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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羅馬斯多葛主義

最重要的羅馬斯多葛學派哲學家——也就是我認為現代人從他們那里可以獲益最多的斯多葛學派哲學家——包括塞涅卡、墨索尼亞斯·魯弗斯、愛比克泰德和馬可·奧勒留。從技術上講,愛比克泰德并不是羅馬人,因為他不是羅馬的公民;然而,他斯多葛主義的踐行卻是這種學說的羅馬化的形式,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把他包括在了羅馬斯多葛主義者當中。塞涅卡是這群人當中最好的作家,他的文章和給魯基里烏斯(Lucilius)的信,成為對羅馬斯多葛主義通俗易讀的入門介紹。墨索尼亞斯是以實用主義而聞名的:他對于斯多葛主義的踐行者應該如何吃飯、穿衣、對待他們的父母,甚至如何進行性生活,都提供了詳細的建議。愛比克泰德的特點是分析,他從許多其他的事情中,解釋了為什么踐行斯多葛主義能夠給我們帶來安寧。最后,從馬可以一種日記體寫成的《沉思錄》中,我們了解到一個踐行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家秘密的內心世界:對于作為羅馬皇帝碰到的問題和日常生活中碰到的問題,他同樣都尋求斯多葛主義的解決辦法。

 

盧修斯·阿納猶斯·塞涅卡(Lucius Annaeus Seneca),又叫作小塞涅卡,于公元前四年到公元前一年之間的某個時候在西班牙的柯杜巴出生。雖然我們擁有的他的哲學文獻比任何其他斯多葛學派哲學家的都要多,但他并不是其中最多產的人(克里希帕斯以多產而聞名,但是他的著作卻沒能留存下來),而且他也不是特別具有原創性。然而,他的斯多葛學派文獻卻相當精彩。他的文章和信件充滿了對于人類狀況的洞見。在這些文獻中,塞涅卡談到了那些使人們不幸福的典型事情——比如悲傷、生氣、年老和社交焦慮等——也談到了我們能夠做什么來使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愉快,而不只是僅僅忍受。

就像我要討論的其他羅馬斯多葛學派哲學家一樣,塞涅卡并不是淡泊地順從生活;相反,他是積極地投入生活。像其他斯多葛學派哲學家一樣,他也是一個復雜的人物。的確,即使塞涅卡沒有寫過一個關于哲學的字,他也會因為另外三個原因而將哲學帶到歷史記載中來。他會作為一個成功的劇作家而被記住。他會因為他的金融事業而被記住:他似乎是一位典型的投資銀行家,部分因為自己的敏銳而變成了一位巨富。最后,他會因為在一世紀的羅馬政治中所起的作用而被記住:除了元老之外,他還是皇帝尼祿(Nero)的家庭教師,并且后來成為了尼祿的首席顧問。

塞涅卡介入皇室給他帶來了麻煩。當克勞迪厄斯(Claudius)成為皇帝之后,他指責塞涅卡和他的侄女朱莉婭·里維拉(Julia Livilla)通奸(這是莫須有的)而定他死刑,但是審判改成了放逐和沒收全部財產。于是,公元41年,40多歲的塞涅卡就被送往了我們稱之為“貧瘠、困難重重的荒石之地的科西嘉”塞涅卡,《致希爾維亞》,VII.9。。在這期間,他閱讀、寫作,對這個島嶼進行研究——大概正是踐行他提倡的斯多葛主義。

到了公元49年,阿格里皮娜(Agrippina)嫁給了克勞迪厄斯,她勸說他把塞涅卡從放逐中召回,以便讓塞涅卡給她的兒子尼祿做家庭教師,當時尼祿只有十一二歲。就這樣,在被放逐了八年之后,塞涅卡又回到了羅馬。正如有人告訴我們的那樣,他在羅馬社會安頓下來之后,又成為了“他那個時代聲譽最為卓著的公民:當時最偉大的散文家和詩人,世紀之初黃金時代以來文壇上最偉大的名字,專橫的皇后最喜歡的人”維恩,9。。就連塞涅卡自己,也和任何一個外人一樣,驚訝于自己在生活中的成功:他曾發問,“難道真的是我,生于低微的騎士階層、偏遠的地區,而位列權貴之中?”塔西佗,14.53。

