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孟子
- 哲學(xué)與人生
- 胡適
- 5504字
- 2018-11-26 14:48:14
1.孟子考
孟軻,鄒人。曾受業(yè)于子思的門人,孟子的生死年歲,頗不易考定。據(jù)明人所纂《孟子譜》,孟子生于周烈王四年四月二日,死于赧王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五,年八十四。呂元善《圣門志》所紀(jì)年與《孟子譜》同。此等書是否有根據(jù),今不可知。但所說孟子生于周烈王四年,頗近理(臧庸作《孟子年表》以己意移前四年,似可不必)。近人考證孟子見梁惠王時(shí)當(dāng)為惠王后元十五年左右。
《史記》說在惠王三十五年,是不可信的。若孟子生在烈王四年(西歷前372),則見惠王時(shí)年已五十余,故惠王稱他為“叟”。至于他死的年,便不易定了。《孟子譜》所說,也還有理。若《孟子》書是他自己作的,則書中既稱魯平公的謚法,孟子定死在魯平公之后。平公死在赧王十九年(《通鑒》作十八年),《孟子譜》說孟子死在赧王二十六年(西歷前289),似乎相差不遠(yuǎn)。但恐《孟子》這書未必是他自己作的。
2.論性
孟子同時(shí)有幾種論性的學(xué)說。《告子》篇說:
告子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是故文武興則民好善,幽厲興則民好暴。”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堯?yàn)榫邢螅灶楦付兴础!薄裨恍陨疲粍t彼皆非與?
孟子總答這三條說道:
乃若其情(翟灝《孟子考異》引《四書辨疑》云:“下文二才字與此情字上下相應(yīng),情乃才字之誤。”適按:孟子用情字與才字同義。《告子》篇“牛山之木”一章中云:“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才焉,此豈山之性也哉。”又云:“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人之情也哉。”可以為證),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yàn)椴簧疲遣胖镆病烹[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
這一段可算得孟子說性善的總論。《滕文公》篇說:“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此可見性善論在孟子哲學(xué)中可算得中心問題。如今且仔細(xì)把他說性善的理論分條陳說如下:
(1)人的本質(zhì)同是善的上文引《孟子》一段中的“才”便是材料的材。孟子叫做“性”的,只是人本來的質(zhì)料,所以孟子書中“性”字、“才”字,“情”字可以互相通用(參看上節(jié)情字下的按語。漢儒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篇曰:“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性者,質(zhì)也。”又曰:“天地之所生,謂之性情。……情亦性也。”可供參證)。孟子的大旨只是說這天生的本質(zhì),含有善的“可能性”。如今先看這本質(zhì)所含是哪幾項(xiàng)善的可能性。
(甲)人同具官能 第一項(xiàng)便是天生的官能。孟子以為無論何人的官能,都有根本相同的可能性。他說:
故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dú)至于人而疑之?圣人與我同類者。故龍子曰:“不知足而為屨,我知其不為蕢也。”屨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于聲,天下期于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dú)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禮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告子》)
(乙)人同具“善端”董仲舒說(引書同上):“性有善端,動(dòng)之愛父母。善于禽獸,則謂之善。此孟子之善。”這話說孟子的大旨很切當(dāng)。孟子說人性本有種種“善端”,有觸即發(fā),不待教育。他說: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yù)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公孫丑》。參看上文所引《告子》篇語。那段中,辭讓之心,作恭敬之心,余皆同)。
(丙)人同具良知良能孟子的知識(shí)論全是“生知”(Knowledge a priori)一派。所以他說四端都是“我固有之也,非由外鑠我也”。四端之中,惻隱之心、羞惡之心和恭敬之心,都近于感情的方面。至于是非之心,便近于知識(shí)的方面了。孟子自己卻不曾有這種分別。他似乎把四端包在“良知良能”之中;而“良知良能”卻不止這四端。他說:
人之所不學(xué)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盡心》)
