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論語》導讀(2)
- 中信國學大典·論語
- 陳耀南 張燕嬰
- 5473字
- 2018-06-01 19:43:21
沒有人能離開父母以至祖先的影響。父母對孔子的遺傳,是高大健壯的軀體和堅毅的意志;殷宋以來父系祖先的影響,是禮法的嫻熟與持守。孔子自幼喜歡習禮,早年入太廟而每事問(《論語八佾》),其后就以此為出發(fā)點,因研“禮”而知“義”(禮法背后的義理),循義理而探“仁”(義理根本在仁心)。人之所以為人,就在道德價值自覺(“仁”),因之而有行為合宜的途徑(“義”),實現(xiàn)為具體的典章制度以至生活儀節(jié)(“禮”)。細則基于原則,原則出自內(nèi)心,這便是《論語》全書所透顯的、以孔子為宗師的整個儒學的最基本架構——這便是儒學,這便是《論語》,這便是孔子!——“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有人不服氣這個文學性的贊嘆,只證明他自己不欣賞夸飾修辭藝術,更不明白中華文化!
孔子一生事跡,自古以來研習多、傳揚廣、爭論少、查考易,這里分為四階段列成表解,簡要地交代,系以可能有關的篇章——例如《為政第二》篇第四章,就是2.4,如此類推。
(一)至(六)圖表略。
(七)孔門人物稱謂
《論語》所見孔門人物名字稱呼,也就是當時和以后二千多年來中國社會文化的禮儀規(guī)矩,即是:
一、“子”或“夫子”是直接呼喚對方時的尊稱。(清汪中《述學》卷六說“子”本是小國之君,相當于大國之卿,于是作為尊稱云云。)在《論語》中,除了少數(shù)例外,一般就是稱孔子。
二、自稱或稱卑晚輩用本名——所以孔子自稱“丘”,稱弟子為“回”(姓顏)、“由”(姓仲)、“賜”(姓端木)。
三、稱平或長輩用別字——《論語》記述者提及孔子門人,例如上述三位,稱“顏淵”、“子路”、“子貢”。名與字意義相發(fā),深“淵”之水“回”旋,“由”是田出之“路”,“賜”與“貢”都關資財,諸如此類。后世如諸葛“亮”字“孔明”,秦觀(少游)與陸游(務觀)名字對易,現(xiàn)代如張學良字“漢卿”(張良開漢功臣)等等,佳例不勝枚舉。
四、姓名直書,是純?nèi)坏谌呋蚝笕颂峒皶r的一般語氣。《論語》并非一時一人所記,由于輩分、關系、情感等等因素,有時又碰到姓氏雷同或名字近似,須加分別,于是便有變例。譬如:顏淵、樊遲、公冶長、閔子騫……是“姓字直書”。又有“名字直書”,甚至連姓。譬如:宰我又稱宰予,冉有又稱冉求,陳子禽又稱陳亢。《論語》首篇次章就出現(xiàn)的有若,《論語》全書僅曾子和他稱為“子”。后來《孟子》和《史記仲尼弟子傳》更提到他“似圣人”,孔子既卒,門人一度以“事孔子”之禮事之,唯有曾子不從,他也因不勝任、不堪當而退下。——究竟是姓“有”名“若”抑或字“有”名“若”,甚至曾否受業(yè)于孔子,都可以考究。
四、《論語》的成書與流播
甲、《論語》的篇章組織
誰編《論語》什么時候?確實已無從考定,更不必臆度;總之是孔子某些得意門生的一傳再傳弟子。他們懷念師教,經(jīng)過多次收集、討論,把公認可信可傳的寶貴事跡與教訓記錄下來,化各人心中的個別回憶為天下后世的寶典,這已經(jīng)是孔子卒后好多年的事了。
《論語》的話題,主要是“天”(天道與命運)、“人”(人性與人生)、“政”(政經(jīng)與倫理)、“教”(教育與學習)四類。特別是“仁”(人類特有的道德價值觀念核心)、“禮”(人際交往規(guī)范準則)理念的闡揚,“君子”(由“有位治民者”而“有德服眾者”)、“小人”(由“平凡卑微者”而“道德低下者”)的分別等等,著意最多。形式上,有孔子話語的單獨記錄(包括自述和評說古今人物),孔子與門人或者時賢的問答,入門弟子對先師的懷念、評述,以及彼此間的討論。
今本《論語》一萬二千七百多字,分章近五百,輯為二十篇,各依首章首句“子曰”以下二三字作篇目。(此后其他先秦子書也大都如此。)
值得特別注意的幾點:
(一)篇內(nèi)章數(shù),此依元明清七百年士人科舉必讀的朱熹《集注》,后來各家稍有出入(如※各篇),有些是重出的各章不計,有些是章中首或末句屬上屬下意見不同。第十篇《鄉(xiāng)黨》(※※)朱熹只作一章,他人或分若干章,所以章數(shù)并不一致。(二)第十篇《鄉(xiāng)黨》不記言而只述起居瑣事,似《論語》初編至此擬告總結,其后續(xù)有新輯,所以又有以下各篇,故文字風格與前九篇稍有不同,末五篇詞語尤異。篇末又每有文義不類或無關孔門的雜散文字,似屬后人利用竹簡剩處空白補記,而再后又羼入正文者,在于上古,此屬常有。(詳見崔述《洙泗考信錄》、梁啟超《要籍解題及其讀法》、錢穆《論語要略》等書。)(三)《公冶長第五》多評論弟子與其他人物;《先進第十一》多評論門人;《子張第十九》皆子貢、子張、子夏、子游、曾子等最著名孔門高弟的語錄;《堯曰第二十》章數(shù)特少而首章特長,言堯舜禹湯圣王承傳之事,顯似最后附錄。
除此之外,各篇內(nèi)容大同小異,皆言為學為教為政為人之道,后世學者屢屢嘗試綜合大意而再次分類分篇,往往細碎而層次難明,更不可取代原典。
(四)現(xiàn)代編者或仿基督教《圣經(jīng)》西人之法,篇章分別系以數(shù)碼(例如《學而第一》首章是1.1,《堯曰第二十》末章是20.3),簡便清晰,樂用者漸多。此法亦宜推廣于其他典籍。
(五)清代大學者趙翼(甌北)名著《陔余叢考》卷四:“戰(zhàn)國及漢初人書,所載孔子遺言軼事甚多,論語所記,本亦同此記載之類。齊魯諸儒討論而定,始謂之《論語》……于雜記圣人言行,真?zhèn)五e雜中,取其純粹以成此書,固見其有識,然安必無一二濫收者?固未可以其載在論語,而遂一一信以為實事也。”(詳見本《導讀》下節(jié))錢穆《論語要略》援引此語以叮嚀讀者,值得記取。
(六)《論語》是現(xiàn)存有關孔子言行最可靠的記載,最值得旁參的是《左傳》之中性質(zhì)相同的史料,再次就是《史記》。除此之外,從戰(zhàn)國到漢初,許多同道后學(如《禮記》中各篇,特別是《大學》、《中庸》)、異路以至敵對學派(例如莊子、墨子、韓非子)種種或引申發(fā)揮、或假托擬設、或造作嘲諷、或栽贓誣陷,主要是借以申抒各自的思想與情感,極少數(shù)是不可不信,有些是不宜輕信、不必盡信,甚至不值一哂。總之最好以《論語》作為稽考——當然,對《論語》本身,尊重的同時,也要冷靜、理智——“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智)也。”(《為政》2.17)
乙、《論語》的流播
《論語》流傳,自然從孔子的故鄉(xiāng)開始。漢初,有《魯論》二十篇;《齊論》與《問王》、《知道》,共二十二篇,各篇中章句,時亦稍多于《魯論》。兩種本子,都用當代流行的隸書(“今文”)。又有據(jù)說是出自孔子舊宅、因魯共(恭)王欲擴建而壞之于是發(fā)現(xiàn)的,用秦統(tǒng)一前東方六國文字(“古文”)的《古論》二十一篇。沒有《問王》、《知道》而多一《子張》或《從政》,篇章次第亦異。漢成帝在位時(公元前三十二年至前七年),安昌侯張禹以帝師的尊貴勢位,據(jù)《魯論》而匯合《齊》、《古》二本,號《張侯論》,于是天下從之。后漢晚期靈帝熹平(一七二年至一七八年)所刻石經(jīng),即用此本,而他本漸廢。漢末鄭玄即就此為注,可惜已佚,今所能見只有敦煌殘卷。另外,魏何晏有《論語集解》,梁皇侃有《疏》,后來也漸微而佚,今所見者清乾隆時自日本流回。又有趙宋邢《義疏》,即《十三經(jīng)注疏》所采之本。
最普及而有政教權威的是南宋朱熹《集注》本。這位理學大儒,四十八歲時,萃盡精力,集前人心得,撰《論語集注》十卷,與《孟子集注》、《大學章句》、《中庸章句》合稱《四書集注》。元仁宗時,詔復科舉,出題考試即以此為準。明清沿之,七百年來成為士人必讀、官民共遵,視作禮教規(guī)范。到學風甚至政風改變,自然也受到質(zhì)疑、修正甚至批判了。
宋明理學重哲思而輕訓詁,疏失之處,賴清人縝密的考據(jù)補之正之。晚清劉寶楠、恭冕父子先后勉力逾三十年,成《論語正義》,融匯漢宋,旁采子史,集清儒之大成,補《集注》之不足,至今仍推為典范之作,不過那時國家民族以至文化危機,又甚于孔子之時了!
