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墨兩家根本上不同之處,在于兩家哲學的方法不同,在于兩家的“邏輯”不同?!赌印じ菲幸粭l最形容得出這種不同之處:
葉公子高問政于仲尼,曰:“善為政者若之何?”仲尼對曰:“善為政者,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保ā墩撜Z》作“近者悅,遠者來?!保?
子墨子聞之曰:“葉公子高未得其問也,仲尼亦未得其所以對也。葉公子高豈不知善為政者之遠者近之而舊者新之哉?問所以為之若之何也。”
這就是儒墨的大區別,孔子所說是一種理想的目的,墨子所要的是一個“所以為之若之何”的進行方法??鬃诱f的是一個“什么”,墨子說的是一個“怎樣”,這是一個大分別。《公孟》篇又說:
子墨子問于儒者,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子墨子曰:“子未我應也。今我問曰:‘何故為室?’曰:‘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也。’則子告我為室之故矣。今我問曰:‘何故為樂?’曰:‘樂以為樂也?!仟q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
儒者說的還是一個“什么”,墨子說的是一個“為什么”。這又是一個大分別。
這兩種區別,皆極重要。儒家最愛提出一個極高的理想的標準,作為人生的目標。如論政治,定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或說“近者悅,遠者來”;這都是理想的目的,卻不是進行的方法。如人生哲學則高懸一個“止于至善”的目的,卻不講怎樣能使人止于至善。所說細目,如“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父,止于慈;為人子,止于孝;與國人交,止于信?!比粏枮槭裁礊槿俗拥囊ⅲ瑸槭裁礊槿顺嫉囊?;只說理想中的父子君臣朋友是該如此如此的。所以儒家的議論,總要偏向“動機”一方面?!皠訖C”如俗話的“居心”。
孟子說的“君子之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存心是行為的動機?!洞髮W》說的誠意,也是動機。儒家只注意行為的動機,不注意行為的效果。推到了極端,便成董仲舒說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只說這事應該如此做,不問為什么應該如此做。
墨子的方法,恰與此相反。墨子處處要問一個“為什么”。例如造一所房子,先要問為什么要造房子。知道了“為什么”,方才可知道“怎樣做”。知道房子的用處是“冬避寒焉,夏避暑焉,室以為男女之別”,方才可以知道怎樣布置構造始能避風雨寒暑,始能分別男女內外。人生的一切行為,都是如此。如今人講教育,上官下屬都說應該興教育,于是大家都去開學堂,招學生。大家都以為興教育就是辦學堂,辦學堂就是興教育,從不去問為什么該興教育。因為不研究教育是為什么的,所以辦學和視學的人也無從考究教育的優劣,更無從考究改良教育的方法。我去年回到內地,有人來說,我們村里,該開一個學堂。我問他為什么我們村里該辦學堂呢?他說:某村某村都有學堂了,所以我們這里也該開一個。這就是墨子說的“是猶曰:何故為室?曰:室以為室也”的理論。
墨子以為無論何種事物、制度、學說、觀念,都有一個“為什么”。換言之,事事物物都有一個用處。知道那事物的用處,方才可以知道他的是非善惡。為什么呢?因為事事物物既是為應用的,若不能應用,便失了那事那物的原意了,便應該改良了。例如墨子講“兼愛”,便說:
用而不可,雖我亦將非之。且焉有善而不可用者?(《兼愛》下)
這是說能應“用”的便是“善”的;“善”的便是能應“用”的。譬如我說這筆“好”,為什么“好”呢?因為能中寫,所以“好”。又如我說這會場“好”,為什么“好”呢?因為他能最合開會講演的用,所以“好”。這便是墨子的“應用主義”。
應用主義又可叫做“實利主義”。儒家說:“義也者,宜也?!币思词恰皯摗?。凡是應該如此做的,便是“義”。墨家說:“義,利也?!保ā督浬稀菲?。參看《非攻》下首段)便進一層說,說凡事如此做去便可有利的即是“義”的。因為如此做才有利,所以“應該”如此做。義所以為“宜”,正因其為“利”。
墨子的應用主義所以容易被人誤會,都因為人把這“利”字、“用”字解錯了。這“利”字并不是“財利”的利,這“用”也不是“財用”的用。墨子的“用”和“利”都是指人生行為而言。如今且讓他自己下應用主義的界說:
子墨子曰:“言足以遷行者常之,不足以遷行者勿常。不足以遷行而常之,是蕩口也?!保ā顿F義》篇)
子墨子曰:“言足以復行者常之,不足以舉行者勿常。不足以舉行而常之,是蕩口也?!保ā陡菲?
