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危世圖存:中國歷史上的15次中興
- 馮敏飛
- 3026字
- 2019-01-03 11:42:21
走出興盛衰亡的歷史循環
不久前,新華出版社編輯張謙小姐寄來一部書稿,希望我寫幾句話以為序。書稿題為《危世圖存》,是福建知名作家馮敏飛先生“歷史隨筆·王朝三部曲”之三。厚厚一大摞,數十萬字。工作之余,我抽看了一些自己感興趣的部分,也漸漸形成了一點不成熟的想法,寫出來與作者、編者,以及各位讀者一起思考,也期待各位同好批評。
馮先生這部書體大思精,以十五個章節描述了自少康中興、盤庚中興、武丁中興、光武中興、萬歷中興、同光中興等十幾段歷史故事,并以文學筆調描繪這些中興留給后世的經驗、教訓與啟示。這些中興故事的定名,多從傳統史學一般看法,反映了那時歷史學家對那段歷史的觀察與思考。中國歷史學從孔子開始就樹立了“資治通鑒”的傳統,書寫歷史并不簡單地記錄事實,而是為了讓“亂臣賊子懼”。
歷史是中國人的宗教,至少在佛教傳入中國之前如此?,F代史學當然不止于此,現代史學已漸漸成為一個正常職業,以追問歷史真相為目標。沒有真實,就沒有經驗、教訓,或啟示。甚至,現代歷史學并不認為歷史的創造者在進行重大決策時會考慮歷史因素:歷史給人們的唯一教訓,就是人們從來都不知道吸取歷史教訓。熟讀中國歷史沒有哪一位政治家能夠超過毛澤東,但看毛澤東畢生重大決策,不論成功,還是失敗,有多少與其歷史知識有關?中國歷史文獻無不強調王朝初建后與民休息,但看毛澤東,在新政權建立后,直至其去世的二十八年間,幾乎沒有一天停止過斗爭。是毛澤東不知道歷史嗎,顯然不是。因此,現代史學以求真為目的,自有其道理。
人們無法從歷史中汲取經驗,是因為歷史活動太復雜,每一件事就如同世界上每一個人一樣,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兩件事、兩個人。歷史確有因果關聯,也有相似性、相近性,但如何認識歷史因果關聯,人們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掌握,乃至操控歷史關聯,可能還得存疑。
歷史發展具有偶然性,決定偶然性的那個具體因素,才是歷史學要尋找的東西。但對于大歷史來說,也不能否認歷史發展有其規律大致可循,比如,通觀三千年中國歷史,不論怎么演化,基本上就是一個又一個王朝“興起、鼎盛、衰落、滅亡”的四部曲。沒有例外,“興盛衰亡”四個字,說盡了中國王朝政治的全部規律。
中國政治家、思想家當然想過如何超越“興盛衰亡”的歷史循環規律,自周公、孔子以來的思考,尤其是浩如煙海的道德箴言,無疑都期待所在王朝千秋萬代。在“家天下”的背景下,政治家理所當然具有深沉的憂慮,沒有哪一個帝王不像秦始皇那樣想,讓自己的王朝一世二世以至于永遠,皇權永固,江山不變。但為什么歷朝歷代都找不到出路,歷朝歷代都沒有逃出“興盛衰亡”的歷史循環率呢?
