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族長的幺弟
新族長的弟弟叫柳至賢,是家中的老幺。天下父母嬌小兒,老小鐵定是一個寶貝疙瘩。
舊社會的人都知道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只要能把肚皮糊弄圓了腰里還能剩下幾個銅板,是篤定要把最疼愛的孩子送進私塾堂的。中國從西漢時期就被董仲舒攛掇得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不拜倒在孔圣人門下,把平頭鏇成錐形也頂不上烏紗。
老族長帶著小兒子到蟠龍鎮去給老學究鄔先生磕頭,在心里給自己的寶貝疙瘩制定了兩個目標:最高綱領是蟾宮折桂,能豎起旗桿建造狀元府邸是最為稱心的事。三十里外的狀元集李家就出過一個狀元李蟠,狀元及第之后,那個村莊就改成 “狀元集”了,李家人世代風光,連墳墓里的老先人都差一點笑醒了。最低綱領是識文解字寫春聯。家境貧寒的小戶人家過年時,只能裁好紅紙倒扣著飯碗往上面畫圈圈。家道興盛而沒有文化的人家過年,不是花錢買現成的對聯,就是請先生到家里寫春聯。自己能培養一個會寫春聯的人,也算沒有辱沒家風。
小兔崽子聰明絕頂,聞一能知十。這小子博聞強記,似乎天賦異秉,耳朵聽到和眼睛看過的東西,一下子就能記住,而且過目不忘。
柳至賢從三歲開始進入私塾堂,在荒莊寨跟著老表兄萬詩通瞎混幾年,七歲的時候來到蟠龍鎮,拜在地方名儒鄔翰林門下。一眨眼的功夫,四五年的時光又被扔到脊梁后面去了。蟠龍鎮也改成了盤龍中心縣,管轄其周邊的七個偏遠小縣。鄔家書院也被衙門強行征用,改成了新學堂。學生們鉸掉了狗尾巴一樣的小辮子,開始披散著 “二道子毛”,等額頭上的頭發長長了,又留起了 “大分頭”、“小分頭”、“背頭”和 “平頭”,老年人記不起時髦的名字,一概稱之為 “洋頭”。
中國人非常奇怪,滿人入關時漢人寧死也不愿意在腦袋后面拖上一條“狗尾巴”。直到朝廷頒布命令,強制男人扎辮子。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如果不把前額剃光,不把后面的長發扎成辮子,就用鋼刀砍下你的頭顱,像春天割韭菜一樣。習慣成自然,大家留辮子留習慣了,又想方設法護著那條 “狗尾巴”,仿佛剪掉辮子就像殺頭一樣。
鄔先生還在學堂任教,被衙門任命為 “學監”,拿上了官餉。盡管如此,鄔先生不能像過去那樣一手遮天,屁大的事也要請示縣太爺。
自從進入書院之后,柳至賢對鄔先生一直敬而不畏,對先生手中那把戒尺的用途不甚了然。因為從入學到現在,他一直沒和那把戒尺有過親密的接觸。這并不是他把書讀得特別好,或是字寫得特別好,而是他懂得順從。柳至賢不呆不傻,還天生機敏。不過這副嘴臉只在學友之間展現,在家長和先生面前是徹底收斂的。在家長面前他是聽話的好孩子。孔圣人倡導孝悌之道,家長們都說 “孝順孝順,以順為孝”。只要順從,就是最好的孝順孩子。在先生面前,他是好學上進、尊師重教的好弟子。執教西席的私塾先生,無一不想揚名立萬。天下人都知道 “名師出高徒”這句話,能教出一個狀元郎來,就是一世不朽的金字招牌,能把自己中不了舉人的羞丑遮擋得風雨不透。一善消千惡,一俊遮百丑。徒弟都能一鳴驚人,躍過龍門登上金榜,何況師傅?師傅為何會在大比之年連走麥城?肯定是發揮失常,要么就是沒遇到伯樂。
師傅懂得因人施教,經常給柳相公開 “小灶”。遇到家長前來問訊的時候,鄔先生總是非常得意地說:“孺子可教。”孩子看著自己的好,別人說好是更好。鄔先生的贊美就像老蠶吐出的絲線,結成一個厚厚的繭殼把柳至賢罩在里面。老族長看到了一個即將破繭化蛾的蛹蟲,頭上有一個大紅頂子在打旋,頂子上還有皇上殿試之后賞賜三甲的鮮艷宮花。
老族長堅信小兒子就是一個石破天驚的人物,一準可以破掉 “荒莊”的天荒。
鄔翰林對老族長的看法非常認同,一再攛掇他把小兒子送到徐州城的洋學堂再擇名師,以免耽誤了 “千里馬”的前程。
