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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國人的為學之道

  • 平心平天下
  • 廖彬宇
  • 5416字
  • 2018-11-29 16:32:17

——略談為學三境界以及教育與文憑

2013年夏,廖彬宇先生做客由湖北省圖書館主辦的“長江講壇”。本文根據彬宇先生在“長江論壇”的言論整理。談到教育,彬宇先生說,為學是三重境界,這三重境界是孔子所說,來自《論語?雍也篇》:“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什么意思呢?先生說為學的最低境界是“知之”,純粹為了知道而知道,好比今天的教育方式,為了考試而學習,為了文憑而學習,為了工作而學習,有朝一日一旦拿到文憑,便從此不再學習。這樣的狀態,是把讀書學習當成一種謀生的手段和工具,感受不到學習本身給人帶來的樂趣,不但沒有樂趣可言,甚至會厭惡學習,因為他是為了拿到文憑、找到工作才讀書的,所以一旦拿到文憑、找到工作就從此不再讀書學習。這是多么可悲的現象!我們有沒有認真思考過教育的根本原理?為什么我們要批判應試教育?因為應試教育的根本癥結就在于,它是教育學習中最低的境界——“知之”。

學習的第二重境界,叫“好之”。興趣激發起來了,求知欲就生發出來了,這種求知欲會驅動你如饑似渴地自發地去學習,擋也擋不住。譬如彬宇先生從少年時代就學習傳統文化,曾遭到來自方方面面的誤解,他始終堅定不移地勇往直前,并暗自下定了決心,不但要學,而且一定要學好。

歷史上大多數有作為的人,都進入了“好之”這個層面。愛因斯坦有句名言:“興趣是最好的老師。”但是愛因斯坦也只說到了學習的三重境界的第二重境界。

從興趣點出發,必然會自發地不懈努力、不斷追求,伴隨著接觸面的越來越廣,碰到的新問題也會越來越多,在這過程中也會培養起越來越多的新興趣,隨著越學越多,興趣就不再僅僅局限于一個點,而是一個面,甚至不是一個面,而是全方位爆發。于是從學習的中級階段升華到最高境界——“樂之”階段,進入這個階段,人就隨時隨地都在學習,隨時隨地都能觸動內心,并與內心的思考和感悟相應。

樂知的境界,其實已然進入了“悟道”的境界。因為只有悟道,才和禪宗的參禪一樣,是隨時隨地都在參悟。任何一種現象的發生,都會和內在的思想、感受聯系起來。這就是從“為學”到“為道”的一種變化過程。

所以真正的教育,不應該只停留在“知之”層面,起碼應該從“好之”層面開始,然后自然而然地升華到“樂之”的層面。

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上的各領域的杰出人士,都達到了“好知”這一層面,而圣賢則都進入了“樂之”層面。

從“為學的三重境界”出發,先生還談到了他自己人生的學習歷程,以及延展出來他對教育現象的思考等許多問題。他說:我小時候喜歡讀詩,有這樣幾首詩對我的影響特別大,對我未來的人生產生了極為重大的影響。

其一,是我八九歲的時候登貴陽黔靈山,看到清人吳旦的詩:

山因特立方稱貴,人能獨行始足傳。

縱使岱宗高萬丈,若無孔子亦枉然!

這首詩啟發了我,做人應該具備獨立的人格與自由的思想,這就是古代教育極為看重的特立獨行。記得我18歲退學時,同鄉的蕭錫義先生贈我一言:“千古不多獨行人。”這樣的勉勵,是最能從內心打動我、激勵我的。

只有做到人格的獨立,才會有自由的思想。曾國藩說“自拔于流俗”,當一個人真正獨立了也就會有自主的力量了。庸俗帶不走我,誘惑迷不倒我。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做什么。只有具備這種精神,這個人才可能站得起來,頂天立地。

其二,是我七歲時讀到的袁枚的詩:

《詠苔》

白日不到處,青春還自來。

苔花雖然小,亦學牡丹開。

我的老家是貴州的一個偏遠小鎮。貴州歷來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中國文化有一個變遷的脈絡,但似乎都與貴州關聯不大。從古老的紅山文化,到中原文化,到齊魯文化,再到荊楚文化、三湘文化、蜀國文化,似乎都跟貴州沒什么關系。

因此出生在貴州的人,就好比生長在陰暗地域的青苔,缺乏陽光照射,不受重視。所以袁子才的這首詩,讓我樹立了人生的志向。大山之子,也可以學牡丹花開。

后來我曾寫過一副對聯:

繼黃老心傳,須知圣由天縱

承孔孟道統,詎不德合時中

貴州的文化土壤,相比齊魯大地、中原大地而言,確實相對薄弱,然而薄弱并不代表就不能直與天通。

心性通了,就與天相感通。這是中國文化的特點。所以絕學可以“傳承”,同時也可以“下載”。下載,也就是“天縱”。古人云:東方有圣人,西方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只要能建立起本心,也就建立了天心。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再荒漠的土地,也受天地日月之恩澤,這是一個人真正的自信。

第三首詩:

雨后山中蔓草榮,沿溪漫谷可憐生。

尋常豈借栽培力,自得天機自長成。

我理解,它傳達的也是一種獨立自強的精神。

中國古代的教育,夏、商、周三代,“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然而細觀,從春秋戰國的情況來看,包括萬世師表的孔子在內,諸子百家的種種人物、宗師,都并非公共教育所培養,他們都來自民間。

漢代的時候,開始施行薦舉制度,以所謂“詔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為目標。此制度肇端于漢高祖,成形于漢文帝,定制于漢武帝。漢代雖然有所謂太學,設立五經博士,但一如周代的“辟雍”“泮宮”,只是教育貴族子弟的機構而已。真正兩漢的人才,比如董仲舒、公孫弘等輩,也都來自民間,可謂“圣由天縱”,自學成才之輩。

到了隋唐之時,尤其是唐太宗擴充隋朝考試選舉雛形而施行正式開科取士的考試制度。民間一直以來都藏龍臥虎,如果不能啟用,這些人很可能會自謀出路,很容易形成與政府對立的力量。所以唐太宗開科考之先河,使“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

宋代宰相晏殊極力提拔窮苦孤兒范仲淹,二人又對辦民間私學情有獨鐘,于是宋代辦書院之風大行。良相如寇準、富弼、文彥博,光耀宋明理學的五大儒張載、周敦頤、二程兄弟以及南宋理學巨擘朱熹,這些史稱關、洛、濂、閩諸大儒,幾乎都與范仲淹有關,也就是與私人講學的書院制度息息相關。

我們所說的八股文,則是明清時期的事了。

古人為什么大多是自學成才?孔子的千古名句揭示了其中的原理:“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

其實考試制度充其量是“知之者”的層面。

“好之者”是興趣的層面,而“樂之者”才是人生永恒的追求。

私學的人生,開啟了樂之者的局面。不像公學,沒有功利目的,是人生的追求。不帶任何功利目的和意識形態,也就心無掛礙與局限束縛,可以達到獨立人格與自由思想,避開大腦的“格式化”,充分挖掘出自身的潛能。所以古代的人才多是通才,從通才成為大才,從大才成為偉才,從偉才成為偉人,從偉人而為圣人,達到了生命的極致與人生的圓滿。

這是我從小一直在思考的教育體制、教育意義與學歷的問題。

當然,遠的就不必說了。在近代史上,中華大地就涌現出一大批自學成才的大師,值得我們今天的教育界認真借鑒。他們在學問上可謂博大精深,學究天人,但在學歷上都普遍只有很低的認證。

國學大師陳寅恪,曾留學美、日、德、法、瑞等國,精通梵文、藏文、巴利文、英文、法文、德文,主治魏晉南北朝隋唐史、佛經之比較研究。陳寅恪先生的正規學歷是吳淞復旦公學畢業,那時的復旦公學還不能算作正規大學,也不授予學位。陳先生自己認為,該校相當于高中程度。1925年,陳寅恪留學歸國后就任于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成為清華國學院四大導師(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之一,被譽為“教授的教授”。

據記載,陳先生的侄子陳封雄曾問他:“您在國外留學十幾年,為什么沒有得個博士學位?”陳先生回答:“考博士并不難,但兩三年內被一個專題束縛住,就沒有時間學其他知識了。只要能學到知識,有無學位并不重要。”

錢穆被稱為中國當代最后的大儒,然而這個大師連中學都沒有畢業。錢穆父親去世時,他才12歲,父親這一走,錢家立時陷入了困頓。因此,他在和長兄雙雙考入常州府中學堂不久便輟學在家,后又到一間小學任教,開始了長達十年的鄉村教育生涯。其間錢穆以面壁之功專治儒學和史學,終于因學術著作《論語文解》獲得了上海圣約翰大學教授錢基博的賞識,將他推薦到無錫省立第三師范學校任教。之后,他接連接到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的聘書,這個連中學都沒有畢業的無錫小子同時在北京三所最負盛名的大學執教,一時名動京師。

劉半農也因為其過人的才情和勤奮被世人稱為“江陰才子”“文壇魁首”。他和錢穆一樣,中學時在常州府學堂學習,但出于對保守教育體制的失望,劉半農在快要畢業前一年選擇了退學,拿了一張肄業證,只身闖蕩上海灘。這在當時可是一個驚世駭俗的舉動。可就在窮困潦倒之際,他突然接到北京大學的聘書,被正式聘為北京大學預科國文教授。

梁漱溟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但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是,他到北京大學教授印度哲學的時候,還只是一個中學畢業生的身份。

我國近代文學巨匠沈從文先生的學歷只是小學,可他創作發表了《邊城》《長河》《湘西散記》《沈從文小說選集》《沈從文散文集》等五十多部文學著作和《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唐宋銅鏡》《戰國漆器》等六部文物論著。他還先后在武漢大學、青島大學、西南聯合大學、北京大學任教講學,并入選諾貝爾文學獎的終審名單。

