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莊子的名學(xué)與人生哲學(xué)
- 哲學(xué)與人生
- 胡適
- 5683字
- 2018-11-26 14:48:14
1.莊子的名學(xué)
莊子曾與惠施往來。惠施曾說:“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但是惠施雖知道萬物畢同畢異,他卻最愛和人辯論,“終身無窮”。
莊周既和惠施來往,定然知道這種辯論。況且那時儒墨之爭正烈,自然有許多激烈的辯論。莊周是一個旁觀的人,見了這種爭論,覺得兩邊都有是有非,都有長處,也都有短處。所以他說:
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危垦詯汉蹼[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齊物論》)
“小成”是一部分不完全的;“榮華”是表面上的浮詞。因為所見不遠,不能見真理的全體;又因為語言往往有許多不能免的障礙陷阱,以致儒墨兩家各是其是而非他人所是,各非其非而是他人所非。其實都錯了。所以莊子又說:
辯也者,有不見也。(同上)
又說:
大知閑閑(《簡文》云:廣博之貌),小知間間(《釋文》云:有所間別也)。大言炎炎(李頤云:同是非也,今本皆作炎炎。《釋文》云:李作淡。今從之),小言詹詹(李云:小辯之貌)。(同上)
因為所見有偏,故有爭論。爭論既起,越爭越激烈,偏見便更深了。偏見越爭越深了,如何能分得出是非真?zhèn)蝸砟兀克哉f: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我勝若,若不我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耶?其或是也,或非也耶?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同上)
這種完全的懷疑主義,和墨家的名學(xué)恰成反對。《墨辯·經(jīng)上》說:
辯,爭彼也。辯勝,當也。《經(jīng)說》曰:辯,或謂之牛,(或)謂之非牛。是爭彼也。是不俱當。不俱當,必或不當。
《經(jīng)下》說:
謂辯無勝,必不當,說在辯。《經(jīng)說》曰:謂,非謂非同也,則異也。同則或謂之狗,其或謂之犬也。異則(馬)或謂之牛,牛或謂之馬也。俱無勝,是不辯也。辯也者,或謂之是,或謂之非。當也者勝也。
辯勝便是當,當?shù)慕K必勝:這是墨家名學(xué)的精神。莊子卻大不以為然。他說你就勝了我,難道你便真是了,我便真不是了嗎?墨家因為深信辯論可以定是非,故造出許多論證的方法,遂為中國古代名學(xué)史放一大光彩。莊子因為不信辯論可以定是非,所以他的名學(xué)的第一步只是破壞的懷疑主義。
但是莊子的名學(xué),卻也有建設(shè)的方面。他說因為人有偏蔽不見之處,所以爭論不休。若能把事理見得完全透徹了,便不用爭論了。但是如何才能見到事理之全呢?莊子說:
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齊物論》)
“以明”,是以彼明此,以此明彼。郭象注說:“欲明無是無非,則莫若還以儒墨反復(fù)相明。反復(fù)相明,則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非非則無非,非是則無是。”莊子接著說: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
這一段文字極為重要。莊子名學(xué)的精義全在于此。“彼”即是“非是”。“是”與“非是”,表面上是極端相反對的。其實這兩項是互相成的。若沒有“是”,更何處有“非是”?因為有“是”,才有“非是”。因為有“非是”,所以才有“是”。故說:“彼出于是,是亦因彼。”《秋水》篇說:
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shù)睹矣。
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
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
東西相反而不可相無,堯桀之自是而相非,即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的明例。“東”里面便含有“西”,“是”里面便含有“非是”。東西相反而不可相無,彼是相反而實相生相成。所以《齊物論》接著說:
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郭注:偶,對也。彼是相對而圣人兩順之。故無心者,與物冥而未嘗有對于天下)。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這種議論,含有一個真理。天下的是非,本來不是永遠不變的。世上無不變之事物,也無不變之是非。古代用人為犧牲,以祭神求福,今人便以為野蠻了。古人用生人殉葬,今人也以為野蠻了。古人以蓄奴婢為常事,如今文明國都廢除了。百余年前,中國士夫喜歡男色,如袁枚的《李郎曲》,說來津津有味,毫不以為怪事,如今也廢去了。西方古代也尚男色,哲學(xué)大家柏拉圖于所著《一席話》(Symposium)也暢談此事,不以為怪。如今西洋久已公認此事為野蠻陋俗了。這都是顯而易見之事。又如古人言“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又說“不可一日無君”。如今便有大多數(shù)人不認這話了。又如古人有的說人性是善的,有的說是惡的,有的說是無善無惡可善可惡的,究竟誰是誰非呢?……舉這幾條,以表天下的是非也隨時勢變遷,也有進化退化。這便是莊子“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的真義。《秋水》篇說: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
這一段說是非善惡隨時勢變化,說得最明白。如今的人,只是不明此理,所以生在20世紀,卻要去摹仿那四千年前的堯舜;更有些人,教育20世紀的兒童,卻要他們?nèi)W(xué)做二三千年前的圣賢!