晚清政昏世亂,列強交侵,為了救亡圖存,學風又改。二十世紀初“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儒學以至孔子都備受抨擊,至六七十年代間乃達巔峰。出于種種動機而丑詆污蔑孔子與《論語》者不少,也就是世道人心的印記。相形之下,中國艱苦抗戰(zhàn)期間,困守北平的程樹德(一八七八至一九四四),以貧窮病癱之身,處敵偽暴虐之區(qū),口述而賴親戚筆錄,奮斗九年,成《論語集釋》一百四十萬言,引書六百八十余種,翔實精備,嘉惠士林,實可謂“時窮節(jié)乃現(xiàn)”,不只是《論語》以至中華文化的大功臣,更真正活現(xiàn)了孔門之教!
《論語集釋》一九六五年初版于臺北,一九九○年初版于北京,其后“孔子學院”遍設世界,雖然重在教習語文,未涉哲理,至少不再在文化上長城自毀。學風既隨政風趨于溫和而稍復正常,重刊或新著有關孔子《論語》之作,也紛紛出現(xiàn)。以大陸地區(qū)而論,得力于傳統(tǒng)訓詁而出之以簡要者,如楊伯峻《譯注》;博采西人近現(xiàn)代哲理而間出己見者如,李澤厚之《今讀》、李作干(金綱)之《鼓吹》;以至許多其他有關書刊篇章,都對學術與人心有所裨益。此外更有女士之作,因現(xiàn)代傳媒而及于西方。如果孔子有知,也會喜歡時代不同,對女性要刮目相看了!至于臺灣、香港以至海外地區(qū),幾十年來,孔子與《論語》平穩(wěn)地受到近乎冷漠的認識與尊重,其間尊孔知儒的少數(shù)學人始終不懈地努力教研,以承先啟后。當然,主要的希望與前途,還是看整體的華人自己了!
現(xiàn)代華人面對的是整個世界,特別是歐風美雨的沖擊。西洋文化匯合自“希伯來一神信仰”與“希臘愛智羅馬法律精神”,精分析、崇功利、尚商戰(zhàn)、貴科研,與中國傳統(tǒng)大異其趣。西人一向?qū)Α墩撜Z》以至整體東方學術,興趣和了解都很貧弱膚淺。晚明耶穌會士來華,思想初有交流。十七八世紀,啟蒙學者伏爾泰(Voltaire,一六九四至一七七八)等崇理性而疏宗教,于是推介儒學,不免熱情有余而了解不足,興趣并不持久。大哲康德(I.Kant,一七二四至一八○四)、黑格爾(G.Hegel,一七七○至一八三一)等更對儒學不知其長而只輕其短。晚清嘉慶、道光間,新教馬禮遜(R.Morrison,一七八二至一八三四)東來,精力瘁于譯經(jīng)傳道,未遑了解儒學真相。并且中國衰敗病弱已顯,跟著一敗再敗,挾工業(yè)革命所得的軍事、經(jīng)濟優(yōu)勢,幾乎就要淪中國為非洲之續(xù),以供其宰割瓜分,連絕大多數(shù)傳教士在內(nèi)的西人,都充滿種族偏見與文化優(yōu)越感,更談不上對中華文化有什么了解和尊重了!其間只有馬禮遜后繼者理雅各(J.Legge)用助手而譯《四書》、《五經(jīng)》,膺牛津大學首任漢學教授,但終極目標仍在傳教。至于非基督教國家,意識形態(tài)既異,其評估儒學《論語》、孔子等等,又自不同。二十世紀中葉以來,世界與中國政治局勢一改再改,美國首當其沖而資源最足,培養(yǎng)人才、廣搜典籍,研究《論語》以至整體漢學的成績,較之歐陸,又漸有積薪之勢了。