尼祿成為皇帝之后,塞涅卡被提升為顧問。事實上,他和禁衛軍首領瑟科斯塔斯·阿芙洛尼亞斯·巴羅斯(Sextus Afranius Burrus)一同成為了尼祿的貼身親信。一開始,塞涅卡和巴羅斯行之有效地約束住了尼祿的放蕩趨勢,羅馬帝國也享受了五年的良好統治。這期間塞涅卡自己也發達起來:他變得越來越富有。他的財富引起了人們對他的指責,說他是一個偽君子。因為他一面主張斯多葛學派的克制生活,另一面又過得極其富裕。然而讀者們需要記住的是,斯多葛主義并不像犬儒主義,它并不要求支持者采用禁欲主義的生活方式。相反,斯多葛主義者認為,享受生活所能夠提供的好處并沒有什么錯,只要我們在享受的方式上小心謹慎就行。特別是當客觀環境發生變化時,我們就必須準備好放棄這些好處而不感到遺憾。

公元59年阿格里皮娜死后——尼祿設計殺死了她——尼祿開始對塞涅卡和巴羅斯的指導感到惱怒。公元62年,巴羅斯死了,可能是病死的,也可能是被毒死的。塞涅卡意識到他身居朝廷的日子不多了,所以企圖用托病和告老的方式從政治中隱退。尼祿最后同意他隱退,但是他隱退的時間并不長。接替塞涅卡的幕僚們讓尼祿相信,塞涅卡和一起反對他的陰謀有牽連。于是,公元65年,尼祿下令將塞涅卡處死。

在刑場上,當他的朋友為他的命運哭泣時,塞涅卡卻責備他們。他問,他們的斯多葛主義都給了他們什么?然后他擁抱了他的妻子。他手臂上的動脈被割開,但是由于年老和疾病,他的血流得很慢,結果腿上和膝上的動脈也被切斷。但他還是沒有死。他請一個朋友拿來毒藥,不過喝下之后還是沒有出現斃命的效果。最后他被帶到一個浴室,那里的蒸汽使他窒息而死。塔西佗,15.62-64。

塞涅卡的散文《論幸福生活》是為他的哥哥加里奧(Gallio)寫的——順便提一下,這就是在圣經新約《使徒行傳》(18:12-16)中提到的在科林斯拒絕審判圣保羅(St. Paul)的那個加里奧(圣經和合本譯作迦流)。在這篇散文中,塞涅卡解釋了怎樣做才是追求安寧的最佳方法。從根本上講,我們需要使用理性來趕走“所有那些使我們激動或使我們受到驚嚇的事物”。如果可以做到這一點,就可以保證有“無法被破壞的安寧和持久的自由”,我們就能體驗“堅實的、永恒的、無窮盡的愉悅”。的確,他聲稱(我們也已經看到了),踐行斯多葛主義原則的人,“無論是否愿意,他都一定能夠得到恒久不變的歡悅和一種深邃的、發自內心深處的快樂,因為他是從自己的智慧中找到快樂的,他也不可能渴望得到比他內心深處的愉悅更大的愉悅”。而且,和這樣的愉悅相比較,肉體的快樂是“不重要、微小和轉瞬即逝的”塞涅卡,《論幸福生活》,III.4, IV.4。

