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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叫瑪戈·彼德斯。她父親是個看門人,在戰爭中被炮彈震壞了腦子,長著滿頭銀發的腦袋不停地顫動,似乎總在以此證明他的怨憤與憂愁。誰若說了一句稍微不中聽的話,他就會怒氣沖天地發作一通。她母親還很年輕,但已被生活磨蝕成一個麻木、粗俗的女人。她的手掌通紅,是經常揍人的見證;頭發總用一塊帕子扎住,以防干活時落上塵土。但是,在每星期六大清掃之后——這活計主要依靠巧妙地連結在電梯上的一架真空吸塵器來完成——她便穿戴起來,出門會親訪友。房客們都不喜歡她,因為她態度蠻橫,總是粗魯地命令他們在門口的墊子上把鞋底蹭干凈。她一生最崇拜的偶像就是樓梯,并不是她把樓梯看成是上升天國的象征,而是把它看成必須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物件。所以,她做的最可怕的噩夢(在吃了太多土豆和泡菜之后),就是一段潔白的樓梯被人從頭到尾左一腳右一腳地踩出一長串黑色腳印。她是個貧苦婦人,這沒什么可以取笑的。

瑪戈的哥哥叫奧托,比她大三歲,在一家自行車廠工作。他看不起父親不死不活的共和派觀點,常在附近的小酒館里唾沫橫飛地大談政治。

他用拳頭敲著桌子說:“人生頭等大事就是填飽肚子。”這是他的基本準則——也的確是一條明智的原則。

瑪戈小時候上過學,在學校挨耳光的次數比家里少得多。小貓最常見的動作是突然而連續的輕跳,她的習慣動作則是猛地抬起左手護住臉頰。盡管如此,她還是長成了一個伶俐活潑的姑娘。

剛到八歲的時候她就興奮地和男孩們一道又嚷又鬧地在街上踢柑橘般大小的橡皮球。十歲時她學會了騎她哥哥的自行車。她光著胳膊,騎著車飛快地在馬路上兜來兜去,一雙黑辮子飛在身后;她會突然剎車,伸出一只腳踏在人行道上,沉思起來。十二歲時她變得文靜了一些。

她最大的愛好是站在大門口和運煤工的女兒絮絮叨叨議論前來拜訪某位住戶的那些女客,或是評論過往行人戴的帽子。有一次她在樓梯上拾到一個破舊的手提包,里邊裝著一小塊杏仁香皂,上面粘著一根卷曲的細毛,提包里還有六七張古怪的照片。又有一次,做游戲時老愛捉弄她的一個紅發男孩親吻了她的頸背。后來,有天晚上,她發了一陣歇斯底里。他們朝她身上澆了一盆冷水,又把她痛打了一頓。

一年后她已經出落得相當俏麗,常穿一件紅色短袖緊身衫,著了魔似的愛看電影。每當回想起這段時期,她總有一種受壓抑的感覺——那明亮、溫暖、寧靜的黃昏;入夜前商店的插門聲;父親叉開腿坐在門口的椅子上;母親雙手叉著腰;丁香樹藤懸垂在柵欄上方,馮·布洛克夫人上街回來,用一只網兜提著買來的東西;女仆瑪莎帶著一頭靈狗和兩頭硬毛狗正要過馬路……天漸漸暗了下來。她哥哥會帶來兩個壯實的伙伴,他們會跑過來推擠著逗她,拽她的一雙光胳膊。哥哥的兩個伙伴中有一個長著影星維德那樣的眼睛。樓房的上部仍然沐浴著金色的夕陽,街道卻已經寂靜下來,只是在街對面的陽臺上有兩個禿頂的男子在玩牌。他們敲打桌子和說笑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剛滿十六歲時,她結識了附近一家文具店里一個站柜臺的姑娘。那姑娘的妹妹已經開始掙錢養活自己,她在給畫家當模特兒。于是瑪戈也夢想當模特兒,然后再當電影明星。她把從模特兒到影星的過渡看得相當簡單——一旦上了天空,她這顆星星就會發亮。就在那時她學會了跳舞,常和那女售貨員一道去“天堂”舞廳,那些有了一把年紀的男子毫不客氣地過來邀她隨著忽而轟響、忽而嗚咽的爵士樂跳舞。

