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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尋味三湘
  • 范命輝
  • 3623字
  • 2020-04-17 10:16:19

白石洞的柴火飯

村子里是一家挨著一家的土磚屋,一個個煙囪升起了一縷縷炊煙,或斜或直,那景致簡直像無聲的鐘聲,催人回家。從櫥窗釋放出來的,是樸實無華的媽媽柴火燉的味道:濃烈的臘肉燉泥鰍的熏臘香,水煮魚的紫蘇香,紅鍋子擂辣椒的糊辣香,酸菜蒸肉的干香……此起彼出,由遠而近,每個人都能聞出各自熟悉的飯菜香。整個村子散發出繁衍生息的味道。

就在這樣的村莊里——金井鎮白石洞,我吃著媽媽的柴火燉飯菜長大。

砂罐子柴火燉是媽媽的當家燉。貴客來了,雞園里捉一只雞,現宰往砂罐里一裝,加水,放柴火灰里文火慢燉,清香樸鼻。或者蟶干燉老鴨,鴨香蟶干也香,清香明目。臘排骨燉芋頭,臘香誘人,粉糯呈鮮。“火候足時湯自美。”柴火灶的火候全靠添柴多少成全。

小時候,筒子骨燉蘿卜吃得多,骨頭少,蘿卜多,但媽媽燉得好。一句俗話很應景:“蘿卜燉得咪咪爛,一當牙銀二當飯。”

比柴火燉更妙的,還有急火炒、老火蒸、小火煨、泥爐煮、慢火文。比如酒爆子叫雞、瓿豆角炒肉泥、醬辣椒炒雞、小炒燙白菜、燙蘿卜菜糊芋頭、剁辣椒蒸排骨、蒜子燒肉……各有鮮滋。特別是媽媽的石灰蒸蛋經典。雞蛋中沖入生石灰水一蒸,淡綠略黃,滴上幾滴醬油上席,鮮嫩無比,隨著那蛋的熱氣飄出來的石灰水的清香誘人食欲。

味覺的記憶是媽媽給的。

小時候,我從學校回到家,軍綠色的書包一放,無外乎提個竹籃割豬草,或菜園里采摘蔬菜,或小溪中網魚小釣,或做作業,或灶角彎里添柴生火。

最愜意的,看媽媽在灶前做飯,我在灶口添柴生火。開始并不愿意干這活,特別是遇到柴未完全曬干時,很長時間生不燃火,靠吹火筒使勁地吹,吹得兩腮發脹,兩只眼睛也被煙熏得淚水流。常常把竹子做的吹火筒燒紅了,而火還未生出明火來,損壞了吹火筒挨罵不打緊,難受的是兩只眼睛熏得睜不開。不過,一旦火生起來了,就快活了,望著媽媽一個個菜做出來,我就成了第一個嘗味的啦,每個菜咬上一兩口,伴著媽媽炒菜需要火力大小的節奏,添一把柴,又歇一陣子氣。媽媽炒菜,邊切邊配邊炒,一旦需要大火,媽就提前說,“放一灶柴,把火燒起來。”火力夠不夠,媽媽的經驗是看鍋溫。不知不覺,飯菜熟啦,媽媽就把做好的飯菜放在飯鍋里,蓋上杉木鍋蓋保溫,望爸爸回來。每次,都是走出大門,站在階基上,順著山村小路,眼盼爸爸回來的身影。

爸爸在區公所工作,騎一輛永久自行車,10公里山路,早出晚歸,那時沒有電話,回得晚,只有傻等。回來了,開餐。

媽媽的菜一般就地取材,隨意而配,隨材出新。有新鮮的辣椒當季,從園子里摘來的新鮮辣椒往柴火灰里一煨,成了爽口的柴火灰燒辣椒。尤其那酷熱的夏天,拿來佐酒,清爽涼鮮。水芹菜當季時,水芹菜煮鱔魚,便是最時令的菜了。苦瓜掛藤了,用酸菜炒苦瓜,苦中含酸。絲瓜上市時,絲瓜燉泥鰍搬上桌。臘肉當季,或蒸或炒,偶爾弄到小嫩魚,拿臘肉煮嫩子魚。豆角長大了,米湯煮豆角,豆角子煎蛋,別有一番風味。