在另一個地方,我們發現塞涅卡告訴他的朋友魯基里烏斯,如果他想要踐行斯多葛主義,就必須把“學習如何感到愉悅”當做一件正事來做。他補充說,他要魯基里烏斯踐行斯多葛主義的原因之一,是因為他不想讓魯基里烏斯“在任何時候都可能被剝奪歡樂”塞涅卡,《給魯基里烏斯的道德書簡》,ⅩⅩIII.3。。那些習慣于把斯多葛主義者想成一群憂郁的家伙的人,可能會對這樣的觀點感到驚奇,但是這些觀點和其他言論都清楚地表明,“愉快的斯多葛主義者”這個說法,并非自相矛盾。說完這話之后,我要補充的是,有些古典學者是拒絕從表面價值來看待塞涅卡關于喜悅的評論的。例如,哲學家瑪莎·納斯鮑姆指出,塞涅卡在向盧修斯提出了上面的忠告之后,馬上又繼續解釋了他所說的喜悅的含義:塞涅卡說,那并不是一種“甜甜的令人愉悅的”快樂;塞涅卡腦子里想到的喜悅是“一件嚴肅的事情”。參見《納斯鮑姆》第400頁。然而我要爭辯的是,塞涅卡在這樣說的時候,他只是試圖將斯多葛主義的喜悅同有關的精神狀態區別開來。例如,當他告訴盧修斯不要認定“大笑的人就有喜悅”(Ad Lucilium,ⅩⅩIII.3)的時候,他是在把喜悅同興高采烈區分開來:一個人可能興高采烈,因此就會大笑,但是即使如此他也不是在經歷喜悅——比如,想想一個靠使用去氧麻黃鹼粉而獲得興高采烈狀態的人吧。

蓋厄斯·墨索尼亞斯·魯弗斯(Gaius Mosonius Rufus),是四個偉大的羅馬斯多葛學派哲學家中名氣最小的一個,大約出生于公元30年。按著他的家庭地位,墨索尼亞斯本可以在政治上走得很遠,但他卻開辦了一所哲學學校。我們對墨索尼亞斯知之甚少,部分原因是因為他像蘇格拉底一樣,沒有花力氣寫下他的哲學思想。幸運的是,墨索尼亞斯有一個學生盧修斯(Lucius),在聽課時做了筆記。在這些筆記中,盧修斯經常一開始就談到“他”(即墨索尼亞斯)在回應某個問題時所說的話。因此,墨索尼亞斯在學校的講課似乎有可能并不是他自己的獨角戲;相反,他與學生進行的是蘇格拉底式的雙向對話。墨索尼亞斯也有可能運用這些對話,既指導了學生,也評估了學生們在哲學上的進步。

墨索尼亞斯在皇帝尼祿的時代處于名聲和影響力的頂點。他顯然使自己站到了尼祿敵對者的行列里——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跟尼祿視為敵人的人站到了一起。尼祿將他投入監獄,然后將他放逐。(根據塔西佗〔Tacitus〕的說法,尼祿放逐墨索尼亞斯的真正原因,是因為他嫉妒墨索尼亞斯作為哲學家的名望。)塔西佗,15.71。

對墨索尼亞斯的放逐特別殘酷。公元65年,他被送到了希臘東南部愛琴海上基克拉迪群島中的基亞拉(或基亞拉斯)島上。這座島嶼荒涼、陰郁、多石頭而且幾乎沒有水。希臘地理學家和歷史學家斯特雷波(Strabo)把它描述成“毫無用處”,斯特雷波,10.5.3。塞涅卡也在他的“最糟糕流放地”清單中提到了它。塞涅卡,《致希爾維亞》,VI.4。(有趣的是,這座島嶼到了20世紀仍然被用作流放之地:它是20世紀70年代初期希臘將軍們流放其政治對手的地方。)《紐約時報索引》(1973年),929。

然而,墨索尼亞斯并沒有因為流放而陷入絕望。相反,他對基亞拉島和島上的居民產生了興趣。島上的居民大多數都是漁民。他很快在島上發現了一處泉水,因此使得這座島嶼變得更加適宜居住。而且無論他經歷了怎樣的寂寞,這些寂寞都被大量涌來的哲學門徒所沖淡。

尼祿死后,墨索尼亞斯回到了羅馬。不久,新皇帝維斯帕西安(Vespasian)將所有的哲學家從羅馬放逐,但是卻似乎赦免了墨索尼亞斯。盧茨,15,16。但后來墨索尼亞斯又遭到了放逐。他大約死于公元100年。

