒。”瑪麗娜答道。
“為什么格雷格是猶太人?”盧塞特問。
“為什么——為什么!”瑪麗娜說,“因為他的爸爸媽媽是猶太人。”
“那他的爺爺奶奶呢?他的arrière爺爺奶奶呢?”
“我真不知道了,親愛的。你的先人是猶太人嗎,格雷格?”
“呃,我不太確定,”格雷格說,“希伯來人,是的——但不是人們筆下的那種猶太人——我是說不是什么小丑或做生意的基督徒。他們五個世紀前從韃靼遷到了英格蘭。不過我母親的祖父是法國侯爵,據我所知是信羅馬天主教的,特別熱衷銀行、股票以及珠寶,所以我想人們或許管他叫猶太人。”
“這不算一種古老的宗教,假如要談宗教的話,是吧?”瑪麗娜說(她轉向凡,含糊地要把話題轉向印度,在摩西誕生或是任何一個人在蓮花池里誕生之前很久,她就是那里的舞女了)。
“誰會在意呢——”凡說。
“還有貝爾(盧塞特這么稱呼她的家庭教師)呢,她也是個持不同罐子的基督徒?”
“誰在乎這個,”凡叫道,“誰會在乎這些干巴巴的神話,這有什么要緊的呢——是朱庇特還是耶和華,是尖塔還是炮臺,是莫斯科的清真寺,還是銅像及佛僧,還有傳教士,還有遺跡,還有沙漠駱駝的森森白骨?它們不過是塵土和眾人心中的幻像罷了。”
“這場愚蠢的談話是怎么開始的,我很想知道?”愛達一邊質問一邊支起腦袋面對著已化了一半妝的臘腸犬或是taksik。
“是我的錯, ”拉里維埃小姐帶著尊嚴不快地解釋說,“我在野餐會上說的就是格雷格也許不喜歡火腿三明治,因為猶太人和韃靼人不吃豬肉。”
“羅馬人,”格雷格說,“在過去把信基督的猶太人、阿拉伯人和其他不幸的民族釘在十字架上的羅馬殖民者也是不碰豬肉的,不過我當然是吃的,我的祖輩也照樣吃。”
盧塞特對格雷格用的一個動詞感到大惑不解。為向她展示這個動作,凡將雙踝并攏,橫舉起兩臂,眼珠向上翻。
“我小時候,”瑪麗娜氣惱地說,“美索不達米亞歷史在托兒所就教過。”
“不是所有的小姑娘都能夠懂得學到的東西。”愛達發話道。
“我們是美索不達米亞人嗎?”盧塞特問。
“我們是海馬不達米亞人。”凡說,“快來,”他補充道,“我們今天還沒有犁地呢。”
盧塞特在一兩天前要凡教他倒立行走。凡抓住她的腳踝,她用紅紅的小手掌慢慢地行進,有時候哼唧哼唧地將臉面伏在地上,或是停下來啃一朵雛菊。達克則發出尖銳的吠叫表示抗議。
“然而, ”對聲音敏感的女家庭教師不由畏縮地說,“我給她讀過兩遍塞居爾改編自莎士比亞戲劇的關于那個邪惡的高利貸者的故事。”
“她還知道我修改過的那個瘋癲國王的獨白。”愛達說:
這座美麗的花園在五月盛開,
而在冬天
卻絕不會,絕不會,絕不會,絕不會,絕不會
呈現綠色,呈現綠色,呈現綠色,呈現綠色。
“哦,真好。”格雷格懷著由衷的欣賞嗚咽地嘆道。
“別這么鬧騰,孩子們!”瑪麗娜朝凡和盧塞特的方向叫起來。
“她的臉漲得通紅,她臉漲得通紅,”女教師說道,“我堅持認為這些不體面的運動對她沒有任何好處。”
凡的眼睛笑瞇瞇的,如天使般強健的手在腳背上部抓住孩子那具有冷胡蘿卜湯色澤的雙腿,玩著“耕田游戲”,盧塞特就是那犁。她明亮的頭發從臉上披下,小襯褲也從裙邊露出來,可是她仍然催促著耕童繼續干活兒。
“是的,是的,這才對。”瑪麗娜對這個耕作組說。
凡輕輕地將她的腿放下,拉好了她的裙子。她躺了一會兒,喘著氣。
“我是說,假如你想騎馬,我可以讓他隨時陪你。多長時間都行。好嗎?對了,我這里還有一匹黑馬呢。”
但她搖搖腦袋,搖搖下垂的腦袋,同時還在撕扯纏繞著她的雛菊。
“唔,”他說著站了起來,“我得走了。再見了,大伙兒。再見,愛達。我猜橡樹下的是你父親吧,是嗎?”
“不,是棵榆樹。”
凡目光越過草坪,像在深思似的說——或許還帶上了一點孩子氣的賣弄:
“等叔叔看完了,我也想看看那份‘兩個虱子’的報紙。我昨天應該參加學校板球賽的。維恩因病無法上場,沿河路中學受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