一天,她正站在街道拐角處,一個騎一輛紅摩托車的人忽然停下車來邀她一道去兜風。這人她以前曾見過一兩次。他的亞麻色頭發朝后梳著,襯衫的后背在飄舞,停車之后仍被風兜起脹得鼓了起來。她笑一笑,上車坐在他背后,整理了一下裙子。摩托車飛快地開動了,他的領帶飄起來碰著她的臉。他把她帶到城外,停了車。這是一個晴朗的黃昏,蚊蟲成群飛舞,織補著一小塊天空。到處一片寂靜——四周是靜悄悄的松樹和石楠。他下了車,挨著她坐在一條小溝旁。他告訴她,去年他就這樣把車一直開到了西班牙。他用一只胳臂摟著她,開始放肆地狂吻亂摸。她感到很不舒服,難受得直犯惡心。她從他懷里掙脫出來,哭了。

“可以讓你親吻,”她抽泣著說,“可請你不要亂來。”

小伙子聳聳肩,發動了引擎。車子開動,跳了一跳,忽地急轉彎,一溜煙開走了,留下她獨自一人坐在一塊路碑上。她步行回了家。奧托曾看見她離家。他朝她脖頸上打了一拳,又熟練地踢了她一腳。她摔到縫紉機上,撞傷了。

第二年冬天,那女售貨員的妹妹引她去見了列萬多夫斯基太太。那是位上了年紀的婦人,生得挺勻稱,舉止也挺斯文,美中不足的是嗓門粗了點,臉上還有巴掌大的一塊紫斑。她常向人解釋說,那是因為她母親懷她時叫一場火災嚇著了。瑪戈搬進太太公寓里一間仆人住的小房。她父母巴不得她早點搬出去,自然感到慶幸。他們認為,任何邪惡的職業都會因為賺來金錢而變得圣潔起來。這樣一想他們就更心安理得了。她哥哥喜歡用威嚇的口吻談論資本家如何收買窮人家的閨女,幸運的是他出門到布雷斯勞做工去了。

瑪戈起初在一家女子學校的教室里當模特兒,后來她到了一個真正的畫室。畫她的既有女人,也有男人——多數都相當年輕。她一絲不掛地坐在一小塊地毯上,柔潤的黑發修剪得很美,雙腿蜷曲著,頭倚在白得顯出青筋的胳膊上,苗條的脊背微朝前傾(秀美的雙肩當中有一層細細的汗毛,一個肩膀抬起來托著紅潤的腮),正作出一副憂愁、倦怠的姿態。她斜睨著一會兒抬眼一會兒低頭的學生們,聽著炭筆勾勒線條的沙沙聲。

為了解悶她常會挑選一個最好看的男子,等他張著嘴、皺著眉抬起頭來,她就含情脈脈地送去一個秋波。她絲毫未能引起他的注意,為此她大為惱火。先前她滿以為像這樣獨自坐在明晃晃的燈光下供人欣賞一定非常有趣,結果坐在這兒只能累得她渾身發僵,毫無半點趣味。為了找點樂趣,她在去畫室前搽上脂粉,在燥熱的唇上涂唇膏,把本已很黑的睫毛描得更黑。有一次她居然把乳頭也抹上了口紅,結果招來列萬多夫斯基太太一頓臭罵。

于是,時光一天天流逝,瑪戈自己也說不清她追求的目標到底是什么,盡管她總在夢想有一天成為影星,穿著體面的皮衣,一位體面的旅館侍者撐著一把大傘把她扶出一輛體面的轎車。她仍然不知道怎樣才能從這鋪著陳舊地毯的畫室一步跨入那富麗堂皇的世界。就在此時,列萬多夫斯基太太第一次向她提起外省來的那個害單相思病的年輕人。

“你得交一個男朋友,”那位太太一邊喝咖啡,一邊不經意地說。“像你這樣精力充沛的姑娘哪能沒個伴兒?這小伙子挺老實,咱們城里的風氣太壞,他想找一個純潔的好姑娘。”