 

根據墨索尼亞斯的思想,我們都應該研習哲學,因為除此之外,我們靠什么才能生活得更好呢?墨索尼亞斯,《講課》,8.9。而且他說,學習哲學應該深刻地影響我們的人格;更確切地說,當一個哲學家演講時,他的話應該使他的聽眾顫抖、使他們感到慚愧,當他說完之后,聽眾不是應該給他喝彩,而是應該被震懾得一言不發。墨索尼亞斯,《諺語》,49.3。根據愛比克泰德的說法,墨索尼亞斯本人顯然就有這種讓他的聽眾被震懾到一言不發的能力,因為當他說話時,他的聽眾會感覺到他似乎已經發現了他們那些暗自慚愧的品格,并且要將這些品格特征呈現在他們的面前。愛比克泰德,《論述》,III.xxiii.29。

墨索尼亞斯也認為,踐行哲學并不要求一個人逃避現實,就像伊壁鳩魯主義者們所忠告的那樣,反之應成為公共事務的積極參與者。因此,墨索尼亞斯是在讓學生參與現實的情況下教他們如何獲得斯多葛主義的安寧的。

除了認為哲學應該是實踐的學科之外,墨索尼亞斯還認為學習哲學應該是一件普遍的事情。的確,他論證說,女人和男人都“從神靈那里得到了同樣的推理的能力”。因此,像男人一樣,女人也能夠從教育和對哲學的學習中受益。墨索尼亞斯,《講課》,3.1。因為秉持和宣揚這樣的觀點,墨索尼亞斯得到了當代女權主義者們的贊賞。

 

愛比克泰德是墨索尼亞斯最著名的學生,大約于公元50年至60年的某個時候出生于一個奴隸家庭。他先后被皇帝尼祿的秘書厄帕洛狄托(Epaphroditus)和皇帝多米田(Domitian)賞識。這無疑讓愛比克泰德接觸到了皇室。朗,10。這也意味著,愛比克泰德雖然是一個奴隸,但卻是一個“白領”奴隸。羅馬人是珍視那些表現出智慧和創造力跡象的奴隸的。他們培訓這些奴隸,以便他們能夠最好地利用他們的天賦。隨后他們會給這些奴隸安排工作,讓他們做教師、顧問和行政官員。

愛比克泰德早年就產生了對哲學的興趣。還是一個青年時,他就四處奔走,詢問人們他們的靈魂是否健康。如果人們忽視他,他就會堅持追問下去,直到人們威脅要揍他為止。阿諾德,120。說真的,這種行為表明,愛比克泰德最早是受犬儒主義而不是斯多葛主義的吸引;我們已經看到,犬儒主義者勸誘人們的方式是斯多葛主義者不采用的。即使在愛比克泰德成熟的哲學中,我們也能發現他對犬儒主義者尊敬的證據。

尼祿死后,愛比克泰德顯然獲得了自由,他開辦了一所哲學學校。但是后來,他和羅馬所有的哲學家一起,都被多米田放逐了。他把他的學校搬到了尼科波利斯,也就是現在希臘的西部。多米田遭刺殺之后,斯多葛主義重新受到尊重,甚至在羅馬人中間變成了時尚。愛比克泰德那時是首屈一指的斯多葛學派教師。他本可以遷回羅馬,但是他卻選擇留在了尼科波利斯。他的學校盡管位置偏僻,但是卻吸引了來自整個羅馬帝國的學生。

根據古典學者安東尼·A.朗(Anthony A. Long)的說法,愛比克泰德希望他的學生符合兩個條件:“第一,渴望從哲學中受益;第二,理解獻身哲學所帶來的將是什么。”朗,108。愛比克泰德明白,對于還沒有認識到自身不足或者不愿意采取必要措施去克服這些不足的學生而言,他的話都是廢話。他把他理想的學生描繪成這樣的人:滿足于“生活得不受束縛、不遭煩惱”,也就是,一個尋求“安寧和免于焦慮”的人。愛比克泰德,《論述》,II.xvii.29-31。