鄔先生哪里知道,自己頭上那個 “而已先生”的雅號,就是這位得意門生給取的。
鄔先生的私塾堂類似現代的完全高級小學。高年級是住校生,來自本鎮的各個村莊。低年級是走讀生,全部是蟠龍鎮街面上住戶的子弟。高年級的學生繳納束脩,就是冷豬肉、五谷雜糧和銀錢。低年級的學生不交學雜費,但要輪流管先生吃飯。
就像父母疼愛懂事的乖孩子一樣,教書的先生都喜歡聰明勤奮的學子。鄔先生覺得柳至賢是個不可多得的另類人物,像他那樣家道殷實還勤奮好學的孩子,實屬鳳毛麟角。
從古至今源源不斷向下流傳著無數個活生生的事例,都在證明著一條雷打不動的規矩,就是 “寒門飛出金鳳凰,紈绔子弟少偉男”。鄔先生門下收容了二十多個接受啟蒙教育的頑童,面容一個比一個紅潤,服裝一個比一個光鮮,卻是鼻涕 “過河”也不知道揩的主兒。只有一個面帶菜色、前襟后腚都打著補丁的小戶人家的窮娃娃,深深地給先生鞠躬,還會背誦 “翩翩少年郎,騎馬上學堂。先生嫌我小,肚內有文章”。這個孩子的大名是先生起的,叫萬戶疃。小名是父親起的,叫三驢子。他是柳至賢遠門老表的兒子。
輪到鄔先生到三驢子家吃飯,孩子的媽媽及早地叫兒子請示先生想吃啥?先生懷揣一副周窮恤匱的菩薩心腸,有意照顧這個貧寒的家庭,就告訴自己的弟子:“青菜、豆腐而已。”他到家境富裕的弟子家吃飯至少是四個碟子一個大碗,兩葷兩素一碗湯,一壺燒酒,四個一塊面的大饅頭。
學生的道行尚淺,只知道 “青菜、豆腐”是啥,實在弄不明白 “而已”為何物。放學的時候,他在茅房前碰見了高年級的表叔柳至賢,就虛心求教。
柳至賢把脖子旋轉360度,環視一周沒發現閑雜人等,故作扭捏地附耳低語說:“先生不正經,‘而已’是女人的那黃子。”在故黃河流域,表兄弟是 “操蛋局”。老表見老表,都是瞎胡操。表兄弟之間的感情是 “罵大會”培養的,在詼諧戲謔中增強。
小童生回到家里,如實轉述了先生的要求。他母親在文化造詣這方面,連空中吹過的流云都不如。清風不識字,無故亂翻書。只要觸手所及,啥書都翻。童生的母親是一個裹著小腳的農村婦女,扁擔橫在地上不知道是“一”。她一輩子只翻過一本書,是線裝大開本的黃歷,里面夾著鞋樣子、花樣子,還有幾綹子彩色絲線啥的。
“而已是啥?”母親第一次聽到這個陌生的名字,一臉茫然。
“而已是……我也不知道。”小童生不太相信小表叔的話,更不好意思重復表叔悄悄告訴他的那句臟話。“你去問俺爹吧!”
孩子的父親是一個嗜賭成性的破落子弟,正糾集幾個同樣是家道中落的破落戶在偏房里推牌九。
童生的母親對自己的丈夫一肚子意見,可是那時候烈女不嫁二夫,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扁擔扛著走。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是高高在上的,氣不順的時候刮風,黑下臉來就是雷電和暴雨。土地是厚重的,能承載屈辱和暴力,能適應一切冷暖惡劣的天氣。
一個家道殷實的小康之家,被丈夫手中的骰子轉成了捉襟見肘的貧寒之家。為了重振家風,妻子從娘家借錢讓丈夫離開荒莊到鎮上來做生意。丈夫賊性不改,很快就把做生意的本錢輸光了。妻子心疼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可是既然踏進了婆家的門檻,就得捏著鼻子過下去,連死后都不能離開。生是丈夫家的人,死是丈夫家的鬼。犯了 “七出”之過可以被丈夫休回娘家,那樣不光自己沒面子,把娘家全族人的臉皮都揭下來了,自己寧死也不能走那條路。
幸好上天垂憐,送子觀音給她送來一個聰明可人的三小子。只要兒子有本事,一場科考下來就能頭頂烏紗、身著紫莽、足蹬朝靴、腰懸玉帶,家道就可以重新振興。母以子貴,兒子 “一舉成名天下知”之后,母親就是地位顯赫的官家老太太,晚年也就抱著蜜罐子過了。因為這個緣故,給兒子 “傳道、授業、解惑”的鄔先生就是玉皇大帝,無論提出啥樣的要求都必須滿足。
三驢子的母親推開偏房的房門,探過頭去問道: “當家的,‘而已’是啥?”
