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官商
- 蒸汽偃師
- 顧芝
- 3317字
- 2018-11-27 16:26:20
余墨痕聽得目瞪口呆。
她此刻再回頭去想之前在哀葛發生的事情,心中陡然生起了一股幾乎將她自己吞沒的無力感。
余墨痕這一路走來,經歷了各種各樣的困境。每一次,她都自以為已經盡了一切努力,想出了她能考慮到的最為周全的辦法,而且每一次都以她一貫的處事方式,用最快的速度付諸于行動。
現在看來,她在這一路上做下的種種決定,每一個都有過于倉促、不夠嚴謹的地方。這些漏洞和錯誤,最終將她生生拖向了如今這個境況。
她為什么隨隨便便就聽信了那位并不相熟的學生的鬼話?
她干什么非要翻過那萬分兇險的雪峰?
她又是做什么非要火急火燎地上那艘吃人不吐骨頭的巨船?
她不覺得自己的心智能夠在不長的時間里增長起來。所以余墨痕認為,這種種失誤,她既然如今能看得到,過去未必就看不到。
只是她心里的牽絆太多,恐懼也太多。重重顧慮,使她每遭遇一個挫折,便將全副身心調動起來竭力應對;每看到一個機會,便想盡辦法要去爭取。
這種拼上一切的行事風格本身并不是一種錯誤,卻每每把余墨痕逼入絕境之中。
但或許也同樣是這樣的全力以赴,才使得她每每能夠從絕境中脫身。
余墨痕唏噓了好一會兒,猛一抬頭,發現衛臨遠正瞪著她。
“怎么回事兒?”衛臨遠一臉摸不著頭腦,“你突然就跟離了魂似的。”
“……沒事。你猜得對,就是錯過了。”余墨痕的聲音虛弱而淡然。
有許多的苦楚,許多的不得已而為之,其實是沒有辦法與外人道的。因為不同處境下的人難以想象、也難以理解,談起來總如隔靴搔癢,反倒不如就此埋在心底。
衛臨遠這個消息給得實在很突然,余墨痕驚愕之下,又覺得有些不解,便問道,“你父親不是打算送你出來經商的嗎?怎么你們父子倆又開始關心元將軍的事了?我還以為,在家書里討論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將軍這種事,只有你那位姐姐才會……”
余墨痕突然住了嘴。她原本想把衛臨遠的姐姐從前苦心追逐元憑之的事請提起來調笑一番。然而她想起自己倉促離開哀葛的緣由,便再也笑不出來了。
好在衛臨遠是個嘴快的人,一向很看不上余墨痕言行間猶猶豫豫的小家子氣,還沒等她說完,就把話頭攬了過去,恐怕根本沒聽見最后幾個字。“元將軍怎么說也是朝中新秀,在哀葛那種地方,他那個牙將的職位,就已經是頂天的官職了。而且我聽說他最近又要升遷,在朝中可是炙手可熱。柱國八家,哪個不想把他拉進自己的家門。”
衛臨遠臉上的“艷羨”二字,簡直已經呼之欲出了。
余墨痕開始還算明白,后面就越聽越糊涂了,“‘柱’什么玩意兒?”
“唉,你學業上也算有些造詣,怎么這些事情上如此孤陋寡聞,簡直是個書呆子。將來進了機樞院這種地方,恐怕夠你受的。”衛臨遠嘖嘖感嘆了幾句,便回答了余墨痕這個幼稚無知的問題,“‘八柱十二將’嘛,就是朝中最得勢的八個家族。他們個個都想給元將軍拋橄欖枝呢。”
余墨痕想了想,突然低低地笑了一下,道,“這八個家族,是不是有傅氏?”
衛臨遠的面皮一向不算很薄,可是聽見余墨痕提起這事,他臉上居然也顯出了些許的難為情;然而這層難為情之下,竟然還有點遮不住的喜色,“你都知道啦?”
余墨痕已經明白過來了,衛業醇從前提起衛臨遠的親事時,那樣自矜的一番態度,其實也有幾分道理。
她縱然不喜衛業醇當時所言,但和衛臨遠也稱得上是朋友。既然衛臨遠覺得這門親事不錯,余墨痕便不能掃了他的面子。她點一點頭,隨口祝賀兩句,又道,“你年紀輕輕,便執掌了一方商業,而且還跟什么‘柱國八家’成了親戚,已經很了不起了,這會兒又羨慕人家一個年輕將軍做什么?”
衛臨遠卻是一陣搖頭嘆氣,“說來慚愧。我未來的岳丈縱然姓傅,官位也很高,但真正論起來,他也不過是傅氏家族的旁支。而且我們兩家結親,說到底是我家攀附,這就又差了一層。”衛臨遠紅著臉解釋道,“元將軍可就不一樣啦,他是全憑實力上位的英才。即便朝中很重家世門第,對于這樣的人物也是相當看重的。”
余墨痕點點頭,“家族的勢力和自己的實力,的確是很不一樣的兩種東西。”既然衛臨遠明白說了他是在攀附權貴,余墨痕便認為自己不必再強行別著性子吹捧之,有話直說就是了。
衛臨遠果然也不生氣,只是有點無奈地嘆了口氣,“而且歷朝歷代,官府對于我們經商的人,態度一向很尷尬。歷史上雖然不乏名揚后世的大商賈,可是就算是他們,活著的時候也常常被視為異類,平白遭受了許多貶低和非議。不說別的,你想想,談起商人,在你心里,是怎么個形象?”