那時,家里沒有冰箱,葷菜保鮮成為困難,鮮魚只能鹽腌,而且腌得咸咸的,每次客來了,煎一塊魚,就對客人說,沒有什么好菜。所以有了“咸魚淡飯”之說。新鮮肉常常是煮熟放在碗里,因此,回鍋肉吃得最多。新鮮肉買回來,頭餐飯,常常老姜肉片湯,或辣椒炒肉,或酸菜蒸肉。剩下的肉煮熟,留著下一餐做回鍋肉,一般用大蒜炒,沒有大蒜的日子,用白辣椒炒。

農村煮飯,喜歡吃撩飯,產生了米湯。米湯煮豆角,米湯煮蘿卜菜,米湯鍋巴稀飯,經媽媽弄出來,清淡爽口。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米湯是個寶,村子里有句俗話:“茄子服米湯,一行服一行。”那年月每戶人家豬油植物油少,炒茄子耗油,家里沒油怎么辦?用米湯來解愁。加米湯一煮,茄子就變得可口軟嫩了。后來參加工作,聽年紀大的同事告訴我,人吃米湯好處多,最重要的一點是濃精壯陽。柴火煨飯,也是媽媽最喜歡做的,新鮮豆角、蠶豆之類出世了就拿來煨飯。豆角煨飯、蠶豆煨飯要放點豬油、鹽。鹽激活了豬油香,味道鮮。

媽媽每天忙完農活,最喜歡的是搞吃。家里有一張石磨,一個藏紅薯的山洞,有這兩樣配套設備,什么米豆腐、水豆腐、豆腐腦、石栗子豆腐、米粉(燙米面皮子)、油坨、湯圓、臘八豆、霉豆渣、霉豆腐、熏干子、甜酒,都很容易做出來。放學回來,總有些吃食可期待。

每每喝到媽媽做出來的豆腐腦,妹妹會情不自禁地念童謠,“斑鳩咕咕咕,和尚呷豆腐;豆腐一蒲渣,和尚呷南瓜;南瓜一把殼,和尚呷豆角。”特別是夏天,那月亮出來的晚上,躺在家門口曬場坪的竹鋪上,吃著媽媽炒的南瓜子、炒米子,我們望著月亮吆喝:“月亮粑粑,肚里坐個嗲嗲,嗲嗲出來賣菜,肚里坐個奶奶,奶奶出來繡花,繡雜糍粑,糍粑跌得井里,變雜蛤蟆,蛤蟆伸腳,變雜喜鵲,喜鵲上樹,變雜斑鳩,班鳩咕咕咕,和尚呷豆腐,豆腐一蒲渣,和尚呷粑粑,粑粑一蒲殼,和尚呷菱角,菱角溜溜尖,和尚望噠天,天上四雜字,和尚犯噠事,事又犯得惡,抓噠和尚砍腦殼。”

炒百葉,也是媽媽常做的一道菜。她說,這道菜,豆腐百葉絲要嫩,先出道水,用肉湯煨,再配紅蘿卜絲、芽白梗子、肉絲炒,一點味精都不放,出鍋時放點蔥花或韭菜葉,吃起來有一股柴火香,百葉厚嫩彈牙,不比揚州的煮干絲差。鄉間辦酒席,一般少不了這道菜。客氣點的做法,是在百葉裝盤后,撒上一點調過味的蛋皮絲,俗中見雅。小時候吃酒席,我最喜歡的,就是等這碗百葉出場,一筷子夾上菜頂子上的蛋皮絲吃。

逢年過節,媽媽常常做一桌子菜。

長沙有竹枝詞道:“八碗團年例菜多,整魚筍子粉火鍋。齊道今年魚肉貴,想腌臘菜不能多。”那時農村雖然窮,但媽媽一到臘月二十四,定會熏一頭年豬的臘肉,買幾條鮮魚、咸魚、湘粉絲回來,配上菜園子土生土長的小菜,每餐不是8個碗,就是10大碗。

