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漫長的告別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4071字
- 2018-10-19 10:13:10
重案區三號牢房有兩個鋪位,臥鋪車那種上下鋪。拘留所沒有滿員,這間牢房只有我一個人。重案區的待遇不錯。你有兩條毛毯,既不臟也不干凈,高低不平的床墊有兩英寸厚,放在縱橫交錯的金屬板條上。有抽水馬桶、洗臉池、衛生紙和粗糙的灰色肥皂。牢房挺干凈,沒有消毒水的氣味。活兒是模范犯人干的。模范犯人的資源非常充足。
獄警上下打量你,眼神睿智。只要你不是醉鬼或精神病或表現得像這種人,你就可以保留火柴和香煙。你可以穿自己的衣服直到預審。然后你就必須穿囚服了,不能打領帶,沒有腰帶和鞋帶。你坐在鋪位上等開庭。你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醉漢牢房的條件就沒這么好了。沒有鋪位,沒有椅子,沒有毛毯,什么都沒有。你躺在水泥地上。你坐在馬桶上,朝自己的大腿嘔吐。那是倒霉的深淵。我見識過。
天沒黑,但天花板上的燈還是亮著。牢房鐵門上有一扇用鐵絲網罩著的窺視窗。電燈開關在鐵門外。晚上九點準時熄滅。不會有人進來通知你。報紙或雜志的一句話你也許正讀到一半。沒有咔嗒聲響或任何預兆,黑暗就那么突然降臨。夏天的黎明到來前,你沒有任何事可以做,只能睡覺——假如你睡得著,抽煙——假如你有煙可抽,思考——假如你有東西可以想,而想了不會讓你比不想時心情更糟糕。
拘留所里的人沒有個體區別。他是個需要處理的問題,是幾份報告里的幾個條目。沒人在乎誰愛他,誰恨他,他什么模樣,他靠什么消耗生命。沒有人搭理他,除非他制造麻煩。沒人虐待他。拘留所對他的要求很簡單,無非是希望他安安靜靜地走到他該待的牢房,進去后繼續保持安靜。沒有什么好抗爭的,沒有什么好生氣的。獄警生性安靜,沒有敵意,也不虐待成性。你讀到的那些橋段,囚犯慘叫嘶吼,拍打欄桿,用調羹順著欄桿敲得叮當響,看守拿著棍棒沖進來,那些全都屬于大型監獄。運轉良好的拘留所是全世界最安靜的地方。夜里你可以去普通牢房區轉一圈,隔著鐵欄桿往里看,你會看見一團棕色毛毯,或者一腦袋的頭發,或者一雙眼睛望著虛無。你也許會聽見鼾聲。多等一會兒,你也許會聽見有人做噩夢。生活進了拘留所就會暫時中止,沒有目標也沒有意義。另一個牢房,你也許會看見一個人睡不著或者根本不想睡。他坐在鋪位邊緣,什么事情都不做。他看著你,也可能不看你。你看著他。他什么也不說,你什么也不說。沒什么可交流的。
牢房區的一角多半還有第二道鐵門,它通往指認間。這個房間的一面墻是漆成黑色的鐵絲網。對面的墻上有帶數字的身高標尺。頭頂上是幾盞水銀燈。照規矩,每天早上夜班隊長下班前你都要進去一趟。你貼著標尺站好,燈光直射你,鐵絲網背后一片黑暗。但那兒有不少人:條子、警探和市民,受害者遭到搶劫、襲擊或敲詐,被槍指著踹下車,被騙得傾家蕩產。你看不見也聽不見他們。你聽見夜班隊長的聲音。他的聲音響亮而清晰。他要你表演各種招式,就好像你是馬戲團的小狗。他疲倦,憤世嫉俗,但他很稱職。他是有史以來演出時間最長的一出戲的舞臺總監,但這出戲已經無法引起他的興趣了。
“好了,你。站直。收腹。抬頭。挺胸。頭擺正。直視前方。左轉。右轉。再看前方,伸出雙手。掌心向上。掌心向下。擼起袖子。沒有明顯傷疤。深棕色頭發,部分發灰。棕色眼睛。身高六英尺一英寸半。體重一百九左右。名叫菲利普·馬洛。職業私家偵探。好,很好,馬洛,很高興見到你。就這樣。下一個。”
