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閑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為香
- 蔣勛說紅樓夢5-8輯(套裝共4冊)
- 蔣勛
- 15987字
- 2018-11-29 11:46:24
冷清與熱鬧的對比
我們讀《紅樓夢》第四十一回、四十三回,會發(fā)現(xiàn)《紅樓夢》章回間有一種刻意的對比。像第四十一回中,以妙玉的雅,對比劉姥姥的俗;以妙玉的潔癖,對比劉姥姥的臟。作者也許是想讓我們從中看到人生的兩個極端,以及如何在兩者之間求得一個平衡。東方的哲學一直很注重這種相對的關(guān)系;任何絕對或者極端,都會有問題。
那在這一回中,他對比了兩件很有趣的事情:一件是賈家最紅的人——王熙鳳過生日,另一件是寶玉去祭奠一個已經(jīng)去世、微不足道的丫頭。一邊是可能要一整天唱戲、喝酒、吃飯、去慶祝一件事情,熱鬧得不得了;另一邊是寶玉在這個重要的日子,而且是跟他最有關(guān)系的王熙鳳的生日,忽然溜掉了。一大早,天還蒙蒙亮時他就出城了,只帶了一個書童。他就是要到城外的荒郊野外,因為他說,正要冷清清的地方才好。注意“冷清”,正好對比著“熱鬧”。
在現(xiàn)實生活中,喜歡熱鬧是人之常情,大家都喜歡往熱鬧的地方去。可是寶玉在他的生命中,始終對自己有一個提醒,就是當大家都往熱鬧地方去的時候,有人是在冷清之中的。否則的話,我們很難解釋第四十三回中的這種心境。
這一回的回目是:“閑取樂偶攢金慶壽,不了情暫撮土為香。”你可以看到在這副對聯(lián)中:一邊是金,一邊是土。金是一種華麗、貴重的東西,土是最微不足道、低卑的東西。“攢金慶壽”,就是每人拿出一點錢來為王熙鳳做壽,但那個熱鬧可能是假的,因為王熙鳳在賈家最有權(quán)勢,有的人怕她,有的人想要奉承、討好她。而這個“撮土為香”是在最卑微的泥土里,找到真正芬芳的東西,那是有真情實意、有長久的意義在里面。
我們試試看在第四十一回與第四十三回的對比當中,有沒有特別看出作者在“有”和“無”里明顯地做的一些安排。其實在《紅樓夢》中段的部分,這兩回非常重要,因為它非常明顯地用對比的方法來呈現(xiàn)一種精神狀態(tài)。
但是這個對比,到底在對比什么?我很難講清楚;或者說如果講得太清楚,反而會失去它的意義。我希望大家在讀小說的過程中自己去體會和感受,也希望通過這樣的對比,使大家有所領(lǐng)悟。我們常常講領(lǐng)悟,所有的哲學和宗教都是希望你領(lǐng)悟,可最好的領(lǐng)悟其實不是靠語言,語言的開示常常是沒有用的;最好的開示是讓你兩樣東西都看到,你自己會有一個領(lǐng)悟。所以我也一直相信《紅樓夢》里有很多這種對比,是因為最熱鬧的生命和最冷清的生命,曹雪芹都經(jīng)歷到了。所以他會把人世間兩種不同的情境擺在我們面前,讓我們自己去感受,所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說是無法說清楚的。
攢金慶壽
下面我們回到正文的部分:“話說王夫人因見賈母那日在大觀園不過著了些風寒,不是什么大病,請醫(yī)生吃了藥也就好了,便放了心,因命鳳姐來,吩咐他預備給賈政帶去的東西。”賈政因為點了學差,在外地出差,王夫人就很關(guān)心他,打點了一些東西,讓用人給他帶去。正在商量,“只見賈母打發(fā)人請,王夫人忙引著鳳姐兒過來”。見了面,王夫人就詢問賈母今天有沒有好一點,賈母說:“今日可大好了。方才你送來的鵪鶉崽子湯,我嘗了嘗,倒有味兒,又吃了兩塊肉,心里很受用。”
人在生病的時候,吃什么都沒有胃口,用還沒長大的小鵪鶉燉的湯可能比較清淡,所以賈母覺得很好吃,心里很受用。王夫人就把這個功勞讓給了鳳姐:“這是鳳丫頭孝敬老太太的。算他的孝心虔,不枉了老太太素日疼他。”賈母點頭笑道:“難為他想著。若是還有生的,炸兩塊,咸浸浸的,吃粥有味兒。”你看賈母也是相當懂得吃的。“那湯雖好,就只不對吃稀粥。”意思是喝湯和喝稀粥不搭。“鳳姐聽了,連忙答應,命人廚房傳話。”
賈母這才跟王夫人說:“我打發(fā)人請你,不為別的。初二日是鳳丫頭的生日,上兩年我原就想著給他作生日,偏到跟前就有大事混過。今年人又齊全,料著又沒事,大家好生樂一樂。”從這里可以看到賈母對鳳姐的疼愛,因為過去長輩其實是很少給小輩過生日的,覺得這不合輩分上的禮節(jié)。我們小時候過生日叫“長尾巴”,根本就不敢說過生日,過壽就更不敢講,好像到了某個年紀的人才可以叫“過壽”。王夫人笑道:“我也這么想著呢。既是老太太高興,何不就商議定了?”
