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長城”電影
金庸離開《大公報》前,就編過《絕代佳人》《不要離開我》《蘭花花》《歡喜冤家》等電影劇本,《絕代佳人》《蘭花花》先后被長城電影公司拍成了電影,其中,《絕代佳人》由影星夏夢主演竊符救趙的趙姬,在內地公映,1957年獲得文化部的優秀影片榮譽獎,金庸也獲得一枚編劇金獎章。
從1953年到1958年,金庸以“林歡”的筆名在《長城畫報》發表過至少五十篇談電影的文章,以理論性的居多。他與電影圈早就混得很熟,經常一起吃飯、聊天,參加他們的聚會。導演程步高從內地暢游回港,長談一番之后,他們一起去看畫展。因電影界朋友請吃飯,他與法國電影人有過一席談,寫了一篇《快樂與莊嚴》。1953年除夕,他參加長城電影公司的迎新年晚會,與電影明星樂蒂共舞,照片就登在《長城畫報》上。1955年除夕,在電影界的聯歡晚會上,大家正在舞池中跳舞跳得很高興時,蘇秦忽然大聲問金庸:
“你跳的是‘百花錯舞’么?”附近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因為他們知道“書劍”中的陳家洛會使一套“百花錯拳”,每一拳打出來都是錯的。①
金庸離開《大公報》,進入長城電影公司,由報紙編輯而電影編劇,伏筆早已埋下。“長城”是香港當年最大的電影公司之一,拍過不少有名的電影,也捧紅了不少明星,如夏夢、陳思思、傅奇、石慧等。初入“長城”,他主要是寫電影劇本,希望在電影圈中闖出一條路來。他在“長城”的月薪不過是二百八十元,但每寫一個劇本,不管是否被采用,都可拿到三千元稿費,這個收入無疑是誘人的。他一面以“金庸”的筆名繼續寫武俠小說,一面用“林歡”的筆名編了不少劇本,如《小鴿子姑娘》《有女懷春》《三戀》《午夜琴聲》等,有些沒有拍成電影。1958年10月5日,《新晚報》八周年報慶時,他和往年一樣寫了《給<新晚報>送禮》一文,過去他都是署名“金庸”,這一年署名“林歡”。
金庸的劇本大都屬于純娛樂性質,喜劇化的成分較重,追求生活情趣,迎合普通市民的口味,缺乏深刻的內容,但他也為此花了無數的心思。讓他興奮的是,還有機會親自導演。他根據《傲慢與偏見》改編的《有女懷春》,1958年由他和名導演程步高合作導演,傅奇、陳思思扮演男女主角。1959年,他又與胡小峰合作導演了另一部電影《王老虎搶親》,夏夢、李嬙等主演。但他從來沒有獨立導演過一部影片,這是他短暫電影生涯中的一個遺憾。
1954年到1958年的《長城畫報》上還有他為電影寫的許多歌詞,他為電影《不要離開我》寫的插曲《門邊一樹碧桃花》富有民歌風味:
門邊一樹碧桃花,桃花一枝頭上插,村前村后少年郎,有事沒事他來到我家。東家的郎君長得俊,西家的哥哥力氣大,還有后山的那個人兒,嘿!他天不怕來地不怕。瞧著這個好來那個也不差,這可真正急壞了我的媽媽。她細細來問咱細細問咱,好教人說來羞答答。我早思夜想放心不下,早思夜想放心不下,啊喲,老實說吧,心兒里可另有一個他。
① 金庸等《三劍樓隨筆》,201頁。
金庸應約為影片《鸞鳳和鳴》寫過一首“猜謎歌”,是石慧飾演的人物洗澡時唱的,導演袁仰安要求決不可有絲毫“香艷”色彩,以免令人想入非非。他苦思冥想,突然想起小時候姑母給他猜的一個謎語——“什么東西越洗越臟”?謎底是“水”。這個謎語觸發了他的靈感,有了越洗越臟的水,再加上越揩越濕的毛巾、越洗越小的肥皂,一首洗澡時哼的“猜謎歌”就誕生了。①
