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呼嘯山莊
- (英)艾米莉·勃朗特
- 7301字
- 2018-10-19 10:27:24
凱茜在畫眉田莊住了五個禮拜,直到圣誕節才回家。那時她的腳踝已經痊愈,舉止也大有改進。這期間,女主人常去看她,并且開始了改造她的計劃,想用漂亮衣服和恭維贊美來提高她的自尊心,這些她都欣然接受了。所以,她回家那天,不是跳進屋來的一個不戴帽子的小野人,沖過來把我們大家摟得透不過氣,而是從漂亮的小黑馬身上下來的一位十分端莊的少女——頭戴裝飾著羽毛的海貍皮帽,帽下垂著棕色卷發;身穿長長的布騎裝,得用雙手提起,才能儀態萬方地走進屋來。
欣德利把她從馬上抱下來,欣喜地喊道:“喲,凱茜,你真成了大美人兒啦!我差點認不出你來了。你現在看起來像位名門小姐了。伊莎貝拉·林頓可沒法跟她比,是不是,弗朗西絲?”
“伊莎貝拉沒有她的天生麗質。”他的妻子答道,“不過,她得小心,別在這兒又變野了。埃倫[25],幫凱瑟琳小姐把衣帽脫了——別動,親愛的,你要把卷發弄亂了——讓我給你解開帽子。”
我給她脫掉騎裝,里面露出一件華麗閃亮的方格絲綢連衣裙、一條白色長褲,還有一雙锃亮的皮鞋。一群狗蹦跳著去歡迎她,她的眼睛閃耀著歡喜的光芒,卻不敢去碰它們,唯恐它們抓破了她的華美衣裳。
她溫柔地吻了吻我——我正在做圣誕節蛋糕,弄得渾身都是面粉,她沒法擁抱我——然后,她就四處張望,尋找希斯克利夫。厄恩肖夫婦焦急地注視著他們兩人的會面,心想這可以讓他們多少判斷出,要拆散這對朋友,到底能有多少把握。
開始還很難找到希斯克利夫。凱瑟琳離家之前,他就已經邋里邋遢,無人照管。在那以后,他的情況糟糕了十倍。
除了我,就沒人好心罵他聲“臟孩子”,要他一個禮拜洗一次澡。他這年齡的孩子,本來天性就不喜歡肥皂和水,所以,姑且別提他那身沾滿泥巴塵土、三個月沒洗的衣服,還有那從不梳理的濃發,就是他的手和臉,也都蒙上了黑黑的一層污垢。看見進來的是位滿身光鮮、舉止文雅的大家閨秀,而不是他所期待的和他一樣蓬頭垢面的小伙伴,他只好悄悄溜到高背長椅后面去了。
“希斯克利夫不在這兒嗎?”她問道,一面摘下手套,露出了因為什么事也沒干、一直待在屋里而變得白白凈凈的手指。
“希斯克利夫,你可以上前來。”欣德利喊道。看到希斯克利夫的狼狽相,他很是高興。想著希斯克利夫將不得不以一個令人生畏的小流氓的模樣現身,他更是無比滿足。“你可以像其他仆人一樣,過來歡迎凱瑟琳小姐。”
凱茜瞥見她的朋友躲在椅子后面,便飛奔過去擁抱他,一連在他臉上親了七八下,接著停下來,退后一步,大笑起來,喊道:“喲,你滿臉不高興,還這么黑!多么——多么可笑又可怕呀!不過,那是因為我看慣了埃德加和伊莎貝拉·林頓的緣故。怎么,希斯克利夫,你忘記我了嗎?”
她這么問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羞愧和自尊在他的臉上投下了雙重陰影。他站在那里,動也不動。
“握握手,希斯克利夫,”厄恩肖先生恩準道,“偶然一次還是允許的。”
“我才不呢!”那孩子終于開口了,答道,“我可受不了被人笑話。我受不了!”
他本來要從人群當中沖出去的,但凱茜小姐又把他拉住了。
“我不是有意要笑你,”她說,“只是忍不住笑出來的。希斯克利夫,至少握握手吧!你在生什么氣呀?只是你看上去實在古怪。你洗洗臉,梳梳頭,也就沒什么了。但你卻臟成這個樣子!”