1930年的某天,清華大學數學系主任熊慶來坐在辦公室里看一本《科學》雜志。看著看著,不禁拍案叫絕:“這個華羅庚是哪國留學生?”周圍的人搖搖頭。“他是在哪個大學教書的?”大家面面相覷。最后還是一位江蘇籍的教員想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我弟弟有個同鄉叫華羅庚,他哪里教過什么大學啊!他只念過初中,聽說是一個雜貨店的店員。”熊慶來驚奇不已,一個初中畢業的人能寫出這樣高深的數學論文,必是奇才。他當即作出決定,將華羅庚請到清華大學來。從此,華羅庚就成為清華大學數學系助理。

著名文學家、翻譯家金克木先生一生只拿過小學文憑,少年時,在安徽壽縣第一小學畢業后,讀了一年中學,便因家道敗落而不得不輟學。為了養家糊口,他16歲至18歲,經人介紹在家鄉教小學。1935年,經友人介紹,在北京大學圖書館謀得了一個職員的位置,他利用一切機會博覽群書,到處拜師,勤奮自學,終成一代大師。

在書畫、古典文獻、文物鑒定方面堪稱大師的啟功先生,給自己撰寫的墓志銘開篇便寫:“中學生,副教授……”他中學沒有畢業,就開始了自己的職業生涯。

畫壇巨擘齊白石沒有上過一天學,自然沒有學歷。魯迅先生也僅僅是中專學歷,巴金是成都外國語學校的肄業生,但這并不妨礙他們成為大師。

南懷瑾先生十多歲便退學在家,看守宗祠,百無聊賴之際開始遍讀經史。爾后外出游學,真正踐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交萬般友,歷萬端事”的傳統。

文憑不代表水平,學歷也不是能力。我們不會因為大師的學歷低,而懷疑他們的學術造詣。大師的大,指的是學問及人格的高度。從他們身上,我們才能看到真正意義上的學問,體會到什么是真正意義上的教育。

彬宇先生在談到文憑時,也談到了幾個小故事——

一個是彬宇先生二十出頭時的故事。那時彬宇先生已經開始在全國各高校講學,與南京師范大學一位姓張的教授成了好友。

張教授很愛惜彬宇先生。有一次,張教授對彬宇先生說:“我由衷地欽佩你這種自幼就發心傳承弘揚中華傳統文化的精神,但是你沒有學歷,沒有背景,沒有頭銜。換句話說,你人微言輕,要不這樣,我把你特招為我的博士生,幾年以后,你拿著一個博士文憑,再出來講學,弘揚傳統文化,就更有分量了。”

彬宇先生卻問了張教授一個問題:“請問張教授,我們都在學習和研究中華傳統文化,具體點說,您認為您能教給我哪一方面的知識?”

張教授沒想到一個年輕人會突然這樣反問自己,有些驚詫,沉默了半晌,才說:“我看過你的《國學旨歸》的部分內容,平心而論,無論儒家、道家還是佛家的思想,我都不敢說我一定比你精通。但實事求是地講,你在《易經》方面的領悟,遠遠在我之上。”

彬宇先生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笑著說:“尊敬的張教授,既然如此,我讀您的博士,您的言下之意,就是您不能教我什么,但是我可以教您有關《易經》方面的內容,要不這樣吧,您來我這里,我把您特招為我的博士,幾年以后,我給您發個我的博士文憑,簽上我的大名。您意下如何?”

張教授說:“你的文憑不能用啊。”

彬宇先生說:“那請問您給我的文憑,除了中國,拿到歐美國家去可以用嗎?”

張教授說:“似乎也不能用。”

彬宇先生說:“既然如此,我們的文憑都不能用,我們拿文憑來做什么?”

張教授陷入了沉思。他感到面前的這個年輕人思考得很深、很遠。于是,他向校方提議,聘請二十出頭的彬宇先生為南京師范大學的特聘研究員。

關于文憑,此后又重復發生過多次類似的故事。

包括清華大學心理系首任系主任彭凱平教授,他有次就當著好幾位教授的面對彬宇先生說:“彬宇先生如果需要,我可以幫助您成為清華的博士。但是您恐怕早已超越了,認為不必要。”

另一個故事,也發生在彬宇先生二十出頭的時候。

那時,彬宇先生受邀在清華大學講學。

有一次,清華校方組織了許多企業界學員去韓國訪問學習,彬宇先生作為授課導師同行。因為在同行人員中年齡最小,隨團的翻譯不知道他是授課導師,而彬宇先生為人又很熱情,翻譯就以為他是隨從的服務人員,時不時地招呼彬宇先生做些體力活,甚至把很多行李都讓彬宇先生扛著。彬宇先生毫無怨言,背上背著、肩上扛著、懷里抱著各種大包小包。有學員見狀,就問彬宇先生:“老師,您帶這么多行李出國啊?”

問的人多了,翻譯就很好奇地問了一句:“他們怎么都叫你老師呀?你是這次訪問團的授課導師嗎?”彬宇先生就說:“是啊。我受邀在清華講學啊,這次是隨團到韓國講學。”翻譯的表情很詫異,他又問:“你這么年輕就能到清華講學啊?”

彬宇先生一字一頓地說:“能到清華講學,固然是我的榮幸;但是清華能請到我去講學,難道就不是清華的榮幸嗎?”

這絕對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對自己所思所學的文化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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