這些學生在愛比克泰德的一堂課上能夠盼望的,并非從老師到學生關于神秘難懂的哲學理論的單向灌輸。相反,他要求學生在上課時能和他單獨交流。他要讓自己的話語擊中要害。因此他告訴學生,斯多葛主義的學校應該像大夫的診室一樣,讓患者感到難受,而非舒適。愛比克泰德,《論述》,III.xxiii.30。意思是說,任何有可能治愈疾病的方法也有可能給病人帶來不適。所以根據朗的說法,他的課程是“需要辯證對待的——邀請他的聽眾考察他們自身”朗,91。

愛比克泰德認為,哲學的主要關注應該是生活的藝術:正如木材是木匠的介質、青銅是雕塑家的介質一樣,你的生活就是你踐行人生藝術的介質。愛比克泰德,《論述》,I.xv.2-3.類似于木匠師傅通過演示各種將木頭加工成物件的技巧來帶徒弟的方法,愛比克泰德也是通過演示從生活中成就事情的技巧來給學生傳授生活的藝術。這里所說的技巧相當實際,完全可以運用于學生的日常生活。在各種各樣的事情中,他教導他們如何應對侮辱,如何應對不稱職的仆人,如何應對生氣的兄弟,如何應對失去所愛的人,以及如何應對流放。愛比克泰德許諾說,如果能夠掌握這些技巧,他們就能夠體驗目標明確、富有尊嚴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們就能夠獲得安寧。更進一步地說,哪怕生活可能讓他們承受各種苦難,他們還是能夠保持這種尊嚴和安寧。

 

那些閱讀愛比克泰德著作的人會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他頻繁地提到宗教。的確,除了蘇格拉底之外,(他)提得最多的就是宙斯主神了。為了更好地理解宙斯在斯多葛主義中所起的作用,不妨設想一下一個潛在的學生來到愛比克泰德學校的情形。如果這個人問,一個人必須做什么來踐行斯多葛主義,愛比克泰德就可能描述斯多葛學派倡導的各種技巧。如果他問,他為什么應該踐行這些技巧,愛比克泰德可能回答說,這樣做能夠使他獲得安寧。

這樣,到目前為止,一切都還好。但是假設這個學生也考察了其他的哲學學校,并且質疑為什么愛比克泰德的學校比那些學校都更好。更具體說,假設他問愛比克泰德,斯多葛學派所倡導的技巧能夠使他獲得安寧的理由何在。要回答這個問題,愛比克泰德就會開始談起宙斯。

他會告訴這個學生,我們都是宙斯創造的。他的學生有可能會接受這個說法,因為在古羅馬無神論似乎是極其罕見的。(這又要說回來了,當愛比克泰德提到宙斯時,他頭腦里所想到的和大多數羅馬人頭腦里所想到的東西可能是不同的。尤其可能的是,愛比克泰德把宙斯等同于自然。)朗,146。愛比克泰德會繼續解釋說,宙斯在一個重要的方面使我們不同于其他動物:我們是有理性的,和神靈一樣。因此我們是一種奇妙的混合物,半獸半神。

碰巧,宙斯是一位體貼、善良、具有愛心的神靈,當他創造我們時,他考慮到了我們最大的利益。但是不幸的是,他似乎并不是全能的,所以在創造我們時,他所能做的是有限的。在《論述》中,愛比克泰德假想自己同宙斯進行了一次對話,在對話中宙斯用下面的言辭解釋了自身的窘境:“愛比克泰德,假使有可能,我本應該既給你這個小小的身軀,也給你這份微薄的財產——讓你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然而既然我不能給你這個,我們就把自己的某一個部分給了你,這就是選擇和拒絕、渴望和厭惡的能力。”他補充說,如果愛比克泰德學會恰當地使用這個能力,他永遠也不會感到挫敗和不滿。愛比克泰德,《論述》,I.i.11-12。換句話說,他就可以保持他的安寧——甚至于體驗歡樂——盡管命運可能給他施加打擊。