不勝榮幸,隊長。多謝賞光。你忘了要我張開嘴。我有幾顆牙鑲得很不錯,有一顆非常高級的烤瓷牙冠。價值八十七美元的烤瓷牙冠。隊長,你還忘了看我的鼻腔。那里有許多疤痕組織可供欣賞。鼻中隔手術,鳥人簡直是屠夫!當初做了足足兩個小時,聽說現在二十分鐘就行了。那是打橄欖球弄的,隊長,企圖攔一個凌空球,結果稍微算錯了一點。沒擋住球,而是擋住了那廝的腳,而且還是在球被踢出去之后。罰了十五碼,手術后他們從我鼻子里一英寸一英寸拉出來的止血紗布也有這么長。不,隊長,我不是在自夸。我只是想告訴你。這種小事有時候也很重要。
第三天上午過了一半,一名獄警打開我牢房的門鎖。
“你的律師來了。把煙頭滅了,別扔在地上。”
我把煙頭沖下馬桶。獄警帶我去會客室。房間里有一個男人,他身材高大,白皮膚,黑頭發,正在看窗外。桌上有個鼓鼓囊囊的棕色手提箱。他轉過身。他等待房門關上。然后他在橡木桌另一側靠著手提箱坐下,傷痕累累的橡木桌大概來自方舟,諾亞買來的時候就是二手貨了。律師打開一個鍛造的銀色煙盒放在面前,這才抬頭望向我。
“請坐,馬洛。抽煙嗎?我叫恩迪科特。休厄爾·恩迪科特。我受命擔任你的律師,費用和開銷不需要你出。我猜你很想離開這兒,對吧?”
我坐下,取了一支香煙。他拿起打火機給我點煙。
“很高興再次見到你,恩迪科特先生。我們見過,當時你還是地檢官。”
他點點頭。“我不記得了,但很有可能。”他淡淡一笑。“那個職位不怎么適合我。大概是我心里的老虎不夠大吧。”
“誰派你來的?”
“我無權回答這個問題。假如你接受我擔任你的律師,費用自然有人解決。”
“我猜這說明他們逮住他了。”
他只是盯著我。我抽了一口煙。有過濾嘴的那種貨色。味道像是隔著棉絮吸霧霾。
“假如你指的是萊諾克斯,”他說,“當然是他,對吧?不,他們還沒有逮住他。”
“為什么神神秘秘的呢,恩迪科特先生?我說的是誰派你來的。”
“我的主顧希望能保持匿名。這是主顧對我的特權。你接受我嗎?”
“我說不準。”我說,“既然他們沒有逮住特里,為什么關著我不放?沒人來問我任何問題,根本沒人來找我。”
他皺起眉頭,低頭看著他雪白修長的手指。“地區檢察官斯普林格親自辦理這個案件。他有可能太忙了,還沒來得及盤問你,但你有義務接受傳訊和預審。我可以通過人身保護程序保你出去。你應該知道法律怎么規定。”
“我是以謀殺嫌疑被收押的。”
他不耐煩地聳聳肩。“那只是個籠統的說法。他們可以指控你偷運非法物資去匹茲堡,或者其他十幾個罪名里的任何一個。他們真正的意思大概是事后從犯。你送萊諾克斯去了某個地方,對吧?”
我沒有回答。我把沒滋沒味的香煙扔在地上,用腳踩滅。恩迪科特又聳聳肩,皺起眉頭。
“為了討論方便,假設你確實這么做了。要指控你是從犯,他們必須證明你有動機。這樣的話,就說明你知道罪行已經發生,而萊諾克斯畏罪潛逃。無論是哪種情況,你都是可以保釋的。當然了,你實際上是一名關鍵證人。然而在本州,除非有法庭簽發的命令,否則就不能把一個人作為關鍵證人拘押起來。只要法官不宣布他是,他就不是關鍵證人。不過,執法部門總能想出辦法做到他們想做的事情。”
“是啊,”我說,“一個叫戴頓的警探把我當沙袋。兇殺科一個叫格里高利的隊長朝我潑咖啡,朝我脖子掄拳頭,重得險些打爆動脈,你能看見腫還沒消呢,還好奧爾布萊特專員一個電話打進來,否則我就要被交給修理隊收拾一頓了,然后他沖我臉上吐口水。你說得完全正確,恩迪科特先生。執法的弟兄們總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看了一眼手表,用意明顯。“你是想保釋出去還是不想?”
