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哲學家一樣生活:斯多葛哲學的生活藝術
- (美)威廉·B.歐文
- 8053字
- 2019-01-03 12:23:49
第2章
最早的斯多葛主義者
芝諾(Zeno,公元前333-前261)是第一個斯多葛學派哲學家。(我所說的芝諾,是季蒂昂的芝諾,不要和因為涉及阿克琉斯和一只烏龜的悖論而出名的埃里亞的芝諾相混淆,也不要和第歐根尼·拉爾修斯在他的傳記描寫中提到的另外七個芝諾中的任何一個相混淆。)芝諾的父親是一個經營紫色染料的商人,他旅行回家時總是給芝諾帶回很多書來讀,其中就有在雅典購買的哲學書籍。這些書籍喚起了芝諾對哲學和雅典的興趣。
由于一起海難,芝諾留在了雅典,在此期間,他決定好好利用雅典所能提供的哲學資源。他去一家書店,詢問在哪里可以找到像蘇格拉底這樣的人。這時,犬儒派哲學家克雷特斯正好經過那兒,賣書的人就指著他說,“跟那個人走吧。”據說,就這樣芝諾成了克雷特斯的學生。在回顧生活中的這段經歷時,芝諾評論說,“海難為我帶來了一次幸運的旅程。”
犬儒派對于哲學論理的興趣極少。相反,他們主張一種相當極端的哲學生活方式。他們是禁欲主義者。從社會的角度來講,他們就是古代的(我們今天所說的)無家可歸者。他們在街上生活,在地上睡覺。他們僅擁有蓋在背上的衣物,典型的就是一件破爛的袍子,古人把它叫作“犬儒服”。他們的生存是一種得過且過、僅能糊口的日子。
當有個人告訴愛比克泰德(Epictetus)——愛比克泰德自己雖然是一個斯多葛學派哲學家,但對犬儒主義也很熟悉——自己正在考慮去犬儒派的學校上學時,愛比克泰德解釋了成為犬儒派所需要做到的事情,“你必須完全拋開‘得到’的意愿,必須樂意避免那些位于你意愿范圍之內的東西:你絕不能懷有生氣、憤怒、嫉妒和憐憫之心;美貌少女、良好的名聲、最愛之物或者香甜的點心,等等。對于你來說,這些必須毫無意義。”他解釋道,“一個犬儒派的忍耐力必須達到這樣一種程度,以至于他近乎像石頭那樣沒有感知。即使謾罵、責打或侮辱,他都會毫不在意。”可以想象,很少有人有這樣的勇氣和忍耐力,去過一個犬儒派的生活。
犬儒派以風趣和智慧而著稱。比如,有人問,一個男人應該和什么樣的女人結婚。安提西尼回答說,無論他選擇什么樣的女人做老婆,他都會把日子過到后悔不已:“如果她美麗,她將無法專屬于你;如果她丑陋,你就得為此付出許多金錢。”在與人交往的問題上,他評論說,“與烏鴉交友也比與馬屁精交友好;因為前一種情況下你是死后被吞食的,而在后一種情況下你是被生吞活剝的。”他還忠告他的聽眾,要“注意你們的敵人,因為他們是首先發現你們錯誤的人”。盡管他言辭犀利,或者說恰恰是因為他的犀利和睿智,安提西尼被描述成“談話最令人愉悅的人”。
錫諾普的第歐根尼(Diogenes of Sinope,不要與為他和其他哲學家寫傳記的第歐根尼·拉爾修斯相混淆)是安提西尼的學生,后來成了最著名的犬儒派哲學家。第歐根尼注意到,為了保證簡單的生活,“神靈將輕松生活的手段賜予了人類,但是人們卻對此無知無覺,因為我們需要抹了蜂蜜的蛋糕、油膏和這一類的東西。”他說,這就是人類發瘋的地方,當有能力獲得滿足時,他們卻選擇過得不幸福。問題是,“壞人服從了他們的欲望,就像仆人服從了他們的主人一樣”,正因為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他們永遠也得不到滿足。