良字有善義。孟子既然把一切不學(xué)而能不慮而知的都認(rèn)為“良”,所以他說: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離婁》)
以上所說三種(官能、善端及一切良知良能),都包含在孟子叫做“性”的里面。孟子以為這三種都有善的可能性,所以說性是善的。
(2)人的不善,都由于“不能盡其才”人性既然是善的,一切不善的,自然都不是性的本質(zhì)。孟子以為人性雖有種種善的可能性,但是人多不能使這些可能性充分發(fā)達(dá)。正如《中庸》所說:“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天下人有幾個(gè)這樣“至誠”的圣人?因此便有許多人漸漸的把本來的善性湮沒了,漸漸的變成惡人。并非性有善惡,只是因?yàn)槿瞬荒艹浞职l(fā)達(dá)本來的善性,以致如此。所以他說:
若夫?yàn)椴簧疲瞧洳胖镆病!蛳啾遁鵁o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
推原人所以“不能盡其才”的緣故,約有三種:
(甲)由于外力的影響 孟子說:
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勢則然也。人之可使為不善,其性亦猶是也。(《告子》)
富歲子弟多賴,兇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今夫麰麥,播種而耰之,其地同,樹之時(shí)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時(shí),皆熟矣。雖有不同,則地有肥磽,雨露之養(yǎng),人事之不齊也。(同上)
這種議論,認(rèn)定外界境遇對于個(gè)人的影響,和當(dāng)時(shí)的生物進(jìn)化論頗相符合。
(乙)由于自暴自棄 外界的勢力,還有時(shí)可以無害于本性。即舉舜的一生為例:
舜之居深山之中,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其所以異于深山之野人者,幾希。及其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盡心》)
但是人若自己暴棄自己的可能性,不肯向善,那就不可救了。所以他說:
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離婁》)
又說:
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yuǎn)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告子》)
(丙)由于“以小害大以賤害貴” 還有一個(gè)“不得盡其才”的原因,是由于“養(yǎng)”得錯(cuò)了。孟子說:
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養(yǎng)其小者為小人,養(yǎng)其大者為大人。(《告子》)
哪一體是大的貴的?哪一體是小的賤的呢?孟子說: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之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此為大人而已矣。(《告子》)
其實(shí)這種議論,大有流弊。人的心思并不是獨(dú)立于耳目五官之外的。耳目五官不靈的,還有什么心思可說?中國古來的讀書人的大病根正在專用記憶力,卻不管別的官能。到后來只變成一班四肢不靈、五官不靈的廢物!
以上說孟子論性善完了。
3.個(gè)人的位置
上章說,《大學(xué)》《中庸》的儒學(xué)已把個(gè)人位置抬高了,到了孟子更把個(gè)人看得十分重要。他信人性是善的,又以為人生都有良知良能和種種“善端”。所以他說:
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盡心》)
更看他論“浩然之氣”:
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公孫丑》)
又看他論“大丈夫”: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dú)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滕文公》)
因?yàn)樗褌€(gè)人的人格,看得如此之重,因?yàn)樗詾槿诵远际巧频模运幸环N平等主義。他說:
圣人與我同類者。(《告子》)
何以異于人哉?堯舜與人同耳。(《離婁》)
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滕文公》)
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同上)
但他的平等主義,只是說人格平等,并不是說人的才智德行都平等。孟子很明白經(jīng)濟(jì)學(xué)上“分功”的道理。即如《滕文公》篇許行一章,說社會(huì)中“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或勞心、或勞力”,說得何等明白!