她關切地看著她握在手里的那些黑指頭,又瞅了瞅自己的衣服,生怕她的衣服跟他碰到一起會蹭上些什么。
“你用不著碰我!”他注意到她的眼光,便把手猛抽回來,答道,“我高興怎么臟就怎么臟。我喜歡臟,我就是要臟。”
說完,他就在男女主人的笑聲中一頭沖出了房間。凱瑟琳深感不安,不理解她的話怎么會惹出他這么大的火氣來。
我侍候完新到家的小姐,然后把蛋糕放到烘爐里去,又燒起熊熊爐火,使堂屋和廚房都顯出圣誕前夕的歡樂氣氛。做完這些,我就打算坐下來,唱唱圣誕頌歌,自己找點快活。盡管約瑟夫說我選的這幾首歡快曲子根本算不上歌,但我壓根兒不在乎。
約瑟夫已經回自己的房間里去做禱告了,厄恩肖夫婦正在給小姐看各式各樣的漂亮小玩意兒。這些都是為她買來送給林頓家孩子的,以答謝他們對她的善意款待。
厄恩肖夫婦還邀請林頓兄妹明天到呼嘯山莊來玩一天。對方接受了邀請,不過有個條件:林頓太太請求務必不要讓她的兩個寶貝接近那個“罵人的淘氣孩子”。
如此一來,我就一人留在廚房了。我聞著煮熟的調料的濃烈香味,欣賞著閃亮的廚具,裝飾著冬青的锃亮掛鐘,還有擺在盤子里準備晚餐時拿來盛加料、熱啤酒的銀杯。我特別欣賞我精心擦洗打掃過的地板,簡直一塵不染、毫無瑕疵。
我在心里對每件東西都給予了它們應得的稱贊,然后回想起當年的情景。一切收拾停當之后,老厄恩肖總要走進來,夸我是個勤快姑娘,然后塞一先令在我手里,作為圣誕節禮物。我由此又想到他對希斯克利夫百般疼愛,擔心自己死后,那孩子會受到冷落,沒人照管。自然我又想到那可憐孩子目前的處境,本來是要唱歌的,這時卻想哭了。不過,我轉念一想,盡力去彌補一點他受的委屈,總比為他掉眼淚更有意義,便站起身來到院子里找他。
他就在近旁。我發現他正在馬廄里撫平那頭新馬駒的光滑皮毛,還在照常給其他牲口喂飼料。
“快點,希斯克利夫!”我說,“這會兒廚房里真舒服。約瑟夫上樓去了,快點,趁凱茜小姐還沒出來,讓我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那樣你們倆就可以坐在一起,獨享爐火,一直長聊到睡覺。”
他繼續干他的活,頭都不回。
“來吧——你來不來呀?”我接著說,“你們每人有一塊小蛋糕,差不多也就夠了。你還得要半小時才能打扮好呢。”
我等了五分鐘,不見答話,便走開了……凱瑟琳和她的哥哥嫂嫂共進晚餐,約瑟夫和我則一起吃了頓很不友好的飯:一方故意找碴兒,另一方也毫不客氣。希斯克利夫的蛋糕和奶酪在桌上放了一個通宵,留給仙女享用了。他一直干活干到九點,然后一聲不吭、悶悶不樂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凱茜睡得很晚。為了接待她的新朋友,她有一大堆事情要吩咐仆人去干。她到廚房里來過一趟,想跟老朋友說說話,可他已經走了。她只問了一句他是怎么回事,然后就回去了。
他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來了。這天是節日,他帶著一肚子的怒火去了荒原,直到一家人都上教堂了他才回來。餓了兩頓,又思考了一番,他的精神變好了些。他在我周圍轉悠了一陣,終于鼓起勇氣,突然喊道:“內莉,把我打扮得體面些,我要學好啦。”
“是該學好了,希斯克利夫,”我說,“你已經讓凱瑟琳傷心了。我敢說,她后悔不該回家!你看起來好像在嫉妒她,因為她得到了別人更多的關心。”
嫉妒凱瑟琳這一概念,他是不能理解的,但使她傷心這一概念,他倒是懂得很清楚。
“她說她傷心了嗎?”他問道,神情十分嚴肅。
“今早我告訴她你又出去了,她當時就哭了。”
“哼,我昨晚也哭了。”他回答說,“我比她更有理由哭哩。”
“是的,你有理由帶著驕傲的心和空空的肚子上床。”我說,“驕傲的人總是自找不痛快。不過,你要是為你動不動就生氣感到羞愧的話,那記著,她進來的時候,你得去請求她原諒。你得上前親親她,說——你自己最清楚該說什么——只是你得說得誠心誠意,不要認為她穿了漂亮衣服就變成了陌生人似的。雖然現在我還要做飯,但我要抽空給你打扮一下,讓埃德加·林頓跟你比起來就像洋娃娃。他確實看起來像個洋娃娃。你年紀比他小,但我肯定你比他高,你的肩膀有他的兩倍寬。你一眨眼工夫就能把他打翻在地,你不覺得你能嗎?”
