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耀南
巨著寶典,影響時代;而哲思與偉人,也都是時代的產物。所以,論世然后知人,知其人、知其書,然后知其短長得失。《論語》的研習,也是如此。
一、釋“論”“語”
論語,兩個“言”旁的字,一本記錄言語、反映時代的儒學圣經,活現了孔子“言教”與“身教”,代表中國人貢獻給世界文化的倫理寶典。
讀了《論語》所記錄的孔子以及門徒高足言行,有志之士,便知道如徐復觀先生在《學術與政治之間》(甲集)所謂:“程文之外,另有學問;科第之外,另有人生;朝廷之外,另有立腳地。”有史以來,沒有人能成功否認:孔子是東亞文明的典范,中華文化之光;讓人見到這光的書,便是《論語》。
直言曰“論”,答難曰“語”——這是《周禮春官大司樂》賈逵《疏》引《說文》的講法。“論”是直接陳述,“語”是答復詢問。《論語》邢《疏》,以“經綸世務”釋“論”,又等于“圓轉無窮”的“輪”。依此,有人主張據《說文》二徐本惟載“盧昆”切而讀平聲。不過,段玉裁說古無平去之別,趙翼《陔余叢考》卷四說:“語者圣人之遺言,論者諸儒之討論也”,常時讀了去聲,也未為不通了。其實,研習《論語》,主要是在通義理、學為人,所以,語音與字義既都通轉,在此也不必多費筆墨了。
總之,這本把孔子自說和答問的話,連同附帶資料,編纂流傳的記錄,就稱為《論語》。
二、《論語》的時代
《論語》的時代,是周代文制動搖而價值重估的時代,是孔子出而百家隨之并興的時代。
《論語》表現孔子。孔子自覺的社會使命,是復禮興仁、撥亂反正,以處理“王綱解紐”的時代問題。繼起的那批思想家也有同樣的使命感,如后來《文心雕龍》所描述,他們“身與時舛,志共道申”,于是開創了諸子百家時代,形成了以后二千多年的中華文化。
中華文化有史可據的第一個燦爛時期,就是春秋戰國那幾百年,政治上列邦競存,思想上百家爭鳴的世代。《漢書藝文志諸子略》承劉歆《七略》而論“諸子出于王官”,今人雖不盡從,其實也并非憑空設想。由于人性與時代條件,以管理知識為專利,以學術資料為禁臠,自然是當時世襲掌權者(即所謂“貴人”、“君子”、“世族”)的必然做法。到爭奪戰亂而使貴族地位不保,特權崩壞,《莊子天下篇》所謂“舊法世傳之史”的壟斷局面無可維持,學術就流入民間,才俊就紛紛興起了。淪落而有才有德的貴族,傳授學術以營生和栽培后繼者;不甘貧寒愚昧的平民,奮斗學習以攀升社會階梯,為了榮身、為了華國、為了救世,他們紛紛努力,薪火相傳,于是推進了文化。由于社群處境與個人才性的不同,自然有諸子百家的分別。到秦漢一變自古以來列邦并存而為帝國一統,政治上或強勢之合,而文化隨而定于一尊;或弱勢之分,而思想得以異葩耀采。二千多年來,由“先秦諸子”而“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乾嘉樸學”而現代的中西交流,相蕩相激。這樣,溯始探源,自然不能離開作為首要重鎮的孔子與《論語》。
諸子百家興于春秋,盛于戰國,合起來便是周朝的下半場——東周。自平王東遷(公元前七七○年)到六國盡滅(前二二一年)這幾百年間,夏、商、西周二千多年來的貴族世襲封建政治逐漸動搖衰廢,代之以秦、漢以迄明、清又二千多年的君主世襲專制、郡縣中央集權,然后進入民主共和的現代。生于春秋后期的孔子(前五五一年至前四七九年),所耳聞目睹的大動亂、大轉型,就是“王綱解紐”。
所謂“王綱”,就是王朝的綱紀:西周建政,行封建、立宗法、社會藉以維持、人心因而安頓的禮樂文化。所謂“解紐”,就是這種種的紐帶組織,崩壞松弛,于是社會動亂不息,人心普遍難安——怎么辦?