丈夫是一個沒有賭運的賭鬼,點子背得不能提,手氣迎風臭十里。他正輸得淌汗的時候,老婆過來請教問題。女人進賭場是一大忌諱,她能把晦氣帶過來,粘連在背點人的手上,讓他永遠沒有翻本的機會。當家的擼開牌九,果然又是一個 “七四孬種一”。一點是只吃鱉十的點子,贏錢的幾率很小。憤怒的火苗從賭徒的眼睛里噴射而出。他褪下鞋子狠狠地砸向老婆,同時高聲罵道:“敗家的娘們嚎啥嚎?‘而已’是你媽的騷X。”
妻子寒著臉退了出來,丈夫已經開始朗讀《三字經》了,并且言簡意賅,讓她一目了然地看到了人類的生命之門。如果自己不識趣,再呆在那兒黏纏下去,就會飽嘗丈夫的老拳了。
三驢子聽到父親的怒吼,心中升起一股對小表叔的由衷敬佩之情。“而已”果然是女人的那黃子,小表叔果然見多識廣。
“而已先生”的故事在校園中傳揚開來,柳至賢心中有一股莫可名狀的快感,同時也泛起幾縷酸澀。自己只想調侃一下不務正業的表兄弟,沒想到會殃及無辜,有損先生的清譽。
茍敬詩私下里向鄔先生匯報,說蔡華祥曾經杜撰一個《罵番瓜》的故事,嚴重玷污了師母的形象。
說是鄔翰林的鄰居在門前種了一棵番瓜,那棵番瓜長得很旺,結的番瓜又大又甜。鄰居沒舍得摘干吃凈,把最大的一個番瓜留下來當種。到了霜降之后,該摘老番瓜種的時候,鄰居發現大番瓜被人偷走了。鄰居家非常生氣,叫老娘們到街上去叫罵解恨。鄰居家的老娘們長期受到鄔先生的熏陶,居然也 “近朱者赤”了。她編了一首順口溜痛罵偷瓜賊,通篇一個臟字沒有。她似唱似吟地罵道:偷番瓜的不是人,不值二百文。連門前的番瓜都留不住,家里還能離了人?鄔先生對鄰居家的娘們大加贊賞,夸她高雅大度,罵得入情入理還押韻合轍。要是自己家里的番瓜丟了,老娘們罵不出這樣的水準。師母聽了頗不服氣,說是沒攤上這樣的事情,碰上這樣的事照樣能罵出極高極雅的水平。她本家近門幾個調皮搗蛋的小叔子,想見識一下嫂子的本事,湊她在院子里納涼睡覺的時候把她的陰毛給鉸了。師母醒后發現了情況,破口大罵道:偷陰毛的不是人,不值二百文。連褲襠里的毛尾都留不住,胡子老頭還敢出門?
柳至賢低著頭往教室里行走,有一雙手從后面搭住了他的肩膀。在故黃河灘上用這種方式和別人打招呼,是犯了天大的忌諱的。柳至賢猛然間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識地把手伸向腰間,去拔那把一尺多長的護身匕首。是人的謹慎把野狼餓急了,還是孤狼的膽子越來越大了?在光天化日之下,野狼居然溜進校園來了。
“別動刀子,我是蔡華祥,不是野狼。”柳至賢肩上的兩只手迅速向下滑落,停留在肘關節的位置,把他的兩條胳膊緊緊箍住。
“又憋啥壞屁?快放。”柳至賢對他這位蔡姓同學,一向都是敬而遠之。他的頭腦相對簡單,但是皮錘很硬。自己裝藥,他也放炮。惹完禍事當場雖然認熊,過后有個 “壞熊”學友茍敬詩總是攛掇他找后賬教訓自己。
前幾天攤上柳至賢、蔡華祥和茍敬詩值日,大清早掃完地他們一起到井邊去打水,恰好碰上一個新過門的小媳婦也來井上挑水。那個小媳婦一身紅妝,身材頎長,走起路來扶風擺柳,走過去留下一片粉脂的芳香。
觸景生情,柳至賢不由詩興大發,但他沒讀出聲來,而是俯在同學的耳邊嘀嘀咕咕。蔡華祥是存不住二兩香油的狗肚子,有屎就得拉出來。
等新媳婦走近了,蔡華祥露出一臉得意之色,大聲吟道:遠看是堵墻,近看是紅娘。一雙金蓮不大,半尺長。那個小媳婦是天足姑娘,長著一雙引以為羞的大腳板,忌諱別人說她大腳。
新媳婦生氣了,沒到井里汲水就哭著回家了。