這個變化進化的道德觀念和是非觀念,有些和德國的海智爾[1]相似。海智爾說人世的真?zhèn)问欠牵幸环N一定的進化次序。先有人說“這是甲”,后有人說“這是非甲”,兩人于是爭論起來了。到了后來,有人說:“這個也不是甲,也不是非甲。這個是乙。”這乙便是甲與非甲的精華,便是集甲與非甲之大成。過了一個時代,又有人出來說“這是非乙”,于是乙與非乙又爭論起來了。后來又有人采集乙與非乙的精華,說“這是丙”。海智爾以為思想的進化,都是如此。今用圖表示如下:
(1)這是“甲”。(2)這是“非甲”。(3)這是“乙”。
(4)這是“非乙”。(5)這是“丙”。(6)這是“非丙”。
(7)這是“丁”。
這就是莊子說的“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
以上所說,意在指點出莊子名學(xué)的一段真理。但是莊子自己把這學(xué)說推到極端,便生出不良的效果。他以為是非既由于偏見,我們又如何能知自己所見不偏呢?他說:
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齊物論》)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養(yǎng)生主》)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秋水》)
“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我們有限的知識,如何能斷定是非?倒不如安分守己聽其自然罷。所以說: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司馬彪云:莛,屋梁也。楹,屋柱也。故郭注云:夫莛橫而楹縱)。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fù)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齊物論》)
這種理想,都由把種種變化都看作天道的運行。所以說:“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既然都是天道,自然無論善惡好丑,都有一個天道的作用。不過我們知識不夠,不能處處都懂得是什么作用罷了。“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四句是說無論什么都有存在的道理,既然如此,世上種種的區(qū)別,縱橫、善惡、美丑、分合、成毀……都是無用的區(qū)別了。既然一切區(qū)別都歸無用,又何必要改良呢?又何必要維新革命呢?莊子因為能“達觀”一切,所以不反對固有社會;所以要“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他說:“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即是庸言庸行之庸,是世俗所通行通用的。所以說:“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既為世俗所通用,自然與世俗相投相得。所以又說:“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因即是“仍舊貫”;即是依違混同,不肯出奇立異,正如上篇所引的話:“物之生也,若馳若驟,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萬物如此,是非善惡也是如此。何須人力去改革呢?所以說: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大宗師》)
這種極端“不譴是非”的達觀主義,即是極端的守舊主義。
2.莊子的人生哲學(xué)
上文我說莊子的名學(xué)的結(jié)果,便已侵入人生哲學(xué)的范圍了。莊子的人生哲學(xué),只是一個達觀主義。達觀本有多種區(qū)別,上文所說,乃是對于是非的達觀。莊子對于人生一切壽夭、生死、禍福,也一概達觀,一概歸到命定。這種達觀主義的根據(jù),都在他的天道觀念。試看上章所引的話:
化其萬化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因為他把一切變化都看作天道的運行;又把天道看得太神妙不可思議了,所以他覺得這區(qū)區(qū)的我哪有作主的地位。他說:
庸詎知吾所謂“天”之非“人”乎?所謂“人”之非“天”乎?
