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基度山伯爵(全2冊)
- (法)大仲馬
- 5638字
- 2019-06-21 13:03:52
上部
第一章 船到馬賽
一八一五年二月二十四日,避風(fēng)堰瞭望塔上的守望者,望見了從士麥拿經(jīng)過的里雅斯特和那不勒斯來的三桅大帆船埃及王號。瞭望塔上發(fā)出了訊號,并立刻派出一位領(lǐng)港,繞過伊夫堡,在摩琴岬和里翁嶼之間上了船。
圣琪安堡的陽臺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在馬賽,一艘船的進港始終是一件大事,尤其是像埃及王號這樣的船,船主是本城人,船又是在佛喜船塢里建造裝配的,就更吸引人的注意。
船漸漸駛近。它已安然通過了卡拉沙林嶼和杰羅斯嶼之間由幾次火山爆發(fā)所造成的海峽,繞過波米琪,駛近港口。船上扯起中桅的上帆,前桅的三角帆和縱帆,但它駛得這樣的緩慢和無精打采,以致那些看熱鬧的人本能地感覺到了不幸的預(yù)兆,互相探問船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故。可是那些對航海有經(jīng)驗的人卻清楚地看出,假如的確發(fā)生了任何意外的話,那一定與船的本身無關(guān)。因為從各方面看來,它并無絲毫失去操縱的象征。領(lǐng)港正在駕駛著埃及王號通過馬賽港狹窄的進口。在領(lǐng)港的旁邊,有一個青年打著嫻熟的手勢,用他那敏銳的眼光注視著船的每一個動作,并復(fù)述領(lǐng)港的命令。
彌漫在看客中的那種漠然的不安終于使其中有一位忍耐不住了,他來不及等帆船入港就跳進一只小艇迎上前去,那只小艇在船到里瑟夫灣對面的地方靠攏了埃及王號。
船上的那個青年看見他來,就脫下帽子,離開領(lǐng)港旁邊的位置走到船邊。他是一個身材瘦長的青年,約莫有十九二十歲的樣子,有一對黑色的眼睛和一頭烏黑的頭發(fā);外表顯得極其鎮(zhèn)定和堅毅,那種鎮(zhèn)定和堅毅是只有從小就經(jīng)風(fēng)險的人才有的。
“呀!是你嗎,鄧蒂斯?”小艇里的人喊道。“怎么一回事?為什么你們船上顯得這樣喪氣?”
“太不幸了,摩萊爾先生!”青年回答說,——“太不幸了,尤其是對我!在契維塔·韋基亞附近,我們失去了我們勇敢的船長黎克勒了。”
“貨呢?”船主焦急地問。
“貨都安全,摩萊爾先生,那方面我想你是可以滿意的。但可憐的黎克勒船長——”
“他怎么了?”船主帶著得救的神氣問。“那位可敬的船長怎么了?”
“他死了。”
“掉在海里了嗎?”
“不,先生,他是患腦膜炎死的,臨終時痛苦極了。”然后他轉(zhuǎn)過去對船員喊,“全體注意!準備下錨!”
全體都遵命行事。船上一共有八個到十個海員,都同時跳動起來,有的奔到大帆的索子那里,有的奔到三角帆和上帆的索子那里,有的則去管理轉(zhuǎn)帆索和卷帆索。那青年水手環(huán)顧了一下,看到他的命令已迅速確實地執(zhí)行,就又轉(zhuǎn)過臉去向船主。
“這件不幸的事是如何發(fā)生的?”船主等了一會兒以后,重新拾起話頭。
“唉,先生!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事。在離開那不勒斯以前,黎克勒船長曾和那不勒斯港務(wù)長談了很久。開船的時候,頭里就覺得極不舒服。二十四小時以后,他就開始發(fā)燒,三天以后就死了。我們照常例海葬了他,他也可以安心長眠了。我們把他縫裹在吊床里,頭尾放了兩塊三十六磅重的鉛,就葬在艾爾及里奧島外。我們把他的佩劍和鐵十字榮譽章帶了來留給他的太太做紀念。船長這一生總算也不虛度了。”青年的臉上露出一個憂郁的微笑,又說,“他和英國人作戰(zhàn)了十年,到頭來仍能像常人那樣死在床上。”
“愛德蒙,你知道。”船主回答,他顯得越來越放心了,“我們都是凡人,老年人終必要讓路給青年人。不然,你看,青年人就無法升遷了呀,而且你已向我保證貨物——”
“貨是安好的,摩萊爾先生,相信我好了。我想這次航行你至少可賺二萬五千法郎呢。”

約莫有十九二十歲的樣子
這時,船正在駛過郎德塔,青年就喊道:“注意,準備落上帆,縱帆,三角帆!”
