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這么靜靜地想,十歲以前的童年故事,實在記不起多少了。記得起的都是零零星星的斷片。像我這樣的人,實在太平凡了;既不是天罡,也不是地煞,一百零八將之中,于我無分;三十四年以前,我總說我是羅亭。
最早的記憶,也不知是誰告訴我的,實在模糊得很。我幼小是以愛哭出了名的,我的小名是“福廳”;他們順著口,叫我做“哭廳”。不過,我終于不曾成為林黛玉的同志,我的淚泉,很早就干掉了。我只記得祖父的棺材,正在廳東新做,做好了四圍的廓,沒上底,擱在長凳上,于是,那木匠師父,他就替我過了一次關。“過關”的辦法很簡單,我媽媽把我放在他手上,他就抱著我,從棺槨過了下去,讓我媽媽接了過去就是了。果然,從那一刻起,我就不愛哭了。究竟是什么道理呢?我就一直不明白。不過這件事,我一直記得清清楚楚,那時,我還只有三歲。
其他幾件小事,也是和那所大而無當的“福廳”有關。(祖父他們,表示要把蔣畈從廢墟中復興起來,首先建造這所五開間的大廳,我就是在奠基上梁那天生的,因此,叫作“福廳”。)第二年,泥水匠正在鋪平廳堂的泥地,媽媽事忙,看顧不到我,盡讓我在泥地上玩。那些新翻挖出來的泥土,有著許多蚯蚓;我就玩弄這種小動物,翻來翻去,看它蠕蠕爬動的樣子。這小動物,對我可真不客氣,它就對我的小××吹氣,一天,小××忽然腫痛起來,小便不利了。大人們看了,都在發笑。不知是誰的主意,他抓了一只鴨子,把小××含在它的嘴里,也不知含了多久,果然痛除腫消了。這件尷尬的事,對我印象很深;有一時期,我就有點怕蚯蚓。這一靈驗的丹方,也不知是誰發明的。(我初到香港,聽到了“吹脹”二字,不禁連想起這場小苦難來。)
又有一天,我獨自到園西池塘邊上去摘小花,不知怎么一來,挖破一巢泥蜂(比蜜蜂小而黑的一種土蜂),它們就老實不客氣地向我圍攻襲擊,咬得我滿臉腫痛,其痛徹骨。后來,他們就替我用泥漿把頭臉封了起來,簡直像個泥菩薩。我整天就在廳階上等著挨痛,挨了幾天,也就好了。直到二十年前,我在上海看蘇聯的卡通,有一幕叫《熊與蜜蜂》,那幾只小熊不聽老師的話,忙著要去挖巢取蜜,給蜂群圍襲,挨上了和我一樣的痛苦,不禁暗暗失笑。
大概要我一直記住的往事,總是給我一點小苦頭吃的。我一生最豐富的經驗,倒不是什么革命幾十年,而是牙痛了幾十年。我也和魯迅一樣,七八歲時就害上牙痛了。“牙痛不是病,痛來要人命!”常是整天整晚地痛,坐立不安,總是捧著腫了的臉在叫喊。到了十歲那年,那可鬧大了。父親一位朋友,看我哭得可憐給我開了一服發散的藥,這一來,可真不得了,痛是減輕了,臉可腫了大半邊,一直不消下去。又是一位父親的朋友,他姓章,一位外科醫生;他拈了一支油紙捻,替我照看了一回,搖搖頭說:“不行,發膿了,這是一個疽!”
“顴骨疽”,跟“對口”、“背癰”一樣,外科醫生,看作是嚴重的癥候。章永泮師替我開了藥方,我記得是“陽和湯”。這帖藥真苦,和著糖吃都不行。果然腫得越來越大了,出了膿,流出大半湯碗那么多。出膿以后,收口真不容易,還是章師替我消去了假骨,六個月以后才收口,一直留著光榮的疤兒在臉上,有人還以為我像德國青年人,有過決斗的記錄呢!有人就終身不收口,一直流著膿的。牙痛的烙印太深了,我的立志,比孔夫子還早一點;十歲那年,就立志要做牙醫,把天下的牙痛都醫好來。結果,到了中年,牙痛倒少了;牙齒也殘破得可憐;我也并未成為牙醫;我也知道天下的牙醫,都不能根除牙痛的。在贛州,有一位老牙醫,他姓熊,他的談吐不錯,學問也廣博,見解也高明,就是醫牙痛沒有辦法。他替我醫治最后那顆糟牙,花了許多工夫,結果還是拔掉了事。我之成為虛無主義者,或許和牙醫治牙痛的幻滅感有點關系吧!