第歐根尼堅持認為人類的價值觀遭到了腐蝕。他舉例說:一尊雕像,唯一的作用就是取悅眼睛,但卻可能價值三千個銀幣;而一夸脫大麥面粉,能夠維持我們的生命,購買時卻只需要花兩個銅錢。他相信饑餓是最好的開胃菜,因為要等到饑餓或口渴時才吃東西或喝水,所以“他吃一個大麥面餅的快樂比別人吃最昂貴菜肴的快樂還要大,從潺潺溪水中喝水的快樂比別人喝美酒的快樂還要大。”
當被問及他缺少一個住處的問題時,第歐根尼回答說,他可以進出每一座城市里的大房子——也就是進出它們的廟宇和體育館。當被問及從哲學中學到了什么時,第歐根尼回答說,“準備迎接每一種命運。”
我們將會看到,這個回答預示了斯多葛主義的一個重要主題。
犬儒派并不像伊壁鳩魯和柏拉圖那樣,在郊區的環境中販賣他們的主張;而是像蘇格拉底那樣,在雅典的大街上。犬儒派還像蘇格拉底那樣,不僅僅尋求教導那些主動來求學的學生,而且還尋求教導其他的任何人,包括那些不大情愿接受教導的人。的確,犬儒派哲學家克雷特斯——正如我們已經看見的那樣,是斯多葛學派哲學家芝諾的第一個哲學老師——就不滿足于去“糾纏”那些他在街上碰到的人,他還不請自來,登門造訪,到人家里去勸誡。因為這個習慣,他以“叩門人”的名號而著稱。
在跟克雷特斯學習了一段時間之后,芝諾發現他比克雷特斯對理論更感興趣。于是他冒出了這樣的念頭,即不只是要單獨研究作為生活方式的哲學或作為理論的哲學,而是要把生活方式和理論結合起來,就像蘇格拉底所做的那樣。19世紀德國的哲學家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總結了犬儒主義和斯多葛主義的關系,他觀察的結果是,斯多葛學派哲學家是“以從實踐衍變為理論的方式”從犬儒派中發展而來的。
于是芝諾出發去學習哲學理論。他離開克雷特斯后跟隨的老師是麥加拉學派的斯蒂爾帕(Stilpo)。(克雷特斯的反應是硬要把他拖走。)他還在學園跟帕萊莫學習過。在大約公元前300年時,他開辦了自己的哲學學校。在他的教學中,他致力于把克雷特斯關于生活方式的忠告和帕萊莫的理論哲學融為一體。(根據帕萊莫的說法,芝諾差不多只是給學園的學說“化了一個腓尼基人的妝”。)在這種結合中,他還融入了麥加拉學派對邏輯和悖論的興趣。
芝諾的哲學學校立刻取得了成功。他的追隨者最初叫作芝諾主義者,但是因為在斯多阿-堡意其利(斯多葛學派的學校)講課的習慣,后來他們就成了斯多葛學派——順便提一下,就像早先習慣于在那里逗留的詩人也成了斯多葛學派一樣。
斯多葛主義變得吸引人的原因之一,就是它摒棄了犬儒派的禁欲主義:斯多葛學派偏愛的生活方式雖然簡單,卻是接納物質享受的。斯多葛學派為了捍衛他們對禁欲主義的摒棄,爭辯說,如果他們像犬儒派一樣避免這些“好事物”,那就證明了這些事物真的是好的——是一些如果不從眼前藏起來他們就會渴望的事物。無論碰到什么可以獲得的“好事物”,斯多葛學派都會享受,但是即便這樣做時,他們也準備著讓自己放棄這些事物。
芝諾的哲學由倫理學、物理學和邏輯學組成。那些在他之下學習斯多葛主義的人,開始學習邏輯學,然后學習物理學,最后學習倫理學。
