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查良鏞向《大公報》辭職,滿懷著做外交官的希望,只身北上來到北京。這是他第一次踏上這個歷朝故都,也是第一次來到北方。梅汝璈見到他也很高興,但他能否順利進入外交部工作不是梅先生這個顧問能決定的。梅建議他先去找周恩來的助手、外交部的實際負責人喬冠華(時任外交部政策委員會副主任)。他對喬冠華并不陌生,早年就在重慶《新華日報》上讀過喬的國際評論。1946年至1949年,喬是新華社香港分社負責人,常以“喬木”的筆名在《華商報》上發表國際問題評論。《大公報》左轉后,喬有時到《大公報》與他們座談,交換對時局的看法,他們算得上“熟識”。南京解放前夕,查良鏞在會上問喬:“喬木先生,將來全國解放后,香港和澳門問題怎樣處理?”喬用手指輕彈茶杯,想了一想說:“反對中國人民的,主要是美國政府。我們以后的重要工作,是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據我個人看,香港的現狀是否保持,要看對我們的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是不是有利而定。各國帝國主義在本質上沒有什么不同,但我們不能夠一下子將全世界所有的帝國主義者都打倒了。”喬冠華對香港前途的這番分析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①在查良鏞眼里,喬平易近人,沒有架子,對自己印象也很好。他以為外交官之路已鋪在腳下,抱著滿心的期待。
想不到等待他的完全是另外的結局,喬冠華直言相告,北京確實需要他這樣的人,但外交部是一個特殊機構,政治要求很高,工作人員必須根正苗紅,能經受各種嚴峻的政治考驗。他的家庭出身按當時的階級劃分屬于地主,他本人又在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上過學,這種背景使他不能進入外交部。喬主張他先去中國人民外交學會工作一段時期,將來再轉入外交部。
① 金庸《談<彷徨與抉擇>》,《明報》1963年4月26日。
當外交官是他多年的夢想,他年輕時企盼周游全世界,所以產生了這個念頭,高中畢業后他到重慶考取中央政治學校外交系,戰后到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讀國際法,都與這個志愿有關。喬冠華的一席話無疑給他當頭潑了一盆冷水,這是他第一次與紅色政權打交道,他清楚以他的出身背景已不可能圓外交官之夢。“喬先生是一番好意,但我覺得人民外交學會只做些國際宣傳、接待外賓的事務工作,不感興趣。”①
查良鏞還找到了長期在《大公報》工作、時任外交部政策委員會秘書的楊剛,楊剛也建議他先去革命大學或人民外交學會工作。②
他愈想愈不對勁,對進入外交部工作的事不再樂觀。他的思想行為都已是“香港式”的,對共產黨也不了解,未必能入黨。而一個黨外人士肯定不會受到重視,恐怕很難有機會作出貢獻。喬冠華跟他說,如果他真心“為人民服務”,一定要入黨。當時他是很擁護共產黨的,可是又怕黨的“鐵的紀律”,經過一番思想斗爭,他決定放棄。
外交官之夢斷了,他感到留在北京已無意義,于是辭別梅汝墩和喬冠華,返回香港。但他對喬冠華的尊敬依然,并無一絲怨言。二十多年后,時任外交部長的喬冠華以中國赴聯合國代表團團長的身份登上聯大講壇,查良鏞在《明報》發表過《喬冠華演辭有才氣》等社評:
喬冠華演辭的主要內容不脫中共一般文告聲明的范圍,但有一些說法卻具有個人風格,表現了獨特的才華。他是文人出身,以寫國際問題分析文章知名,這篇演辭中偶爾也顯露了若干他昔年文字中的光芒。
①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95頁。
② 《人民日報》原總編輯譚文瑞(池北偶)給嚴曉星的信,見嚴曉星《<文壇俠圣:金庸傳>指謬》,《人物》1999年第1期,144頁。
晚年回首,想起外交官之夢的破滅,他不僅不感到遺憾,反而覺得未嘗不是好事。他說這一生過得自由自在、隨心所欲,不必受上司指揮和官職的羈絆,行動自由、言論隨便,生活自由舒服得多,對做外交官不再羨慕。
四、父親的噩耗
查良鏞重回香港,回到《大公報》做國際電訊翻譯和編輯,《大公報》內有地下黨員向新華社香港分社報告,請示如何對待他的去留問題。主持香港“愛國報刊”統一戰線工作的負責人說,大陸、香港來去自由,這樣的人才在香港別的報刊機構求之不得,我們當然要留為己用,由《大公報》領導決定就是。
1951年4月26日,查良鏞父親以“抗糧、窩藏土匪、圖謀殺害干部”的罪名在故鄉海寧被處決。噩耗傳到香港,他哭了三天三夜。他少年喪母,此時又痛失父親,傷心了大半年。①
當時,千千萬萬的人因“地主”這個階級定性喪失了生命。山東南下的解放軍進入海寧,查家是當地有數的名門望族,雖然歷經日本入侵之后已沒有多少產業,但要評為地主還是綽綽有余的。查樞卿被定為“反動地主”,遭槍決,家產全部沒收。梁羽生的父親陳信玉也有相同的命運,在廣西蒙山縣被處決。②
幾年后,查良鏞想起父親送他的一本書,在《圣誕節雜感》一文中說:
我不是基督教徒,但對這個節日從小就有好感……在中學讀書時,爸爸曾在圣誕節給了一本狄更斯的《圣誕述異》(AChristmasCarol)給我。這是一本極平常的小書,任何西書店中都能買到,但一直到現在,每當圣誕節到來的時候,我總去翻來讀幾段。
① 金庸《月云》,《收獲》2000年第1期。關于他父親被處決的時間,他弟弟查良鈺回憶,“1950年我父親查樞卿被作為‘反動地主’在家鄉受到鎮壓”。《人物》2000年第7期,117頁。
② 1986年《團結報》簡訊:“最近,廣西壯族自治區蒙山縣人民政府在復查1951年的一件老案時發現,蒙山縣文圩鄉屯治村的陳信玉(他是香港《大公報》撰述員、香港新派武俠小說家梁羽生即陳文統先生的父親)被錯誤‘鎮壓’。梁父之死實屬冤枉。為了挽回影響,蒙山縣人民政府在查證確鑿的基礎上為此事發出專門文件,給陳信玉平反,恢復名譽。”轉引[澳]劉維群《梁羽生傳》,長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363頁。
……
狄更斯每一段短短的描寫,都強烈地令人激動,使你不自禁地會眼眶中充滿了眼淚。……這本薄薄的小說中充滿了多少矛盾和戲劇、多少歡笑和淚水呀!兄妹之愛、男女之愛、父子之愛、朋友之愛,在這個佳節中特別深厚地表現出來。①
喪父之痛、父子之愛,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盡管他表示,“這是大時代翻天覆地大動蕩中極難避免的普遍悲劇”。
1985年7月22日(此前一個月,6月18日金庸被正式提名為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浙江省海寧縣委、縣政府、嘉興市委統戰部、市僑辦聯合組織調查組,對三十多年前的查樞卿案進行復查,發現是錯案、冤案,由海寧縣人民法院撤銷原判,宣告查樞卿無罪,予以正式平反。1988年,他親筆給浙江地方領導寫了一封“感激異常”的信:
大時代中變亂激烈,情況復雜,多承各位善意,審查三十余年舊案,判決家父無罪,存歿俱感,謹此奉書,著重致謝。②
查樞卿被槍決后,顧秀英獨自撫養子女,備歷坎坷。1958年,無柴無糧,她賣了所住的兩間老屋,被誣為“地主婆要反攻倒算”,遭到三天三夜毒打。回到家,她對臥懷痛哭的兒女說:“什么苦我都能忍受,只盼著養大你們,有書念,對得起你們早死的父親。”③
① 金庸等《三劍樓隨筆》,148、149頁。
② 1996年5月5日出的《秀州書局簡訊》第40期說,《嘉興日報》曾就金庸的父親作過報道:“金庸的父親查樞卿1951年4月26日以‘抗糧、窩藏土匪、圖謀殺害干部’罪被處決。1985年7月22日,海寧法院發文撤銷原判,宣告無罪。查樞卿‘罪行’均失實,屬錯殺。1988年,金庸從香港致信浙江省副省長徐起超致謝。金庸將落實祖傳私房政策的16000余元捐給母校龍山小學(今袁花鎮小學)。”范笑我《笑我販書》,江蘇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61頁。
③ 顧秀英活到1989年去世,享年77歲。蔣連根《金庸與他的兩位母親》,《名人傳記》2002年第3期,41頁。
從此,查良鏞再也沒有踏進故鄉袁花的舊居一步,即使到了袁花鎮上,他也沒有回村里看過一眼,他熟悉的那個家早就不在了,那些書畫都失去了。他家的老屋本來是康熙年間建的,日本人毀了一部分,剩下的土改時被平掉了,再也不可能恢復了。現在的“舊居”是當地政府重建的,他說小時候住的老家不是那樣的。①
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查良楠留在海寧,一提起此事就滿眼淚水:“母親臨走前有遺言,希望我能見二哥一面,感謝他對母親的照顧。”多年來,良楠一直守著查家“舊居”,守著母親沉甸甸的囑托,守著一份兄弟重逢的期待。②
弟弟妹妹推測,“父親的死仍是他心中不愿觸碰的痛”。雖然查良鏞和他人提到此事都只是淡然地說,他的父親凋零于當時的運動風潮,他得悉后自然感到十分悲傷,但身為政論家,當以理智為先。當年隕滅的不只他父親,還有兩百多萬大小地主。在那個動蕩的時代里,父親的死亡本質上與慘酷的國共戰爭中陣亡的一員普通將士并無二致。那實在是一場時代的悲劇。他在述說這段不幸往事時的冷靜令人驚訝。③
五、“下午茶座”
查良鏞在《大公報》國際新聞版的同事對文學有興趣的,有蕭乾、袁水拍兩位前輩,有喜歡俄國文學、后來做過《人民日報》總編輯的譚文瑞,他跟他們常談的是希臘悲劇等話題。④悲劇家埃斯庫羅斯展現普羅米修斯偉大反抗精神的三部曲,喜劇家阿里斯托芬的戲劇《鳥》都是他熟悉的。他認為偉大的文學作品都是歌頌人對壓迫者的反叛精神的,而不是對壓迫者歌功頌德。在談電影《天仙配》時,他列舉許多希臘神話中神與凡人戀愛的故事。奧菲尤斯對妻子優里狄加愛情的偉大,有著令人感動的深度。妻子死了,他傷心異常,決心到黑暗的冥府找她回來。這個高明異常的音樂家,他的豎琴能感動萬物,把冥王也感動了,許他妻子回到人間。然而他在冥府門口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他的妻子從此永遠消失了。神話中愛情的懇摯和音樂的魔力都很感人,主題卻是“人類不免一死”這個無可逃避的命運。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