他的命令立刻被執(zhí)行,猶如在一艘大戰(zhàn)艦上一樣。
“落帆!卷帆!”最后那個字一出口,所有的帆都落了下來,船只幾乎覺察不到是在向前移動了。
“現(xiàn)在請你上船來吧,摩萊爾先生,”鄧蒂斯說,他看到船主已經(jīng)有點著急,“你的押運員鄧格拉司先生已走出船艙,他會把詳細情形告訴你的。我還得去照顧下錨和給這只船掛喪。”
船主立即抓住鄧蒂斯拋給他的一條繩子,以水手一樣敏捷的動作爬上船邊,那青年去執(zhí)行他的任務(wù),把談話的機會留給那個他稱為鄧格拉司的人。鄧格拉司現(xiàn)在已向船主走來。他約莫有二十五六歲,天生一副諂上傲下,不討人喜愛的臉孔。他在船上擔(dān)任押運員,本來就惹水手們討厭,但除了職務(wù)上的關(guān)系以外,他個人的作風(fēng)也是惹人討厭的一個因素,他被船員所憎惡的程度,正如愛德蒙·鄧蒂斯之被他們所愛戴。
“摩萊爾先生,”鄧格拉司說,“你聽說我們所遭到的不幸了吧?”
“唉,是的!可憐的黎克勒船長!他真是一個勇敢而又誠實的人!”
“而且是一個第一流的海員,是在海與天之間長大的——是負責(zé)擔(dān)當(dāng)摩萊爾父子公司這種重要事業(yè)的最適當(dāng)?shù)娜诉x。”鄧格拉司回答。
“可是,”船主一邊說,眼光卻盯在正在指揮下錨的鄧蒂斯身上,“在我看來,鄧格拉司,一個水手要懂得他的職務(wù),實在也不必像你所說的那樣的老海員才行,因為你看,我們這位朋友愛德蒙,不需任何人的指示,似乎也完全稱職了。”
“是的,”鄧格拉司向愛德蒙掃了一眼,露出憤恨的目光說,“是的,他很年輕,而年輕人總是自信甚強的。船長還沒有斷氣,他就跟誰都不商量一下,竟自發(fā)號施令起來,而且還在厄爾巴島耽擱了一天半,并不直航回馬賽。”
“說到他負責(zé)這只船的指揮權(quán),”摩萊爾回答,“他既然是大副,這應(yīng)該是他的責(zé)任。至于在厄爾巴島耽擱了一天半的時間,是他的錯誤,除非這只船需要修理。”
“這只船是像你我一樣的毫無毛病,摩萊爾先生,那一天半的時間完全是浪費——只為了要到岸上去玩玩,別無他事。”
“鄧蒂斯!”船主轉(zhuǎn)過身去喊那青年,“到這兒來!”
“等一下,先生,”鄧蒂斯回答,“我就來。”然后他對船員喊道:“下錨!”
錨立刻拋下了,鐵索擦過舷眼發(fā)出的噪聲。雖有領(lǐng)港在場,鄧蒂斯還是恪盡職守,直到這項工作完成,然后他又喊:“下旗,把旗藏好,放斜帆桁!”
“你看,”鄧格拉司說,“他簡直已自命為船長啦。”
“嗯,事實上,他也的確是的。”船主說。
“不錯,但還得你和你的合伙人簽字批準才行,摩萊爾先生。”
“那并不難。”船主說,“不錯,他很年輕,但我看,他似乎已是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海員了。”
鄧格拉司的眉際浮過一片陰云。
“對不起,摩萊爾先生,”鄧蒂斯走過來說,“船現(xiàn)在已經(jīng)停妥,我可以聽您吩咐了。剛才是您叫我嗎?”
鄧格拉司退后了一兩步。
“我想問問你為什么要在厄爾巴島停泊?”
“究竟為什么我也不怎么清楚,我只是執(zhí)行黎克勒船長最后的一個命令而已。他在臨終的時候,要我送一包東西給柏脫蘭元帥。”
“你見到他了嗎,愛德蒙?”
“見到誰?”
“元帥。”
“見到了。”
摩萊爾向四周看了一下,然后把鄧蒂斯拖到一邊,突然說:“圣上近況如何?”
“從外表上看,身體健康極了。”
“那末你見到圣上了嗎?”
“我在元帥房間里的時候,他自己進來的。”
“你和他講了話嗎?”
“是他先跟我講話的,先生。”鄧蒂斯微笑著說。
“他跟你說了些什么?”