雖然斯多葛學派不是最先研究邏輯學的人——例如亞里士多德和麥加拉學派,都比他們要早——但是斯多葛學派的邏輯學卻顯示了前所未有的復雜程度。斯多葛學派對于邏輯學的興趣,是他們相信人類獨有的屬性是他們的理性這一觀念的自然結果。畢竟,邏輯學研究的就是對推理論證的正確使用。斯多葛學派成為了論證形式的專家,這些論證形式諸如“如果A,那就B;但是A,因此B”,或者“要么A要么B,但是不是A,因此B”之類。這兩個論證形式,分別叫作“取式”(modus ponens)和“拒取式”(modus tollendo ponens),今天的邏輯學家還在使用。
還有一個事實有助于我們理解斯多葛學派對于邏輯學的興趣。那就是——別忘了父母們把孩子送到哲學學校,不僅僅是為了讓他們學會怎樣才能生活得更好,而且也是為了強化他們勸說別人的技能。斯多葛學派用教學生邏輯的方法來發展他們的這種技能:懂得邏輯的學生能夠識別他人的謬論,因此能夠在辯論中擊敗對手。
物理學是芝諾的斯多葛主義的第二個組成部分。生活在一個沒有科學的時代,芝諾的學生無疑會珍視這種對周圍世界的解釋。除了像現代物理學那樣提供對自然現象的解釋之外,斯多葛學派的物理學還與我們所說的神學有關。比如,芝諾就試圖解釋神靈的存在和性質這樣的事情,解釋神靈為什么創造了宇宙和它的居民,解釋神靈在決定事件的結果中所起的作用,以及人和神靈之間的正確關系。
倫理學是芝諾的斯多葛主義的第三個也是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讀者們會意識到,斯多葛學派的倫理概念,和我們現代的倫理概念是不同的。我們認為倫理學就是關于道德上正確和錯誤事情的學問。比如說,一個現代的倫理學家會考慮墮胎在道德上是不是被允許,以及(如果被允許)在哪種情況下被允許的問題。相比較而言,斯多葛學派的倫理學,就是所謂的伊達蒙主義的倫理學,來自于希臘語eu(意為“好”)和daimon(意為“精神”)。所以它不是與道德上的正確和錯誤相關聯的,而是與有一個“好精神”相關聯的。也就是說,是與過一種良好、幸福的生活或者有時人們所說的道德智慧相關聯的。正如哲學家勞倫斯·C.貝克爾(Lawrence C. Becker)所指出的那樣,“斯多葛學派的倫理學,是伊達蒙主義的一個子系。它中心的、統領的關注是關于我們應該做什么或者是什么以便能夠生活得更好——能夠生命繁盛——的問題。”
用歷史學家保羅·維恩的話說,“斯多葛主義不像是一種倫理,卻更像是一種看上去有些矛盾的幸福秘訣。”
當代讀者很容易誤解斯多葛學派觀念中的“良好生活”。的確,許多讀者會把“良好生活”和“生計不錯”等同起來——這樣,良好的生活就成了擁有一份收入頗豐的工作。然而,斯多葛學派卻認為,一個人完全有可能生計很好卻擁有糟糕的生活。比方說,他恨他高收入的工作,或者工作要求他做他明知道是錯誤的事情,結果在他的頭腦中形成沖突。
那么,一個人必須做什么,才能獲得斯多葛學派所說的幸福生活呢?要有德行!可是“德行”也是一個容易引起誤解的詞。告訴一個當代讀者,說斯多葛學派主張她以一種有德行的方式來生活,那么她可能會翻翻眼皮;的確,對于這個讀者來說,修女就是有德行的個體的最佳例證,而她們的德行就是她們的純潔、謙遜和善良。那么,斯多葛學派是不是主張我們像修女那樣生活呢?
