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君臣相見會晤咸陽苑,上下彬談密言章臺宮(二)
- 秦亭
- 曉風干
- 4445字
- 2019-01-28 21:44:41
梁興跟隨內侍進入章臺行宮,見密林幽徑綿延不斷,隱約可望遠處密林之中點出一二廡頂,行走半刻方才感覺這應該是行宮密道。
內侍引梁興到了一處小湖旁,蒙住了梁興的雙眼,方才攜梁興上了湖中小舟。小舟輕劃約有半個時辰,梁興這才感覺腳掌碰到了地面上了。
內侍領梁興繼續往深處走了一刻鐘,才摘下了梁興眼前的黑布。
梁興面前是一扇黑色宮門。內侍指引梁興進入其中便不見了蹤影。
梁興進入宮門,便有一位紅衣侍女接過梁興,繼續指引梁興往殿內走去。
二人繞過漫長的廊道,方才出現了另一扇漆黑宮門。
侍女引梁興脫了靴子,便在門外輕輕喊道:
“君上,梁公子到了?!?
“讓他進來?!?
“喏。”侍女推開宮門,梁興便跨入其中。
梁興跨入宮門,見殿內主色為黑紅二色,一條紅地毯直鋪大殿深處;殿中擺置有一架紅木秦箏,兩側是書架,堆滿了密密麻麻的竹簡,竟有數千之多;香爐青煙裊裊,淡淡香味沁人心扉提神醒腦;燭燈一二兩盞,散發出幽幽的燭光。梁興抬起頭,見紅毯盡頭站立一人正沖他微笑——正是秦君贏子康不假。
梁興躬身上前,隨即提裙跪地,身子伏在地毯之上,頭深深地低著,兩手交叉深放于額前,道:“亡國公子梁興參見秦君?!?
贏子康輕輕一笑,這梁公子方才始齠八歲,便已經如此作為,未來定當成器,隨即道:“起來吧?!?
“謝秦君。”梁興站起了身,這才看清了贏子康的臉龐——樣貌俊美,青發摻雜銀絲,金紋黑黼黻也蓋不住起彌漫著的王者之氣,卻又散發出一股若有若無的親和力,既讓人想跪倒臣服在其腳下,也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親近他,贏子康給他的感覺,竟有些捉摸不透。他看著贏子康的眼睛,覺得里面就像蘊含著大海;他看著贏子康的眼睛,又覺得里面就像包含著星河。那副雅儒皮囊之下跳動的仿佛是一顆狠辣的狼心,滿身血管中卻又感覺像是流淌著溫順的麋鹿的血。
贏子康讓他感到舒服卻又恐懼,又有些捉摸不透。
與此同時,贏子康也在靜靜地盯著梁興正在注視著他的眼睛。梁興的雙眼猶如一潭清水,似乎可以看到水底之石;然而凝視望去,他的眼中又仿佛多了一些雜質,像血一般淡淡融入這潭清水,令水質頗有紅融之色。贏子康來了興趣,他倒想看看,這亡國公子能與他對視幾何?
二人互相注視良久,梁興這才忍不住贏子康身上釋放出的若有若無的王者威壓,便率先一步退出眼神較量,躬身作揖道:“秦君召我,所謂何事?”
贏子康欣慰一笑:“寡人欲復你梁國?!?
梁興猛然一驚,這秦國國君要復梁國,究竟寓意何為?梁興多年出入生死,多年陪伴在蘊君之側,多年來往于廟堂之上,對于政治斡旋,他早學會了權衡其中利弊。天上不會無緣無故掉下餡餅,這秦國也不會無緣無故復他梁國的。
秦君復梁國,寓意何為?如今秦國兵威正盛,斷然不懼列國合縱,如此梁國便失去了往日緩沖列國聯軍鋒芒是戰略價值;秦國變法雄起,如今正缺人口,正是吸納列國移民的好時機,且梁國梁人多秦人,秦梁公族同出一脈,復梁國有損秦國利益,為何秦國還要復梁呢?
莫非是試探?自己捫心自問,的確愛上了如今的秦國。且秦梁出自一脈,百多年前,梁國便是秦國,秦國便是梁國,秦梁斷不分家。如此看來,秦君是在試探自己,如果自己有復興梁國的念頭,自己斷然不會有什么好的下場!
“回秦君,秦梁同宗,秦國強盛便是梁國復興,且梁人多秦人,梁人愛秦之心不會亞于秦人愛梁之心,在下亦是如此看法。”梁興正色回答道。
贏子康目光涌現出一抹狠辣:“寡人執意要復梁國呢?”
“文死諫,武死戰,在下雖非秦人,亦當死諫秦君?!绷号d不動顏色。
贏子康輕蔑一笑,將嘴巴湊到梁興耳旁:“復興梁國,不正是你的愿望么?”
梁興猛然跪伏在地上:“秦君如此,在下只好以死拒之!”