賈母笑道:“我想往年不拘誰做生日,都是各自送各自的禮,這個也俗了,也覺很生分的似的。今兒出個新法子,又不生分,又可取笑。”王夫人忙說:“老太太怎么想著好,就是怎么樣行。”王夫人個性比較憨厚、呆板,沒什么主意,相比之下賈母就有趣得多。賈母笑著說:“我想著,咱們也學那小家子大家湊分子,多少盡著這錢去辦,你道好玩不好玩?”賈母提議大家湊份子為王熙鳳過生日,這個就叫“攢金慶壽”。
不過大家湊份子,就帶出很多問題,像是誰出多少錢之類。等一下你就可以看到王熙鳳的厲害,她一方面要得面子,一方面又拿到很多錢;她要賈母少出錢,同時又要別人多出錢。所以里面有很多機關(guān)。王夫人笑道:“這個很好,但不知怎么湊法?”賈母聽了,越發(fā)高興起來,忙命人去請薛姨媽、邢夫人,所有的姑娘、寶玉,以及賈珍的太太尤氏、賴大的母親等有頭有臉管事的媳婦。
“眾丫頭、婆子見賈母十分高興,也都高興起來,忙忙的各自分頭去請的請,傳的傳,沒頓飯時的工夫,老的,少的,上上下下的,烏壓壓擠了一地。”“烏壓壓擠了一地”,這個形容非常有趣,就是賈母房里一大堆人。大家可以借這次機會再了解一下這個家族中女眷的族譜:“只薛姨媽和賈母對坐”,注意,薛姨媽永遠跟賈母對坐,她雖然和王夫人是同輩,可因為是客人,所以她跟賈母對坐。“邢夫人、王夫人只坐在房門前兩張椅子上”,這是賈母的兩個兒媳婦。再看“寶釵姊妹等五六個坐在炕上,寶玉坐在賈母懷前,地下滿滿的站了一地”。于是賈母命人拿了幾個小凳子,給賴大的母親等幾個年事比較高、地位也比較高的嬤嬤坐。嬤嬤就是伺候過主人的奶媽,她們的身份比較特殊。這里也透露出賈家的一些規(guī)矩:服侍過父母的用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所以這些年紀大的嬤嬤可以坐,而尤氏、鳳姐這些年輕的媳婦只能站著,“那賴大的母親等三四個老嬤嬤告了罪,坐在小杌子上了”。“告了罪”是說她們不該坐,因為她們是用人,但是賈母命令,所以她們只好坐在小凳子上。
“賈母笑著把方才的一席話說與眾人聽了”。賈母講話,哪有人敢說不的。“眾人誰不湊這趣兒?”注意下面的話:“再也有和鳳姐好的,情愿這樣;也有畏懼鳳姐的,巴不得來奉承的:況且都是拿的出來的,所以一聞此言,都欣然應諾。”雖然大家都表示愿意拿出錢來給鳳姐過生日,但是動機很不一樣。對比之下,等一下寶玉的“撮土為香”,可能更體現(xiàn)真情。王熙鳳有一天可能連撮土為香的人都沒有,今天這個熱鬧,只是表面文章而已。
現(xiàn)世當中人的高低
賈母就先說了:“我出二十兩銀子。”注意一下過去家族的習慣,賈母輩分最高,她出二十兩,別人就不能比她多。薛姨媽笑著說:“我隨著老太太,也是二十兩。”薛姨媽是客人,她跟賈母對坐,以她受到的尊重,賈母出二十兩,她也出二十兩。這個可以了解嗎?
接下來當然就是王夫人、邢夫人,她們笑著說:“我們不敢和老太太并肩,自然矮一等,每人十六兩罷了。”“并肩”就是一樣,“矮一等”意思就是少一點。再小一輩的媳婦尤氏、李紈也笑著說:“我們自然又矮一等,每人十二兩罷。”“賈母忙向李紈道:‘你寡婦失業(yè)的,那里還拉你出這個錢,我替你出了罷。’”其實賈家每個月都給李紈月錢,跟賈母一樣,是最高的那檔——每個月二十兩銀子。
王熙鳳就覺得,雖然賈母的用意很好,但在這么熱鬧的場合講出這樣的話,聽上去蠻讓人難過的。鳳姐這個人很聰明,常常能在大家冷場的時候,重新活躍氣氛。所以她忙笑著說:“老太太別高興,且算一算帳再攬事。老太太身上已有兩分呢。”這話是什么意思?就是說還有兩個人的錢一定是賈母出:一個是寶玉,一個是黛玉。“這會子又替大嫂子出十二兩,說著高興,過會子又心疼了!”說你現(xiàn)在蠻高興的,隔個幾天,你大概就會心疼。“過后兒又說‘是為鳳丫頭花了錢’,使個巧法子,哄我拿出三四倍來暗里補上,我還作夢呢。”
鳳姐當然是跟賈母開玩笑。我多次提到鳳姐這個女孩子太聰明了,她知道賈母這種既富且貴的老人家,根本不在意錢。你越這么講,她越開心。“說的眾人都笑了。賈母道:‘依你怎么樣呢?’鳳姐笑道:‘生日沒到,我這會子已經(jīng)折受的不受用了。’”注意“折受”,應該是“折壽”。我們之前講過,大戶人家的小孩是不過生日的,因為覺得會折壽。王熙鳳的意思是,我這么年輕,你們給我過壽,我已經(jīng)承受不起了。“我一個錢饒不出,驚動這些人實在不安,不如大嫂子這分我替他出了罷。”鳳姐這么做當然是為了討賈母的喜歡,讓賈母覺得她真懂事。可是看下去你就會知道,這十二兩鳳姐最后并沒有出。但在眾人面前,她一定會表現(xiàn)得得體大方。所以曹雪芹這個人很有趣,他一直想讓我們看到,人前的“我”跟人后的“我”是不一樣的。那個攢金慶壽、錦上添花的我,跟撮土為香、孤獨祭奠的我,是兩個不同的我。我相信這兩個“我”,我們身上都有,就看社會鼓勵哪一個出來。
她的話連邢夫人聽了,都說“很是”。賈母于是也就答應了。然后鳳姐又建議:“我還有句話兒呢。我想老祖宗自己二十兩,又有林妹妹、寶兄弟的兩分子。姨媽自己二十兩,又有寶妹妹的一分子,這也公道。只是二位太太每位十六兩,自己又少,又不替人出,這有些不公道。老祖宗吃了虧了!”她有點替賈母抱不平。
所以王熙鳳絕對是一個好的管理者,她知道她這樣說,不但賈母高興,王夫人、邢夫人也高興。賈母聽了果然很高興,笑著說:“倒是我的鳳丫頭向著我,說的很是。要不是你,我又叫他們又哄了去了。”鳳姐也笑了,說:“老祖宗只管把他姐兒兩個交給兩位太太,一位點一個,派多派少,每位替著出一分就是了。”賈母忙說:“這很公道,就是這樣。”
這時賴大的母親說話了,賴大是賈家的大管家,他的母親過去做過賈政的奶媽,所以輩分也很高。她笑著說:“這可反了!我替二位太太生氣。”就是替王夫人、邢夫人鳴不平。“在那邊是兒子媳婦,在這邊是內(nèi)侄女兒,倒不向著婆婆姑娘,倒向著別人。這兒媳婦成了陌路人,內(nèi)侄女兒竟成了個外侄女兒了。”這里的“姑娘”,是姑媽的意思,賴大母親說鳳姐是邢夫人的兒媳、王夫人的侄女,現(xiàn)在不向著她倆,卻向著賈母。“說的賈母與眾人都大笑起來了”。
