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王弼注】人惡卑也。道無水有,故曰“幾”也。
【嚴復批】以水喻道。《周易》以善繼性,老子以善幾道。周茂叔曰“誠無為、幾善惡”,皆至言也。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這句話太重要,能悟到此,足矣。人都爭眾人之所好,這就壞了,結果誰也站不住。有的人就聰明,專居眾人之所惡,因為他“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至高之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水最會利萬物而不爭功。世上唯父母與水之德不說:“你小子沒有我就死了。”所以父母也有上善之德,利萬物而不爭功,而且處眾人所惡的地方。所惡者為何?王弼注:“人惡卑也。”因水往下流,所以道家說水之德——“處眾人之所惡”。
老子以水喻道,以為水之性往下流。儒家也亟稱于水,說:水之性是“不舍晝夜”(《論語?子罕篇》),水之德是“盈科而后進”(《孟子?離婁下》)。什么是“盈科而后進”?水流到一地方,要平其不平,等那地方、那坑滿了之后再往前進。王弼說得更美——“人惡卑也”,他以為人都不愿在卑下,唯有水樂處卑下,所以老子說“處眾人之所惡”。由此而窺王弼得虧(幸虧)活得年輕,若要活到八十歲,一定氣死老子。那么年輕就把《老子》悟得這么深刻。古人真是有智慧,再看看我們,連人家的注都看不懂,還一個勁瞧不起這、瞧不起那,批評這、批評那,我們現在真是低。
話說回來,“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這話太重要了,悟此則足以修己治事矣。世上之人都爭,如果盡好眾人之所好,那就壞了,那必爭;一爭的結果,誰也沒站住。有的人就聰明,專居眾人之所惡,最后“上善若水”。
嚴批:“以水喻道。《周易》以善繼性,老子以善幾道。”以善幾道,即“以水喻道”。嚴氏此批不僅有智慧,且有功夫。功夫最重要,所以《易》要“玩其辭”,“玩”字即功夫,最難得。而嚴氏此批,非熟“玩”《易》者不可得之。《易?系辭》言:“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如果說孔子之學中有“性善”二字,當即來自《系辭傳》。嚴氏此言“《周易》以善繼性”,確有見道之處。
“故幾于道”,王弼注:“道無水有,故曰‘幾’也。”寥寥數字,雖是簡單,可是包羅一切,用字之妙,沒有智慧,斷不能這樣注。為什么說水是幾于道,而不是道呢?因為道是無,水是有。這有無之分,就是“幾于道”而非道也。“幾”者,近也,凡此之處需善悟。
我們想要“上善”,可是“上善”不容易達到,但“上善若水”,我們果能以水為法,能夠做到“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雖然非道,亦“幾于道”矣。我們想“上善”,得“若水”,“若水”什么?“處眾人之所惡”,那雖然非“道”,而“幾于道”。
一個人做事,必要天天用點頭腦,“久假而不歸,焉知其非仁也?”(《孟子?盡心上》)老師常勸同學不要做“真圣人”,要做“真偽人”,偽不怕,因為“久假而不歸,焉知非仁”?就怕你早上是甜的,下面是酸的,后面又是辣的,成了三道黏的。不僅人家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東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算啥了。所以,一個人不必說什么圣人不圣人,人就是人,只要能把持一個觀念,一拉到底就夠了。因此我常說“錯誤到底就是對的”,這就是我的人生觀。總之,人既然生來有個腦子,活著就必要用腦子,否則活著不用腦子,事事不經大腦,那怎么行。
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王弼注】言人皆應于治道也。
【宋龍淵注】“善地”者,安靜無事之地也。若是險峻之地,則非善地矣。所以水性之善,去上就下,險峻不居。以貞靜自守,以柔順自安,行止如然,妙用無方,終無傾喪之患,豈不是善地乎?人之貪高望貴,不知持盈之失,豈善地乎?本經以功成、名遂、身退戒之者,正是此意。
此節參見宋注,注得極好。許多人一談《老子》,形而上、形而下地說一堆,也不知說什么。王弼注未言形而上者,他告訴我們:“言人皆應于治道也。”每個人都得應于治世之道,言切而肯綮。
“居善地”,“居”,守也。人之所居,即人之所守。我們要守至善之地。
“心善淵”,“善淵”就是最淵。人的心太窄,就是“善淵”的反面,一個“善淵”的人,就能有容,有容就無量了。
【宋龍淵注】深妙不可測度謂之淵。水雖無心,光明涵之于內,沉靜表之于外。能和萬物之性,能鑒萬物之形;生物之機不可知,化物之妙不可見,皆是水性中無心之心德也。淵乎深哉,其理至微,其道至深。故曰“心善淵”一句,圣人之心,靜以涵萬物之理,而幽深莫測。動以妙萬物之用,而時措無窮,淵淵乎亦如水之善淵也。
“與善仁”,“與”就是給。與要“善仁”,不要為仁不終,前松后緊,那也不行。給,不繼,就是不仁。這不就“吝”了嗎?
