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故人
- 蒸汽偃師
- 顧芝
- 3439字
- 2018-11-27 16:26:20
余墨痕猛然驚醒。
最近這段時間里,她好像一直就沒有什么機會,能夠安安穩穩睡個好覺、再安安穩穩地醒來。
不過這一次,周遭終于不再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陽光懶洋洋地從窗格子里照進來,穿過紗幔,拂過余墨痕的眼睫。
是暖的。帶著人間的煙火氣。
這種融融的暖意使得余墨痕從驚懼中慢慢放松了下來。
她此刻正身處于一間很溫馨的屋子里,睡在一張相當柔軟、也相當舒服的床上。輕輕綿綿的被子包裹著她,溫柔極了。
她渾身痛得厲害,但是傷處都已經被相當細心地清洗、包扎過;甚至還有人替她換了身干凈的衣裳。
余墨痕這一生中,很少能夠有機會體驗到這種潔凈又舒適的感覺。所以她簡直覺得這景象有些不真實。
但她也從來沒有做過這么好的夢。
余墨痕習慣性地想動一動手指,然而她被信號煙灼傷的雙手,已經給紗布包裹成了兩只白白的球。
掩埋在重重白紗下的那對生疼的傷口,使她想起了巨船上驚心動魄的一幕。人鬼莫辨的女子,鐵塔般的兇惡巨漢,豬玀一般滿地蠕動的女孩子……還有最后從四面八方涌入她身體里的冰冷江水。
單是回憶,就已經要將余墨痕逼至窒息。
幸好,這安穩的現世并沒有放任她再度沉浸入驚懼之中。
“吱呀”一聲,屋子的門被人輕輕地推開了。一個侍女打扮的姑娘提著水壺走了進來。
余墨痕不由笑了起來。她的心頭生出了一種不知緣由、卻又頗有些熟悉的溫暖。
這情景可有些似曾相識。只是,在她模糊的記憶里,走過來的可不是個侍女。
是誰呢?
那侍女很關切地朝她這邊瞧了一眼,見她醒了,便走過來替她掖了掖被角,柔聲道,“余姑娘,你感覺怎么樣?睡得可好嗎?身上還痛不痛?”
余墨痕沒來得及聽完她這一串問候,就已經吃了一驚。
她從離開哀葛到被拐上江山船,一直擔心著那莫名其妙落到自己頭上的誹謗之罪。出于這層顧慮,她為了以防萬一,通報姓名的時候,用的一直是“瑟勒”這個圖僳名字。現在突然有人這么叫她,她竟然有點不習慣。
“你怎么知道我姓余?”她張開嘴說話,才發現嗓子如同也被火灼過,聲音極為嘶啞,連她自己都聽不清楚。
那侍女聞言,輕手輕腳地扶著她坐起來,倒了一碗水,慢慢地喂給她。
余墨痕的喉嚨如同遭過刀割似的痛。這樣淺淺的一碗水,她也是分了好幾口,才很艱難地喝了下去。
那侍女把碗接過去,才一邊給她拍了拍肩背,一邊道,“我們公子爺跟余姑娘你是舊識?!?
“我認識你家公子?”余墨痕奇道,“可我從未來過……”她語塞了,因為她突然發現自己甚至不知道這是哪里。
“這里是臨??h。在帝國最東邊,靠著大海,是個很美的地方。過幾日姑娘恢復過來,我陪你去轉一轉。”這位善解人意的侍女態度給她解釋的時候,態度又誠懇,又溫柔,簡直將余墨痕當做了自己的親朋,“我家公子姓衛。”
“衛?”余墨痕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她那已經給種種慘痛的經歷折磨成一團漿糊的腦子里,總算浮現出一個已經很遙遠的名字,“衛臨遠?”
“是?!蹦鞘膛址鲋嗄勐上?,道,“余姑娘若是覺得乏了,不妨再休息一會兒。等晚上公子爺回來,您到時如果覺得好些,便一起用些晚膳吧。”
余墨痕很快見到了衛臨遠。
她的身子還是虛弱得很。兩個侍女費了半天工夫,才把她攙扶到了外間。
衛臨遠就坐在一桌清粥小菜后面。
幾個月不見,衛小少爺變成了衛大少爺,衣著打扮都往富貴的方向奔出了老遠,敗家子的氣質越發地收不住了。
可是他從前那一身少年人特有的懶散悠閑,也已經在不算長的時光里,被陡然增加的閱歷給洗得很薄了。
突然長大了的衛少爺一看見余墨痕,那張一向有點損的嘴立刻便閑不住了,嘖嘖稱奇道,“你怎么總有本事把自己弄得這么慘?”
“說來話長?!庇嗄劭恐鴫吢拢?,“是你救我?”
“是你命大?!毙l臨遠嘆道,“真是絕了。我難得去江邊督辦一次貨,居然看見江山船里冒出了講武堂的信號,這可真是世間少有的奇觀?!?