賴大的母親接著說:“少奶奶出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賈母說:“這可使不得。你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幾個是財主,分位雖低,錢卻比他們的多。”賈母這句話的意思是,這些做過公子少爺奶媽的,一生都會被孝敬,所以那個錢大概不會少。然后說:“你們和他們一例才使得。”這幾個嬤嬤聽了,連忙答應“是”。
賈母又說:“姑娘們不過應個景兒,每人照一個月的月例就是了。”是說探春、迎春這些姑娘們,每個月的月錢也不多,就意思意思,每個人一個月的月錢就行了。又回頭叫鴛鴦:“你們也湊幾個人,商議商議湊了來。”就是你們這些做丫頭的,隨意湊一點就行了,貴在參與。“鴛鴦答應了,去不多時,帶了平兒、襲人、彩霞等,還有幾個丫環(huán)來,也有二兩的,也有一兩的。”賈母就問平兒:“你難道不替你主子作生日,還入在里頭?”意思是你們是主仆關(guān)系,你應該單獨替鳳姐過生日。平兒笑著說:“我那個私自另外有了,這是官中的,也該出一分。”意思是我另外有準備,這是湊份子的錢,我也該出一份。賈母笑著說:“這才是好孩子。”
鳳姐這個時候又說:“上下都全了,還有二位姨奶奶,他們出不出,也問一聲兒。”讀到這一段,我不知道大家會不會有一個感覺,就是作者真的非常細心。他把兩個姨太太:周姨娘和趙姨娘也拉出來,她們是丫頭扶正,很辛苦,王熙鳳常常會欺壓她們,克扣她們的錢之類。鳳姐還很有道理:“盡到他們是理,不然,他們只當小看了他們了。”意思說,如果不通知她們,好像有一點看不起她們,因為不管怎么樣,她們也算是這個家族的一分子。
賈母聽了忙說:“可是呢,怎么倒忘了他們!只怕他們不得閑兒,叫一個丫頭問問去。”你大概可以看到,周姨娘、趙姨娘這些姨太太,在這個家族里面,地位多么卑微,甚至連鴛鴦、平兒這樣比較有地位的丫環(huán)都不如。趙姨娘是賈環(huán)的母親,也是探春的母親;探春在這里,可是她媽媽沒有來。所以我常常想,如果我是探春,心里是什么感受:面對著親生母親,只能叫她姨娘。“說著,早有一個丫頭去了,半天回來,說道:‘每位也出二兩。’”雖然是所謂的姨太太,可是份子錢基本和丫頭一樣。所以注意一下這個湊份子的名單,其實也是在講這個家族中每個人地位的高低。
王熙鳳做人的兩面性
這個時候,賈珍的太太尤氏就悄悄罵鳳姐了:“我把你這沒足厭的小蹄子!這么些婆婆、嬸子來湊銀子給你作生日,你還不足,又拉上兩個苦瓠子作什么?”尤氏批評鳳姐是貪婪、不滿足的壞丫頭。“瓠子”外形有點像葫蘆,比葫蘆長,中間沒有腰,是可以食用的,有些苦味,所以說一個人命苦,就說“像個苦瓠子”。
這里作者很小心地點出來,鳳姐雖然在場面上很周到,可對這些可憐人是毫不留情的。“鳳姐也悄笑道:‘你少胡說,你給我離了這里!他們兩個為什么苦呢?有了錢也是白填送別人,不如拘了來,咱們樂。’”我覺得作者這里有一種很委婉的諷刺,慢慢讓你看到:妙玉應該修行什么?王熙鳳應該修行什么?
“說著,早已合算了,共湊了一百五十兩銀子有零。賈母道:‘一日戲酒用不了。’”這些錢請一個戲班子,加上喝酒、吃飯,一天都用不完。尤氏說:“既不請客,酒席不多,兩三日的用度都夠了。頭等,戲不用錢,省在這上頭。”因為賈家自己有戲班子,這筆開銷又省了。賈母說:“鳳丫頭說那一班,就傳那一班。”鳳姐就說:“咱們家的戲班子都聽熟了,倒是花幾個錢叫一班來聽聽。”賈母說:“這件事我交給珍哥媳婦了。率性叫鳳丫頭別操心,受用一日才是。”尤氏答應了,又說了一會兒話,大家知道賈母有點累了,就漸漸散了。
下面我們看一下這一百五十兩銀子是怎樣花的,就會看到尤氏管錢跟鳳姐管錢,有一點不同。
“尤氏等送邢夫人、王夫人散去,便往鳳姐房里來商議怎么辦法的話。鳳姐道:‘你不用問我,你只看老太太的眼色行事就完了。’”王熙鳳是會看老太太眼色的,賈母高興,她就這樣做;賈母不高興,她立刻就改。尤氏笑著說:“你這阿物兒,也忒行了大運了。我當有什么事叫我們來,原來單為這個。”“阿物兒”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說“你這個家伙”,原來就是為了給你過生日。“出了錢不算,還要我來操心,你怎么謝我?”尤氏跟鳳姐因為是妯娌,所以講話比較隨便。鳳姐笑著說:“別拉臊,誰又沒叫你來,謝你什么!你怕操心?你這會子就回老太太去,再派別人辦就是了。”這就是鳳姐的厲害,她知道賈母交代的,尤氏不敢不辦。
尤氏只好笑著說:“你瞧他興的這樣兒!”就是已經(jīng)被寵得有些昏頭了。“我勸你收著些兒好,太滿了就潑出來了。”這句話很有趣,是一種民間的俗語,說你最好還是收斂一點,別太得意了,小心樂極生悲。其實民間一直有一種智慧,這種智慧是從生活中領(lǐng)悟到的,就是所謂“水滿則溢,物極必反”。“二人又說了一會話方散”。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把銀子送到了寧國府,因為尤氏住在寧國府。尤氏剛起來,正在梳頭洗臉,就問是誰送來的。丫頭們說是林大娘,“尤氏便命叫他進來”。林之孝是賈家另外一個管家。“尤氏命他腳踏上坐了,一面忙著梳頭,一面問他:‘這一包銀子共多少?’林之孝家的回說:‘這是我們底下人的銀子,湊了先送過來。老太太和太太的還沒有呢。’”正說著,丫環(huán)回說:“那府太太和姨太太打發(fā)人送分子來了。”“那府”指的是榮國府,那府的太太跟姨太太,就是王夫人和薛姨媽。尤氏笑罵道:“小蹄子,專會記得這些沒要緊的話。昨日不過老太太一時高興,故意的說要學小家子湊分子,你們就記住了,到了你們嘴里就當正經(jīng)的話。”尤氏這么說,是因為“湊份子”本來不是賈家這種富貴人家用的字眼,賈母因為一時興起用了,大家也都跟著用。所以尤氏就罵這個小丫頭“還不快接了進來好生侍茶,再打發(fā)他們?nèi)ァ薄?