瑪戈正把列萬多夫斯基太太肥胖的黃獵狗抱在膝上,捏起它絲綢般柔滑的兩只耳朵,讓兩個耳尖在它小巧的頭頂碰在一起(耳朵孔里面像是用舊了的深粉紅色吸墨紙)。她頭也不抬地說:

“呃,現在還用不著。我不是才十六歲嗎?找朋友干什么?有什么好處嗎?我可見識過那些家伙。”

“傻姑娘,”列萬多夫斯基太太不緊不慢地說。“我說的不是那種二流子。這是個大方的少爺,他在街上看見你,就做起相思夢來了。”

“一定是個老病鬼吧?”瑪戈吻著獵狗臉上的肉疙瘩。

“傻丫頭,”列萬多夫斯基太太又說。“他才三十歲,臉刮得光光的,很有身份,打著絲領帶,叼著金煙嘴。”

“走吧,出去遛遛,”瑪戈對獵狗說。那狗從她膝上“撲通”跳到地板上,沿著走道跑開了。

其實,列萬多夫斯基太太說的那位紳士絕不是什么老實巴交的鄉下人。他通過兩個熱心的商人和太太掛上了鉤。在乘船從不來梅到柏林的途中,他和兩位商人一道玩撲克時結識了他們。起先誰也沒有談到價錢,那位拉皮條的女人只給他看了一張照片——姑娘抱著一條狗,迎著陽光在微笑。米勒(他說他叫這個名字)只是點了點頭。約會那天,太太買了些糕點,煮了好多咖啡。她相當精明地勸瑪戈穿上那件舊緊身衫。

快六點時門鈴響了。

“得盡量小心,不能上當,”瑪戈想。“如果討厭他,就對太太直說。要是不討厭,也得先考慮一段時間。”

可惜的是,碰到米勒這個人,事情就不那么簡單了。首先,他生著一張很有特色的臉,蓄得很長的頭發沒有光澤,隨意地梳向腦后。這頭發看起來干巴巴的,很古怪,當然不是假發,可非常像假發。他的臉頰深陷,因為顴骨太高。他臉色雪白,像敷了一層薄粉。他目光敏銳,愛眨巴眼,滑稽的三角形鼻孔一刻不停地翕動,讓人想起一只山貓。臉的下半部較為沉穩,嘴邊的皺紋一動也不動。他的衣服挺有異國風度——鮮藍的襯衫配一條淺藍領帶,上身穿深藍禮服,下身著一條極肥大的褲子。

他長得又高又瘦,在列萬多夫斯基太太漂亮的家具之間繞行的時候,他的寬肩膀動作十分優雅。瑪戈曾經把他想像成另一副模樣。她不知所措地呆坐著,感到很難堪。米勒貪婪地打量她,像是要用眼睛把她活吞下去。他嗓音干澀地問她叫什么名字。她告訴了他。

“我是小阿克謝。”他說完淡淡一笑,忽地轉過頭去繼續與列萬多夫斯基太太談話。他們一本正經地談論柏林的景致,他對女主人彬彬有禮的樣子頗含諷刺意味。

他忽而又停止了談話,沉默起來,點著一支香煙。煙卷上的一點紙屑粘在他豐滿的紅唇上,他用手指把它拈下來。(那只金煙嘴呢?)

他說:“怎么樣,太太,我有一張前排的好票,是瓦格納的歌劇,您一定會喜歡。戴上帽子趕緊走吧。叫輛汽車,車費也歸我付。”

列萬多夫斯基太太向他致謝,卻又正色回答說,她更愿意留在家里。

“我跟您單獨談談行嗎?”米勒問。他顯然有些惱火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再喝點咖啡,”太太不動聲色地建議說。

米勒焦躁地舔舔嘴唇,又坐下了。后來,他換了一副隨和的笑臉講了個笑話。他說,他的一個朋友是歌劇演員,有一次扮演洛恩格林 Lohengrin,德國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納(Richard Wagner,1813—83)的三幕歌劇中的主角,是十世紀安特衛普傳說中的一位騎士。歌劇的結尾,洛恩格林乘坐一艘由天鵝拖著的船離開了他新婚的妻子。,因為喝酒太多,手腳不靈,沒能及時登上天鵝船,只好眼巴巴地等候下一趟。瑪戈先是咬住嘴唇,終于忍不住格格地大笑起來。列萬多夫斯基太太也笑了,高聳的胸脯抖動著。