電影圈的這段日子是金庸漫長人生中的一支小插曲,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他做過電影編劇,還做過導演。1979年11月16日,他在臺灣訪問,在導演白景瑞的公館“小白屋”,電影界的導演、編劇、演員、影評人聚在一起,和他談電影。白景瑞說自己與金庸相交十年,還不知道他當過導演的事,眾人也紛紛說不知道。他回答:“你們都不知道,證明我搞電影完全失敗。”那晚,好奇的林青霞向他提了好幾個問題。在另外的場合,他也說自己在電影工作上是完全不成功的。②
1981年,他攜妻帶子回內地訪問,上海電視臺臨時安排播出他參與執導的《王老虎搶親》,甚至將“導演林歡”改成了“導演查良鏞”。他卻坦率地說:“這部戲的主要導演是胡小峰先生,我當時對導演技術還有很多不懂。”他跟年輕的溫瑞安說起自己導演過幾部片子,溫知道其中一部是《王老虎搶親》,他馬上說:“拍得不好。”③
二、《夏夢的春夢》
“西施怎樣美麗,誰也沒有見過,我想她應該像夏夢才名不虛傳。”在金庸眼中,夏夢是最美麗的女人。“為了接近夏夢,金庸曾特意到長城公司做過編劇。金庸對她的精神迷戀,成為當年香港‘才子佳人界’的一段佳話。”④
“長城”留下了一段關于金庸與夏夢的傳說,成為他生命中一支籠罩著一層薄霧的插曲。夏夢是當紅的明星,香港電影圈大名鼎鼎的“美人”,是票房的保證,在《長城畫報》舉辦的十大明星選舉中名列第一,號稱“長城大公主”。
① 《金庸散文集》,187頁。
② 杜南發等《諸子百家看金庸》五,110、147頁。
③ 翁靈文等《諸子百家看金庸》三,141頁。
④ 莫明《摩星嶺神秘白屋里的明星》,《明報周刊》四十周年紀念號,134頁。
早在金庸進入“長城”前,夏夢就于1954年9月3日與林葆誠結婚,金庸也于1956年和朱玫締結了生命中的第二次婚姻。他們相識于金庸進“長城”之前,1956年,他編劇的《絕代佳人》由夏夢主演,由李萍倩導演拍成了電影。①那年10月5日,《新晚報》六周年報慶時,他講到有自稱“霍青桐迷”的讀者來信,建議將“書劍”拍成電影,由“長城”諸公主來演女角,請夏夢出演愛美的駱冰。
有一種說法,金庸與夏夢共事時,因為夏夢戲稱他為“姚家阿姨”,他為此起了一個鮮為人知的筆名“姚嘉衣”,所寫的影評“姚嘉衣專欄”也膾炙人口。②
夏夢本名楊漾,祖籍蘇州,1932年生于上海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愛好京劇,從小受到家庭熏陶,京劇、越劇都能朗朗上口。1947年她隨家人南下香港,就讀于瑪利諾女書院,1949年在文藝聯歡會上,演出英語舞臺劇《圣女貞德》時,她主演貞德,獲得極大的成功。人們夸她:“人既漂亮,戲又演得精彩。”她喜唱京劇,是一名出色的花旦。1950年她18歲那年和同學毛妹(導演袁仰安的女兒)到長城電影公司參觀,受到賞識,由此進入“長城”,迅速在銀幕上放出光彩來。她的扮相宜古宜今,是公認的會演戲、有學養又美麗的女演員。她不僅在銀幕內外的風度令人傾倒,而且語通中外,學及古今,博覽群書。她從小就喜歡運動,中學時參加過全校籃球班際比賽,到了“長城”,為了留指甲,放棄籃球,請了一位教練學網球。③
有記者問羅孚,金庸暗戀夏夢是否真的?羅孚確定地回答:“是真的。”記者又問他有沒有追過夏夢?羅孚回答“說是追過夏夢”。④
1975年與金庸認識的沈西城⑤為此問過金庸的多位老朋友,倪匡、許國是其中兩個。沈還問過導演李翰祥——他跟金庸在“長城”也算是半個同事,李半開玩笑地說:“哎呀!你的媽,怎么要挖金庸的疤?”沈問:“李大導,你只會耍我,卻不摸自己屁股,你的大作《三十年細說從頭》有哪一個你大導的老友不給你挖疤了?”李翰祥樂了,仰天打哈哈:“金庸追女明星有啥稀奇?我不是也追過的嗎?窮就不能泡妞嗎?”“那么金庸泡到了嗎?”“當然泡到,短癮好過無癮呀!”
