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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老姑娘
  • 王志強
  • 3501字
  • 2019-01-03 12:01:19

一、族長柳至善

故黃河灘上的小路是沒長草的沙地,雨天板結如砥,晴天像干面一樣,人和牲口走在上面,都會陷出深深的腳窩。

曲折蜿蜒的沙路兩側,是一人多高的葦蒿、蘆荻、菖蒲、茅草、艾蒿、野草、刺槐叢、柳條叢和陰柳叢。它們葳蕤茂密,一望無際,相互交織在一起,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土匪流寇鉆進去躲藏起來,就像一粒跳蚤蹦到黑狗身上,一下子就找不見了。

草叢里常能看見衣衫襤褸的 “餓殍”和 “倒個”。餓死的是餓殍,“倒個”有多種多樣的死因。有的是被仇家扔了 “黑磚”、砸了悶棍,有的是被兵匪劫財劫色之后殺人滅口。雖說 “盜亦有道”,有的土匪遵守 “行規”,只圖錢財不害性命。有的土匪兇殘暴戾,既要錢財也要性命。有人是醉后跌倒在水洼子里溺死的,有人是被野狼咬死的。死因不一而足,死相形態各不相同,他們都在用自己殘破腐敗的軀體,訴說著荒灘草蕩之中的血腥。

荒灘上沒有成群結隊的大規模狼群,卻有著鬼魅一樣陰險的孤狼。

這片隸屬四省七縣的八百里故黃河荒灘屬于平原地區,原本是不該有狼的。年老的人說出一番極富哲理的話來:人稀地荒,人的勢力弱了,“人味”淡了,野獸就會過來快速繁衍。人一少 “陽氣”也弱,“陰氣”過重的時候鬼怪也會出籠。陽重陰消,獸進人退。

野狼從何而來,無人知曉。大家猜測它應該屬于上游的草原,正巧它站立的那塊土崖被洪水沖塌了,狼的耐力極好,可以閉著氣隨波逐流。也可能它碰巧落在巨龍的脊背上,福大命大造化大,得以不死。也可能就是上天派來的清道夫,把荒原上的 “倒個”收拾進肚子里。

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狼落單的時候往往會改變自己的生存戰略,對人畜的進攻方式也會有所改變。

在開闊的草原戈壁上,野狼和非洲鬣狗極為相似。都是集體作戰,搞“狼海”戰術。它們追逐落單的獵物,開始就扯直嗓子干嚎,糾集眾狼圍追堵截,耗盡獵物的體力群起而攻之,然后按照等級制度,有秩序地肢解獵物并逐一進食。

孤狼無一例外地都是偷襲。它們埋伏在茂密的草叢之中,發現獵物后悄悄地尾隨接近,挨到身后打一個 “仰站”雙腿直立,兩只前爪搭在行人的雙肩上。你若是扭頭后視,野狼就會趁機咬斷你的喉嚨。黃河故道的村民用鮮血換來了經驗,想和前面行走的人打招呼,必須大聲呼喊 “張三李四”或“客官兄弟”。如果你走近了用手掌拍他的肩頭,他不扭頭也不吭聲,直接從腰里拔出一尺多長、寒光閃閃又鋒利無比的鐵攮子,雙手向后猛戳一下,驚恐中先用匕首和你打招呼。

荒莊是一個大寨子,村莊周圍用沙土、石灰和糯米汁混合攪拌的三合黏料堆砌起一圈寬大的寨墻。寨墻外面挖著開闊的壕溝,有兩人多深,溝外圍著一圈雞蛋粗細的木棒,木棒兩頭都被斧頭砍得溜尖,一頭插進泥土之中,一頭交叉形成狗牙一樣的鹿巖。四個寨門各有一口鐵鑄的大鐘,一有風吹草動,守門人就會敲響大鐘報警,年輕后生就會抄起家伙什跑出來護寨。

在村寨之中,荒莊也算得上固若金湯了。可是寨主柳至善仍然不敢掉以輕心,他一邊組織身強力壯的年輕后生護寨,一面到豐縣、碭山、蕭縣城里托人買槍。槍壯英雄膽,有槍就是草頭王。自己手上那幾只從槍口往里面裝填黑色火藥和鐵砂的鳥槍火銃,像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已經落伍了。那樣的槍射程太短,準頭太差,有時候連兔子也打不死,用來對付兇兵悍匪,實在是太差勁了。這回他要擠膿放血,用真金白銀置換快槍。那些老掉牙的套筒子,只能當燒火棍。當然買槍的錢不能由問事的人包攬,那些在圍墻里面居住,接受快槍庇護的村民們,也要擠出幾滴血來。

父親年前離開這片多災多難的荒灘,趕往西方極樂世界去了。柳至善從父親的手中接過寨主兼族長的職務,也接過了荒灘上野草沙粒一樣多的憂愁。

柳至善是家中的長子長孫,因為他父親也是長子長孫。農村人常說:一輩小輩輩小,一輩大輩輩大。他們這一脈嫡親人煙,從沒離開盤龍集的時候就占據著 “長子長孫”的位置。長子長孫可以接替族長,在柳氏和萬氏家族中享有至高無上的威望和權力,也要求具有接近于完美的品德和言行。族長也挑著本族榮辱興衰的歷史責任,不是隨便啥人都可以擔當的,更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干好的。