“很好,”米勒想,“老東西想讓我當害單相思的笨蛋,當就當吧,可我得給她點顏色看看。我要扮演一個十足的傻子,要演得比她想像的還要傻。”

于是第二天他又來了。以后又接著來了幾趟。列萬多夫斯基太太只收到一小筆定錢,還沒拿到全部酬金,所以她始終伴在瑪戈身邊,一刻也不讓她和他單獨留在房內。不過有時瑪戈夜里要牽狗出去散步。米勒會忽然從黑暗中走出來,跟隨在她身邊。瑪戈很緊張,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顧不上手里牽著的狗了。那條狗微微欠起身子搖搖擺擺跟在她身后跑。列萬多夫斯基太太終于覺察到他們這樣在外面秘密相會,于是就自己牽狗出來散步了。

這情形持續了一個多星期。米勒決定采取行動。他現在光憑自己就可以達到目的,用不著那女人幫忙,所以再付她一大筆酬金就太不值得了。一天晚上他又給她和瑪戈連講了三個笑話。她們從沒有聽過這么滑稽的故事。他喝了三杯咖啡,然后走到列萬多夫斯基太太跟前一下子抱住她,把她推進衛生間。他從外邊將門反鎖,靈巧地拔出鑰匙。那可憐的女人給弄得暈頭轉向,整整五秒鐘沒發出一點聲音。但后來——噢,上帝呀……

“收拾東西跟我走,”他轉身對瑪戈說。她站在房子中間,雙手抱著頭。

他帶她去頭一天為她租好的一間小公寓,剛一跨進門檻,瑪戈就欣然服從了命運的安排。這命運已經等了她許久。

她很喜歡米勒。他的擁抱和親吻令她陶醉。他跟她說話不多,卻時常把她抱到膝上,一邊思索著什么,一邊默默地笑著。她猜不出他來柏林干什么,也猜不出他的職業,不知道他住在哪家旅館。有一次她搜了他的衣袋,結果被他狠狠罵了一頓。她決定下次再干的時候謹慎一點,可他防范得太嚴了。

他一出門,她就擔心他再也不會回來。除了這種時候,她覺得快活極了,希望和他永不分離。米勒不時送她一點小禮品,絲襪子啦,粉撲啦,都不是什么值錢東西。不過他帶她去講究的餐館吃飯,帶她看電影,然后去咖啡館。有一次一位著名的電影明星在距他倆不遠的一張桌旁坐下,她激動得連呼吸都急促起來。米勒抬頭看到那位影星時,兩人互致問候。這更使她激動得透不過氣來。

再說米勒。時間一長,他越來越嘗到瑪戈的甜頭。往往正在打算撇下她的時候,他會忽然把帽子一扔,決定留下來不走。順便提一下,她從他那頂便帽的里子里發現他曾去過紐約。他們就這樣一道度過了整整一個月。后來有天早晨他比往常起得早,說他非走不可了。她問他得走多久,他盯著她看了一陣,然后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身上穿著紫色睡袍。他不住地搓著手,像在洗手似的。

“永遠不回來了,我想,”他忽然說。他看也不看她,就開始換衣服。她以為他大概在開玩笑,就一腳踢開了被單(屋里的確很熱),轉臉朝墻躺著。

“可惜我連你的一張照片也沒有,”他邊穿鞋邊說。

隨后她聽見他收拾東西,鎖上了他帶到小公寓來的那只裝零星用品的小提箱。過了幾分鐘,他說:

“別動,也別回頭看。”

她沒有動。他在干什么?她扭動了一下裸露的肩膀。

“別動,”他又說。

沉默了幾分鐘。她聽到一種有些耳熟的沙沙聲。

“現在轉過來吧,”他說。

瑪戈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他走到她跟前,吻她的耳朵,然后迅速地走出門去。那親吻的聲音在她耳里響了好一陣。