“丫環(huán)答應著,忙接了銀子進來,一共兩封,連寶釵、黛玉的都有了。”“封”的意思是把銀子包好,然后封起來,因為怕錢財?shù)臇|西在路上有一點閃失。大家知道寶釵的那份肯定是薛姨媽出的,那黛玉這一份,就是王夫人出的。尤氏問:“還少誰的?”林之孝家的說:“還少老太太、太太的和姑娘們的,還有底下姑娘們的。”太太指的是邢夫人。尤氏又問:“還有你們大奶奶的呢?”大奶奶是誰?就是李紈。所以尤氏也很聰明,她的意思是,鳳姐昨天不是說要替大奶奶出十二兩銀子嗎,那個錢難道不算了嗎?林之孝家的說:“奶奶過去,這銀子都從二奶奶手里發(fā),一共都有了。”意思是,您過府一趟,這銀子都是從鳳姐那邊發(fā),應該都在里面的。
“說著,尤氏已梳洗了,命人伺候車輛,一時來至榮國府,先來見鳳姐。只見鳳姐已將銀子封好,正要送去。”尤氏笑著說:“都齊了?”鳳姐也笑著說:“都齊了,快拿了去罷,丟了我不管。”尤氏又笑道:“我有些信不及,倒要當面點一點。”尤氏大概比較了解王熙鳳的個性,她如果是一個糊涂人,大概也就收下了。她說我有些信不過,要當面點點。數(shù)完后,果然發(fā)現(xiàn)沒有李紈的那一份。尤氏就說:“我說你弄鬼呢,怎么你大嫂子沒有?”“弄鬼”這個詞也很有趣,意思是弄詭計、耍花樣。鳳姐笑著說:“那么些還不夠么?便短一分兒也罷了,等不夠了,我再給你。”從這里你就可以看到,王熙鳳在人前人后是多么不同。
尤氏體貼下人的反襯
尤氏就說:“昨兒你在人跟前作人,今兒又和我賴,這個斷不依你。我只和老太太要去。”尤氏也是厲害角色,她就有點諷刺王熙鳳,說你做人怎么做成這樣。鳳姐笑著說:“我看你利害。明兒有了事,我也‘丁是丁,卯是卯’的,你也別抱怨。”從這句話我們可以聽出,王熙鳳對外扮演的角色看似非常公正,可事實上她有很多通融,那個通融完全看利害關(guān)系。尤氏于是笑著說:“你一般也怕,不看你素日孝敬我,我才是不依你呢。”說著把平兒的一份拿出來,說:“平兒,來!把你這分子收起去,等不夠了,我替你添上。”“平兒會意,因說道:‘奶奶先使著,若剩下了,再賞我也是一樣。’”平兒是知道她為什么要把錢還給自己的。尤氏笑著說:“只許你主子作弊,不許我作情?”平兒這才收下。
尤氏又說:“我看著你主子這么細致,弄這些錢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里使去。”這當然是開玩笑的話,因為尤氏跟鳳姐私下相處非常好。但我要特別強調(diào)的是,王熙鳳大概沒有意識到,這話好像是在罵她,事實上也是在提醒她。可是很奇怪,很多話在當下,你是聽不懂的。
“一面說,一面又往賈母處。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話,便走到鴛鴦房中和鴛鴦商議,只聽鴛鴦的主意行事,何以討賈母的喜歡呢。”你看,鴛鴦在賈母身邊,扮演的角色多么重要。大家有事都先去找鴛鴦,因為一方面賈母年紀大了,不太管事;另一方面是考慮到萬一賈母給了釘子碰,沒有周旋的余地。“二人計議妥當,尤氏臨走,也把鴛鴦的二兩銀子還了他”,說用不完。相對于鳳姐,尤氏比較為下人著想,她覺得她們每個月也就是二兩銀子的月錢,一下子都要拿出來,有些于心不忍。這里當然也在對比尤氏跟王熙鳳的個性,尤氏雖然不是特別能干,可是她對人有一種同理心。
“說著,一徑出來,又至王夫人跟前說了一會話。因王夫人進了佛堂,把彩云一分也還了。”王夫人有一個私人專屬的佛堂,每天在里面念佛,她一念佛,別人都不敢打擾她。“他見鳳姐不在跟前,把周、趙二人的也還了”,周姨娘和趙姨娘一開始還不敢接,害怕傳到王熙鳳耳中,又要被罵一頓。尤氏說:“你們可憐見的,那里有這些閑錢?鳳丫頭便知道了,有我應著呢。”也許作者特意用尤氏的這種做法來當一個陪襯,讓我們看到王熙鳳不太有的,就是這種體諒。
“兩人聽說,方千恩萬謝的收了。”注意《紅樓夢》中的字眼,我希望大家能感覺到,作者在寫作的過程中,所有的用字用句,都不是隨意的。對趙姨娘跟周姨娘來說,這二兩銀子可能真的非常重要。現(xiàn)在有一個人能體諒她們,把這個錢還回來,所以她們“千恩萬謝”地收了,“于是尤氏一徑出來,坐車回家,不在話下”。
寶玉出門布下的懸疑
下面來感受一下,作者是如何把我們從熱鬧帶到一個非常荒涼的意境中去的:“且說轉(zhuǎn)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園中人都打聽得尤氏辦得十分熱鬧,不但有戲,連耍百戲的,并說書的男女瞎兒,全有。”“百戲”跟戲不一樣,它是雜技、雜耍,有點像今天的馬戲團。早從漢朝起,就有所謂的百戲,當時有很多從西域來的百戲團在漢朝宮廷里表演。“男女瞎兒”是指過去說書的多半是瞎子、盲人。“因而都打點取樂玩耍”,所以大家都準備在這一天,好好玩一玩、樂一樂。“李紈又向眾人道:‘今日是正經(jīng)社日,可別忘了。寶玉也不來,想必他只圖熱鬧,把清雅就忘了。’說著,便命丫環(huán)去瞧作什么呢,快請了來。”
丫環(huán)去了半天,回來說:“花大姐姐說,今日一早就出門去了。”眾人聽了,都詫異地說:“再沒有出門之理。這丫頭糊涂,不知說話。”她們認為一定是丫頭糊里糊涂,傳話傳錯了,所以又派了翠墨再去問問。翠墨回來說:“可不真出了門了。說有個朋友死了,出去探喪去了。”探春說:“斷然沒有的事。憑他什么事,再沒有今日出門之理。你叫襲人來,我問他。”剛說著,襲人就來了。李紈說:“今兒憑他有什么事,也不該出門。頭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這么高興,兩府里上下眾人來湊熱鬧,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頭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