寫到這兒,不由自主想到了黃炎培先生與毛澤東1945年的一次對話。那年7月,抗戰勝利指日可待,國內問題再次凸顯,黃炎培、褚輔成、冷遹、左舜生、章伯鈞、傅斯年等六人以國民參政會參政員身份往訪延安,在不到一百個小時的時間里,所見所聞讓黃炎培感慨萬千,對共產黨統治下的新氣象充滿期待。7月4日下午,黃炎培一行到毛澤東家作第三次正式商談(《黃炎培日記》卷九,57頁)。閑聊中,毛澤東詢問黃炎培在延安參觀、交流的感想,黃炎培脫口而出:
我生六十多年,耳聞的不說,所親眼看到的,真所謂“其興也勃也”,“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團體,一地方,乃至一國,不少單位都沒有能跳出這周期律的支配力,大凡初時聚精會神,沒有一事不用心,沒有一人不賣力,也許那時艱難困苦,只有從萬死中覓一生。繼而環境好轉了,精力也就漸漸放下了。有的因為歷時長久,自然地惰性發作,由少數演為多數,到風氣養成,雖有大力,無法扭轉,并且無法補救。也有為了區域一步步擴大了,它的擴大,有的出于自然發展,有的為功業欲所驅使,強求發展,到干部人才漸見竭蹶、艱于應付的時候,環境倒越加復雜起來了,控制力不免趨于薄弱了。一部歷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榮取辱”的也有??傊疀]有能跳出這周期律。中共諸君從過去到現在,我略略了解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條新路,來跳出這周期律的支配。
毛澤東聞言欣然對答:
我們已經找到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周期律。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監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
黃炎培聽了之后暗想:
這話是對的。只有大政方針決之于公眾,個人功業欲才不會發生;只有把每一個地方的事,公之于每一個地方的人,才能使地地得人,人人得事。用民主來打破這周期律,怕是有效的。(《延安歸來》,65頁)
毛澤東的自信是對的,黃炎培的想法也是對的。中國完全有可能打破“興盛衰亡”的周期律,可以“長盛不衰”,可以“興而不亡”。
近代以來,許多國家逐步走上了這條路,不論是君主立憲,還是民主立憲,大致上都是毛澤東所說的那些原則,只有人人負起責任,才不會人亡政息。我們去看英美法德日,以及后起的加拿大、澳大利亞,北歐諸國,不論是繼續奉行君主制,還是共和制,都可以看到一個規律,就是大家的事大家做主,政府有自己的權力邊界,政府始終處在被監督的地位,因而這些國家或許因為經濟周期出現某些困難,然我們很難想象這些君憲、共和國家會發生根本逆轉,或發生顛覆性事件,會重蹈“興盛衰亡”四部曲。
對于近代域外經驗,中國人一直密切關注,從法國大革命至蘇聯解體,中國人對世界變化都是全程監督,反躬自問。在確有把握的前提下,中國也曾毫不猶疑地進行嘗試,本書所描寫的“同光中興”,就已不再是傳統帝國背景下的中興運動。同光時期中國政治變動之大,遠遠超出我們今天的想象。在同治初年,中國啟動了現代化運動,這個運動在最初階段謹守“中體西用”的原則,充分利用“后發優勢”模仿西方,迅速提升國家競爭力。
清廷最高統治者在決定向西方學習的時候,意識到了西學的整體性,意識到學習了西方的器物,就不可能完全拒絕器物背后的思想、制度以及一切文明。清廷最初強調“中體西用”可以做多重解釋,但不管怎樣解釋,都表明那時的人意識到了西學的整體性、復雜性??上У氖牵罡呓y治者沉迷于器物層面的成功,沒有及時將改革引向深入,以致有甲午戰敗,三十多年輝煌毀于一旦。
痛定思痛。甲午戰后,中國人不僅沒有停止學習西方,而且開始向先前的敵人日本學習,開始將改革引向深入。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不久漸漸興起的維新運動,以及維新運動失敗后重啟的新政,后來的憲政,都是清廷主導的政治變革,清廷統治者至少在1906年預備立憲開始時,已清醒意識到只有憲政才能讓清帝國走出“興盛衰亡”四部曲,才能克服人亡政息的周期律??上У氖?,清廷憲政改革還是晚了一些。當一個壞政府開始向善并要從事改革時,歷史留給它的時間永遠都不可能無限多。人們在不改革時可以容忍嚴酷的統治,可以為了存在不要自由,不要人權。但當壞政府開始改革時,如果不能抓住機遇,大刀闊斧,盡快進行,那么革命往往就在這樣的時間點發生。法國歷史學家托克維爾的《舊制度與大革命》對此有很好說明。
馮敏飛先生的這本《危世圖存》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舊制度與大革命》的中國版,或者說是中國例證、中國范式。過往幾千年,中國始終在“興盛衰亡”的四字訣中周期循環,近代中國工業發生后,中國試圖走出這樣的歷史怪圈,尋找一條“興而不亡”、“盛而不衰”的新路,晚清的改革、北洋的實踐、蔣介石的探索、毛澤東的期待,都是例證。相信中國最終一定能夠走上毛澤東所說的這條新路。
這是閱讀馮敏飛先生大作后的一點感想,不對之處,敬請作者、編者、讀者賜教。
馬勇,2015年12月21日
(本文作者系著名歷史學家,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