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我讀《莊子》的心路歷程(2)

到美國之前,我基本上是個激進的自由主義者。由于倡導言論開放和維護人民的基本權利,在當時的環境及師承淵源上,我常被劃歸為“親美派”,確實我那時內心也相當傾慕美國,但當我環繞美國一周之后,發現我心目中的“自由民主圣地”居然運送大批坦克大炮去支持全世界那么多獨裁國家,而且全球性地在別人的國土上進行分裂活動。我們在白色恐怖時期從事民主活動的“黨外人士”,哪一個不把美利堅當成主持正義的“理想國”?美國之行,使我對西方的“民主”和生活方式有了新的認識和“價值重估”,同時方興未艾的保釣運動,也開啟了我的華夏思維和社會意識,兩者激蕩下,對我原先所支持的自由主義和個人主義產生了很大的沖擊。簡要地說,就是由原先的個體自覺,擴大到社群的關懷;由懷鄉意識,走向反帝的民族主義者。

一九七二年以前,由于我生活在白色恐怖的專制政治之下,而學術界又籠罩在“道統”意識的沉悶空氣中,因而個體自覺和個性張揚成為我那時期的用心所在。而莊子“萬物殊理”的重要命題,便成為我倡導個體殊異性的理論根據。

那時期臺灣當局將海峽對岸全盤性地以“敵我矛盾”看待,親人音訊全被隔斷,偶而由第三方傳達信息,總是感到心驚肉跳,若被特務機關聽到風聲,便會即刻以《懲治叛亂條例》逮捕。

我到了美國,身處異邦,遙望祖國大陸,那里傳來的每個景物風情的畫面,都會激起我的思鄉情懷,“舊國舊都,望之暢然:雖使丘陵草木之緡入之者十九,猶之暢然”,《則陽》篇后面的這一句意為:“即使被丘陵草木遮住了十分之九,心里仍覺舒暢。”這話在當時想來,格外有弦外之意。《莊子·徐無鬼》還有一段寫游子思鄉的心情:“子不聞夫越之流人乎?去國數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于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思鄉之情,更加能觸發我的民族意識。

民族意識可以朝兩個不同的方向發展,一個是強權擴張性的民族主義,一個是反殖民、反侵略的民族主義。我從一九七二年訪美到二○○三年“九?一一”事件前后,可以越來越看得清楚這兩個方向的發展脈絡。這時我忽然想起柏拉圖的“洞穴比喻”。我有機會走出洞穴,看到了世界的真相,也回想起我從中學時期開始,就喜歡看電影,特別是西部武打片。電影中的西部開拓者,經常成為我們心中的英雄。劇情中的“紅番”被當成被獵的對象,劇情也常把紅白之間看作絕對善惡的兩方。當我們走出洞穴后,才明白價值的顛倒,才知道所謂的西部開拓史,其實是一部美國原住民的血淚史。印第安人的美好山河、寶貴生命,一寸寸、一個個地被帶著先進武器的白人燒殺擄掠。走出洞穴之后,更能深刻體會到,在全球化的發展過程中,我們應該要破除單邊思考的模式,要學習尊重地球村中各個不同的民族,并欣賞與包容不同的文化特色與生活方式,應該透過多邊思考來相互會通,并在相互會通時仍保有各自的獨特性。走出洞穴之后,使我經常能夠體會到《齊物論》中的哲理。比如當我讀到寓言中“孰知正處?”“孰知正味?”“孰知天下之正色哉?”的發問時,很早就注意到應該打破個人的自我中心主義與人類中心主義,但這還只是思想概念上的意義。而這二十多年來,數十次地往返于太平洋東西兩岸之間的親身經歷,對人同類相害、異類相殘的所見所聞,與人類對地球生命的漠視與毀損,讓我更深刻地意識到莊子齊物思想的現代意義。

現實經驗的歷程和我對道家,乃至對中國哲學的研究態度,卻有直接和間接的關系。現在我再舉莊子“魯侯養鳥”和“渾沌之死”的寓言,來說明多邊思考的意涵。先說“魯侯養鳥”。魯侯將一只飛落在郊外的海鳥迎接到太廟,宰牛羊喂它,送美酒給它喝,這只鳥不敢喝一口酒,不敢吃一塊肉,目眩心悲,三天就死了。這是用自己的方法去養鳥,不是用養鳥的方法去養鳥(“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所以莊子說“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我很喜歡這則寓言所蘊涵的道理,我總要藉它來張揚人的智慧才性之不同,教育方式和為政之道都不可用一個模式去套,我們傳統的教育方式包括父母對待子弟的教養,通常不是采用莊子式的順性引達的誘導方法,而多慣用儒家規范型的訓誡方式。為政之道也如此,領導者常出于己意制定種種政策和法度,政策和法度若不適民情民意,自然容易殃成災難,正是“文革”的種種措施,造成大量的“鳥的死亡”;“九?一一”恐怖襲擊事件發生之后的美國,對中東發動的一輪“十字軍東征”,以輸送“自由”、“民主”為名,其后果也正是“具太牢以為膳”而強“以己養養鳥”。