你看作者的技巧就是:一步一步布下懸疑,一步一步帶著你走,所以當我們讀到這里,會有一些緊張,寶玉到底有什么事?哪一個朋友這么重要,他要去探喪?我們在腦海里一直猜。我記得第一次、第二次看《紅樓夢》時,始終不知道到底是誰,而作者也一直不揭曉。那種《羅生門》式的寫法,其實在文學技巧上是非常驚人的一個手法。
襲人趕忙回答:“昨兒晚上就說了,今兒一早有要緊的事到北靜王府里去,就趕回來的。勸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兒一早起來,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靜王府里的要緊姬妾沒了,也未可知。”李紈說:“果然如此,也該去走走,只是也該回來了。”然后大家就商議說,我們先作詩,等他來了再罰。
剛說著,賈母打發(fā)人來叫,于是大家就都過去了。襲人向賈母回明了寶玉的事,賈母就有些不高興,于是派人到北靜王府去接寶玉回來。你可以看到賈母這個決定是很大膽的,因為過去等級森嚴,北靜王是一個王爺,而且其實寶玉根本就沒有去北靜王府。
遍體純素的心靈出走
我很希望大家在讀四十三回后半段的時候,體會到寶玉這樣一個十四歲的男孩子,從一個非常熱鬧的環(huán)境出走的心情。我自己最近幾年讀到這一段時,心里感觸很深。就是有時候在一個熱鬧的場合,一個喜氣洋洋的場合,你會忽然想要離開。我覺得這一段大概也有這樣一種感覺。在熱鬧當中,生命不太容易產(chǎn)生反省,所以他要出走。而這一天,也很巧合,因為我們從來沒有想到王熙鳳的生日跟金釧兒的生日是同一天,作者也不明講。有時候讀《紅樓夢》,感覺很奇異,我覺得這里面一直在講一個東西,就是“他走了”。大家讀到最后,會讀到寶玉的出家。但作者不是直接寫,而是從寶玉爸爸的視角,看到船頭的雪影里,有個身披大紅猩猩氈斗篷、光頭赤腳的青年人,向他倒身下拜,然后飄然而去。讀到這一段,你會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寶玉的爸爸賈政官復原職,那個熱鬧即將重新開始,他卻走了。我覺得這不是一種形式化的離開,而是一種心靈的出走。作者大概是想借此提醒我們,要保有冷靜、清醒的心靈狀態(tài)。
下面才開始交代寶玉到底去哪里了。我最早讀的時候,心里就很著急,想知道他到底去哪了。“原來寶玉心內(nèi)有件私事”,你看作者多厲害,就不講什么事,只說是私事,是一個人心里不能講出來的事情。我們每個人大概都會有一個內(nèi)心的私密空間,這個空間是非常珍貴的,因為有很多個人的反省跟回憶在里面。所以一個社會熱衷打探別人的隱私,用很粗暴的方法把它揭露出來,其實是很不敬的。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寶玉其實完全可以跟別人說,我要去祭奠某某人,或者至少跟幾個人講,可是他一個人都不講。這就表示這件事是他內(nèi)心里面最深的反省跟領(lǐng)悟;或者他愧對這個感情,所以他要去做這件事。
“于頭一天就吩咐茗煙:‘明日一早要出門,備下兩匹馬在后門口等著,不要別的一個跟著。’”寶玉平時出去,至少是八個男人——四個書童、四個車夫跟著,這次他說一個都不準跟著。“說給李貴,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有人找我,叫他攔住不用找,只說北府里留下了,橫豎就來。”李貴是寶玉男仆中的領(lǐng)班,“北府”指的是北靜王府。“橫豎就來”,就是很快就會回來。“茗煙也摸不著頭腦,只得依言說了”。
“天亮了,只見寶玉遍體純素,從角門出來”,好漂亮的四個字——遍體純素,就是一身白色的衣服。這里面有個很明顯的對比,寶玉平常喜歡穿大紅的顏色,現(xiàn)在是遍體純素,以此襯托他心里的悲哀。不走大門,從一個小門出來,“一語不發(fā)跨上馬,一彎腰,順著街就趲下去了”。一言不發(fā),上了馬就玩命跑。茗煙只得快馬加鞭趕上,一邊還在后面問:“往那里去?”大概他感覺到去的不是北靜王府的方向。寶玉問:“這條路是往那里去的?”顯然,寶玉根本不在乎去哪里,只要去一個清靜的地方就行。茗煙說:“這是出北門的大道。”這里有一個常識,就是過去的房子都是坐北朝南的,所以寶玉他們從后門出來,一定是往北,可是寶玉根本沒有方向感。
“出去了冷清清,沒有可玩的去處。”這個茗煙很有趣,他以為寶玉要溜出去玩,就提醒他,出去玩的話要往南邊走,那里才是鬧市。寶玉聽了點頭說:“正要冷清清的地方才好。”這些都是懸念,都在講寶玉其實不是要去什么地方,他只是想找一個清靜所在,寄托自己的哀思。“說著,率性加了兩鞭,那馬早已轉(zhuǎn)了兩個彎子,出了城門。”
水仙庵
“一氣跑了七八里路出來,人煙漸漸稀少,寶玉方勒住馬,回頭問茗煙道:‘這里可有賣香的?’”又是懸念,就是不講要干嗎。茗煙說:“香倒有,不知要那一樣?”寶玉說:“別的香不好,須得檀、蕓、降三樣香。”檀香、蕓香、降香都是名貴的香,是由檀木、蕓木、降木做成的。對于寶玉這個公子來講,祭奠好朋友當然要用最好的香。這些香料大概都來自南洋很多地方,像婆羅洲、印尼、東爪哇一帶。古代很多國家打仗,都是為了香料,所以香料在人類的文明史上,常常扮演著引發(fā)戰(zhàn)爭的角色,有點像今天的石油。