又如孟子的政治學(xué)說很帶有民權(quán)的意味。他說: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君之視民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這種重民輕君的議論,也是從他的性善論上生出來的。
4.教育哲學(xué)
孟子的性善論,不但影響到他的人生觀,并且大有影響于他的教育哲學(xué)。他的教育學(xué)說有三大要點(diǎn),都于后世的教育學(xué)說大有關(guān)系。
(甲)自動(dòng)的 孟子深信人性本善,所以不主張被動(dòng)的和逼迫的教育,只主張各人自動(dòng)的教育。他說:
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離婁》)
《公孫丑》篇論養(yǎng)氣的一段,可以與此印證: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憫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孟子說“君子之所以教者五”,那第一種是“有如時(shí)雨化之者”。不耘苗也不好,揠苗也不好,最好是及時(shí)的雨露。
(乙)養(yǎng)性的 人性既本來是善的,教育的宗旨只是要使這本來的善性充分發(fā)達(dá)。孟子說:
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離婁》)
教育只是要保存這“人之所以異于禽獸”的人性。《孟子》書中說此點(diǎn)最多,不用細(xì)舉了。
(丙)標(biāo)準(zhǔn)的 教育雖是自動(dòng)的,卻不可沒有標(biāo)準(zhǔn)。孟子說:
羿之教人射必至于彀,學(xué)者亦必至于彀。大匠誨人必以規(guī)矩,學(xué)者亦必以規(guī)矩。(《告子》)
又說:
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廢其彀率。君子引而不發(fā),躍如也。中道而立,能者從之。(《盡心》)
這標(biāo)準(zhǔn)的教育法,依孟子說來,是教育的最捷徑。他說:
圣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guī)矩準(zhǔn)繩,以為方圓平直,不可勝用也。既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勝用也。(《離婁》)
前人出了多少力,才造出這種種標(biāo)準(zhǔn)。我們用了這些標(biāo)準(zhǔn),便可不勞而得前人的益處了。這是標(biāo)準(zhǔn)的教育法的原理。
5.政治哲學(xué)
孟子的政治哲學(xué)很帶有尊重民權(quán)的意味,上文已略說過了。孟子的政治哲學(xué)與孔子的政治哲學(xué)有一個(gè)根本不同之處。孔子講政治的中心學(xué)說是“政者,正也”,他的目的只要“正名”“正己”“正人”,以至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想的郅治。孟子生在孔子之后一百多年,受了楊墨兩家的影響(凡攻擊某派最力的人,便是受那派影響最大的人。孟子攻楊墨最力,其實(shí)他受楊墨影響最大。荀子攻擊辯者,其實(shí)他得辯者的影響很大。宋儒攻擊佛家,其實(shí)若沒有佛家,又哪有宋儒),故不但尊重個(gè)人,尊重百姓過于君主(這是老子、楊朱一派的影響。有這種無形的影響,故孟子的性善論遂趨于極端,遂成“萬物皆備于我”的個(gè)人主義);還要使百姓享受樂利(這是墨家的影響,孟子自不覺得)。孟子論政治,不用孔子的“正”字,卻用墨子的“利”字。但他又不肯公然用“利”字,故用“仁政”兩字。他對當(dāng)時(shí)的君主說道:“你好色也不妨,好貨也不妨,好田獵也不妨,好游玩也不妨,好音樂也不妨。但是你好色時(shí),須念國中有怨女曠夫;你好貨時(shí),須念國中窮人的饑寒;你出去打獵,作樂游玩時(shí),須念國中的百姓有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的痛苦。總而言之,你須要能善推其所為,你須要行仁政。”這是孟子政治學(xué)說的中心點(diǎn)。這可不是孔子“正”字的政治哲學(xué)了。若用西方政治學(xué)的名詞,我們可說孔子的是“爸爸政策”(Paternalism或譯父性政策);孟子的是“媽媽政策”(Maternalism或譯母性政策)。爸爸政策要人正經(jīng)規(guī)矩,要人有道德;媽媽政策要人快活安樂,要人享受幸福。故孟子所說如:“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shí),七十者可以食肉矣。”這一類“衣帛食肉”的政治,簡直是媽媽的政治。這是孔子、孟子不同之處(孔子有時(shí)也說富民,孟子有時(shí)也說格君心。但這都不是他們最注意的)。后人不知道這個(gè)區(qū)別代表一百多年儒家政治學(xué)說的進(jìn)化,所以爸爸媽媽的分不清楚:一面說仁民愛物,一面又只知道正心誠意。這就是沒有歷史觀念的大害了。
孟子的政治學(xué)說含有樂利主義的意味,這是萬無可諱的。但他同時(shí)又極力把義利兩字分得很嚴(yán)。他初見梁惠王,一開口便駁倒他的“利”字;他見宋牼,也勸他莫用“利”字來勸秦楚兩國停戰(zhàn)。細(xì)看這兩章,可見孟子所攻擊的“利”字只是自私自利的利。大概當(dāng)時(shí)的君主官吏都是營私謀利的居多。這種為利主義,與利民主義絕相反對。故孟子說:
今之事君者曰:“我能為君辟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告子》)
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梁惠王》)
孟子所攻擊的“利”,只是這種利。他所主張的“仁義”,只是最大多數(shù)的最大樂利。他所怕的是言利的結(jié)果必至于“上下交征利”;必至于“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到了“上下交征利”“懷利以相接”的地步,便要做出“率獸而食人”的政策了。所以孟子反對“利”的理由,還只是因?yàn)檫@種“利”究竟不是真利。
(此文選自《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出版于1919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