贏子康一聲冷笑:“你若是剛剛直言不諱,言明要復梁國,寡人定會重重培養于你。然而你小小年紀,城府卻如此之深,令寡人害怕?!?
梁興苦笑,他永遠也猜不透這個鐵面君王??!
贏子康拍拍梁興的肩膀:“寡人想殺你?!?
梁興聽聞,暗暗冷笑一聲,他仿佛明白了為什么自己逃亡秦國的時候沒有遭遇到蘊國的追殺了。
“然而,寡人舍不得你,”贏子康走向大殿正中的那架秦箏,“寡人要收你為義子,寡人要培養你。”
梁興一怔,竟然頗有感動:“為何?”
“大秦的未來,需要你這種人才?!?
“列國人才何其多?秦君為何偏偏看上興了?”
贏子康微微一笑:“戰國之世,就需要你梁興這種狠辣人物。寡人令你,一心一意忠于大秦,你可受命?”
梁興繼續跪伏在地。
“寡人令你,一心一意忠于大秦,你可受命?”
梁興不動聲色。
“殺了。”贏子康輕蔑一笑,話畢,殿中便突現兩名黑甲武士。黑甲武士沖贏子康一跪,便立馬拔出三尺秦劍,飛身斬向梁興。
梁興此刻汗如雨落,耳旁兩道疾風愈來愈近,碩大的汗點狠狠自額頭而來砸向紅毯。他還是個始齠童孩,面對死亡關頭,怎能不懼?
梁興狠狠咬牙,淚水猛然蓋上了雙眼。他喜歡這種君王,卻又痛恨這種君王;他喜歡這種君王的鐵面冷血,喜歡這種君王的殺伐果斷,卻又痛恨這種君王的不留情面!
他真想立刻一把抱住贏子康,他真想用劍立刻捅死贏子康!
劍起劍落,一顆沾著血的頭顱劃過空中,滾落在贏子康的腳邊。一腔鮮血自梁興身前的空中噴灑出來,全濺到了梁興的身上。
一具沒了頭的尸體突然憑空出現,失去了平衡的尸體霎然倒在了梁興身上,嚇了梁興一跳。
梁興有些懷疑自己是否還存活于世,趕忙咬了咬舌頭,才發現自己還是活著的。
梁興一動都不敢動。
“關門?!壁A子康又放出話了。
兩名甲士微微一躬,隨即二人便飛撲到了殿上宮門處,由內而外將其封鎖的緊緊的。此時殿梁之上飛身而下五名甲士,五名甲士調動元氣,結成了一個五行陣。元氣匯聚到一名甲士身上,隨即那名甲士渾身發出五彩光芒,沖殿內東南角飛身斬去。
“請公父饒兒一命!”
大殿東南角突兀出現一名跪倒在地的黑袍男子,此刻那名五彩甲胄的劍距離黑袍男子不足數寸。
劍刃劃過疾風,猛然止住沖力,貼在了黑袍男子肩膀之上——甲胄在等待贏子康的處理。
贏子康沒有理那名黑袍男子,而是轉頭望向梁興:“寡人收你為義子,你可愿意?”
梁興渾身發抖不止,他奮力想止住自己發抖的身體,然而卻發現自己無能為力。于是他戰戰兢兢的回答道:“兒臣愿意……”
贏子康微微一笑,手往梁興這邊招呼道:“來,興兒,見過你哥哥?!?
“喏……”梁興小心翼翼地推開趴在他身上的那句無頭尸體,躬身起立,小步挪過道中那枚人頭,走到贏子康身旁。
“來,鍍兒,見過你弟弟。”
甲胄抽開長劍,五人隨即結陣一躍至贏子康旁,那黑袍男子才“喏”了一聲,提裙躬身小步竄至了梁興之旁,拱手作揖道:“見過弟弟……”
贏子康突然一腳踹飛了公子鍍,雷聲劃破空氣:“寡人還沒死!你就已經開始垂涎寡人的國君之位了么?你就已經對寡人和你的弟弟動了殺心了么?!”
公子鍍“噗通”一聲跪伏在地,頓時淚如泉涌,涕泗橫流,驚呼道:“公父!兒臣斷不敢有私心??!”
贏子康冷笑一聲,聲音恢復到了常態:“寡人問你,你的余黨還有誰?太史公孫沽?太師晏新?還是你的叔叔太子傅嬴彌?”
公子鍍的心猛然間冷了。如若是自己的公父贏子康繼續遷怒于他,自己倒會覺得自己還有一線生機。然而贏子康只是冷冷的問他的余黨,那么按公父的性格,自己斷然沒了活路。他覺得無奈,覺得心涼——同樣是贏子康的公子,為什么他和自己的弟弟嬴炬之間的待遇相差會有這么大?是自己沒有能力么?擔任雍郡郡守八年,他將雍郡治理的井井有條,使雍郡從秦國第一窮郡蛻變成為僅次于咸陽城的賦稅大郡。反觀自己的弟弟嬴炬,確是一事無成。啊,上天為什么要如此待他?