五圓蒸鴨是媽媽保留菜品,逢年過節必有,也很經典。所謂“五圓”,一般是桂圓、荔枝、紅棗、湘蓮、苡米。有時,再加點天麻、黨參之類,一蒸就是一個大白天,蒸出來湯清肉爛,鮮鮮甜甜,香醇滋補。這種味道不僅把我們養大,而且又成了孫輩們的鄉思與親情。2015年春節團年飯,媽媽又端出了“五圓蒸鴨”。從廣州上大學回來的兒子又是照相又是微信:“1歲的時候,奶奶開始用一個牢固得不得了的火爐給我熬湯,煤火慢慢蒸,時間長到十幾個小時,那時覺得很正常,當我21歲的時候,依然還是小時候覺得最神奇的火爐,依然還是十幾個小時,味道在這些年竟然也沒有變過,或者說,其實所有的東西都還是一樣,年齡變化,但是味道不會變,外表變化,內心的感情不會變。”這就是家的味道。

媽媽的早餐很普通,蛋炒飯是最簡單的,土雞蛋,先天剩飯、醬油、剁辣椒合炒,我喜歡吃飯粒炒得酥酥的那種,特香。講究點的,煮白米飯,還炒幾個菜。特別一點的,煮筒子面,加一個雪花蛋,配點辣椒炒瓿空心菜梗子。糯米稻收割了,或者煮湯圓,煎糍粑,或者煮甜酒蛋。甜酒是自己做,煮一鍋白米飯,攤涼,拌上甜酒藥子,用棉絮包一個對時。碰到甜酒藥子質量差自然是倒霉,不過,這種情況很少。有了好甜酒,媽媽的早餐必定是甜酒沖蛋。清早起來,柴火燒一壺水。那甜酒開水沖出來的一絲絲蛋花,帶著淡淡酒香,甜甜的,讓人心飄飄,甜蜜蜜,暖和和。

媽媽的菜出味,很簡單,就靠幾個壇壇罐罐和幾灶火的功夫。

幾十年來,媽媽的柴火灶上,依然擺著老三樣:油罐、鹽罐、辣椒罐。這些陶制的罐,陪伴著媽媽走過了一年又一年。油罐至少兩個,一個罐裝茶油或菜油,一個是豬油罐,茶油用來炒葷菜,豬油炒素菜;鹽罐里常常裝的是子鹽,很粗的一粒。炒菜時,鍋燒紅,先把鹽放鍋里用鍋鏟子敲碎。后來,換裝粉狀的精鹽,省去了用鍋鏟敲的麻煩。碗柜邊,也少不了幾個壇:酸水壇、瓿酸菜壇、剁辣椒壇、醬辣椒壇、谷酒壇,一字排開。菜園子里,每年少不了姜、蔥、蒜、紫蘇、韭菜、辣椒。

在她看來,家里可以沒錢,不能沒這些壇壇罐罐。

別看這些簡單的壇與罐,媽媽卻用它們在柴火灶上烹出豐富而復雜,獨特而有個性的味道。

這些壇壇罐罐里的東西都是媽媽自己做的。之所以親力親為,是因為媽媽做出來的味道靠得住。做一壇菜,有時要經歷一個漫長的過程。或許,這一種守望,就是一種自信與樂趣。霉豆腐,長沙人叫“貓乳”,就是“腐乳”。做霉豆腐是媽媽的絕活,每年臘月必做,用料是當年收獲的黃豆、干紅椒。

媽媽用壇壇罐罐調味,靠柴火火力烹鮮,柴火燉,急火炒,慢火文,旺火爆,木甑蒸,砂鍋煨,鐵鍋炒,泥爐煮,隨心所欲,巧手而來,樣樣拿手,簡約而不簡單。

歲月如梭。多少年過去,我亦慢慢變老。最后記憶的,唯有媽媽的柴火飯菜。

小時候,像跟屁蟲一樣,緊跟在廚房里媽媽的后邊,媽媽隨手給一片剛切的生黃瓜片,或醬瓜,或剛出鍋的黃色鍋巴,就高興地緊靠在門檻上去了,借著西下的夕陽自由自在地品著媽媽的愛。那種味道的滿足感記憶猶新。

如今,不管你在多少地方吃過,三月、三年后,記憶就模糊了,難道我的味蕾就像10多歲的小男孩一樣,進入了叛逆期?

媽媽的柴火飯菜,雖然沒有復雜的調料,沒有奢華的原料相烹,沒有高雅講究的盤飾,但是百吃不厭,一生依賴。

這是習慣了的本味,是熟悉而鐘情的味道。仿佛一種無法割舍的情感從舌根涌出,品一段令人眷念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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