“信號煙是我放的。”事已至此,余墨痕覺得已經沒有必要跟衛臨遠解釋那支信號煙的來源,便不動聲色地將此事按了過去。她只是困惑地看著衛臨遠,問道,“江山船是什么?”這是那艘巨船的名字?余墨痕覺得有點熟悉。
“哈哈,原來還有小余助教不知道的事情?!毙l臨遠喊了一聲那許久以前的稱呼,也勾起了余墨痕許多還算美好的記憶。
兩個人相視一笑。
“你呀,久居山中,不知道這些事,也屬正常?!毙l臨遠解釋道,“江山船其實是一種通稱。這類船只什么樣的形制都有,但通通只能在嘉沅江中來回,船上主人大多操些見不得人的事業,反正真正當家的人全都不能上岸,岸上的官府也管不著他們。”
衛臨遠這么一說,余墨痕總算想起了之前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
她在講經院讀書的時候學過一點大齊帝國的歷史,聽說過此事。
據說大齊帝國開國的時候,有叛臣聯合前朝皇族造反,結果自然是以失敗告終。而且,參與那次叛亂的弋氏、柴氏、秋氏、原氏等九個大家族,還被貶逐到了當時帝國疆域最南端的嘉沅江上,只要還在大齊帝國治下,就世世代代永為賤民,永遠不得上岸。
從前也都是王權富貴之家,最后卻落得了這么個下場。
余墨痕沉默一會兒,道,“那船上有個女鬼說要把我賣到花樓去?!?
衛臨遠聽她說到“女鬼”二字,還以為她在開玩笑,笑了好一會兒,才道,“這正是江山船最賺錢的活計,有點姿色的就留在船上調教了,收拾好了就能艷妝對客;差一等的呢,那就只好賣到陸地上來?!彼@么說著,就又是同情、又是好笑地看了一眼余墨痕。
余墨痕聽了這些事,只覺得渾身不舒服,脫口便道,“光天化日之下,就這么販賣人口?”
衛臨遠無奈道,“你不知道,臨??h這地方雖然富庶,卻是天高皇帝遠的,官府都難管;三教九流,什么樣的行業都能活下來。不過,若非如此,我舅父也不會派我到這里來鍛煉行商的本事了?!?
余墨痕不說話了。
這世上的人,本就各有各的活法。只是有些人靠著自己的雙手過活,有些人卻踩著累累的白骨謀生。
“所以我才特別好奇,”衛臨遠扶著額頭笑道,“還以為是哪個軍官跑到江山船上尋歡作樂,在溫柔鄉里丟了腦子,要逗船上的窯姐兒開心,竟然敢把信號煙當煙花放。沒成想,居然緊跟著就飛了個大活人出來,趕緊派了個水手去撈——一撈上來才發現原來是熟人。”
“要不是那支信號煙,飛出來的恐怕就不是個大活人了?!庇嗄圻€是那副淡淡的樣子,只此一提,沒有過多解釋。
但她這樣描述,衛臨遠反應再慢,也能領會到其中的兇險。
他想表一表關心,但見余墨痕不提,也不好去揭人家的慘事,便強自調笑道,“我知道小余助教你一向很愛錢,可總不至于為了錢上江山船吧?我差點以為你是受不住屈辱要自戕明志。這樣一來,我派去的水手豈不是壞了你的好事?搞得我很愧疚了一陣。”
他說完也不看余墨痕,只低頭去喝那碗對他來說簡直寡淡得過分的稀粥。
衛臨遠這番話說得不算妙,但余墨痕也聽明白了他的好意。他既然是調笑,余墨痕想回答便回答,不想回答,笑一笑,也就揭過去了。
余墨痕選擇保持沉默。
如果她真的遭受了衛臨遠所描述的那種命運,淪為船妓,她會不會放棄生命?
所幸這件事情終究沒有發生,所以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余墨痕嘆了口氣,換了個話題道,“這里離帝都有多遠?”
衛臨遠楞了一下,就道,“所以,你其實還是要去機樞院的?”
余墨痕哭笑不得,“不去機樞院,我還能去哪里?”即便在江山船那樣地獄般的地方,余墨痕也沒有忘了自己此行的最終目的。能否抵達帝都,是她如今最關心的事情。
“相距甚遠,”衛臨遠恐怕也知道自己的答案叫人失望,索性刻意皺著眉頭逗余墨痕,“不比哀葛離得近?!?
余墨痕臉上的失望立時藏不住了。
“不過路可好走得多了?!毙l臨遠看著她突然生動起來的表情,笑了出來,“你不必擔心。等你休養好了,要是有需要,我派一艘船送你。”
余墨痕長出一口氣,就道,“我現在對船有點陰影。”
“你放心,我保證平平安安地把你送過去。”衛臨遠道,“我們的船走的是官府用于漕運的河道,直通帝都,私船根本進不去。你運氣再差,也絕對不會出現江山船那種幺蛾子?!?
余墨痕奇道,“官府漕運的河道你也能走?”
衛臨遠很驕傲地揚一揚眉,道,“我們衛家最近新得了在這漕運河道上行船的特權,方便得很?!?
余墨痕苦笑了一下。
要拿到漕運河道的行船特權,顯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衛臨遠和那個什么大官士族家的小姐的婚事,大概居功甚偉。
也不知道這家伙把那位小姐娶回來沒有。
衛臨遠渾然不知自己在余墨痕心中又遭了一頓腹誹,只道,“說來也怪,你怎么不好好地跟泛日鳶走?反而搞成這個倒霉樣子,連命都差點折騰丟了。”
提起這事,余墨痕立刻就一陣氣悶,“因為帝都根本沒有派泛日鳶到哀葛去。”
“怎么沒有?”衛臨遠奇道,“我前日還接到父親傳書,說起來自帝都的那個元將軍親自督送泛日鳶到西涼官驛,還特意去了一次哀葛,要接今年錄進機樞院的預備役。怎么,你們沒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