在《論述》的其他地方,愛比克泰德指出,即便宙斯能夠讓我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他也不會選擇那樣做。愛比克泰德把宙斯以一個體育教練的形象呈現給我們:“正是困難顯示了人是什么。因此,當困難降臨時,要記住,上帝就像一個體育教練那樣,要你配得上做一個百折不撓的年輕人。”為什么要這樣做呢?是為了讓你變得堅韌、強大,以便你能夠成為“奧林匹克的勝者”愛比克泰德,《論述》,I.xxiv.1-2。——換句話說,是為了讓你有盡可能好的生活。順便提一下,塞涅卡也說過立場相近的話,他說,上帝“并不是把一個好人造就成一個被溺愛壞了的寵兒。他要給他設置困難,考驗他,然后使他適宜于自己的使命。”尤其我們經歷的逆境,只能算作是“訓練”,而且“我們所有人都為之顫栗的那些事情,都是有益于遭遇這種事情的人的”塞涅卡,《論天道》,I.6, II.2, II.2, III.2。

愛比克泰德會告訴這個潛在的學生,如果要過良好的生活,他必須考慮他的天性、上帝創造他的目的,然后過相應的生活;正如芝諾所說的那樣,他必須順應自然去生活。這樣生活的人不會僅僅追求快樂,就像動物那樣;相反,他會使用他的推理能力,去思考人類的狀況。然后他就會發現我們被創造的原因以及我們在宇宙的體系中所起的作用。他會意識到,要過良好的生活,他需要好好地發揮一個人的作用,這就是宙斯創造他的目的。因此他就會在德行這個詞的古代意義上去追求德行,去努力變成一個優秀的人。他還會意識到,如果他順應自然去生活,他的回報就是宙斯允諾給我們的安寧。

這個解釋可能會讓愛比克泰德時代的人感到滿意,但是卻有可能使現代人感到失望。因為現代人當中幾乎沒有人相信宙斯的存在,而且許多人都不相信我們是由一位要給我們帶來最好事物的神創造的。因此,在這個問題上,許多讀者都會想,“如果為了踐行斯多葛主義,我必須得信仰宙斯和神創,那么斯多葛主義對我來說還沒有開始就沒希望成功了。”因此,讀者們應該能夠意識到,在不相信宙斯——或者就此事而言——神創造人的情況下,是完全有可能踐行斯多葛主義的——特別是,運用斯多葛主義的策略來獲取安寧。在第二十章我將談論更多,來說明如何做到這一點。

 

“每日之始告誡自我:今天我會遇到干涉、忘恩負義、傲慢、不忠誠、惡意和自私——所有這些都是因為冒犯者的無知,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惡而造成的。”馬可,II.1。這些話并不是一個像愛比克泰德這樣的奴隸寫的,盡管我們會自然地認為像他這樣的奴隸倒是易于碰到傲慢無禮和惡意;這些話反而是由當時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羅馬皇帝馬可·奧勒留寫的。

因為馬可是一個重要人物,所以我們對他的了解比其他任何羅馬斯多葛學派哲學家都要多。由于他與他的家庭教師科尼利厄斯·弗朗多(Cornelius Fronto)的通信,也由于他對生活及個人所為進行思想的《沉思錄》,我們能夠對他內心深處的思想有著不同尋常的洞察。

馬可生于公元121年。他似乎早年就對哲學產生了興趣。有一個傳記作家把他描述成一個“莊重的孩子”,并敘述說,“他剛一超過需要人照顧的年齡,就被送去接受高等的教育,因而也就獲得了對哲學的了解。”朱利葉斯·卡皮托利納斯,第2部分。12歲時,他師從畫家和哲學家戴奧吉納圖斯(Diognetus),開始嘗試聽起來像犬儒主義的生活方式:他穿粗布衣服,并且開始在地上睡覺。伯利,37-38。后來他的母親勸說他睡在皮面的床榻上。朱利葉斯·卡皮托利納斯,第2部分。