“謝謝。我看我就算了吧。保釋出去的人在公眾眼中是半個罪犯。就算以后能洗清嫌疑,也是因為有個能干的律師。”
“這太蠢了。”他不耐煩地說。
“是的,很蠢。我是個蠢人。否則我就不會進來了。假如你和萊諾克斯有聯系,告訴他不必為我擔心。我進來不是因為他。我進來是因為我自己。全無怨言。這是工作的一部分。我混的那個行當,人們總是帶著麻煩來找我。大麻煩,小麻煩,但永遠是不想去找警察的麻煩。要是隨便一個戴警徽的打手就能讓我頭下腳上、掏心掏肺,你說他們還會不會來找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說得很慢,“但允許我糾正你的一個錯誤。我和萊諾克斯沒有聯系。我幾乎不認識他。我和律師一樣,也受法庭的約束。假如我知道萊諾克斯的下落,就不能向地區檢察官隱瞞這項信息。我頂多只能在和他面談后,在指定的時間和地點將他交給警方。”
“除了他,誰也不會有興趣派你來這兒撈我。”
“你是說我騙你?”他在桌子背面撳熄煙頭。
“我似乎記得你是弗吉尼亞人,恩迪科特先生。這個國家的人對弗吉尼亞人都有某種歷史情結,認為他們是南方俠義和榮譽精神的化身。”
他微笑道:“這個說法很動聽。但愿如此吧。但我們在浪費時間。假如你還有一丁點兒理性,你就會對警方說你有一個星期沒見過萊諾克斯了。不需要是真話。當庭宣誓后你必須說實話。但法律并不禁止你對警察撒謊。他們料到你會撒謊。他們更愿意接受你騙他們,而不是拒絕和他們交談。那是直接挑戰他們的權威。你覺得你這么做能得到什么?”
我沒有回答。我答不上來。他起身拿帽子,合上煙盒,揣進衣袋。
“你非要演大戲,”他冷冷地說,“維護你的權利,引用法律。馬洛,一個人究竟能天真到什么程度?你這樣的人應該知道該走什么路。法律不等于正義。法律是一種非常不完善的機制。你恰好按對了正確的按鈕,而且運氣特別好,跳出來的答案會是正義。法律的意圖也僅僅是提供一種機制。我看你沒心情接受我的幫助。那么我就告辭了。要是你改變主意,請和我聯系。”
“我再堅持一兩天。要是他們逮住了特里,肯定不會在乎他是怎么逃跑的。他們只在乎他們能靠審判演一場多大的馬戲。哈蘭·波特的女兒慘遭謀殺足夠上全國各地的頭版頭條。斯普林格這么一個喜歡嘩眾取寵的小丑借著這場馬戲能當上總檢察官,然后是州長寶座,然后嘛——”我停下來,讓剩下的話裊裊飄散。
恩迪科特慢慢露出嘲諷的笑容。“我不認為你很了解哈蘭·波特先生。”他說。
“要是抓不住萊諾克斯,恩迪科特先生,他們恐怕也不想知道他是怎么逃跑的,只會想以最快速度忘記這堆爛事。”
“你全搞清楚了,對吧,馬洛?”
“我有時間。我對哈蘭·波特先生的了解僅限于他據說家產上億,擁有九家還是十家報紙。曝光的情況如何?”
“曝光?”他的聲音冷如冰塊。
“是啊。媒體怎么還沒來采訪我?我準備在報紙上弄出很大一場動靜。招攬許多生意。私家偵探寧可蹲號子也不愿出賣朋友。”
他走到門口,抓住門把手,轉過頭來。“你很會說笑話,馬洛。你在許多方面非常幼稚。沒錯,一億美元能買到海量的曝光。但是,我的朋友,若是運用得當,也能買到海量的沉默。”
他打開門,走了出去。獄警進來,帶我回重罪區三號牢房。
他邊鎖門邊說:“看來你待不了幾天了,因為恩迪科特在幫你。”我說但愿他說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