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己酉辛亥之間

一自我有了知識,懂得一點世事,已經是清末民初,二十世紀初年了。我們這一代的人,總留過辮子的;假使辮子就是過去那一世代的影子,我們總是屬于舊一代的人。我們的思想、人生觀、社會觀和世界觀,也和我的嫂嫂那一輩的小腳一樣,雖是放掉了,還得前尖后跟塞上了棉花,不成樣子的。(一個天足的小姐,要她想象祖母時代的小腳生活,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條散亂的索子,我姑且從一九〇九年(清宣統元年己酉)說起。那年冬天,我第一次離開了自己的家,獨自寄居到相隔五華里的石埠頭的大姑母家中去。這五華里的間隔,就像萬里投荒那么遠;雖說是大姑母的家,表兄表姊比自己的兄弟姊妹,還親密些;卻滿腔想家的念頭,簡直無法消解。那一個多月的寄居,就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那一場虛驚,雖是“虛”的,卻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上。說是張山土皇帝造反,那個穿戲臺上龍袍登基的草寇,叫作杜以勇;他嘯聚了百來人,有如《水滸》上陳達、朱武據了少華山,要稱孤道寡了。(我后來了解,那是從臺州來的燒柴客,有如南宋的方臘的。)從劉源壟傳來的消息,說是這位草王,要動兵下山,來割兩個人的頭,一個是白沙鎮陳義泰的老板,又一個便是先父夢歧先生。誠所謂一夕數驚,家父就把我們分寄在幾處戚友家中,我年紀小,叫我跟表姊一起。有一天晚上,我們聽到了從劉源壟那邊傳來的一片槍聲,接著又看見半山一片火光。汪家老親翁對我說:“張山打仗了!”到了第二天,消息傳來,張山攻破了,草寇杜以勇也擒來了。再過幾天,這位土皇帝就在白沙鎮市墟上斬頭示眾,成千的人去看熱鬧。這陣造反的罡風就這么吹過去了。大概杜以勇斬了頭的第三天,先父就叫人來把我接回去的。一路只聽得往往來來的人在談斬頭的事,一直談了幾十年;抗戰初年,我從戰地回家鄉去,還有人說起這件大事呢?在他們的印象中,好似臺兒莊之戰還比不上張山那一仗的熱鬧。

也就在抗戰初期,我回到了家中,第一次上了張山(那時,我在劉源上面,買了一所小房子,恰好在張山底下)周遭走了一轉,不覺失笑了。這么一個小小的螺螄殼,如何做得了道場呢?從軍事觀點說,霸守了龍門山(黃大仙的家),倒比張山有發展余地,可見所謂草寇根本不懂得什么軍事形勢的。(后來,日軍攻占了金華,就在龍門設炮兵陣地,并不投入張山的死谷中去的。)假使太平盛世,筑室張山隱居避世,有如魏叔子(禧)兄弟上翠微峰(寧都),那倒是不錯的。不過,隱居的夢,也不容易做的。

其后二年,辛亥革命到來了。我們鄉僻地帶,交通阻梗,不知秦漢,遑論魏晉,如“革命”這樣的名詞,從來沒聽到過;鄉間所說的,還是“造反”,說是有人賣“九龍票”。“九龍票”,我也一直沒看過,后來才知道這是光復會徐錫麟、秋瑾那一派所干的,我們那兒,只有蔣鹿珊是那一黨的頭兒。

我們那山谷村落,實在太偏遠了,視野實在太小了,像阿Q所看見過拿打狗棒的假洋鬼子,連影子都沒見過。所以,革命消息剛傳來時,先父并沒什么反應;他雖是康梁派維新變法的信徒,要他造反,還是不敢的。一天下午,先父的知友,孫子翼先生來了,這位孫先生,那時在杭州兩級師范念書,帶了一番新道理回來,跟先父暢談了一番,先父才豁然貫通;他雖是考中了秀才,在種族革命觀點上,用不著那個“忠”字。第二天,便叫我們剪了辮子,他自己也剪了辮子,變成革命黨了。“造反”一變而為“革命”,我那小腦子是想不通的。不過剪了辮子,倒是好玩的,帶上了鴨舌帽,站在床上給媽媽看,我們就像一個小兵丁了。

辛亥那年冬天,鄉間真是亂糟糟得很,比張山造反那年還要可怕。四近村莊,都辦起團練來;先父是我們那一“都”的帶領人,團丁的槍枝火藥,都擺在我們的廳堂上。育才小學臨時散了學,團丁就在我們的操場上操練。那些武器,有鳥槍,有抬槍,都是前膛槍,從槍口加火藥和鐵子,火信就安在槍的腳跟上,發了一槍,就得重新加火藥加鐵子,得有五六分鐘的間隔。有人有一支雙筒的短槍,好似西部片中的獵槍,已經算是利器了。此外還有幾支毛瑟槍,是老式毛瑟,后膛,一彈一發,也算是新武器了。談起來,連抬槍都是神威驚人,老毛瑟當然看作是厲害家伙。其他的武器可多了,斬馬刀、樸刀、長槍、標槍,一大堆。巡哨時候,所有武器一齊出動,看起來威風凜凜。好在那個冬天,謠傳雖多,并沒有什么風吹草動。很快就轉了民國,知縣大老爺滾了蛋,民事長以公仆姿態出現了。知縣大老爺出巡,鳴鑼喝道,那場面夠威風呢!我還跪在堂樓前階石上迎接過大老爺。一成為民事長,一點兒架子都沒有,那就毫不出奇了。民初的地方行政官要轉點政治作風,所以有點朝氣,頗有民主作風。不過,民國一來,我這個現現成成快要到手的“秀才”,也跟著不見了。——清末學制,小學畢業相當于舊制的秀才。育才小學第一班,剛好辛亥那年畢業,而我則是第二班。那時,大中小學都是春季始業,跟后來的秋季始業,也不相同。