少年時代,馬可師從于斯多葛學派哲學家——查爾西頓的阿波洛尼斯(Apollonius)。根據馬可的回憶,正是阿波洛尼斯讓他銘記了決斷和理性的必要,教會他如何把緊張的時日和閑散的時光結合在一起,如何“用同樣不可改變的沉著”去忍受病患和痛苦——特別是,馬可解釋說,如何經受住后來他失去一個兒子時巨大的精神痛苦。另外一個對馬可有重要影響的人物是昆塔斯·朱尼厄斯·拉斯提庫斯(Quintus Junius Rusticus),很有意義的一件事情就是他把一本愛比克泰德的《論述》借給了他。馬可,I.8, I.7。后來,愛比克泰德成了對馬可具有最重要影響的人物。

和愛比克泰德一樣,較之物理學和邏輯學,馬可也是對斯多葛學派的倫理學——也就是人生哲學——更感興趣。的確,在《沉思錄》中,他斷言,即使我們沒有掌握邏輯學和物理學,也是有可能獲得“自由、自尊、無私和對神祇意志的服從”馬可,VII.67。

 

馬可16歲時,皇帝哈德良收養了馬可的姨父安東尼烏斯,安東尼烏斯又收養了馬可(馬可很小時他的父親就死了)。從馬可進入宮廷生活起,他就有了政治權力;當安東尼烏斯成為皇帝時,馬可實際上就是一個聯合執政的皇帝。但是他并沒有讓這份權力深入他的頭腦,在他做安東尼烏斯衛隊長的13年間,他并沒有給人們留下渴望獨自統治的印象。伯利,104。而且,在安東尼烏斯駕崩、馬可執掌政權之后,他還任命路奇烏斯·維魯斯(Lucius Verus)為聯合皇帝。這是羅馬帝國第一次擁有兩個皇帝。朱利葉斯·卡皮托利納斯,第7部分。

在羅馬皇帝更迭的過程中,馬可是做得特別好的一個。原因之一,就是他對自己使用權力進行了很大的約束。從歷史記載中可以看到,沒有哪個皇帝比馬可更加尊重元老院。他小心謹慎,以便不浪費公共資金。朱利葉斯·卡皮托利納斯,第10、11部分。雖然在花錢的問題上他不需要征得元老院的許可,但他還是慣常這樣做。而且在一次講話中他提醒元老們,說他居住的皇宮不是他的而是他們的。卡修斯·戴奧,72.33。在為戰爭籌款時,他不采用征稅的辦法,而是將皇室的財產拍賣,這些財產包括塑像、繪畫、金花瓶,還有他妻子的一些首飾和衣物。伯利,160。

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Edward Gibbon)寫道,馬可是“統治從公元96年到公元180年,并帶來了‘世界史上人類狀況最為幸福和繁榮時期’的五位賢明皇帝”(其他四位是涅爾瓦〔Nerva〕、圖拉真〔Trajan〕、哈德良和安東尼烏斯)中的最后一位。在伯利,11中引用。19世紀歷史學家W. E. H.萊基(W. E. H. Lecky)寫道,這個時期“展現了一種良好政府的一致性,沒有一個專制的君主制度能與之匹敵。執政的這五個皇帝當中的每一個,都有資格被列入有史以來最優秀統治者的名單當中”萊基,292。。換句話說,作為哲學家皇帝,馬可是一個罕有的例子,而作為臣民想要擁戴為王的哲學家,那或許就是唯一的例子了。

像其他的羅馬斯多葛學派哲學家一樣,馬可不認為安寧的價值需要證明。相反,他認為其價值是顯而易見的。假使有人告訴馬可,我們的平常生活也可以提供某種比“心靈的安寧”還要好的東西,馬可是不會試圖反駁他的;相反,他會忠告這個人轉向所說的那種東西,“全身心地投入,并欣喜于你發現的寶藏。”馬可,III.6。