新媳婦的家人找到私塾堂,把身穿藏青長袍、頭戴瓜皮黑帽的鄔先生圍在中間,向他朗誦他那個蔡姓高足的名文雅作,并著重強調了這首詩作可能導致新媳婦用身軀污染水井,或是用細麻繩勒脖子的嚴重后果。果真發生了上述情況,鄔先生就有縱徒行兇的嫌疑,至少要負管教不嚴的責任。這個問題不是一般的問題,實在是太出格了。
先生險些受到牽累,嚇得兩腿發軟。他一邊用手刮著臉上淋漓不停的汗水,一邊嘟囔著:“亡羊補牢,猶未為晚。”
戒尺就是鄔先生加固羊圈的木樁,它結結實實地砸在蔡華祥的左手和兩片屁股上。
先生就是先生,處處都有規矩,雅俗都合禮數。人們都講究 “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除非是十惡不赦的大過,一般不往臉上招呼。打左手不打右手,是對他所犯過失的薄懲,同時又不剝奪他學習寫字的權利。打屁股是懲罰宵小之徒的延續,雖然只打一次,卻叫他三五天屁股沾不上板凳,只能畢恭畢敬地站在座位上聽講。手掌和屁股隱隱作痛,同學和先生嘲笑調侃的目光像錐子一樣刺遍全身。皮糙肉厚的搗蛋鬼們,能抗住先生的戒尺,卻扛不住先生和同學的羞辱,臉皮再厚的學子,都會在如炬的目光注視下,羞赧地垂下頭顱。
蔡華祥忍受了十天的屈辱,等屁股可以沾上板凳了,左手那個發紅透亮的發面饅頭消褪到正常程度,兩個手都能握成拳頭的時候,茍敬詩告訴他這頓戒尺原本該打在柳至賢的身上,你是冤大頭代別人受過。蔡華祥醒悟過來也覺得自己冤枉。他把柳至賢叫到集鎮外面草叢深處,送給他兩眼金花,叫他多長了二斤虛肉。
柳至賢從草甸子爬回私塾堂,謊稱自己追兔子撞到樹樁上了,兔子沒逮著,把自己碰得鼻青臉腫。一只眼睛腫合縫了,連眼淚都淌不出來。另一只眼睛雖然睜得跟平時一樣大,看世界卻是模模糊糊的,看東西都是重影。按他自己的說法,那是還賬的最佳時機,平時借別人兩塊光洋,那時候拿出一塊就可以單方面了賬了。他的屁股、大腿都被蔡華祥踢得紅腫疼痛,他也編了一個似乎合理的緣由自圓其說。他說自己撞到樹上仰面跌倒,后腚上也被尖利的葦茬子戳了兩個窟窿。
柳至賢和蔡華祥一樣,低著頭在座位上站了十天,當了十天的 “獨眼龍”。這十天他倍受先生和同學的矚目,自己心里熱浪滾滾,一陣陣泛酸。還在被窩里謅了一首打油詩:無故作詩惹禍殃,被人打出淚一行。眼腫腚痛惹人笑,半夜醒來直喊娘。
屁股結痂之后,臉上的青紫也開始消褪了。可是他對蔡華祥有了畏懼的感覺,不愿意在距他十尺之內的地方逗留。
聽到蔡華祥的聲音從身后飄來,柳至賢本能地哆嗦一下,張口罵道:
“爛白菜幫子,你好混蛋。我給你買了兩個滿麻的燒餅夾羊肉了,你還想咋著?”
“我老蔡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不會得理不讓人。”蔡華祥摟著柳至賢的肩膀,附耳悄聲說道:“給你說件好事情,夏邑縣的洪家班到鎮上來了。他們班里新出一個年輕的名角,叫小紅袍。我的個乖乖,聽說她長得像水蔥一樣。咱們去瞧一眼,咹?”
“真的?”柳至賢的兩只眼睛開始發光發直了,十六七歲的半大小伙子,從心眼里愿意親近異性,也渴望著和漂亮的女性親密接觸。他和蔡華祥一起轉過身來,準備向院外走去。
“唉,等等我。”這時后面又跑出一個人來,這個人是叫柳至賢心生厭惡的茍敬詩。“你們是不是想偷看小紅袍?我知道她們那個戲班子住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