“渾沌之死”的寓言,和“魯侯養鳥”的故事有相通之處,南海的鯈和北海的忽相遇于中央的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為了報答渾沌的美意,“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早先我會從真樸的自然本性來解釋“渾沌”,從“有為”之政導致人民災害來解釋雕鑿所產生的惡果。后來世事經歷多了,眼界開些,心思廣些,就越能體會老莊相對論的道理。不僅僅在政治層面不能流于專斷、獨斷,當博采眾議;在社會層面,也要留意過度自我中心常會導致意想不到的流弊。魯侯的單邊思考,用意是好的,卻造成鳥的“眩視憂悲”以至“三日而死”。鯈與忽“謀報渾沌之德”,立意是善的,但使用“鑿”的方式,卻造成“七日而渾沌死”。莊子的相對思想和多邊思考是相聯系的。

(四)

尼采使我積極,莊子使我開闊。這里我以莊子《則陽》和《德充符》篇中的兩句話為例,來說明我在不同的歷程中解讀的側重面。其一是“萬物殊理,道不私”(《則陽》);其二是“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德充符》)。前者在道物關系中蘊涵著殊相和共相,個體和群體關系問題。后者謂自“物”的世界中,不同的視角可得出不同的觀點。前面說過,一九七二年以前,由于我生活在一個視個體生命如草芥的政治環境中,而排斥異端的道統意識又彌漫著學術園地,因而莊子“萬物殊理”的哲學命題成為我伸張個體殊相的重要理論依據。再加上當時校園里分析哲學學術空氣的影響,所以比較偏向“自其異者視之”這一視角來看待事物,這里當然隱含著我對專制政體推行的集體主義吞噬個體的反抗意識。因而莊子《齊物論》中“萬竅怒號”、“吹萬不同”的名言,成為我由衷贊賞的典故,但一九七二年之后,我漸漸地由“萬物殊理”執著進而理解“道者為之公”的意義,以及兩者間的相互含攝性。我漸漸地認識到如果只由“自其異者視之”,就容易對事物流于片面觀察,也容易局限于自我中心,因而也需要“自其同者視之”才能擴大自己的視域。河伯若自得于一方“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那就成了“拘于墟”、“篤于時”、“束于教”的井底之蛙,要等見到海若才知天地之大,而海若卻“不敢以此自多”。每回讀《秋水》篇,就會反思自己努力要從河伯的視囿走向海若的視域。這是長期對世界不同文化的觀察和自我反思所經歷的一段漫長道路,而莊子的思想觀念也不時地開拓我的心胸。再從《齊物論》和《秋水》舉例來說明。我先前講《齊物論》,特別欣賞“十日并出”象征開放心靈的比喻,這和儒家“天無二日”的主張剛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從這里也可窺見儒、道在以后成為官方哲學和民間哲學的不同走向)。講《齊物論》的過程中,我會一直強調“相尊相蘊”及“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的齊物精神,但對于“道通為一”,要通過一段相當長的生活經驗,才能貼切領會莊子的同通精神。莊子不僅認識到“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孟子·滕文公》),同時肯定各有所長,并且將不齊之物提升到更高的層次上來相互會通。正如從地域觀念來區分,就有上海人、江浙人、閩南人、客家人,這是“自其異者視之”,但若從“同者視之”,那么“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從莊學的多重視角、多重觀點來看,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人,既有其區域文化的獨特性,也有其作為宇宙公民的共通性。

在齊物的世界中,萬事萬物是千姿百態的,但彼此之間不是孤立而不相涉的,而是相互含攝,相互會通的──這是莊子之“道”的同通特點。《齊物論》最后兩則寓言:“罔兩問景”、“莊周夢蝶”,也可以從個體生命在宇宙生命中的會通來理解。以前我讀“罔兩問景”時,老感到困惑難解,只好依照郭象的說法講:影和形,“天機自爾,坐起無待”,但從文本上卻又找不出和原義相對應的解釋。其實,莊子的人生論建立在他有機整體的宇宙觀的基礎上──宇宙間一切存在都有其內在的聯系,彼此層層相因,相互對待而又相互依存。“罔兩問景”的寓言,并不在于強調物各“自爾”、“無待”,反之是說現象界中物物相待相依關系,莊子意在“以道觀之”來會通萬物。

《齊物論》篇尾是一則家喻戶曉的“莊周夢蝶”的寓言:“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這則寓言,正是呼應開篇首段主旨“吾喪我”的。從“吾喪我”到“物化”,首尾相應:“喪我”是破除成心,破除我執,“吾”(“真宰”、“真君”)是將自己從封閉心靈中提升出來而以開放的心靈(“以明之心”)與宇宙萬物會通的大我。《莊子》談“我”,不同的語境有不同的意涵,有時指自我中心的個體,有時指社會關系中的存在,有時指參與宇宙大化的我,“莊周夢蝶”承接開篇“吾喪我”之旨,寫個體生命在人間世上的適意活動及其“翛然而往,翛然而來”(《大宗師》)融合于宇宙大化流行之中(“此謂之物化”)。