余墨痕想了想,頓時也尷尬起來。
她平日縱然不敢當著人面誹謗,談起商人,眼前竟然也平白浮現出一副錙銖必較、唯利是圖的猥瑣形貌。
可是衛臨遠這個縱然一臉紈绔相、卻也稱得上耿直爽朗的富家少爺,難道不也正是個商人?
衛臨遠又接道,“即便在如今,做到我堂叔那個水平的商賈,在普通人心中,風評也絕對不及帝都朝堂中一個有點本事的年輕將軍。”他嘆了口氣,就道,“說起來,我父親也是年輕的時候受不得這點氣,才非要去做個教書先生。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只好把我派出來……歷劫。”
他這話說得一本正經,是存心要逗余墨痕笑一笑的。
余墨痕:“呵呵。”
衛臨遠:“……”
余墨痕面上跟衛臨遠直眉楞眼地互相嫌棄,心里卻道你父親堂堂院首,哪里是個教書的窮酸夫子形象。
然而雙方沉默得太久,氣氛便更加尷尬了。這尷尬既然是余墨痕惹出來的,她也只好偶爾把打破尷尬的責任從衛臨遠那里攬過來,“幾個月不見,你說起話來,怎么變得這么老氣橫秋了?”
“本少爺這是學了不少道理,”衛臨遠佯怒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懂不懂?”
余墨痕面無表情地刮了刮眼睛。
對上衛臨遠,她這個一向很有些拘謹的人,也總能得到一點扮扮可惡、開開玩笑的機會。
但是余墨痕也很清楚,這種輕松的源頭是衛臨遠性格中的優點,而非她自己。
“……”衛臨遠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接口道,“我堂叔覺得,這種刻意的貶低,其實正說明了朝廷對商賈的忌憚。”他這么說著,兩道眉毛又跟著揚起來了。
余墨痕畢竟剛睡醒沒多久,思考事情的速度已經有點跟不上了,只能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衛臨遠難得碰上一件余墨痕不懂、他卻還算了解的事情,眼角眉梢盡是得意,“我們商人最多的就是錢,而錢呢,正是人人都想要的。正因如此,商人的財富可以換來很多東西,其中有一些,就是平民一直奢求、官府卻萬萬不肯分出一杯羹的。”
余墨痕還是直眉楞眼地看著他,“比如說?”
“這就不能告訴你了。”衛臨遠伸出手指,在嘴巴前邊虛晃了一下,“反正按堂叔所說,商人要出頭,要么以極其強勢的財富與官府相爭,斗得兩敗俱傷;要么看明白雙方各自的本事,求個強強聯手。總之,了解官府的動向,觀一觀天下局勢,思考一下我們經商者的前程,總是沒有錯的。”
余墨痕全然無法領會,越聽越覺得頭大,不由暗自感嘆,衛臨遠那副紈绔子的花俏,顯然已經往口頭上發展了。
衛臨遠本來對自己這番言論頗為滿意,一看見她這一副無心無力無法理解的樣子,頓覺掃興,只好默默低頭喝了幾口稀粥。
這東西當然也不對他的口味。
衛臨遠終于忍不住了,猛地抬起頭,嘖嘖道,“一想到你今后很久都只能吃這種東西,就覺得實在慘得可以。”
余墨痕只淡淡道,“已經很好了。”
“唉,”衛臨遠對上余墨痕,總有很多嘆氣的機會,“你這一副可憐兮兮又故作從容的樣子,真是看得人心里發堵。”
余墨痕只好展顏笑一笑,以示她真心覺得很好。
余墨痕又道,“你方才說愿意派船,難不成是開玩笑的?”
衛臨遠立刻不滿地撇撇嘴,“我答應你的事情,什么時候當過玩笑了?”
余墨痕心中一喜,就道,“若是當真,最早什么時候可以出發?”
“我的天,”衛臨遠嘆道,“你還要命不要?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子骨現在是什么狀況?”
“我自然是要命的,”余墨痕聳一聳肩,“可是我的命已經被你給撿回來了,目前看來,無災無虞。至于恢復傷勢,反正急不得,慢慢來就是了。”
“有時候真的很難理解你的想法。”衛臨遠說著,眉頭便慢慢皺了起來,面上露出了些許難色。
他那副難看的表情實在太明顯。余墨痕見狀,就道,“衛少爺你有什么想說的,直說就是。你畢竟救了我的命,別說派船的事只是說笑,就算要我立刻從你家滾出去……”她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體,正色道,“我也不是做不到。”
“倒不是這個意思,”衛臨遠飛快地瞟了她一眼,又將目光移到邊上去,扭扭捏捏地道,“我說了會幫你,自然說到做到。船的事情,你不用擔心。”
“怎么?”余墨痕看他那副吞吞吐吐的樣子,眼皮一跳,就道,“你還真有把我轟出去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