【宋龍淵注】水之德,施萬物而不伐其功,利萬物而不求其報。散之為雨露,萬物佩其德澤;流之為江河,舟航獲其濟渡。天下之飲之而御渴,用之而成物,百姓日用而不可須臾離也,其仁至矣。故曰“與善仁”一句。
“言善信”,參考“宋龍淵注”。
【宋龍淵注】水本無言,觀之江海,有揚波鼓浪之聲;聞之溪澗,有瀑布滴瀝之聽,此即是水之言也。晦前三日,不期而潮于滄海;朔后三日,不約而退其水勢。潮不失時,聲不私聽。水信如此,以觀圣人,時然后發,有物有則。故言可遍天下而不疑,信可傳萬世而不惑。所以水之善信,與圣人同。故曰水“善信”一句。
“正善治”,“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顏淵篇》)。孔子之說正與此相驗證。儒家、道家論為政之道相同,不論誰偷誰的,都是有根據,絕不是無病呻吟。什么是政治?“政者,正也。”怎么說“政者,正也”?孔子接著給我們一個最好的注解:“子帥以正,孰敢不正?”這“正”就是最好的治,也就是老子所說的“政善治”。中國講政治,必先治己而后治人。沒有自己是王八蛋,天天叫人家好的。孟子說得妙:“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孟子?盡心下》)說的正是這個。
【宋龍淵注】水以生萬物為政,升之則化為雨露,降之則流為江河。派分遍及,有生生不息之機;德潤萬物,有化化無窮之妙。故曰“政善治”一句。以水之政,觀圣人之參天地,贊化育,安百姓,和萬物,使天下各盡其道,各遂其生,皆是圣人之“政善治”也。
“事善能”,宋注不深刻,故補充言之。我們想要事其事,得找能者事其事。所以,“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孟子?公孫丑上》)。賢者是有德之人,能者是有才之人。“賢者在位”,因為那些老頭很有修養,可以叫他在位,但下面必得能者在職管事。如果盡叫無能之人在職,一個個都成了木瓜,跟老頭一樣,那就完了。《禮記?禮運》“選賢與能”,“選賢”,是要他在位;“與”,舉也,“舉能”,是要他在職。在位者是賢者,在職者是能者,則不至于害民。譬如說要裝電話,人家裝一個鐘頭,他半個鐘頭就回來了,這就是“能者在職”,然而“能者在職”之后,得“賢者在位”,他再往上是賢者,亂七八糟的事不能搞,這才行。所以說“選賢與能”。由此可知,古人的書在政治上安排得滴水不漏,不僅是文章而已,同學千萬不要將之視為文章輕忽讀過了。
【宋龍淵注】水之善能不一矣,澤潤乾坤,滋生萬物,行舟渡筏,去垢煮爨,隨宜妙用,應事適當,此皆是水德善事之能也。故曰“事善能”一句。人能德性完全,心神活潑,應事接物之間,隨方就圓;處己待人之際,不泥不執,此便是“事善能”之義。
“動善時”,“動”,就得時,且得“善時”,得恰到好處,因此不能輕舉妄動。孔子被稱為“圣之時者也”,孔子也主張“學而時習之”。儒家與道家都重視這個“時”字,不知道究竟是誰偷誰的?
【宋龍淵注】水之為物,因圓器成圓,因方器成方,盈科而后進,氤氳而后雨。不逆人事,不違天時,皆是善時之妙動。人能不違天時,不逆人事,可行則行,可止則止。事不妄為,言不妄發。亦如水“動善時”之妙也。
“夫為不爭,故無尤”,人明白前面說的那些東西,那何必爭?按照自己職分去做,做到一百分就一百分,也因為如此,“不爭”,“故無尤”。反過來說,人就因為“爭”,所以有“尤”。社會上為什么你說他,他說你,就因為“爭”。最低限度就是爭寵,你不寵他,他就罵你,完全是妾婦行。社會事即如此,同學未細看,細看明白之后,笑破肚皮。
疏密與留白——道家思想對中國藝術空間的影響
疏密與留白,其實只是一事。無論書、畫、金石、音樂、園林布置,當一落墨,疏密聚散自然成列,空白于焉自然形成。也可以說,當留白之際,亦自然有疏密聚散。
以書法言,前人曾說:“書在有筆墨處,書之妙在無筆墨處,有處僅存跡象,無處乃傳神韻。”高明的書法家,除了熟練的運筆,凝意于筆畫本身,更著意在筆畫之外的空白處。空白有疏有密,有大有小,使通篇章法對比強烈、盤結復雜,卻又氣脈貫通得意趣于象外。
詩中的言外之意,音樂中的弦外之音,畫中的空白云煙,戲曲中的不設布景,都使人從無中看到有,從虛中看到實,從混沌中看到具象。
這正是老子“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第十一章)、“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第二十八章)、“有無相生”(第二章)的發揮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