族長好比把兄弟中的老大,雖然不是組織部門行文委派的干部,但是要求德才兼備,至少是有威有德。柳族長說威信的樹立靠皮錘,只要拳頭硬就能打出威風來。他家光是五服以內的兄弟就有六十多人,加上本家子侄,聚到一起烏壓壓的一片,二百多號光脊梁。別說在荒莊寨咳嗽一聲就會有人感冒,在蟠龍中心縣上跺跺腳也能鬧出三級地震來。時隔一個多世紀,現代人的言行仍然印證著這句話的正確性。很多村干部都是打出來的,家族勢力不大,沒有幾個拉動棍棒的弟兄爺們在后面撐腰打氣,那個村書記的椅子就坐不牢靠。德可以花錢買,古時候的孟嘗君就是這么干的。柳至善在立德的過程中時常借力打力,籌集募捐公款來購買自己的聲譽。理論根據是 “眾人拾柴火焰高”、“萬事虧眾不虧一”。

這個柳族長很不簡單,他遠離現在已逾百年,居然知道恩威并施 “兩手抓”,并且兩手都很硬。然而,柳至善接任族長的時候,正是國運衰微的多事之秋,大清王朝已經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大廈將傾,獨木難支。連梁啟超、康有為那樣的飽學之士和皇帝聯手都挽不住頹勢,一個小小的族長能起什么作用?無非是見證大清王朝一天天垮塌腐爛,胸中多添一縷愁緒而已。

古話說 “能醫不自醫”、“能領千軍不領一人”。威風八面的柳至善族長,能把村寨治理得井井有條,唯獨治不了自己的同胞兄弟。

柳族長姊妹六人,上面有三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這個弟弟是老幺疙瘩,是父母的肝尖肺片心頭肉。蘇北一帶流行這樣的說法:嬌頭生、慣末嘎,嬌生慣養的是老大和老小。

喝酒的人盼暈,打牌的人盼金,大齡青年盼結婚,娶完媳婦盼龜孫。新婚夫婦如膠似漆,共同培育了愛情的結晶。原本沒有愛情的男女,也會因為孩子系牢婚姻的紅繩。延續香火的責任,初為父母同享天倫的快樂,都是頭生孩子帶來的。這種喜悅能夠伴陪終身,因而頭生孩子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過去的年月不講究計劃生育,也不懂得人為的節育措施,生孩子沒有指標限制,是敞開口無節制地生養。那個年代的母親,開懷十次八次是非常正常的事。那年月的醫療衛生條件很差,墊在產婦腚下的是一抱干草,止血的藥物就是灶膛里面掏出來的鍋灰。至于說產后的營養品,大戶人家或許能吃上雞蛋、喝一碗胡椒茶,平頭百姓能有一塊烤紅芋果腹就是燒高香了。窮人家的媳婦坐月子,照樣挽起袖子用涼水洗褯子,像牛馬驢騾一樣,吃草根、啃樹皮,還要擠出奶水喂孩子,所以嬰兒早夭現象十分普遍,誰能存活下來要看嬰兒的造化。

母親的肚皮鼓了又癟,塌下去再鼓起來,孩子們接二連三地從生命通道里爬出母親的肚皮。父母深受生活的拖累,被孩子們耗凈了體力,吸干了精力,新鮮勁過去了,疼愛孩子的激情慢慢冷卻下來,再看那些滿地亂爬的娃娃,就和豬崽狗崽沒什么兩樣了。可是母親絕經前的最后一次生養,經過老夫老妻反復論證屬實,他們確實終結了制造人類的工作,千萬般感慨爬上了心頭。這時候,這個最后出生的娃娃無論是男是女,都能喚醒父母心中幾近麻木的舔犢之情,因而對這個小 “殿光”崽子倍加疼愛。故黃河荒原上的父老鄉親,都把最后一個孩子叫 “澇渣”,或者是 “殿光”。澇渣比較好懂,就是趕到年集末會了,好貨都掏騰完了,整壯貨沒有了,只剩下一點貨底子碎沫沫之類。所以最后一個孩子都像歪瓜裂棗一樣,長不開個子。用 “殿光”來比喻末了出生的孩子,可能是贊美生命極速,說小崽子的腿腳利索,跑得快。父母的生命和精力都到了強弩之末的境地,生命的大門即將關閉,跑慢一點就被關在大門之外,來不到陽世間了。這縷生命之光是父母最后一次煥發青春的證明,小崽子像是 “關門弟子”一樣,處在 “殿軍”的位置。

天下的父母疼小兒,小兒子一般都聰明而且任性胡為。任性是嬌慣出來的,因為父母疼愛嬌寵,從不拂逆小兒的意愿,久而久之也就習慣成自然了。長大之后性格已經像出窯的磚一樣,定性定型了,再想改觀十分困難。古人下過這樣的結論:江山好改,稟性難移。聰明是喂養出來的。盡管孔圣人早已把人劃分出等級,對人類的聰明成因有過權威性的詮釋:說一等人最為聰明,是生而知之。二等人次之,是學而知之。等而下之,三等人愚蠢,打死也學不會,只能被上等人統治。可是如果一等人生下來就斷奶,那個一流的聰明腦袋煥發不出任何光芒就委身泥土,與枯枝敗葉同腐,和人畜的糞肥一樣,只能滋養莊稼。

柳族長的弟弟出生在殷實的小康之家,從小沒受苛刻又倍受父母的溺愛,所以他既聰明又任性。這樣的人很難纏,肚子里的鬼點子也比普通人多一些。任性的人都有一個壞毛病,就是自以為是、剛愎自用。新族長說他的弟弟從小不是驢,長大還是驢駒子。柳至賢自己常說,只要他認定是正確的事,就會義無反顧地一干到底,撞到南墻不拐彎,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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