她在床上躺了一天。他再也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晨,她接到從不來梅打來的一個電報:“房費付到七月份。再見,寶貝兒。”

“老天,他走了我可怎么辦?”瑪戈大聲說。她沖到窗前,猛地推開窗子,打算往下跳。正在這時開來一輛紅黃兩色的救火車,嗚嗚響著停在街對面的樓前。一群人聚攏了。從頂樓一扇窗子里噴出濃煙,燒焦的黑紙屑隨風飄舞。她看火看得入了神,竟忘記了剛才的念頭。

她手里沒剩下多少錢,絕望地來到一家舞廳,就像電影里被遺棄的少女那樣。兩個日本紳士過來跟她搭話。在喝了過量的雞尾酒之后,她答應陪他們過夜。第二天早晨她要他們付兩百馬克,兩個日本紳士給了她三馬克半,全是零錢,然后把她攆出了門。她決定下次要學聰明些。

有天晚上,在一個酒吧間,一個鼻子長得像爛梨的胖老頭用皺巴巴的手撫摩她膝頭上細嫩的皮膚,一邊若有所思地說:

“又見到你了,朵拉。我真高興。去年夏天咱們玩得多痛快,還記得嗎?”

她笑了,回答說,他一定是弄錯了。老人嘆了口氣,問她想喝點什么。后來他開車送她回家。在車里他趁著黑暗放肆地對她動手動腳,她氣得跳下了車。他跟在后邊幾乎流著眼淚懇求她下次再和他見一面。她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等老頭替她付清一直住到十一月份的房租,又給足了夠她買一件皮大衣的錢之后,她才答應留他過夜。他睡覺挺老實,呼哧呼哧喘息停當,立即就會睡著。后來有一次約好卻沒來,等她掛電話去他辦公室詢問,才知道他已經死了。

她賣掉皮大衣,賣得的錢一直維持到春天。在賣衣之前兩天,她極想在父母面前炫耀一下自己豪華的穿戴。于是她乘一輛出租汽車從家門前經過,那是個星期六,她母親正在擦大門把手。一看見女兒,她怔住了。“喲,真想不到!”她挺親熱地嚷道。瑪戈默默一笑,回到汽車里。她從后窗看見哥哥跑出屋來,朝她罵嚷了幾句什么,還晃了晃拳頭。

她租了一間便宜房間。她常在天將黑時半裸著身子,光著一雙小巧的腳,坐在床沿沒完沒了地抽煙。女房東是個熱心腸的人,時常跑來跟她談談心。女房東有一天告訴瑪戈,她的一個表親開了一家影院,生意還不錯。那年冬天比往年都冷,瑪戈環視她的房間,看有什么可以典當的。也許可以賣那些日落風景畫吧。

“賣完畫之后怎么辦呢?”她想。

一個陰冷的早晨,她鼓起勇氣濃妝艷抹地打扮起來,找到一家名字挺吉利的制片公司,成功地約會了公司經理。這位經理上了年紀,右眼蒙著黑繃帶,左眼露出敏銳的光芒。瑪戈對他說,她以前演過電影,相當成功。

“什么片子?”經理仁慈地看著她激動的臉。

她壯著膽子說到某公司,某影片。那人沒說話。他閉上了左眼(如果右眼也露在外邊,也許他只是擠了擠眼)說:

“幸好你碰上了我。換了別人也許會因為看中了你的……呃……青春而向你許一大堆愿——然后你將會經歷凡人所經歷的一切,卻絕不會成為銀幕上浪漫的幽靈——至少在我們打交道的這類特別的浪漫片中,不會有你的位置。你已經看到,我是上了年紀的人。我在生活中沒有經歷的東西都不值得去經歷了。我猜想,我的女兒也許比你大。由于這個原因,我得勸你幾句,親愛的孩子。你從沒當過演員,將來也必定成不了演員。回家去,好好想想,跟你父母談談這件事,如果你跟他們還來往的話,這一點我很懷疑……”