希斯克利夫臉色一亮,但很快又陰沉下去。他嘆了口氣。
“可是,內莉,就算我把他打翻二十次,也不會讓他變丑,或者讓我變漂亮呀。我希望自己有淺色的頭發,白皙的皮膚,衣著舉止像他那樣體面,而且有機會像他將來那么有錢!”
“還像他那樣動不動就哭著喊媽媽;”我接著說,“像他那樣,一見鄉下孩子朝你舉起拳頭就渾身發抖;像他那樣,下一場陣雨,就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門。噢,希斯克利夫,你真沒志氣!到鏡子前面來,我要讓你看看你應該希望什么。你注意到你兩眼中間的兩條皺紋了嗎?還有那兩條濃眉,它們不在當中拱起來,卻沉了下去。還有那一對黑妖,陷得那么深,從來不大膽打開窗口,只是像魔鬼的密探一般躲在濃眉下隱約閃爍。你得希望并且學會撫平那些陰郁的皺紋,坦率地抬起眼皮,把那對黑妖變成自信無邪的天使,對什么也別猜忌,別懷疑,對不能斷定是仇敵的人,都要看作是朋友。別帶著那種惡狗似的表情,好像明明知道挨踢是自找的,卻因為自己吃了苦頭,就不僅恨踢自己的人,還恨全世界。”
“換句話說,我得希望有埃德加·林頓大大的藍眼睛和平整的額頭。”他回答說,“我是那么希望的,但那也不能幫我得到它們呀。”
“我的孩子,哪怕你是個地地道道的黑人,只要心好,也會變好看的。”我繼續說下去,“如果心壞,即便是最漂亮的臉蛋,也會變得丑陋不堪。現在我們洗了臉,梳了頭,也發了脾氣——告訴我,你不覺得自己挺英俊的嗎?我要告訴你,我覺得。你看起來就像個喬裝的王子。也許你的父親是中國皇帝,你的母親是印度女皇,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只用一禮拜的收入就能把呼嘯山莊和畫眉田莊一起買下來,而你也許是被壞水手拐騙到英格蘭來的,誰知道呢?我要是你的話,就會想象自己出身高貴。而一想到自己曾是什么人,我就會有勇氣和尊嚴頂住一個小小農場主的壓迫!”
我就這樣喋喋不休地說下去,希斯克利夫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了,顯得快活起來。忽然,一陣車輪轆轆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有車沿著大路進入了院子。希斯克利夫跑到窗口,我跑到門口,剛好看見林頓家的兩個孩子從他們家的馬車上下來,嚴嚴實實地裹了一身斗篷和皮襖。厄恩肖一家也下了馬——冬天他們常騎馬去教堂。凱瑟琳一手牽一個小客人,把他們帶進堂屋,讓他們在壁爐前坐下,那兩張蒼白的臉很快就紅潤起來。
我催我的同伴快過去,而且要表現得友好和氣,他也欣然領命。但倒霉的是,他從廚房這邊開門,欣德利恰好也從那邊開門,兩人正好碰上。主人見他干干凈凈,高高興興,氣就不打一處來——也可能是一心要信守他對林頓太太的諾言——于是猛地把他推了回去,一面怒聲叮囑約瑟夫:“不許這家伙進這間屋子——打發他到閣樓上去,午飯以后才準下來。要是讓他單獨和客人待一起,不消一分鐘,他就會伸手亂抓水果餡餅,還會偷水果吃。”
“不,先生,”我忍不住回答說,“他什么東西都不會碰,他不會的。而且,我認為他也應該同我們一樣,享受一份美味。”
“我要是天黑前再在樓下看見他,他就會享受到我的巴掌。”欣德利嚷道,“滾開,你這個流浪漢!怎么,你還想當公子哥兒呀,對不?等我揪住你那漂亮的卷發,看能不能扯長些!”
“已經夠長的了,”林頓少爺說,他正在門口往里瞅,“我就覺得奇怪,這頭發怎么沒讓他頭疼。它們就像馬駒的鬃毛一樣搭在他的眼睛上!”