① 梁羽生《噢,夏夢,夏夢!》,《筆·劍·書》,百花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46頁。
② 陳昌鳳《香港報業縱橫》,39頁。
③ 羅卡編《夏夢》,明窗出版社1995年版。
④ 陳朝華主編《最后的文化貴族——文化大家訪談錄(第一輯)》,南方日報出版社2007年版,265頁。
⑤ 沈西城(1948— )原名葉關琦,香港作家、翻譯家。
金庸與夏夢在長城電影公司
再問許國,許國比較“老狐貍”,答:“好似是。”敬上老酒一大杯,許酒后吐真言:“好似追過陳思思,唔!又好似是夏夢。”
再問倪匡,倪匡比較老實:“好像追過夏夢……”
金庸對這件往事,一直都沒有提起。但在他的小說里,不難看到夏夢的影子。“射雕”里的黃蓉,“神雕”里的小龍女,《天龍八部》里的王語嫣,無論一顰一笑,都跟夏夢相似。①
他在“長城”的同事,后來在《明報》工作多年、以寫“哈公專欄”出名的許國說:“查先生是一個專于感情的人,我跟他共事于長城電影公司時,查先生喜愛上一個美麗的女明星,那女明星是一流的大美人,而我們的查先生那時不過是一個小編劇、小說家,當然得不到那位女明星的青睞。”
與金庸有交往的臺灣女作家三毛說:“金庸小說的特殊之處,就在于它寫出一個人類至今仍捉摸不透的、既可讓人上天堂又可讓人下地獄的‘情’字。而不了解金庸與夏夢的這一段情,就不會讀懂他在小說中‘情緣’的描寫。”
他對情感生活向來諱莫如深,這件事也沒有聽到過他本人的任何說法,但他的老朋友、老同事都隱隱約約,沒有否認,該不是空穴來風,內情只有他心中最清楚。
他離開“長城”、自辦《明報》后,對夏夢的關注也是異乎尋常,1959年6月8日,《明報》初創不久,就在二版的副刊刊登了《夏夢練舞》(署名“黃蓉”)和夏夢的簽名照片,說她每天練雙劍對雙鞭,把“美”與“勇”結合,同時學技擊和舞蹈。
1961年3月9日,《明報》頭版的“伶星專欄”報道“《王老虎搶親》演職員設宴謝師,夏夢領娘子軍表演驚人酒量”,說《王老虎搶親》公映以來,盛況不衰,昨日進入第二周,仍場場滿座,主要演員夏夢、李嬙等昨晚出席謝師宴,開了三桌,感謝京劇名票、梅蘭芳的徒弟孫養農夫人胡韺,金庸作為導演和胡小峰一起出席。夏夢在片中演男角周文賓,銀幕下的夏夢別有風韻,分別用國、滬、粵語招呼嘉賓,她與幾位“長城公主”酒量驚人,逐桌逐人敬酒,少說三十五人。當晚合影時,金庸、夏夢都站在第一排。
① 沈西城《金庸與倪匡》,24—27頁。
1962年秋天,夏夢有一次長時間的歐洲旅行,《明報》不僅追蹤報道她的旅行蹤跡,而且還在顯著位置騰出版面為夏夢開辟專欄,刊登她旅行中的來信。
10月1日刊登《夏夢談巴黎近況》,是她9月24日、25日的來信,說到登埃菲爾鐵塔、在路邊咖啡店喝酒、游萊茵河等。10月13日刊登《在倫敦誤進謀人寺——夏夢歸鴻之二》,是她10月3日的來信,她在蠟像館看到的近代人物,都跟新聞片里看到的一樣,像極了。“中國人只有周恩來一個,倒不太像。”10月14日刊登《看脫衣舞要懂行情——夏夢游記之三》,她10月6日來信說到,最感興趣的是莎士比亞住過的茅屋,附近有戲院,專演莎翁的舞臺劇。10月25日刊登《夏夢將倦游返港》,是她10月20日從德國的來信。
《明報》為一個女明星開旅行記專欄還是第一次,以后似乎也未見。夏夢的消息不時出現在《明報》頭版的“伶星專欄”,事無巨細,如《夏夢穿百鎊衣》《夏夢買馬,亂石投林,美容秘訣,敬遠脂粉》……
1967年9月,“左翼首席紅星”夏夢在拍了四十二部影片之后,結束十七年的影壇生涯,告別香港,隨丈夫移民加拿大。當時正值“五月風暴”,成千上萬的港人移民國外。《絕代佳人》在內地已受批判,夏夢以懷孕為由拒絕參加左派發起的示威。9月27日,《明報》在頭版頭條位置刊登“本報特稿”,獨家報道《夏夢已往加拿大》。9月28日,又在第二版頭條報道陶鑄欣賞這個古裝美人的消息。不僅如此,這一天,《明報》還異乎尋常地專門刊登了一篇詩意盎然的社評《夏夢的春夢》:
她這次離去香港,離去她所賴以成名的長城電影公司,是一個不平常的抉擇,特別是在這斗爭之火燃遍了左派的圈子時,這一離去,也許還會有一陣清涼的感覺。……
事實就是這樣,由于香港是一個具有極大自由的地方,任何人不僅可以有居留的自由,也有遷徙的自由,不參加政治活動的自由;或者是“在居留與政治活動兩者發生矛盾的情況”之下,有抉擇去留的自由。……夏夢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飄然遠引的,也可以這樣說,這是香港的自由給予了她最大的方便。
對于這許多年來曾使她成名的電影圈,以及一頁在影壇中奮斗的歷史,夏夢定會有無限的依戀低徊,可是,她終于走了。這其中,自然會有許多原因,在我們的想象之中,一定是加拿大草原的空氣更加新鮮,能使她過著更恬靜的生活,所以她才在事業高峰之際,毅然拋棄一切,還于幽谷,遺世獨立,正是“去也終須去,住也不曾住,他年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我們謹于此為她祝福。
《明報》社評向來評述社會大事、國際風云,為一個女明星送行,這是僅有的一次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