我們現(xiàn)在燒香不是那么講究了,唐宋的時候有“香道”,跟茶道一樣,有很多學問。用龍涎、麝香各種東西做出那個香味,聞香時還要寫詩,把所有香味的感覺寫下來。最近在臺北有一些朋友玩“香道”,他們就給我聞了一點點,聞完以后,和我說:“你知道剛才那個聞過的大概是好幾萬。”我嚇了一大跳,玩香可以玩到這種程度。
茗煙笑道:“這三樣,可難得。”寶玉就為難起來。茗煙見他為難,又問:“要香作什么使?我見二爺時常小荷包里有碎香,何不用?”一句話提醒了寶玉,他便撩起衣襟,掏出一個荷包來,摸了摸,“竟有兩星兒沉素香”。“星”是形容只有很少的一點;“沉素香”是隨身帶著防范蚊蟲或者驅(qū)除臭味的香,“素”是樸素的意思。我覺得這里作者用“沉素香”,是有寓意的:祭奠是一種心情,重要的是你的內(nèi)心夠不夠虔誠。如果內(nèi)心夠虔誠,就算撮土也可以為香,而不必一定是檀香、蕓香或者降香。他心里就很高興,說:“只是不恭些。”就是有一點不恭敬,“再想自己親身帶的,倒比買的好些”。這又是一個暗示。他要祭奠的這個人,是非常親近的人,所以他要用貼身帶著的香,而不是用買來的香表達他的誠意。
接著寶玉又問有沒有爐炭,茗煙都傻掉了,他從出門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一下問香,一下又問香爐,好像所有東西是一下就可以變出來的。從這里你可以看到寶玉的悲哀,平日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對人世間完全不了解,以為想要什么都有。茗煙說:“荒郊野外那里有這個?既要用這些東西,何不早說,帶了來豈不便宜?”寶玉就罵他:“糊涂東西,若可帶了來,又不用這樣沒命的跑了。”意思是說,帶這帶那,不早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
茗煙只好“想了半天,笑道:‘我得了個主意,不知二爺心下如何?我想二爺不止用這個呢,只怕還要用別的東西。’”這個小書童也很聰明,他見寶玉又是要香,又是要香爐,就有一點猜到寶玉可能要祭奠什么人。那樣的話,不止香、爐炭,可能還需要別的東西。所以他就說:“如今我們率性再往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寶玉聽了忙問:“水仙庵就在這里?更好了,我們就去。”說著加鞭前行,一面騎,一面回頭跟茗煙說:“這水仙庵的姑子常往咱們家去,咱們這一去到那里,借香爐使使,他自然是肯的。”
茗煙就有一點奇怪了,說:“我常見二爺最厭這水仙庵的,如何今兒又這樣喜歡了?”寶玉說:“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蓋廟,這都是當日有錢的老公們和那些有錢的愚婦聽見有個神,就蓋起廟來供著,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聽些野史小說,便信了真。比如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來并無有個什么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謊話,誰知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著。”
“洛神”就是洛水之神,但其實古來并沒有所謂的洛神,人們相信有洛神,完全緣于曹植,也就是曹子建寫的《洛神賦》。顧愷之有一幅很著名的畫叫《洛神賦圖》,講的就是這件事。說曹操的兒子曹子建非常聰明,長得又漂亮,他愛上了甄宓。可是甄宓后來嫁給了他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后,曹子建心里就很難過。有一次他去拜見哥哥、嫂嫂,回來的時候經(jīng)過洛水,就有一點神思恍惚,然后看見一個很漂亮的女子在水上飄,他就問旁邊的人有沒有看到。旁邊的人都說沒看到。他于是形容給他們聽,說那個女子的美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并據(jù)此寫下了《洛神賦》。所有形容最美女子的句子全部在這里,古代很多的情書,都是抄曹子建的《洛神賦》,它被認為是中國第一篇男子寫給女子的,純粹在談女性美的文章。因為過去談到女性都離不開善良、貞節(jié)這些道德的部分,而不是談美。
寶玉當然也很喜歡《洛神賦》這篇文章,所以他說:“今兒卻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注意“合我的心事”,好像有一個因果似的,剛好是水仙庵在等他。
下面這一段很好玩:“那老姑子見寶玉來了,事出意外,就像天上掉下個活龍來的一般,忙上來問好,命老道來接馬。”這個句子用得好極了,平時最討厭這水仙庵的大施主的公子,忽然自己跑來了,可不像天上掉下個活龍。“寶玉進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卻只管賞鑒”。好像洛神不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神,而是人世間一個美麗的女子。只見這個塑像“雖是泥塑的,卻真有‘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之態(tài),‘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這四句都是《洛神賦》中的句子,“寶玉不覺滴下淚來”。我們到廟里去看塑像,大概也不至于滴下淚來。寶玉是因為看到的不是洛神,而是他心里要祭奠的那個對象。“老姑子獻了茶,寶玉因和他借香爐燒香。那姑子去了半日,連香供、紙馬都預備了來。”不止香爐,連那些擺給死人的供品,燒給死人的紙錢、紙馬都帶來了。寶玉說:“一概不用,單用個香爐。”