作為開啟諸子時代的第一人,孔子主張:正名辨分,安定秩序,恢復與振揚西周建政的禮樂文化。
政治禮文的設計者、示范者,是孔子夢寐敬佩的姬旦——周公。周公旦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孔子所屬魯國的始祖。他伐商、東征,制禮作樂,建立和穩定西周王朝,不過,最值得想慕欽崇,還在于克制政治人物必然強烈的權力欲望,而遵守自己所參與制定、于是也應當制約于其中的那套秩序規矩。
勝利則驕狂,專權則縱濫,人情大都如此。不過,人性也有高貴難得之處,就是:理智清明以自警自制,宅心仁惠以愛眾安民。孔子之敬慕周公在此,《論語》之垂教后世也在此。周公所言所行,見于《尚書》中最可信的《周書》各篇。不論對周國臣民、友邦之君,抑或殷商遺族,周公都反復叮嚀,諄諄告誡,總不外申說小周之能代大殷,都是天命與天意之歸于有德;如果承命者也失德,照樣會重蹈殷亡之鑒。所以有國者必須勤政愛民、修身立德。這種省勉訓誡,代表一種新的時代共識,就是:要保持憂患意識,要知道“天命靡常、有德居之”,別讓勝利沖昏了頭腦。于是,在周公領導之下,他們就努力以表現人本人文的禮樂制度,代替前朝所特別看重的——甚至可以說“偏重”的——幾乎無日不做的宗教獻祭。殷商敬祀,周人尚文,時代精神是不同的。
殷商即使在盤庚遷都之后,游牧漁獵仍然是重要的生產方式,西方的周,國雖未大,土地農耕已較先進。滅商之后,就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理念,進一步以具體嚴密的政治策略封土建國,來安養同姓親族,酬庸異姓而立大功的臣屬,和為數較少的前代帝王之后,以及原先存在而不得不封的盟友部族。同姓異姓各國間雜而居,以利通婚與制約。爵位軍力都有規定。僅次于王的公爵尊而極少,以下侯伯子男四等以侯為尚,所以稱為“諸侯”。周王稱為天子,有事則諸侯勤王,喪德敗政,則天王號召各國共討。國君之下,卿、大夫立家,各有采邑,提供財賦與武力。貴族最基層的士,則承上級之命以臨民為治,若有失職,可遭廢黜。廣大的庶民,就耕織制作以至簡單商業以事貴族,命亦系之。此之謂“封建”。
農耕安土定居,宗族鄉里家庭組織亦遠較游牧穩固。各國之間以至君臣上下,皆異姓為婚以繁衍后代。君長繼承,亦不再兼行“兄終弟及”而一律“父死子繼”——而且盡量是嫡長子,以安天命而減紛爭。嫡庶長幼,因此必須嚴格分別。嫡長子是“百世不遷”的“大宗”,其余則是“小宗”,五世親盡而遷,另開支派,自為大宗,以后再開若干小宗,這樣一路廣遠地繁衍下去。此后三千多年,自天子以至庶民,都是如此。此之謂“宗法”。
“宗法”與“封建”兩種制度交織,用親情、血緣、親疏、利害為基礎,制定輩分、等級種種關系,就構成西周建政推行的禮文。一切從個人生命最先的依靠——父母兄弟開始。《論語》首篇次章記有所謂“孝悌”是“仁之本”,次篇孔子引《尚書》記“孝友”即所以“為政”。這樣,由家而國而天下,以天子為永遠的、最高的地主、最大的族長,領導王朝萬邦,人人各安其位,一切井然有序,加上農業生產發展,于是有周初的“成康之治”和稍后的和平安定之世。所以,孔子雖是殷人之后,也稱贊說:“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就是說:周以夏商二代為鑒戒,修正、改善、建立了種種文化禮制,于是一切都上了軌道,一切都美好!
可能不美的是世事與人性。世事常變,而人性不改。人性有“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論語里仁》)——道德自覺的一面,更有“見富貴而爭先、見掠奪而恐后”——動物的一面。以“宗法”而論:親情有厚薄,關系有親疏,為長上者資以服眾的才德勢位有高下;以“封建”而論:土地有肥瘠、疆域有大小、人民有眾寡,基礎本來就已難平。天時不定、地利不均、人力的欲望與智愚勤惰不齊,列國以至卿大夫(其實可說是所有人)之間隨著生產的發展,貧富強弱的差距必然越來越大。大到禮法制約不來,既定的秩序便不能維持,大侵小、強凌弱、眾暴寡、智欺愚,種種亂象就越來越多了!《禮記禮運》篇視為比亂世好得多的“小康”之治,也是“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本來也是出于自然而保障于法律、視之為當然的“私”;那個時代,又遠遠未想到由長期血的教訓而培育成功的“民主憲政”這個迄今為止最好的想法和辦法,又怎能防范、制裁、消弭由另一部分人性而來的、更強烈、更原始的貪求與爭奪呢?