不過,早年我讀“莊周夢蝶”最引發我興趣的,卻是這一古代“變形記”中所描繪的“栩然適志”的生活情景,它立即使我想起卡夫卡在《變形記》中寫主角格里戈有一天醒來忽然變成一只甲殼蟲,想爬出臥室趕早班車去上班,但感到自己言語不清,行動遲緩,只能在室內爬行度日。這篇小說描繪出現代人空間的囚禁感,時間的緊迫感及現實生活的逼迫感,這正反映了現代人的生活心境。對比之下,“莊周夢蝶”道出人生快意適志,如蝴蝶飄然飛舞,悠然自得,世界宛如一座大花園,無所往而不樂,我們所體會到的是莊子達觀的人生態度。我先前對“莊周夢蝶”的故事,是出于文學性的領會。后來,才留意最后這兩句話的哲學義涵:“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分”與“化”是這則寓言中所使用的重要哲學關鍵詞。“分”是講每個個體生命,時空中的存在體;“化”是講宇宙的大化流行。“莊周夢蝶”這則寓言,和“罔兩問景”寓言一樣,不能孤立地作解,要從《齊物論》的主旨來理會。前面說到的“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個體生命千差萬別,但在宇宙大生命中,可以相互會通。這里也說莊周和蝴蝶“必有分矣”,莊子巧妙地借著夢境來打破彼此的區分──在莊子的氣化論中,死生存亡為一體,無數個體生命起起落落,時而化成莊周,時而又化為蝴蝶,個體生命總是要融入宇宙大生命中,而個體生命在宇宙大生命中總是有內在聯系的。“物化”,要聯系著“道通為一”來講。“化”和“通”是了解莊子哲學重要的概念范疇:鯤可以化而為鵬,莊周可以化而為蝴蝶,在大化化育流行的過程中,個體生命在宇宙大生命中是不住地流通變通的。

和“莊周夢蝶”對比,我個人更欣賞“濠梁觀魚”的故事。我剛到大學教課時,因為課程的需要,除了老莊之外,還教了五六年的邏輯課,所以我初讀惠子與莊子的論辯時會注意哪一個比較合乎邏輯推論的程序。比如說我會覺得惠子的邏輯理路比較清晰,同時我也注意到他們的論辯好像火車軌道一般是平行的,并沒有交集的地方。后來我會進一步注意到他們的論辯,提出了哪些重要的哲學問題,比如說他們提出主體如何認識客體的問題,這雖然是哲學議題,但主客觀問題是重要的,也看出惠子是出于理性來看問題,而莊子則站在感性思維觀賞這世界。原先我認為在邏輯理路上莊子是流于詭辯,之后我慢慢體會到“請循其本”,應該不是我所說的“話題從頭解釋起”。莊子是站在從感性同通的角度來觀看事物,因此“本”是指從心、性、情的角度來觀看,乃是說人的情性可以相互交通的,與外物也是如此。

惠子與莊子游于濠梁之上,“游”是心境,“濠梁”是美景。以如此的心境,遨游于如此美景,寄情托意,莊子看到小白魚,就說小白魚也很快樂。惠子則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哲學問題:你怎么知道小白魚是快樂的?說主體如何了解客體?主客體關系問題是莊、惠論辯中的一個重要的哲學議題,也是西方哲學中的一個重要問題。惠子從理性的角度來分析事物,莊子則是站在感性的角度來觀賞世界,兩個人的個性與世界觀本就不同。惠子的邏輯理路很清晰,但我又喜歡莊子感性“同”與“通”的美感情懷。

念哲學也好,念文學也好,彼此要互補。哲學系太重視理性與抽象思維,文學系更重視情感和形象思維。兩邊需要調節互補,讓情與理兼顧。我欣賞“異”,承認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智慧才性,要張揚個體的優點長處;但是另外一方面,我們也需要相互溝通,既能用惠子的理性去研討論文,又能用莊子的情感,讓彼此具備更多的“同”、“通”精神。

主站蜘蛛池模板: 宜良县| 全州县| 锦屏县| 阿拉善左旗| 延津县| 白沙| 温泉县| 宽甸| 和林格尔县| 双鸭山市| 响水县| 浦北县| 遵义县| SHOW| 亚东县| 广宁县| 互助| 巧家县| 江都市| 玛多县| 禹州市| 若羌县| 南昌市| 拜城县| 金山区| 福泉市| 诸城市| 浦东新区| 马尔康县| 陈巴尔虎旗| 崇州市| 五莲县| 玉田县| 娄底市| 三江| 乌海市| 屏南县| 黄梅县| 合作市| 长泰县| 深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