這也是一個重點,就是寶玉覺得真正的祭奠不需要這些東西,而是心里的一個誠意和紀念。寶玉大概也不相信,一個人在另外的世界,會享用這些東西。
井臺的隱喻
然后寶玉就讓茗煙到后院,“揀一塊干凈的地方兒,竟揀不出來”。我覺得這一句很有趣,廟里怎么會不干凈?廟里怎么會連一塊干凈的地方都找不到?有時候你讀《紅樓夢》讀得太快,根本沒有時間停下來想一想,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們可以仔細想一想,這句話是寫實的還是抽象的?如果是寫實的,說明這個廟很臟,到處都是垃圾,所以不干凈。如果對比四十一回講的臟,我們就知道,這個“臟”是抽象的,是說心靈上的不干凈。最后茗煙沒辦法,問:“那井臺上如何?”我不記得是第幾次讀《紅樓夢》才讀到“井臺”兩個字,忽然恍然大悟,原來這個井臺是有寓意的。金釧兒就是跳井死的,所以寶玉要祭奠的,一定就是金釧兒。
寶玉沒有講話,只是點點頭,心里面大概在想,這正是我要找的地方。兩人于是來到井臺上,把香爐放下,“茗煙站過一邊,寶玉掏出香來焚上,含淚施了半禮,回身便命收了去”。寶玉只覺得這一天,一定要有一個心思給亡者。對他來講,這個亡者的某個部分,在他生命里沒有消失,所以他要記憶這個東西。
我們看到了曹雪芹的前衛(wèi),因為在儒家文化里,很多東西拘于禮節(jié)都變成了儀式,而儀式甚至讓原初一點點心情上單純的悲哀都沒了。有時候你參加喪禮,也不曉得到底是不是悲哀,因為太多儀式搞成了排場以后,面對死者單純的紀念跟感懷都不見了,有時候甚至覺得好笑。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種感覺,有時候我們在很多的儀式當中,情感真的消失了。所以作者會一直覺得,一個真正遍體純素的心情上的紀念,是點一根素香,在井臺上祭奠,其實也就夠了。
“茗煙答應著,且不收”,下面這段描寫非常有趣:“忙爬下磕了幾個頭,口里祝道:‘我茗煙跟隨二爺這幾年,二爺?shù)氖拢覜]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兒這一祭祀沒有告訴我,我也不敢問。只是這受祭的陰魂,雖不知名姓,想來自然是那人間有一,天上無雙的極聰明、極精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茗煙這樣一個沒受過什么教育的小書童很懂事,知道別人的心事是不可以觸碰的。他也很有趣,似乎知道寶玉不會去祭拜什么男人,要祭一定是祭一位又漂亮、又聰明的姐姐或妹妹。
然后又說:“二爺?shù)男氖虏荒艹隹冢任掖#耗闳舴蓟暧懈小⑾闫嵌嗲椋m然陰陽間隔,既是知己之間,時常來望候二爺,未嘗不可。”“芳魂”、“香魄”,都是形容死去的女孩子。“你在陰間保佑二爺來生也變個女孩兒,和你們一處相伴,再不可又托生這須眉濁物了。”因為寶玉老是罵茗煙說:你們這些須眉濁物。“說畢,又磕幾個頭,才爬起。”
這段非常幽默有趣的話,是在一種很悲哀的心境下講的。寶玉被茗煙搞得有點啼笑皆非,沒等他說完,就忍不住笑了,踢了他一腳說:“休胡說,看人聽見笑話。”你注意那個“踢”的動作,完全是小男孩的舉動。
茗煙的鬼靈精
茗煙起來,收了香爐,跟寶玉邊走邊說:“我已經(jīng)和姑子說了,二爺還沒用飯,叫他隨便收拾了些東西,二爺勉強吃些。”這個“勉強”的意思,大概是覺得廟里沒什么好吃的,也不見得干凈。然后又說:“我知道今兒咱們里頭大排筵宴,熱鬧非常,二爺為此才躲了出來的。”這里面有兩層意思:一是在那么熱鬧的地方祭奠死者,有點不適合;二是一邊在心里祭奠死者,一邊在那里大吃大喝,也不合適。“橫豎在這里清凈一天,也就盡到了禮了。若不吃些東西,斷使不得。”寶玉覺得茗煙說得有理,于是說:“戲酒既不吃,這隨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煙說:“這才是呢。”
不過茗煙接下來又說:“還有一說,咱們出來了,必有人不放心。若沒人不放心,就晚了進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爺須得進城回家去才是。”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聽出來這個茗煙在繞彎子要勸他回家。“頭一件,老太太和太太也放了心;第二件,禮也盡了,不過如此。”他說你早些回去,一來老太太、太太放了心;二來禮數(shù)也盡了,就是鳳姐過生日,你總不能人都不到。
“就是家去了,看戲吃酒,也并不是二爺有意,原不過陪著父母盡孝道。二爺若單為這個不顧老太太、太太懸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陰魂也不安。”我覺得以前做用人的真不簡單,可以講出這么委婉得體的話來。說完了以后還問:“二爺想我這話如何?”