作為一個成人,馬可非常需要斯多葛主義所能提供的安寧。他生病,大概是有潰瘍。他的家庭生活也是一個痛苦的源泉:他的妻子似乎對他不忠,而且在她為他所生的至少14個孩子中,只有六個存活。除此之外還有隨統治一個帝國而來的壓力。在他統治期間,有無數的邊境叛亂,馬可經常親自去督戰,平息部落的反叛。他自己的官員——最著名的是阿維狄烏斯·卡西烏斯(Avidius Cassius),敘利亞的地方長官——也背叛了他。伯利,179,182,191,196,183。他的部下對他粗魯無禮,他就用“一種鎮定的脾氣”來忍受這樣的粗魯無禮。朱利葉斯·卡皮托利納斯,第12部分。公民拿他來開玩笑也不會受到懲罰。在他統治期間,帝國還經歷了瘟疫、饑荒和士麥那的地震這樣的自然災害。伯利,149,158;朱利葉斯·卡皮托利納斯,第11部分;伯利,205。所以,馬可有很好的理由在他的《沉思錄》中做出這樣的結論:“生活的藝術更像是摔跤而不像是跳舞。”馬可,VII.61。

羅馬歷史學家卡西烏斯·戴奧(Cassius Dio)對馬可的困境做了如下的總結:“他沒有遇上他應得的好運,因為他身體并非強壯,而又在他的——實際上是——整個統治期間卷入了許多的麻煩。但是對于我來說,正是由于這樣的原因,我對他崇敬更深。在不同尋常的特殊困難中,他不僅保護了自己,而且保住了帝國。”戴奧補充說,從最初給安東尼烏斯當顧問,到最后作為皇帝,“他都始終如一,一點也沒有變。”卡修斯·戴奧,72.36,72.34。

公元180年,馬可病重。他拒絕吃喝,以期快點死去。朱利葉斯·卡皮托利納斯,第28部分。他于當年的3月17日辭世,時年58歲。他的去世,引起了公眾悲傷情緒的爆發。尤其是他的士兵,為他的離去深感悲慟。伯利,209。

正像羅馬皇帝君士坦丁(Constantine)的皈依對于基督教來說帶來巨大的裨益一樣,馬可的斯多葛主義對于這種哲學來說也是巨大的裨益。然而,馬可并沒有就斯多葛主義進行布道。他沒有給他的羅馬同胞們做踐行斯多葛主義益處的演講;也沒有將它們見諸于哲學著作。(《沉思錄》是一部私人日記——原來的名字叫《給自己》——是馬可去世之后才出版的。)雖然馬可對斯多葛主義的興趣似乎使得許多羅馬人自詡為斯多葛主義者——也許是為了迎合他卡修斯·戴奧,72.35。——但是這并沒有引發對于這種哲學的廣泛興趣。那么,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馬可代表了斯多葛主義的巔峰期。

斯多葛主義曾經繁榮,這是顯而易見的。但在你的生活中,你曾經碰到過,哪怕是一個斯多葛主義的踐行者嗎?把聲望的衰敗歸因于這種哲學的某種缺陷,這是易于發生的事情。但是我想指出的是,斯多葛主義的不流行,并不是因為這種哲學的某一個缺陷,而是因為其他的因素。原因之一就是,現代人很少看到采納一種人生哲學的需要。相反,他們傾向于把日子用于努力工作,以便能夠買得起最新潮的消費品。他們堅定地相信,只要買夠了東西,就能過一種既有意義又最令人滿足的生活。而且,即使這些人明白了購物之外生活還有更多內容,他們也不可能在對人生哲學的追求中轉向斯多葛主義。要么,他們對踐行斯多葛主義需要做什么毫無主張,要么——更可能的是——他們的主張是錯誤的。

因此,作為我重振斯多葛主義的努力的一部分,請允許我在接下來的章節中解釋,踐行這種哲學到底包含著什么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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