他冒冒失失地說出這句話,本來也無意侮辱,可希斯克利夫性子火暴,對一個他當時甚至已作為情敵來痛恨的人的無禮舉動,實在忍無可忍。他順手抓起一蓋碗熱蘋果醬砸過去,正好潑得那多嘴人一臉一脖子,對方頓時號啕大哭,惹得伊莎貝拉和凱瑟琳應聲奔來。
厄恩肖先生當即揪住罪犯,拖進他的房間。毫無疑問,他在那里采用了粗暴的治療方法來平息怒火,因為他出來的時候滿面通紅,氣喘吁吁。我拿了塊抹碟子的布,惡狠狠地擦著埃德加的嘴鼻,說這是他自找的,誰叫他多嘴多舌。他妹妹開始哭著要回家,凱茜站在一旁,驚惶失措,為這一切羞得滿面通紅。
“你本不該跟他說話的!”她勸誡林頓少爺,“他心情不好,現在你把這趟拜訪也搞砸了,他還要挨鞭子——我不愿他挨鞭子!我吃不下飯了。你為什么要跟他說話,埃德加?”
“我沒跟他說話。”那少年嗚咽著,一面從我手里掙脫出來,掏出麻紗手帕,完成了剩余的清潔工作,“我答應了媽媽一句話也不跟他說。我沒說!”
“好啦,別哭啦!”凱瑟琳輕蔑地答道,“又沒殺掉你——別再惹事了——我哥哥來了:別作聲!伊莎貝拉,難道有人傷了你嗎?”
“來,來,孩子們——坐到你們的位子上去!”欣德利匆忙進來喊道,“那個小畜生弄得我渾身發熱。下一次,埃德加少爺,用你自己的拳頭來執法吧——那會讓你胃口大開的!”
一見香氣撲鼻的筵席,這一小伙人就恢復了平靜。他們騎馬、乘車以后肚子本就餓了,又沒有受到真正的傷害,所以很容易就消了氣。
厄恩肖先生切下一盤盤滿滿當當的肉,女主人談笑風生,逗得大家好不快活。我站在女主人椅子后面侍候著。看見凱瑟琳眼中毫無淚水,沒事兒人似的開始切割面前的烤鵝翅膀,我感到十分痛心。
無情無義的孩子,我暗自想道。這么輕易就把過去玩伴的苦惱拋到腦后去了,真想不到她居然這么自私。
她叉起一塊鵝肉舉到唇邊,然后又放了下來。她雙頰通紅,淚如雨下。她把叉子滑落到地板上,忙鉆到桌布下面去掩藏她的情緒。沒過多久,我就不說她無情無義了,因為我看得出來,她一整天都宛如置身煉獄,焦急不安地尋找機會自己待著,或是去看看希斯克利夫。后來我悄悄給他送飯去,才發現他被主人關起來了。
晚上我們有個舞會。因為伊莎貝拉·林頓沒有舞伴,凱茜就懇求把希斯克利夫放出來。可是她的懇求并未獲準,我被指定去補這個缺。
在跳舞的興奮中,我們的憂愁一掃而空。吉默頓來了一個樂隊,更增添了我們的樂趣。樂隊有十五人之多,除了歌手,還有一個吹小號的,一個吹長號的,幾個吹單簧管的,幾個吹巴松管的,幾個吹法國號的,還有一個拉低音提琴的。每年圣誕節,他們都會到大戶人家輪流演奏,收點捐贈。我們認為聽他們演奏是頭等樂事。
通常的圣誕頌歌唱完以后,我們就請他們唱小曲和無伴奏的重唱曲。厄恩肖太太愛好音樂,所以他們給我們唱了不少。
凱瑟琳也愛音樂,但她說在樓梯頂上聽最動聽,于是摸黑上了樓,我也跟著上去。他們把下面堂屋的門關上,一直沒注意到我們倆不在了,因為堂屋里擠滿了人。她沒有在樓梯頂上停留,繼續往上爬,到了關希斯克利夫的閣樓門口喊他。有一陣子,他犟著不肯回答。她堅持喊下去,最后他也心軟了,隔著壁板跟她說起了話。
我讓這兩個可憐的孩子談話,不去打擾,直到我估計歌快唱完,歌手要吃點心了,這才爬上梯子去提醒凱茜。
可她不在門外,我聽見她的聲音從閣樓里傳來。這個小猴子從一間閣樓的天窗爬上去,沿著屋頂爬進了另一間閣樓的天窗。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她哄出來。
可她一出來,希斯克利夫也跟著出來了。她非要我把他帶到廚房里去,因為我的那位工友為了逃避他所謂的“魔鬼的贊美詩”,跑到鄰居家去了。
我告訴他們,我決不會鼓勵他們玩花招。不過,考慮到這個囚犯從昨天午飯后就一直沒吃過東西,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他背著欣德利先生吃一頓。
他下樓了,我讓他坐在爐邊小凳上,給他端來很多好吃的東西。可是他惡心,吃不下。我本想好好款待他,結果工夫都白費了。他把雙肘撐在膝上,雙手托著下巴,默默不語地沉思著。我問他在想什么,他嚴肅地回答說:“我在琢磨怎么報復欣德利。只要最后能做到這點,等待多久我都不在乎。我希望他不要比我早死!”