寶玉笑著說:“你的意思我猜著了,你想著只你一個跟了我來,回去你怕?lián)皇牵阅眠@大題目來勸我。”就是拿“孝順”這頂大帽子來壓我。“我才出來,不過為盡個禮,再去吃酒看戲,我也沒說一天不進城。”茗煙聽了就很高興,然后兩個人來到禪堂,那姑子果然準備了一些素菜,寶玉就跟茗煙隨便吃了些。吃完飯,兩個人又順著原路,一路騎回來。茗煙在后面還只囑咐:“二爺好生騎著,這馬總沒大騎,手提緊著些。”茗煙現(xiàn)在真的有一點擔心了,怕他有一點點的閃失,覺得剛才冒冒失失就跑出來了。
欲言又止
“一面說著,早已進了城,仍從后門進去。忙忙來至怡紅院中。襲人等都不在房里”,她們已經(jīng)過去給王熙鳳過生日了。“只有幾個老婆子看屋子。見他來了,都喜的眉開眼笑,說:‘阿彌陀佛,可來了!把花姑娘急瘋了!’”從這句話你可以想見,寶玉不在的時候,上上下下急成什么樣子。又說:“上頭正坐席呢,二爺快去罷。寶玉聽說,忙將素衣服脫了,自去尋了華服換上。問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說在新蓋的大花廳上。”
古代的大客廳,四面都是花園,所以叫“花廳”。“寶玉聽說,一徑往花廳上來,耳內(nèi)早已隱隱聞得歌管之聲。”已經(jīng)在唱戲了。下面這一段是作者最了不起的地方,因為他好像就要揭曉謎底了,告訴你寶玉祭奠的是誰?可就差那么一點,最后還是沒有說。
“剛至穿堂那邊,只見玉釧兒獨坐在廊檐下垂淚。”很多年輕朋友看《紅樓夢》,這一段都沒有看到,因為作者似乎是很不經(jīng)意地一筆帶過。注意“獨”,說明別人都遺忘了那個受到羞辱的自殺,只有她還記得。“一見他來,便收淚說道:‘鳳凰來了,快進去罷。再一會子不回來,都反了。’”我們注意她的舉止和她說的話。玉釧兒的姐姐金釧兒因?qū)氂穸溃杂疋A兒心里對寶玉是有恨的。我們知道,恨一個人的時候,悲哀跟柔軟的部分,是不要給人家看到的,所以她立刻就“收淚”不哭了。玉釧兒說寶玉是“鳳凰”,當然是諷刺,是說大家眾星拱月,都把你當成寶貝。
所以我們說,曹雪芹如果就是賈寶玉的話,他是把這本書當成懺悔錄來寫的。“寶玉賠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賠笑”是因為他感覺到玉釧兒恨他,不想理他,所以低聲下氣。我們通常會在別人跟你對立的時候,產(chǎn)生更強的對立。可寶玉不是,寶玉永遠都在諒解,他可以理解玉釧兒此時的痛苦和怨恨。他其實想柔軟地告訴玉釧兒,他記得金釧兒的死,他去祭奠她了。“玉釧兒不答,只管擦淚。寶玉忙進廳內(nèi)……”,就差那么一點,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但正是這種沒說,才更加意味深長。
文學為我們提供一種對話
“寶玉忙進廳內(nèi),見了賈母、王夫人等,眾人真如得了鳳凰一般。”玉釧兒的話不假,大家就拿他當寶貝一般。“寶玉忙趕著與鳳姐行禮”。他當然知道今天是鳳姐的生日,所以先給鳳姐祝壽。注意“行禮”跟剛才“含淚施半禮”的對比,人世間有很多的禮,有些是你心里的懷念,有些則是排場上的客套。
“賈母、王夫人都說他不知好歹:‘怎么也不說聲就私自跑了,這還了得!明兒再這樣,等你老子回家,必告訴他打你。’”賈政不在家,祖母跟媽媽大概都舍不得打他,所以唯一能嚇唬寶玉的,就是說等你老子回來,好好揍你一頓。“說著又罵跟的人偏都聽他的話,往那里去就去,也不回一聲兒”,又問他們到底去了哪里?寶玉就騙她們說:“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昨日死了,給他道惱去。”“道惱”就是心情不好,去安慰一下。“他哭的那樣,不好撇下就回來,所以多等了一會子。”他跟母親撒了一個謊,不過這個謊言是善意的。他去祭奠一個人,并沒有做壞事。
賈母又強調(diào)了一遍:“以后再私自出門,不先告訴我,一定叫你老子打你。”這是最后的結(jié)論。“寶玉答應著。賈母又要打跟的人,眾人又勸道:‘老太太也不必多慮了,他已經(jīng)回來,大家該放心樂一回了。’賈母先不放心,自然發(fā)了狠,今見來了,喜且不盡,那里還恨,也就不提了。”所以我有時候跟年輕一代講,祖母、媽媽就是這樣,她講的那個話很重,其實并沒有那么嚴重。
這些大概都是我們從文學里可以學到的東西。小時候我們也許扮演過寶玉那個逃出去的角色,大了以后可能就是那個老在擔心的賈母角色,我們都看不到對方的心事,可文學會讓你看到對方。
那賈母“還怕他不受用,或者別處沒吃飯,路上著了驚怕,反百般哄他”。所以這個祖母真的很有趣,本來要打要罵,現(xiàn)在又開始擔心他了。“襲人早過來伏侍,大家仍舊看戲”。
好,四十三回到了這里,作者加了一個尾巴,說到當日演的是《荊釵記》,而且“賈母、薛姨媽等早看的心酸落淚,也有笑的,也有罵的”。《荊釵記》到底是出什么戲?它是元朝非常有名的一出戲劇,據(jù)說是柯丹邱寫的,有一點像陳世美和秦香蓮的故事。不過情節(jié)剛好相反,是講窮書生王十朋中了狀元后,宰相逼他娶自己的女兒,可是王十朋不愿意。于是宰相暗中把他的家書改成了休書,他的妻子錢玉蓮絕望之下就跳江自殺了。消息傳來,王十朋就跑到江邊大哭,這個片段叫《祭江》。而在四十四回我們就會看到,黛玉對人世間動情的部分,有怎樣的一種冷眼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