實際上,這根本不是談及德行時斯多葛主義者頭腦里所想到的內容。對于斯多葛主義者來說,一個人的德行并不取決于,比方說,他性生活的歷史。相反,這要取決于他作為人的優秀程度——也就是他對生而為人應有的作用發揮得有多好。一把“有德行的”(或者說優秀的)錘子就是很好地發揮了錘子作用的錘子——也就是說,釘釘子——同樣,一個有德行的個體就是很好地發揮了人生而為人所應該有的作用的人。那么,要有德行,就是要像人生而為人所應該生活的那個樣子去生活;按照芝諾的說法,就是要順應自然。斯多葛主義者還會補充說,如果我們這樣做了,我們就會有幸福的生活。
那么人是為著什么作用而生的呢?斯多葛學派認為,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只需要考察自己就行了。我們會發現,我們有一定的本能,就像所有的動物一樣。我們會體驗饑餓;這是自然讓我們滋養自己的方式。我們也會體驗性欲;這是自然讓我們繁衍的方式。但是我們在一個重要的方面是和其他動物不同的:我們有推理的能力。芝諾斷言,從推理的能力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我們生來是要富有理智。
如果使用我們的理性,就可以進一步得出結論,我們生來是要做一定的事情的,也就是我們有一定的責任。既然自然的目的是要把我們變成社會動物,那么具有最重要意義的事情,就是我們對于同胞是有責任的。比如,我們應該尊敬父母,對朋友友善,而且關心同胞的利益。正是這種社會責任感使得斯多葛學派哲學家加圖(Cato)在羅馬的政壇上發揮了積極的作用,盡管這樣做使他送了性命。
像我已經說過的那樣,盡管斯多葛學派的主要關注是倫理——就是關注有德行的生活并由此獲得良好的生活——他們對邏輯學和物理學也感興趣。他們希望通過對邏輯學的學習,更好地發揮我們生來需要發揮的功用之一,那就是行為舉止富有理智。他們也希望通過對物理學的學習,獲得對生而為人的意義的洞察。斯多葛學派使用各種比喻來解釋他們哲學中三個組成部分之間的關系。比如他們聲稱,斯多葛哲學就像是一塊肥沃的土地,“邏輯學就是將土地圍起來的籬笆,倫理學就是莊稼,而物理學就是土壤”。這個比喻說明了倫理學在他們的哲學中所起的中心作用:如果不是因為莊稼要長成的話,為什么還要擔心土壤的問題,為什么還要建籬笆呢?
假使我們完美地順應著自然而生活——也就是完美地踐行著斯多葛主義——就會成為斯多葛學派所說的智者或圣人。根據第歐根尼·拉爾修斯的說法,一個斯多葛學派的圣人,就是“沒有虛榮心的人;因為無論別人說他好還是說他壞,他都會漠不關心”。他從不會感到悲傷,因為他意識到悲傷是一種“靈魂不理智的收縮”。他的行為是值得仿效的。他不會讓任何事情阻止他履行自己的責任。雖然他也喝酒,但是他喝酒從來不是為了喝醉。簡言之,斯多葛學派的圣人,就是“像神一樣”。
斯多葛學派自己會第一個承認,這種像神一樣的特性是極其罕見的。但是對于他們來說,這種變為圣人的幾乎不可能性,并不是一個問題。他們談論圣人,主要是為了要有一個楷模,去引導他們踐行斯多葛主義。圣人是供他們瞄準的目標,盡管他們有可能擊不中這個目標。換言之,圣人之于斯多葛主義,猶如佛陀之于佛教。大多數佛教徒永遠都不能指望變得和佛陀一樣開悟,但是仔細思考佛陀的完美可以幫助他們達到一定程度的開悟。
克里安西斯(Cleanthes,公元前331-前232)是芝諾的斯多葛學派學校的學生。芝諾死后,他繼承了學校的領導地位。可是當克里安西斯年老時,他的學生開始離開他而投奔別的學校,斯多葛主義的未來顯得暗淡無光。他死后,斯多葛學派學校的領導地位傳給了他的學生克里希帕斯(Chrysippus,約公元前282-前206)。在他的治理之下,學校才重獲往日的聲望。