“問我關(guān)于船的事——什么時候開到馬賽去,從哪兒來,以及裝些什么貨。我相信,假如船上沒有裝貨,而我又是船主,他會把它買下來的。但我告訴他,我只是大副,船是屬于摩萊爾父子公司的。‘哦,哦!’他說,‘我知道他們!摩萊爾這一族人世世代代都是當(dāng)船主的。當(dāng)我鎮(zhèn)守瓦朗斯的時候,我那一聯(lián)隊里面也有一個姓摩萊爾的人。'”
“對了!一點不錯!”船主非常高興地喊道,“那是我的叔叔波立卡·摩萊爾,他后來做到上尉。鄧蒂斯,你一定得告訴我的叔叔,說圣上還念著他,你會看到那個老軍人會感動得掉眼淚呢。好了,好了!”他慈愛地拍拍愛德蒙的肩膀繼續(xù)說,“你做得非常對,鄧蒂斯,是應(yīng)該執(zhí)行黎克勒船長的命令在厄爾巴靠一靠岸——但要是被人知道你曾帶過一包東西給元帥,并和圣上講過話,那你就要受連累了。”
“那怎么能連累我呢,先生?”鄧蒂斯問,“我根本連帶的是什么東西都不知道,而圣上所問的,又是一般陌生人所問的那些普通問題。哦,對不起,海關(guān)關(guān)員和衛(wèi)生署的檢查員來了!”于是那青年人就向舷門那兒迎上去。
他一離開,鄧格拉司就挨過來說:
“哦,看來他已向你說出充分的理由解釋他在費拉約港靠岸的原因了吧?”
“是的,理由極其充足,我親愛的鄧格拉司。”
“哦,那就更好,”押運員說,“看到一個同事不能盡責(zé),總是很難受的。”
“鄧蒂斯是盡了責(zé)的,”船主回答,“這不必多說了,這次耽擱是黎克勒船長吩咐的。”
“說到黎克勒船長,鄧蒂斯不是有一封他的信轉(zhuǎn)給你嗎?”
“給我?沒有呀。是有一封嗎?”
“我相信除了那包東西以外,黎克勒船長還另有一封信托他轉(zhuǎn)交的。”
“你說哪一包東西,鄧格拉司?”
“咦,就是鄧蒂斯在費拉約港留下的那包。”
“你怎么知道他曾留了一包東西在費拉約港呢?”
鄧格拉司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我經(jīng)過船長室門口,那扇門是半開著的,我看見他把那包東西和信交給鄧蒂斯的。”
“他沒有跟我說到這件事,”船主回答,“但要是有信,他會交給我的。”
鄧格拉司想了一會兒。“那末,摩萊爾先生,我求你,”他說,“關(guān)于這件事,請不必向鄧蒂斯提起,或許是我弄錯的。”
這時,那青年人回來了,鄧格拉司就乘機退走。
“喂,我親愛的鄧蒂斯,你現(xiàn)在沒事了嗎?”船主問。
“是的,先生。”
“你沒有去多久呀。”
“是的。我把我們的進港證拿了一份給關(guān)員,其余的證件,我已交給領(lǐng)港,他們已派人和他同去了。”
“那末你在這兒沒有事情了嗎?”
鄧蒂斯向四周看了一看。
“沒有了,現(xiàn)在一切都妥了。”
“那末你能和我一起去吃飯嗎?”
“我請你原諒,摩萊爾先生。我該先去看看我爹。可是你的盛情我還是照樣感激。”
“對的,鄧蒂斯,很對。我早知道你是一個好兒子。”
“哦,”鄧蒂斯吞吞吐吐地問,“你知道我爹的近況嗎?”
“我相信很好,我親愛的愛德蒙,不過最近我也沒有見到過他。”
“是的,他老愛把自己關(guān)在他那個小房間里。”
“但那至少證明,當(dāng)你不在的時候,他的景況還過得去。”
鄧蒂斯微笑了一下。“我爹是很驕傲的,先生。即使他連飯都沒的吃了,我怕他除了上帝以外,也不會向誰去要些什么東西。”
“好吧,那末,先去看你的令尊吧,我們等著你。”
“我還得請你原諒,摩萊爾先生,——因為看過我爹以后,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一下。”
“真的,鄧蒂斯,我忘記在迦太蘭人家里,還有一個像你令尊一樣焦急地期待著你的人呢,——那可愛的美茜蒂絲。”
鄧蒂斯的臉紅了。
“哈哈!”船主說,“那不算稀奇,因為她到我這兒來了三次,探問埃及王號有什么消息沒有。嘻嘻!愛德蒙,你有了一位非常漂亮的情婦啦!”