周康王之后,昭王經略南方不返,可能是被當地人沉舟而謀殺之于江上吧。穆王遠游四方,留下不少神話,跟著厲王無道,監謗以壓制輿情,結果發生民變而被逐。周召二公共和行政之后,宣王號稱中興,周室威德仍然未足服人,繼任者幽王又無道,廢申后而寵褒姒,烽火戲諸侯,結果被申侯與犬戎聯攻,諸侯不至,于是死于驪山之下,鎬京殘破,平王東遷洛邑,開始了東周。
這時,列國因兼并而疆域日大、數目漸減,周則直轄王畿相形見絀、成勢更墮。其始,鄭國勤王有功,莊公初成小霸,即竟與桓王戰而射之中肩,已視同諸侯。到楚興于南,甚至北上而問鼎輕重,有志取代。齊桓公應時而起,用管仲之策,官山府海,以漁鹽農礦充裕國力,以尊王攘夷令諸侯,首為盟主以開霸政。死后內亂,國勢稍衰,宋襄公欲繼之而敗。跟著,晉以北方之強,文公北并群狄,東阻秦穆,南敗強楚,霸業為春秋之最。其后楚亦敗晉而稱霸,兩強纏斗,互有勝負,眾國依違其間,鄭的處境尤難,賴有名相子產賢能,內政外交,揚聲國際。宋向戎以戰頻民苦,倡“弭兵”之議,而干戈終不能息。這就是孔子青少年時的世局。到稍后吳越爭雄,就已是春秋末期了。
《春秋》本當時列國編年史之通稱,孔子據魯史所記編為教本,于是亦成所記上起魯隱公元年(前七二二年)、下至哀公十四年(前四八一年),凡二百四十二年的時代之稱。司馬遷《史記自序》承《淮南子》、董仲舒等說在此期間,諸侯各國“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時世之動蕩、百姓之痛苦可知。周初封國四百余,服國八百余(《呂氏春秋觀世》),到春秋晚期,大小諸侯減到一百以下。后來再到戰國,只剩七雄,事態的必然發展,明顯地趨向統一,孟子就清楚肯定地如此說(《孟子梁惠王上》)。不過,他想不到最后竟然統一于最殘暴善戰的秦,更無論在他之前百余年、想保持秩序不再壞下去的孔子了!
為時代、為人類而焦心苦慮的人,也不只孔子。衛大夫石勸諫莊公:“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是所謂“六順”;“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是所謂“六逆”;如果“去順而放逆,招禍必速”(《左傳隱公二年》)。結果是:“弗聽”——不信邪!忠言逆耳、明知故犯的人,為數又豈少呢!