那《大宗師》中說子輿有病,子祀問他,“女惡之乎?”子輿答道:
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而乘之,豈更駕哉?……且夫物不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后來子來又有病了,子犁去看他,子來說:
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是從。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且必為鏌铘?”大冶必以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
又說子桑臨終時說道:
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這幾段把“命”寫得真是《大宗師》篇所說:“物之所不得遁。”既然不得遁逃,不如還是樂天安命。所以又說: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訴,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fù)之。是之謂不以心捐(一本作捐,一本作楫)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
《養(yǎng)生主》篇說庖丁解牛的秘訣只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八個字。莊子的人生哲學(xué),也只是這八個字。所以《養(yǎng)生主》篇說老聃死時,秦失道: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
“安時而處順”,即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都是樂天安命的意思。《人間世》篇又說蘧伯玉教人處世之道,說:
彼且為嬰兒,亦與之為嬰兒。彼且為無町畦,亦與之為無町畦。彼且為無崖,亦與之為無崖。達之,入于無疵。
這種話初看去好像是高超得很。其實這種人生哲學(xué)的流弊,重的可以養(yǎng)成一種阿諛依違、茍且媚世的無恥小人;輕的也會造成一種不關(guān)社會痛癢,不問民生痛苦,樂天安命,聽其自然的廢物。
3.結(jié)論
莊子的哲學(xué),總而言之,只是一個出世主義。因為他雖然與世人往來,卻不問世上的是非、善惡、得失、禍福、生死、喜怒、貧富……一切只是達觀,一切只要“正而待之”,只要“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他雖在人世,卻和不在人世一樣,眼光見地處處都要超出世俗之上,都要超出“形骸之外”。這便是出世主義。因為他要人超出“形骸之外”,故《人間世》和《德充符》兩篇所說的那些支離疏、兀者王駘、兀者申徒嘉、兀者叔山無趾、哀駘它、閩趾支離無脤、甕?大癭,或是天生,或由人刑,都是極其丑惡殘廢的人,卻都能自己不覺得殘丑,別人也都不覺得他們的殘丑,都和他們往來,愛敬他們。這便是能超出“形骸之外”。《德充符》篇說:
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
這是莊子哲學(xué)的綱領(lǐng)。他只要人能于是非、得失、善惡、好丑、貧富、貴賤……種種不同之中,尋出一個同的道理。惠施說過:“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莊子只是要人懂得這個道理,故說:“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莊子的名學(xué)和人生哲學(xué),都只是要人知道“萬物皆一”四個大字。他的“不譴是非”“外死生”、“無終始”“無成與毀”……都只是說“萬物皆一”。《齊物論》說: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為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我曾用一個比喻來說莊子的哲學(xué)道:譬如我說我比你高半寸,你說你比我高半寸。你我爭論不休,莊子走過來排解道:“你們二位不用爭了罷,我剛才在那愛拂兒塔上[2](Eiffel Tower 在巴黎,高九百八十四英尺有奇,為世界第一高塔)看下來,覺得你們二位的高低實在沒有什么分別,何必多爭,不如算作一樣高低罷。”他說的“辯也者,有不見也”,只是這個道理。莊子這種學(xué)說,初聽了似乎極有道理。卻不知世界上學(xué)識的進步只是爭這半寸的同異;世界上社會的維新、政治的革命,也只是爭這半寸的同異。若依莊子的話,把一切是非同異的區(qū)別都看破了,說太山不算大,秋毫之末不算小;堯未必是,桀未必非:這種思想,見地固是“高超”,其實可使社會國家世界的制度習(xí)慣思想永遠沒有進步,永遠沒有革新改良的希望。莊子是知道進化的道理,但他不幸把進化看作天道的自然,以為人力全無助進的效能,因此他雖說天道進化,卻實在是守舊黨的祖師。他的學(xué)說實在是社會進步和學(xué)術(shù)進步的大阻力。
(此文選自《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出版于1919年2月)
注釋
[1]現(xiàn)多譯為“黑格爾”。——編者注。
[2]現(xiàn)多譯為“埃菲爾鐵塔”。——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