“她不是我的情婦,”青年水手莊重地回答,“她是我的未婚妻。”
“有時兩者是一回事。”摩萊爾微笑著說。
“我們可不是,先生。”鄧蒂斯回答。
“得了,得了,我親愛的愛德蒙,”船主又說,“我不耽擱你了。你把我的事辦得這樣好,我應(yīng)該讓你有充分的時間去自在一下。你需錢用嗎?”
“不,先生,我的工錢還都在這兒,——差不多有三個月的薪水呢。”
“你真是一個懂事的小伙子,愛德蒙。”
“我還有一位可憐的老爹呢,先生。”
“不錯,不錯,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兒子。去吧,那末,去看你的令尊去吧。我也有個兒子,要是他在航海三個月后回來的時候,還有人阻撓他,我就要大冒火了。”
“那末我可以走了嗎,先生?”
“走吧,假如你沒有什么事情再跟我說了。”
“沒有了。”
“黎克勒船長在臨終以前,沒有托你交一封信給我嗎?”
“他那時已經(jīng)不能動筆了,先生。但那倒使我想起了一件事,我還得向你請兩星期的假。”
“結(jié)婚嗎?”
“是的,第一是結(jié)婚,然后還得到巴黎去一次。”
“好,好。你就離開兩個星期吧,鄧蒂斯。船上卸貨就得花六個星期,卸完貨以后,總還得過三個月才能再出海,只要在三個月以內(nèi)回來就得了,——因為埃及王號,”船主拍拍青年水手的背,又說,“沒有船長是不能航海的呀。”
“沒有船長!”鄧蒂斯眼睛里閃耀著興奮的光芒叫道,“你說什么呀,你挖到我心底最秘密的希望啦。你真要任我做埃及王號的船長嗎?”
“我親愛的鄧蒂斯,假如我是獨資老板,我現(xiàn)在就可任命你,把事情決定了,但你知道,意大利有一句俗話,——誰有了一個合伙人,也就是有了一個主人。但這件事至少已做到一半了,因為在兩票之中,你已經(jīng)得到一票。讓我把另外那一票也給你拿過來吧,我盡力辦到。”
“呀,摩萊爾先生,”青年海員眼睛里含著淚水,緊握住船主的手喊道——“摩萊爾先生,我代我爹和美茜蒂絲謝謝你。”
“好,好,愛德蒙,別提了,上天保佑好心人!到令尊那兒去吧,去看看美茜蒂絲,然后再到我這兒來。”
“我搖你上岸好嗎?”
“不,謝謝你。我還得留在這兒和鄧格拉司查查賬。你在這次航行里對他滿意嗎?”
“那得看你這個問題指哪一方面而言,先生。假如你的意思是:他是不是一個好同事?那末我就說不是,因為自從那次我傻里傻氣的和他小小的吵了一次架,向他提議在基度山島停泊十分鐘以解決糾紛以來,我想他就開始對我不滿了——那次的事我本來不該提議,而他的拒絕也是很對的。假如你的問題是指他做押運員是否適當(dāng),則我相信沒有什么可反對他的地方,他的盡責(zé)是可以使你滿意的。”
“但告訴我,鄧蒂斯,假如由你負責(zé)埃及王號,你愿意把鄧格拉司留在船上嗎?”
“摩萊爾先生,”鄧蒂斯回答,“做船長也好,做大副也好,凡是那些能獲得我們船主信任的人,我對他們總是極尊重的。”
“好,好,鄧蒂斯!我看你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好漢子。別讓我再耽誤你。去吧,我看你已經(jīng)不耐煩啦。”
“那末我可以走了嗎?”
“走吧。我已經(jīng)告訴你啦。”
“我可以借用你的小艇嗎?”
“當(dāng)然可以。”
“那末,摩萊爾先生,暫時再會,千謝萬謝啦!”
“我希望不久能再看到你,我親愛的愛德蒙。祝你好運!”
青年水手跳到小艇里,坐在船尾,吩咐劃到卡尼般麗街上岸。兩個船夫劃動起來,小船就飛快地在那從港口直到奧蘭碼頭的千百只帆船中間溜過去。
船主微笑著,目送著他,直到他跳上碼頭,消失在卡尼般麗街從清晨五點鐘直到晚上九點鐘都擁擠著的人群里。(卡尼般麗街是馬賽最有名的街道,馬賽的居民是這樣的以它為榮,他們甚至若有其事地莊重宣稱:“假如巴黎有卡尼般麗街,則巴黎就可成為馬賽第二了。”)船主轉(zhuǎn)過身來,看見鄧格拉司站在他的背后。鄧格拉司表面上是在等候他的吩咐,實際上卻也像他一樣,在用他的目光遙送那青年水手。這兩個人雖然都在注視愛德蒙·鄧蒂斯,但兩人目光里的神情卻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