“虧你說得出口,希斯克利夫!”我說,“懲罰惡人是上帝的事,我們應該學會寬恕。”
“不,上帝休想看到我寬恕人。”他答道,“但愿我能知道最好的報復辦法!讓我一個人待著,我會想出來的。我想著這事的時候就不覺得痛苦了。”
“不過,洛克伍德先生,我忘了這些故事是不能供您消遣的。我也沒想到竟然絮絮叨叨了這么久,真是氣人。您的粥涼了,您也在打瞌睡了!您要聽希斯克利夫的身世,我本來只用三言兩語就能講完的。”
女管家這樣中斷了自己的講述,站起身來,正要放下手頭的針線活,但我覺得自己離不開爐火,也毫無睡意。
“坐下別動,迪恩太太。”我喊道,“請再坐半小時!你這樣慢條斯理地講故事再好不過了。我就喜歡這樣的講法。你一定要用同樣的方式把故事講完。對你提到的每個人物,我多多少少都感興趣。”
“鐘敲十一點啦,先生。”
“沒關系——我不習慣午夜前就睡覺。對于一個早上十點鐘才起床的人來說,凌晨一兩點鐘睡還算早呢。”
“您不該十點才起床。早上最好的時光在那之前早就過去了。一個人要是在早上十點以前還沒有把一天的工作干完一半,那另一半就可能當天干不完。”
“不管怎樣,迪恩太太,請再坐下吧,因為我打算明天一直睡到下午。我預感自己至少會得一場重感冒。”
“希望您不會,先生。好吧,您得容許我跳過大概三年。在那期間,厄恩肖太太——”
“不,不,我不允許那樣!設想你一個人坐著,貓兒在你面前的地毯上舔著它的小貓,你會聚精會神地盯著它,哪怕它漏掉一個耳朵沒舔到,你也會怒不可遏——你了解這種心情嗎?”
“我得說,那是一種懶得可怕的心情。”
“恰恰相反,那是一種活躍得令人厭惡的心情。我目前就是這樣的心情,所以,你還是詳細講下去吧。我覺得,這一帶的人之于城里的各色居民,就像地窖里的蜘蛛之于農舍里的蜘蛛,前者自有其可貴之處。不過,這里之所以在我眼中更具魅力,并非完全因為我是個旁觀者。這里的人的確生活得更認真,更注重內心的感受,而不追求表面上的變化或者瑣碎的外在事物。我能想象,在這里幾乎存在終生不渝的愛情。我以前一直不相信有什么愛情能維持一年之久。前一種情況就像是只給一個餓漢一盤菜,他會專心致志地吃下去,吃得津津有味;后一種情況就像給他一桌法國大廚烹調的美味佳肴,他也許能從整桌食物中得到同樣的享受,但在他心目中和記憶里,每盤菜只是微乎其微的一部分而已。”
“噢,您熟悉我們以后就會知道,我們也和別的地方的人一模一樣。”迪恩太太說,對我的這段話有點摸不著頭腦。
“對不起。”我答道,“我的好朋友,你自己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證明你的這句斷言不對。我向來認為,你們這一階層具有某種獨特的習氣,但這在你身上卻沒有任何表現,除了個別無關緊要的方言。我敢肯定,你比一般仆人思考得多得多。你沒有機會在一些愚蠢的瑣事上浪費生命,就勢必會培養你的思考能力。”
迪恩太太哈哈大笑起來。
“我確實也認為自己是個沉穩踏實、通情達理的人。”她說,“這倒不一定是因為我住在山里,一年到頭看到的就是那些面孔,干的就是那些事。我也接受過嚴格的訓練,獲得了智慧。而且,我讀的書也比您想象得多,洛克伍德先生。這書房里的書——除了那排希臘文和拉丁文的書,還有那排法文書——任您打開一本,我都看過,而且學到了東西。但就是那些看不懂的書,我也分得清哪本是什么文。對于一個窮人家的女兒,您也只能指望這么多了。”
“不過,如果要我像閑聊一樣講完這個故事,那我最好繼續往下說。我不跳過那三年,就從第二年夏天接著講吧——1778年的夏天,那就是,差不多二十三年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