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卯字號的名人(三)
- 周作人經典作品:知堂回想錄(下)
- 周作人
- 1610字
- 2022-03-28 15:26:00
上邊說陳仲甫的事,有一半是關系胡適之的,現在要講劉半農,這也與胡適之有關,因為他之成為法國博士,乃是胡適之所促成的。我們普通稱胡適之為胡博士,也叫劉半農為劉博士,但是很有區別,劉的博士是被動的,多半含有同情和憐憫的性質,胡的博士卻是能動的,純粹是出于嘲諷的了。劉半農當初在上海賣文為活,寫“禮拜六”派的文章,但是響應了《新青年》的號召,成為文學革命的戰士,確有不可及的地方。來到北大以后,我往預科宿舍去訪問他,承他出示所作《靈霞館筆記》的資料,原是些極為普通的東西,但經過他的安排組織,卻成為很可誦讀的散文,當時就很佩服他的聰明才力。可是英美派的紳士很看他不起,明嘲暗諷,使他不安于位,遂想往外國留學,民九乃以公費赴法國,留學六年,終于獲得博士學位,而這學位乃是國家授與的,與別國的由私立大學所授的不同,他屢自稱國家博士,雖然有點可笑,但這卻是很可原諒的。他最初參加《新青年》,出力奮斗,頂重要的是和錢玄同合“唱雙簧”,由玄同扮作舊派文人,化名王敬軒,寫信抗議,半農主持答覆,痛加反擊,這些都做得有些幼稚,在當時卻是很有振聾發瞶的作用的。他不曾與聞《每周評論》,在“五四”時卻主持高等學校教職聯合會事務,后來歸國加入《語絲》,作文十分勇健,最能嚇破紳士派的苦膽。后來至綏遠作學術考察,生了回歸熱,這本來可以醫好,為中醫所誤,于一九三四年去世,在追悼會的時候,我總結他的好處共有兩點。其一是他的真,他不裝假,肯說話,不投機,不怕罵,一方面卻是天真爛漫,對什么人都無惡意。其二是他的雜學,他的專門是語音學,但他的興趣很廣博,文學美術他都喜歡,做詩,寫字,照相,搜書,講文法,談音樂,有人或者嫌他雜,我覺得這正是好處,方面廣,理解多,于處世和治學都有用。當時并做了一副挽聯送去,其文云:
十七年爾汝舊交,追憶還從卯字號。
廿余日馳驅大漠,歸來竟作丁令威。
在第二年的夏天,下葬于北京西郊,劉夫人命作墓志刻石,我遂破天荒第一次正式做起文章來,寫成《故國立北京大學教授劉君墓志》一篇,其文如下:
“君姓劉,名復,號半農,江蘇江陰縣人,生于清光緒十七年辛卯四月二十日,以中華民國二十三年七月十四日卒于北平,年四十四。夫人朱惠,生子女三人,育厚,育倫,育敦。
君少時曾奔走革命,已而賣文為活,民國六年被聘為國立北京大學預科教授,九年教育部派赴歐洲留學,凡六年。十四年應巴黎大學考試,受法國國家文學博士學位,返北京大學,任中國文學系教授,兼研究所國學門導師。二十年為文學院研究教授,兼研究院文史部主任。二十三年六月至綏遠調查方音,染回歸熱,返北平,遂卒。二十四年五月葬于北平西郊香山之玉皇頂。
君狀貌英特,頭大,眼有芒角,生氣勃勃,至中年不少衰。性果毅,耐勞苦,專治語音學,多所發明。又愛好文學美術,以余力照相,寫字,作詩文,皆精妙。與人交游,和易可親,善談諧,老友或與戲謔以為笑。及今思之,如君之人已不可再得。嗚呼,古人傷逝之意其在茲乎。
將葬,夫人命友人紹興周作人撰墓志,如皋魏建功書石,鄞馬衡篆蓋。作人,建功,衡于誼不能辭,故謹志而書之。”
第五個卯字號的名人乃是劉文典,但是這里余白已經不多,只好來少為講幾句,雖然他的事情說來很多。他是安徽合肥縣人,乃是段祺瑞的小同鄉,為劉申叔的弟子,擅長那一套學問,所著有《淮南子集解》(?),有名于時。其狀貌甚為滑稽,口多微詞,凡詞連段祺瑞的時候,輒曰,“我們的老中堂……”,以下便是極不雅馴的話語,牽連到“太夫人”等人的身上去。劉號曰叔雅,常自用文字學上變例改為“貍豆烏”,友人則戲稱之為“劉格拉瑪”,用代稱號。因為昔曾吸食雅片煙,故面目黧黑,亦不諱言,又性喜食豬肉,嘗見錢玄同在餐館索素食,便來辯說其不當,莊諧雜出,玄同匆遽避去。后來北大避難遷至昆明,于是相識友人遂進以尊號,曰二云居士,謂云土與云腿,皆所素嗜也。平日很替中醫辯護,謂世上混賬人太多,他們“一線死機”唯以有若輩在耳,其持論奇辟大抵類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