另外一件小苦頭,是我的大哥聚德所吃的,可是烙在我的心頭,就比自己身受還要深切些。我們鄉間有一種烏桕樹(一名栚子樹),冬天葉落子白,農人就采下來打油。(栚子外層是白蠟,用以制燭。籽可打油,便是桕油,用以點燈,于今是機油的主要成分。)可是那枝葉間就有一叢叢的毛蟲;那毛刺及我們的皮膚,便起了奇癢的風疹塊;土法用糠煙來熏,才會平復下去。但家兄那一回,可真受毒很重,煙熏后臀部生了幾個大疽,臥床半年,才康復過來。因此我就恨透了烏桕樹,連陸放翁“烏桕微丹楓葉黃”的詩句,都引起了我的反感,詩人畢竟不懂得民間的疾苦,他們并不知道“紅于二月花”的葉下,就有那種怕人的毛蟲。不過,我當年立志要砍掉所有的烏桕樹,畢竟也不曾做過。年紀一大,我便知道烏桕樹的收入,跟桐樹一樣,乃是農家主要副產品,看著白花花的栚子時,也頗為快意的。
我所以終于不曾變成牙醫生或外科郎中,和我的“早慧”有點關系。“早慧”當然不一定是件好事。但先父心目中,卻引以為樂事,他居然養了一個四歲便能念完《大學》《中庸》的兒子。說實話,直到今日,我未必能夠把《中庸》說得周全;四歲時,卻真的能讀能背能講,在我的戚友面前,變成“神童”了。(神童,命定地會成為悲喜劇中的主角的。)五歲那年,我已讀完了《論語》《孟子》,六歲就會動筆了。《論語》對我,并無多大影響,《孟子》卻是我的啟蒙師。(我一直沒念過《千字文》、《百家姓》和《三字經》。)所謂動筆,并不是拼句填字之類,而是寫成短篇四五百字的完整文章。到了七歲那年,就讀完《詩經》,除了那篇古怪字最多的《小戎》(《秦風》)以外,全書都背得默得,所謂“整本倒”(即是從頭至尾全部背完來之意)。
先父曾經出一個作文題:《毋求備于一夫》,語見《書經》。四五十個同學中,只有蔣萬城和我,做得成篇,先父還寫了一篇范作,我們覺得很好。家兄自幼以拙實馳名,他比我大三歲,下筆卻慢得很。他有時給老師罵得厲害,迫得急了,總是我替他來動筆。偏是我替他寫的,一定會給老師稱贊一回,因此他對我自幼就佩服得很,直到他老年了,還相信天下文章屬于他的弟弟的。我下筆很快,替同學們代筆,那是常事。有一位好朋友姓蔣,他碰到了難題,就來求救于我。后來,長嫂(他是我的表姊)在杭州女子蠶校讀書,她的作文,總是我替她代筆,幾乎沒有了我就交不得卷了。她的畢業試卷,作文第一,也是我替她預備妥當的。這一來,文章誤我,好似天下事,只要會寫文章就行了。我一生只想做科學家,終于爬格子過日子,也就是這么種下了根的。
真所謂器小易盈,九至十歲時期,我便自負天才了。“天才”的最大證據:我一直替先父抄訴狀,慢慢也懂得寫狀子的門子。我寫的狀子當然比不上先父的老練周到,卻比他多些辭藻。記得有一回、先父不在家,有人找他寫狀子,我就替他寫了張。先父回來,看看我所寫的底子,也頗為欣賞,從此他更刮目相看,要我拜一位姓葉的門下;我倒不把葉老師放在眼底。我恰好碰上了王船山史論迷的朱芷春師,當時真以為“天下無難事”了。我悟得了自己的“起承轉合”的義法,而且專偏鋒,把文章寫得十分尖刻。我的第一篇堂而皇之的應用文,便是賀大姑母的五十壽文,那是以先父領銜親友們致賀的文字,文長一千二百字,在那時,也算得一篇長文章了。姑母很早孀居,撫雙雛成長,在那么一個家庭中,自有辛酸悲楚的經歷,有話可說,本來可以寫得好的,我也忘了究竟怎么寫的,只記得高高掛在客堂上,大家都在念誦就是了。大姑母也以有我這么一個侄兒為榮的。假使,我十三歲以后不在金華第七中學,受了一場打擊,我會以為自己是蓋代才華不可一世了!
“早慧”和會做文章,對于我的一生是極重的打擊。我的智慧,并不曾平衡發展,尤其在美術方面的知識,幾乎近于低能。音樂勉強過得去,手工與圖畫簡直不及格。因此,有人在弘一法師(李叔同)年譜,把我也列在他的入室弟子之列,實在慚愧得很。其實,我的知識,還是數學方面最高,自然科學的知識,平常得很。我所有那一點草木蟲魚方面的知識,還是在農村里成長,身經稼穡工作,耳親目歷得來的。假使要核算我的智慧“商數”,不一定很高的。十二歲那年,同班的同學,有的年齡比我大了一倍還多些,大部分十年以長,而我又矮又小,老是排尾。同學們看我年輕,老是逗著我玩,我老是發氣,光了火,因此人緣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