克里希帕斯死后,斯多葛學派的學校在一連串領導者的相繼掌權之下繼續繁榮。這些領導者當中有羅得島的潘納修斯(Panaetius)。他在斯多葛主義的歷史中并不是作為改革創新者而是作為本學派的對外傳播者被記錄下來。大約是在公元前140年,當潘納修斯旅行到羅馬時,他把斯多葛主義也一同帶了去。他同西皮奧·阿弗里卡納斯(Scipio Africanus)以及羅馬的其他紳士結交為友,激發他們對哲學的興趣,因而成為羅馬斯多葛主義的創始人。
在引進斯多葛主義之后,羅馬人對這個學說進行了修改,以適應他們的需要。一方面,他們對邏輯學和物理學所表現出來的興趣要少于希臘人。的確,到了偉大的羅馬斯多葛學派中最后一人——馬可·奧勒留(Marcus Aurelius)的時代,邏輯學和物理學已經基本上被拋棄了:在《沉思錄》中,我們可以發現馬可祝賀他自己沒有浪費時間去學習這些科目。
羅馬人對希臘斯多葛學派的倫理模式也做了微妙的修改。我們已經看到,希臘斯多葛學派的主要倫理目標就是獲取德行。羅馬斯多葛學派保留了這個目標,但是我們也發現他們不斷地推進第二個目標,即獲得安寧。安寧的意思并不是說他們的頭腦處在一種行尸走肉般的狀態。(畢竟,主張這種安寧,就是放棄斯多葛學派認為對于有德行的生活所必須的理性。)斯多葛學派所說的安寧,是一種以消極情感的缺席和積極情感的存在為特點的心理狀態。消極情感包括悲傷、生氣、焦慮等,積極情感包括愉悅之類。
對于羅馬斯多葛學派來說,獲取安寧的目標和獲取德行的目標是相聯系的。因為這個原因,他們討論德行時也有可能就是在討論安寧。他們尤其可能會指出,獲取德行的益處之一就是我們因此而體驗到安寧。所以,早在他的《論述》中,愛比克泰德就勸勉我們追求德行,但立刻又提醒我們德行“是信守……創造幸福、平靜和安詳的承諾的”,“朝著德行的進步就是朝著這每一種心智狀態的進步”。的確,他講得這樣深入,以至于把安詳等同為德行所致力于達到的結果了。
因為羅馬斯多葛學派花很多時間來討論安寧的問題(作為有德行的生活的一個副產品),他們給人們造成了一種對德行不感興趣的印象。比如,我們可以考慮一下愛比克泰德的《手冊》,也稱為《指南》。阿里安(Arrian,愛比克泰德的一個學生)編撰了這部著作,目的是要給二世紀的羅馬聽眾提供一部對于斯多葛主義的通俗易懂的介紹。《手冊》充滿了愛比克泰德關于我們必須做什么事情以獲取和保持安寧的忠告,但是阿里安卻認為并沒有看到提及德行的必要。
最后一點,是要評論一下對于羅馬斯多葛學派來說獲取德行的目標和獲取安寧的目標這兩者之間聯系的前后順序。我想,除了聲稱追求德行會給我們帶來安寧之外,羅馬斯多葛學派還會論證說,獲取安寧也會幫助我們追求德行。一個內心不寧的人——也即一個因生氣或悲傷這樣的消極情感而心煩意亂的人——可能會發現,要做他的理性告知他應該做的事情是很困難的:他的情感會壓倒他的智力。因此這個人會在“何為真正有價值之事”的問題上變得糊涂起來,結果就可能無法去追求它們,最終就不能夠獲得德行。所以,對于羅馬斯多葛學派來說,追求德行和追求安寧是一個有德行的循環的組成部分——的確,這是一個有雙重德行的循環:追求德行帶來一定程度的安寧,安寧反過來又讓我們追求德行變得更加容易。
為什么羅馬斯多葛學派比他們的希臘前輩更加突出地重視安寧的作用呢?我認為,對這個問題的部分回答是,羅馬斯多葛學派對于用純粹的理性驅動人心的信心不及希臘人。希臘斯多葛學派認為,讓人們追求德行的最佳方法,就是讓他們理解什么事情是好的:如果一個人理解真正的好事情是什么,由于他是有理性的,他就一定會追求這些事情,因而就會變得有德行。因此希臘斯多葛學派認為提及追求德行的有益副產品并無必要,這當然就包括最有意義的對安寧的獲取。