太史公孫沽、太師晏新、太子傅嬴彌,此三人雖然是新法的最大阻力,然而卻斷然不是他的余黨。他治理雍郡多年,怎會不知道新法的好處呢?怎會不去擁戴新法呢?他只是覺得自己比弟弟嬴炬更有能力罷了,他只是想要國君繼承名份罷了,他甚至都在想著自己成為國君之后該如何清理掉太史公孫沽、太師晏新和太子傅嬴彌這三個阻礙新法的公族大臣。
蒼天為何如此不公?
贏子康冷笑一聲,指了指大殿中央擺置著的那架紅木秦箏,緩緩道:“寡人累了,想聽鍍兒奏箏?!?
公子鍍心如死灰,眼眶中早已經沒有了眼淚。公子鍍冷冷“喏”了一聲,隨即爬至秦箏旁,調音一二,便開始彈奏起來:
遠方紅日初生,海天一色,被渲染得金黃。海風微微吹拂陸地,海浪輕輕拍打著沙灘,偶有一二海鷗翱翔于藍天之上,海的遠方似乎有一位絕美鮫人在輕輕歌唱——一滴一滴淚水從鮫人眼中滾出,滑過鮫人吹彈可破的肌膚,拍打在礁石上——一滴一滴眼淚,一顆接著一顆,擊穿了礁石,終于滾落在海面上——海面被激起一點漣漪,隨后吞沒了這滴眼淚……太陽追著月亮,往西方趕去——一縷陽光穿透了密密的南山叢林,鋪蓋到被雨淋得發紅的土地上——一株嫩芽伸出地面,享受著陽光的沐浴;一只瓢蟲飛落在了新生的嫩芽上,蓋住了大半的陽光;突然,一只變色龍從樹梢處飛竄而下,轉眼便吐出舌頭粘住了瓢蟲,將其吞于肚中;毒蛇在樹葉遮擋下的陰影處靜靜地躬成弓形,突然發力咬住那只倒霉的變色龍;變色龍中毒,很快便死了,于是毒蛇將其同進肚中,盤踞在了那株嫩芽之旁;空中傳來一二聲鷹啼,蛇飛身而竄,卻被鷹給捉走了……
一腔熱血自公子鍍喉處一尺創口噴涌而出,濺滿了大殿……
公子鍍的生機迅速從其雙眼處流逝,身體也癱趴在了秦箏之上……
公子鍍的嘴巴一張一合,似乎要說出話來——但是往外噴涌著的鮮血堵住了他的口……
贏子康冷笑一聲。這聲冷笑,讓梁興覺得心驚膽戰,他頓時覺得普天之下所有的國君的心是那么的冷——四年前公孫弋在河東滅梁之時,自己的公父就是如贏子康這般——公父殺了自己身邊所有的侍從,殺掉了自己所有的女兒,殺掉了當時在梁城宮中的所有公子,便上吊自縊了——如今的贏子康也是,可以為了國君之位的繼承,能夠不惜掃清一切妨礙公子炬繼位的一切阻力,甚至不惜殺掉自己的兒子公孫鍍!如果說梁興先前還對復興梁國有一絲期待的話,梁興現在絲毫也不想光復梁國了,他只想立刻離開這里,他只想立刻離開贏子康。
“興兒,公族權利斡旋,真當是令寡人頭疼?!壁A子康冷冷的道,旁邊的甲士早已經在迅速清理尸體了……
“政治斡旋,還望莫勞累了公父的身體……”
贏子康輕輕一笑:“寡人賜你河東郡梁地為封地,那兒是你梁國故土,你可否愿意?”
梁興一驚,他從右丞相景監的家老口中得知,秦國變法早已經廢除了宗法分封,為何君上還要賜他封地?
贏子康早已經料到此刻梁興心中的疑問,隨即道:“興兒在自己的封地當中是沒有任何特殊權利的——興兒在封地當中沒有府邸、沒有土地、沒有人口,只不過徒有名義罷了。府邸、土地、人口,還得興兒自己去戰場殺敵掙功賺勛?!?
“敢問公父,兒臣去往封地便不會再來咸陽了,是么?”
贏子康聽罷一怔,隨即哈哈一笑,他拍了拍梁興的肩膀:“那就如你所愿,即刻便動身吧?!?
話畢,門口兩名甲士推開殿門,贏子康便扔下了梁興,徑直走了出去。其余五名甲士也抬著公子鍍和那名無頭尸體從側門而出,霎時間,偌大的大殿就只剩下了梁興一人。
梁興如釋重負,苦笑一聲,正欲坐地喘氣一二,門外便又跨進來一隊侍女,欲要清理大殿污穢。
一名侍女從隊列中輕輕走至梁興身旁,指引著梁興往宮外去了。
梁興走出宮外,便回右丞相景監府邸中收拾一二,辭別了景監和家老,在一名宮正的指引下騎馬三日,來到了自己的封地——梁地。
梁興沒有府邸,便寄住在了縣令府中,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