逆而不順,從個人到國家都必然戰爭。戰爭靠臣下出力賣命,自然論功行賞。到賞不勝賞、“尾大不掉”,功高權重勢大者控制了財富與人民,臣下就必然由“震主”而“代主”了。春秋與戰國之間,震動當時的天下大事:“三家分晉”、“田氏篡齊”,實在是理有固然、事有必至。在此之前,孔子所深深慨嘆:
“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論語季氏》)可說是歷史的總結,也是歷史的預警。
以當時的魯國而論,政權實操于“三桓”,亦稱“三家”(不是后來分晉的那三家)。魯桓公除嫡長子繼為君主外,又有仲慶父、叔牙、季友三子,下開“仲孫”(又稱“孟孫”)、“叔孫”、“季孫”三家,自宣公九年(前六○○年)起,輪流為執政之卿,其中季孫一族(簡稱“季氏”)為時最久,勢力最大。但三桓實權,又漸下移于家臣之手。層層上逼,逼得號稱一國之君的魯侯形同傀儡,寢食不安,時時恐慌被害,也刻刻伺機回擊,于是情況日劣,兩敗俱傷,其他各國情況亦似。只有秦用商鞅變法,中央集權(“強公室”),削減私家武力(“杜私門”),卒之盡滅六國,廢封建而行郡縣,這更是孔子所夢想不及了。到這時,經過一傳以至若干傳弟子的補充增訂,作為孔子言行記錄的《論語》,也已編成了。
《論語》是首創的民間私修之書,正如孔子是最超卓的私人辦學之始。如前所說,夏商西周以來學術,本屬王官專守、貴族所習;到封建崩壞,一批又一批貴族流落民間,他們之中的有學有志者,出其所能以自養,甚至培訓后起,于是學術就漸漸流入民間了。沒有人可以查考誰是如此作為的第一人,不過,最先開風氣、最有超卓成就、最廣受敬愛、久被尊崇的,肯定是孔子。
三、孔子生平與及門弟子
“孔子”是二千多年來世人對他習常的尊稱。
自稱其名:“丘”,人稱其字:“仲尼”。
有人私底下、甚至公然稱他“孔老二”,表現了輕薄與不服氣——甚至嫉妒、狂妄、不知地厚天高。
孔子,一位失敗的周文維修者;一位成功的全民教育創始者;一位永受尊崇的人性發現者。
孔子是人,所以不可愚昧地、別有用心地神化。
孔子是三代禮樂的承傳者,中華文化的集成與教導者,所以,應當平心研孔,不該無知地丑孔、狂妄地詆孔。
孔子是人類良知的發揚者、偉大的教育家,所以,應當尊孔。
先交代這位先師、圣人的家世。
要講世系、遺傳,理應兼顧父母兩系——就如基督教《圣經》的耶穌家譜。不過,中國舊日傳統,實際只有父系。有史以來,婦女的教育權、參政權都微不足道。說起來實在羞愧。直到現代才有改變。連《論語》中也有兩句孔子稀有地被人指責的話: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陽貨》)
“有婦人焉,九人而已。”(《泰伯》)
并非不可以辯解。這里的“小人”,是論位非論德;“女子”與之并列,也只因為“難以應付”;武王母后太姒不與其他九位功臣并列,因為參問政治是“婦女不宜”——這真是時代的錯、社會的錯——也因此,沒有人可以獲得滿分,包括孔子。
無奈地,講孔子家世,仍然只能從他父、祖說起。
孔子先世,就是他所熟悉而痛心的、一部典型的貴族興亡史,男人主導的相爭相斫史。
孔子先代是殷商貴族,“子”姓。紂王無道,庶兄微(國)子(爵)啟(名)出走。武王滅商,初封紂王子武庚以承祀。武庚勾結管、蔡以反周公,既被誅平,周乃改封微子啟于殷之故都以奉先王祭祀,這就是貴為公爵的宋。
宋開國四傳到公,長子弗父(字)阿(名)讓國于弟而降為卿。再傳數世,至孔父(字)嘉(名),依禮制:五世別開新公族,改“子”姓而以“孔”為氏。據傳因妻美,孔父嘉為太宰華父督所妒殺,殤公亦遇害,其子木金父逃魯,孔氏從此再降為士,也從此便是魯人了。
魯是周朝開國元勛周公旦之子伯禽封地,典籍文物保存得最佳。到傳統學術隨貴族政治之崩壞而漸次下移,就替孔子思想學問的形成,提供了良好的淵源與憑借。
孔子父親,被稱為叔梁(字)紇(名),曾做陬(又作“鄹”、今曲阜東南)大夫。
叔梁紇年過六十連生九女,娶妾得子孟皮又生而殘足,于是求婚顏氏,長次二女皆拒,獨幼者征在允嫁,歷史稱為“野合”——前人或解為未合禮儀、或釋以年齡差距太大,總之沒有確定的說法。
孔子生于昌平鄉陬邑,在今曲阜泗水兩縣之間。名丘,據說是因頭頂中平而四周如阜,又或說父母禱于曲阜東南之尼山而得,故名“丘”,字“仲尼”。不久父亡,墓在何處母親諱之,跟著更遷回曲阜城中闕里,加起來只是二十歲多點的孤貧母子,便從此相依為命了。這幾年間的實錄太少,后人隨“尊孔”或“詆孔”以至“誣孔”的動機而各騁想象,隨意解說,唯一只表現了講者自己的見識與人格,對事情真相以至孔子的貢獻與評價,毫無影響。對此而作太多研究,也并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