總之,中國人對世界文化,固然最好不可無知;對本土傳統(tǒng)學術思想的得失優(yōu)劣,更應先有自知之明,然后他山之石,可以為助。否則隨人輕重,彼云亦云,甚至是非顛倒,那就可嘆可悲,而不只是可哂可笑了。
五、《論語》的文本問題
孔子學不厭、教不倦,德望崇隆、化澤廣遠,當時評論與身后追思者無數(shù),言行記錄自然在去世后一段長時期再輯三輯。那時既沒有一個人可以有理想的統(tǒng)籌編整的條件,作為“語錄”體之祖的這本《論語》,雖然比之其他古籍,已經(jīng)絕大部分是可珍、可信,不過,所記內(nèi)容的詳略先后甚至真假問題,還是不能沒有。
最明顯的是“上論”(前十篇)思想較純粹,文法較清簡;“下論”(后十篇)內(nèi)容較駁雜、文例較駁雜。最后五篇情況,尤其特別。分述如下:
(一)前九篇非孔子和門弟子之言不錄。《鄉(xiāng)黨第十》純記孔子行事,似作總結。后來再有收錄,于是續(xù)編。后十篇各篇之末,往往有無關孔門之事,雜記古人之言,似《禮記》(特別是《檀弓》)而與前十篇不類。
(二)篇目方面:前九篇即首章首句而除去“子曰”、“子謂”等字;后十篇即以發(fā)端二三字為目,而且都是人名。
(三)篇幅方面:前十篇每章大都二三十字,時或更短;后十篇則一般較長,最長者《顓臾》章(16.1)二百七十四字,《侍坐》章(11.26)四百一十五字!
(四)語氣方面:前十篇簡樸直接,后十篇波瀾曲折較多。孔子答問,也往往先極簡略,再問方作詳解。
(五)稱謂方面:前十篇只言“某人問某一德行”,稱“子曰”,面對孔子單稱“子”,背面作第三人稱“夫子”;后十篇則每有“某人問于孔子”的句法,稱“孔子曰”,面對時稱“夫子”。
(六)詞語方面:前十篇孔子答君問稱“孔子對曰”,答卿問稱“子曰”,禮序分明;后十篇皆稱“孔子對曰”,似是后來卿位益高的時代痕跡。前十篇只言“君卿大夫問”;后十篇連門人亦有“問于孔子”,參差不一。
(七)最后五篇問題更多,依次再分數(shù)項觀察:
①《季氏第十六》文多俳偶。首先《顓臾》(16.1)章,孔子之言既繁且曲,情事亦多可疑。子路曾主墮三都,不應曲從季氏之擅權擴張,此其一。其為季氏宰,不與冉有同時,此其二。《左傳》并無顓臾為魯臣、為東蒙主、見伐于季氏等等記載,此其三。末章《邦君之妻》(16.14)顯是后人注釋,不似正文。
②《陽貨第十七》純駁互見,《武城》(17.4)章于孔子前稱“夫子”,似戰(zhàn)國時言語。《公山弗擾》(17.5)章,季氏家臣叛魯而竟召時為司寇的孔子。《佛肸》(17.7)章,晉范氏家臣叛而召周游列國、向主正名崇禮守分的孔子。都違情理,亦背史實。
③《微子第十八》、《楚狂》三章(18.5,18.6,18.7)有道家隱士譏嘲儒者意,雖孔子結語仍歸用世,但亦更見后起之跡,不一定是孔子子路當時的實際記述。末四章(18.8—12)更雜記古今軼事,或無涉孔門。
④《子張第十九》皆弟子之言,而稱孔子為“仲尼”,與他篇異。
⑤《堯曰第二十》最特別,只有三章;首章特長,述前代圣王相授與為治要訣,或附會以孔子繼之,其實似是斷簡無所屬,而附于書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