瑪戈用手套打了一下桌子,站起來大步走出辦公室。她氣得扭歪了臉。

同一幢大樓里還有另一家制片公司的辦公室,可人家進都沒讓她進去。她滿腔怒火地回到家里。女房東給她煮了兩個雞蛋,拍了拍她的肩膀。瑪戈貪婪、忿恨地吃著。好心的女人又拿來白蘭地和兩個小玻璃杯,用顫抖的手斟滿了兩杯酒,小心翼翼地塞上瓶蓋放到了一邊。

“祝你交好運,”她邊說邊坐到那張搖搖晃晃的桌子旁。“事情總會慢慢好起來,親愛的。明天我要去看我的表親,我要跟他談談你的事。”

女房東和表親談得很成功。瑪戈起先挺喜歡她的新職業。當然,以這樣的方式開始實現當影星的抱負,委實有些難堪。三天過后,她感到自己好像一輩子什么也沒干,只是在幫助別人摸索到自己的座位上。

不過星期五換了影片,她又振作了起來。她在黑暗中靠墻觀看著葛麗泰·嘉寶,可剛看一會兒就膩煩了。又過了一個星期。一個男子從電影院出來還徘徊在門口,羞怯地打量了她一眼。兩三個夜晚之后,那人又來了。他穿得很講究,一雙藍眼睛貪婪地盯著她。

“這家伙樣子倒挺體面,盡管有點呆頭呆腦,”瑪戈想。

后來,當他第四次、第五次來影院的時候——當然不是來看電影,因為一直放著同一部影片——她感到一陣激動。

可這家伙多么膽怯!一天夜里在回家的路上,她發現他就在街對面。她目不旁視地繼續慢慢走路,只是用眼角朝旁邊瞟過去,像兔子轉動耳朵一樣。她希望他會跟過來,可他沒有——他溜了。后來,當他再次來到“百眼巨人”影院時,他臉上帶著一種憔悴、憂郁的神色。真有趣。下班之后,她走到街上,停下來撐開雨傘。他又站在對面人行道上。她不動聲色地過街朝他走去。可是,一看見她走過來,他馬上就躲開了。

他既難堪,又懊喪。他知道她就在后邊。他不敢走得太快,怕失去她;可也不敢放慢步子,怕她會趕上來。到了下一個街口,汽車一輛接一輛開過來,他不得不停下來等著。就在這兒,她趕上了他。她險些撞到一輛三輪車上,往后一閃,卻撞到了他。他抓住她苗條的臂膀,兩人一道過了街。

“已經走了第一步啦,”歐比納斯想。他尷尬地調整步子與她并行。他從沒有和這么小個子的女子一道走過路。

“您淋濕了,”她說著笑了笑。

他從她手里接過傘。她往他身上靠得更緊了一點。有一陣他感到心快要蹦出來了,可后來又忽然松弛下來,好像是終于跟上了內心歡快的旋律,那是雨點篤篤篤地敲擊頭頂上那塊繃緊的絲綢時奏出的歡快樂曲。他說話再也不費力。他慶幸自己的言辭又變得流暢起來。

雨住了,他們卻仍舊打著傘走路。走到她門前,他們停下來。他收攏那潮濕、閃亮、秀麗的用具,還給她。

“先別走,”他請求道(這時他把一只手插在衣袋里,努力用拇指褪下他的結婚戒指)。“別走,”他又說(戒指褪下來了)。

“太晚了,”她說,“我嬸嬸會生氣的。”

他攥住她的手腕,又羞又急地想吻她。可她往旁邊一躲,他的嘴唇只碰到她的絲絨帽。

“放開我,”她輕聲說著垂下了頭。“你不該這樣。”

“可你別走,”他哭了。“世界上除了你,我誰也不愛。”

“不行,不行,”她說著旋轉了鎖孔里的鑰匙,用小巧的肩頭頂開巨大的門。

“明天我再等你,”歐比納斯說。

她在玻璃窗里朝他笑笑,便順著昏暗的過道朝后院跑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摸出手絹擤了擤鼻子,小心地扣上外衣紐扣,隨后又把紐扣解開。他注意到自己的手顯得又輕,又空,趕緊套上戒指。

那戒指還帶著余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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