那時有一個新名詞,叫作“瓜分”,深深印在我們的心頭,想起來似乎比“革命”深刻得多。我記得庚戊那年,有人到我們育才小學來講話,我已記不起是誰,也不知道他怎么說,只知道他說了一番以后,大家都哭起來了,說是要瓜分了。“瓜分”究竟怎么一回事?照他說瓜分以后,亡了國,我們都要變成外國人了。變成外國人,又怎么樣呢?大家都說不出來,為什么大家哭得那么傷心?我們年紀小當然更不懂了。后來,我推想,這位痛哭流涕的志士,一定是賣“九龍票”的革命黨,他是危言聳聽,要鼓動大家起來革命的。我們年輕時,宇宙很小,杭州就像天邊那么遠;說到上海、蘇州、南京,那就像到另外星球去,連想都不敢想的。所以說到了“瓜分”,好似天就要塌下來了。

在我們鄉間那一角上,育才學堂是一堆新的火種;自從先父辦了這間小學,便日新月異,一天一天不同了。種種新名詞接連地灌輸進來。第一件大事是勸女人放腳;小腳究竟有什么好處?我也說不出來。不過鄉中有一句古話:“買牛要買兩只角,討老婆呢,討一雙腳!”腳一大,那位小姑娘,就失去了風韻,好似花朵失去了香味。先父既然要維新,就要我們來勸親戚朋友的女孩子們趕快放腳。我們唱那首“纏腳的苦,最苦惱”近于山歌的歌,又響又起勁。不過,要人家放腳也真不容易。他們第一句話,是:“是不是你們蔣畈曹家,一定會娶了做媳婦?你們不要的話,嫁不出去怎么辦?”這就難住了我們了。先父以身作則,舍妹一直沒纏過腳自不必說。我們的表姊后來是我們的長嫂也開始放了腳。還有一位我們稱之為大姊的女同學,也放了腳。那位G姓女孩子,她的腳本來裹得不怎么好,可是,我們不曾答應她的婚事,那就不敢放起來。從提倡放腳到小腳絕跡,先后也得經過三十年的悠長歷程,可見除舊立新,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第二件事是種牛痘,就是那位W小姐的父親,他先到我們那一帶來推廣,印了許多紅紅綠綠的傳單,到處在分發,他就開始在那一帶替幼童種牛痘了。(單就發傳單這一點,已經打破農村社會的傳統了。)反正一年之中,只有春天這一季,得種牛痘;種了牛痘,的確可以避免天花。我是第一個種牛痘的農村孩子。(先兄種了好幾回牛痘,都不曾發過;后來出了天花,可真危險萬狀,幾乎死去呢!)我們鄉間,本來通行吹鼻苗的,牛痘一通行,也就絕跡了。臂上小小刀痕,一點也不痛。而且,種了痘,就有時鮮筍尖、魚湯可喝,孩子們開心得很;我的痘是大發了的,臂上就留著大顆痘疤。說起來,一般民眾都是現實得很;利之所在,也就有人愿意接受了。

接在牛痘之后,洋油、洋燈、洋布都進來了。究竟這些洋貨怎么來的?洋貨來了,土貨會有什么影響?我們全不明白。我的一生,上半段養成了這么一種觀念:凡是新的,總是好的。那時期,我們還不曾聽到過所謂“資本主義”、“帝國主義”這一類名詞,也不曾看見過一個洋人。后來我從文明小史一類小說,看到洋燈初到蘇州的耀眼文字;跟我們小時候的心理,也正差不多呢!

我說過的那位陳義泰老板,他是白沙鎮上一位地方紳士;他家中與眾頗不相同,他家造了三層樓,南向的窗鑲的是玻璃片窗,鄉人稱之為玻璃鏡屋。還有一架嘀嗒嘀嗒會響的自鳴鐘。后來,先父也從蘭溪城內,買了一座自鳴鐘回來,這可把我們樂死了。它就整天嘀嗒嘀嗒走著。哪知走了八天,它卻停住不走了。后來才知道要它走是要替它按時上發條的,慢慢地,這件新奇寶貝也就平淡下去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贺兰县| 文安县| 彭州市| 宽城| 安仁县| 石柱| 牙克石市| 循化| 丽江市| 崇礼县| 阜阳市| 瓦房店市| 博爱县| 梁山县| 晋江市| 卢氏县| 新沂市| 大理市| 翼城县| 朔州市| 中西区| 稻城县| 邳州市| 黄龙县| 肥西县| 白朗县| 临海市| 凉城县| 沙洋县| 河间市| 庆安县| 玉溪市| 桐庐县| 调兵山市| 吉首市| 民和| 海城市| 皮山县| 五台县| 阳东县| 夏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