這兩條同一意思?!墩f文》說:“遷,登也?!薄对娊洝酚小斑w于喬木”,《易》有“君子以見善則遷”,皆是“升高”“進步”之意,和“舉”字“抬高”的意思正相同(后人不解“舉”字之義,故把“舉行”兩字連讀,作一個動詞解。于是又誤改上一“舉”字為“復”字)。六個“行”字,都該讀去聲,是名詞,不是動詞。六個“?!弊?,都與“尚”字通用(俞樾解《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一章說如此)。“?!笔恰白鹕小钡囊馑肌_@兩章的意思,是說無論什么理論,什么學說,須要能改良人生的行為,始可推尚。若不能增進人生的行為,便不值得推尚了。
墨子又說:
今瞽曰:“鉅者,白也(俞云,鉅當作豈。豈者,皚之假字)。黔者,黑也?!彪m明目者無以易之。兼白黑,使瞽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
今天下之君子之名仁也,雖禹湯無以易之。兼仁與不仁,而使天下之君子取焉,不能知也。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貴義》篇)
這話說得何等痛快?大凡天下人沒有不會說幾句仁義道德的話的,正如瞎子雖不曾見過白黑,也會說白黑的界說。須是到了實際上應用的時候,才知道口頭的界說是沒有用的。高談仁義道德的人,也是如此。甚至有許多道學先生一味高談王霸義利之辨,卻實在不能認得韭菜和麥的分別。有時分別義利,辨入毫芒,及事到臨頭,不是隨波逐流,便是手足無措。所以墨子說單知道幾個好聽的名詞,或幾句虛空的界說,算不得真“知識”。真“知識”在于能把這些觀念來應用。
這就是墨子哲學的根本方法。后來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與此說多相似之點。陽明說:“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焙芟裆衔乃f“故我曰:天下之君子不知仁者,非以其名也,亦以其取也”之意。但陽明與墨子有絕不同之處。陽明偏向“良知”一方面,故說:“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的準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墨子卻不然,他的是非的“準則”,不是心內的良知,乃是心外的實用。簡單說來,墨子是主張“義外”說的,陽明是主張“義內”說的(義外義內說見《孟子·告子》篇)。陽明的“知行合一”說,只是要人實行良知所命令。墨子的“知行合一”說,只是要把所知的能否實行,來定所知的真假,把所知的能否應用,來定所知的價值。這是兩人的根本區別。
墨子的根本方法,應用之處甚多,說得最暢快的,莫如《非攻》上篇。我且把這一篇妙文,抄來做我的“墨子哲學方法論”的結論罷:
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以虧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雞豚者,其不義又甚入人園圃竊桃李。是何故也?以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入人欄廄,取人牛馬者,其不仁義又甚攘人犬豕雞豚。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茍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罪益厚。至殺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劍者,其不義又甚入人欄廄取人馬牛。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茍虧人愈多,其不仁茲甚矣,罪益厚。當此天下之君子皆則弗知非,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之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別乎?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說往,殺十人,十重不義,必有十死罪矣;殺百人,百重不義,必有百死罪矣。當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之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情不知其不義也,故書其言以遺后世。若知其不義也,夫奚說書其不義以遺后世哉?今有人于此,少見黑曰黑,多見黑曰白,則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辯矣。少嘗苦曰苦,多嘗苦曰甘,則必以此人為不知甘苦之辯矣。今小為非則知而非之,大為非攻國,則不知而非,從而譽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辯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辯義與不義之亂也。
(此文選自《中國哲學史大綱》,出版于191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