相比較而言,羅馬斯多葛學派顯然認為,為什么人們應該追求德行,這個問題對于他們的羅馬同胞來說并非顯而易見。他們也認識到,普通的羅馬人會本能地珍視安寧,結果就會善于接受獲取安寧的策略。因此羅馬斯多葛學派似乎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用給德行加上安寧的糖衣的方法——更準確地說,是用給人們指明他們可以靠追求德行來獲取安寧的方法——他們就可以使得斯多葛學說對于普通的羅馬人更具吸引力。
而且,斯多葛學派的老師,比如墨索尼亞斯·魯弗斯和愛比克泰德,強調安寧還有另一個原因:這樣做,可以使他們的學校對潛在的學生更具有吸引力。我們應該記住,在古代世界,哲學學校是直接相互競爭的。如果一所學校教授的哲學被人們發現是有吸引力的,它就獲得了“市場份額”;而如果一所學校的哲學不符合潛在學生的胃口,它就會被人們遺忘——這個現象我們已經看到,幾乎就發生在克里安西斯領導下的斯多葛學派學校身上。
要獲得和留住學生,學校愿意對他們所教授的哲學學說采取靈活的態度。據記載,公元前三世紀中葉,學園派和斯多葛學派的哲學學校,因為學生流失到伊壁鳩魯主義的學校,就組合成一個哲學聯盟,并對其學說做了相應的調整;其共同的目的就是要把學生從伊壁鳩魯主義者那里吸引過來。可以想象,沿著類似的路線,羅馬斯多葛學派也可能采用在他們的哲學中強調安寧的策略,試圖把學生從伊壁鳩魯主義者那里吸引過來;而伊壁鳩魯主義者也用安寧的前景來吊他們學生的胃口。
如果說古代的哲學家為吸引學生而“扭曲”哲學學說的做法有些不合情理的話,我們總應該記得這正是許多哲學學校得以開張的方式。例如,當亞歷山德里亞的博塔莫(Potamo)決定開辦一所哲學學校時,他采用了天才的營銷手段:他認為吸引學生的最好方式就是從彼此競爭的各所學校中優選他們的哲學學說。他論證說,那些到他所謂的“兼收并蓄”的學校上學的學生,能夠獲得每一所競爭中的學校所提供的精華。更到位的,我們應該記得芝諾本人,他為了“調配”出希臘斯多葛主義,扭曲和混合了(至少)三種不同的哲學流派:犬儒派、麥加拉學派和學園派。
因為強調“安寧”在哲學中的地位,斯多葛學派不僅使其哲學更加吸引古羅馬人,而且——我認為——還使它更加吸引當代的人們。畢竟,要讓當代的個體對自己更富德行(就這個詞的古典意義而言)產生興趣,是一件不尋常的事。(我們也許對更有德行應該有興趣,但無情的事實是,大多數人并沒有興趣。)所以,如果你告訴某人,你擁有某種古人獲取德行的竅門并愿意同他分享,那么,你可能遇到的回應就是他的呵欠。但是如果你告訴他你擁有古人獲取安寧的方法并愿意同他分享,那么,他的耳朵就有可能會豎起來;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是不需要去說服人們相信安寧的價值的。事實上,如果問起來,他可能會喋喋不休地抱怨他的生活被妨礙安寧的消極情感所損害。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接下來的篇幅中,我將把焦點集中在羅馬而不是希臘的斯多葛學派上。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我考察羅馬斯多葛學派的主要焦點將不是他們對如何獲得德行的忠告,而是他們對如何獲得并保持安寧的忠告。另外,我還要補充:追隨羅馬斯多葛學派獲取安寧忠告的讀者,應該也同時得到了德行。如果情況是這樣,那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