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由此開始:
2017年6月的第三周
卡波圣盧卡斯,墨西哥
這家飯店真不是一般的棒。
朱爾房間的迷你吧里除了薯片外還有四種不同口味的巧克力。浴缸配有泡沫噴射器。肥皂、毛巾和梔子皂液取之不盡。大堂里,每天下午四點都有一位老紳士彈奏格什溫的鋼琴曲。如果不介意被陌生人觸摸的話,還有熱黏土護膚療法可以享受一下。整整一天,朱爾的身上都散發著氯氣的味道。
位于巴哈的格蘭德海灘度假村,窗簾是白色的,瓷磚是白色的,地毯是白色的,就連盛開的花朵也是白色的。一身白棉制服的員工看上去就像護工一樣。朱爾已經獨自在飯店待了四周。她今年十八歲。
這天早上,朱爾正在格蘭德海灘的健身房里跑步。她穿著定制的海綠色鞋子,上面裝飾著海軍藍的緞帶。她跑步時不聽歌。進行了大約一個小時的間歇跑后,一個女人走上了她身旁的跑步機。
這個女人還不到三十歲,黑色的頭發緊緊地扎成一個馬尾,頭發上還噴了發膠。她的手臂健壯,軀干結實。她的皮膚是淺棕色的,臉頰上略施了一些腮紅。她的鞋子顯得很舊,上面還有干掉的泥點。
健身房里只有她們兩個人。
朱爾放慢腳步,由跑步變為走步,并準備離開。她很注重隱私,而且今天的量差不多也練夠了。
“你是在訓練嗎?”那個女人問。她指了指朱爾的顯示讀數,“我是說,為了馬拉松之類的?”她有一口墨西哥裔美國人的口音,很可能是在西班牙語社區長大的紐約人。
“我只在中學時參加過比賽,僅此而已。”朱爾的發音清脆,就是英國人所說的那種BBC式英語。
女人上下打量著朱爾,“我喜歡你的口音。”她說,“你是哪兒的人?”
“倫敦。圣約翰伍德。”
“我是紐約的。”女人指了指自己。
朱爾走下跑步機,舒展了一下四肢。
“我就一個人。”過了一會兒,女人又說道,“昨天晚上到的。臨到頭才訂的這家飯店。你來多久了?”
“多久都不算久。”朱爾說,“尤其對這種地方來說。”
“那么有什么推薦的嗎?格蘭德海灘這邊?”
朱爾很少和飯店里的其他住客聊天,不過她覺得,回答這個問題也沒什么壞處,“去參加浮潛吧。”她說,“我見過一只海鰻,大得嚇人。”“真的?海鰻?”
“向導用一牛奶罐魚內臟把它引誘了出來。海鰻從石頭縫里游出來時足有八英尺長,還是亮綠色的。”
女人打了個冷顫,“我不喜歡海鰻。”
“害怕的話就跳過吧。”
女人笑了笑,“這里的飲食怎么樣?我還沒吃東西呢。”
“可以去嘗嘗巧克力蛋糕。”
“早餐嗎?”
“對呀。如果你要求的話,他們還可以上門服務。”
“謝謝你告訴我。你是一個人旅行的嗎?”
“哦,我這就要走了。”朱爾說,她感覺到談話正在朝著越來越私密的方向發展,“拜拜。”她朝門口走去。
“我老爹病得很重。”女人對朱爾的背影說,“我已經照顧他很久了。”
受到同情心刺激的朱爾停下腳步,轉過了身。
“每天早上,還有每晚下班之后,我都要去照顧他。”女人繼續道,“最近他的病情終于穩定了,我想逃走都想瘋了,根本沒管價錢。我在這兒扔了一大筆錢,不該扔的錢都扔了。”
“你父親是什么病?”
“MS。”女人說,“多發性硬化癥?還有癡呆。他以前是我們家的頂梁柱。說一不二,還犟得很。現在只剩下一副扭曲的身體躺在床上。有一半的時間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兒。他就,好比說,會問我是不是女招待。”
“哇哦。”
“我很害怕會失去他,可同時又討厭跟他在一起。一旦他去世了,我就會孤身一人,你知道嗎,我敢說到時候自己一定會后悔離開他出來進行這趟旅行的。”女人停下腳步,兩腳跨立在跑步機兩側。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對不起,說的有點多了。”
“沒事。”
“你去吧。洗個澡什么的。也許一會兒還能在附近見到你。”
女人卷起長袖襯衫的袖子,看了看跑步機面板上的讀數。她的右前臂上有一道疤,邊緣參差不齊,好像是刀傷,不像手術的疤痕那么整齊。這里面肯定有故事。
“呃,你愛玩問答游戲嗎?”朱爾問,這個問題違背了她所有的日常判斷。
女人笑了笑,露出了潔白但有些參差的牙齒,“我對問答游戲挺在行的其實。”
“每隔一天的晚上樓下休息室里都會組織游戲。”朱爾說,“挺扯淡的,你要去嗎?”
“怎么個扯淡法?”
“好玩的那種扯淡。又蠢又鬧騰。”
“OK,嗯,好吧。”
“好。”朱爾說,“我們去滅了他們。你會很慶幸自己這次旅行的。我對超級英雄、間諜片、油管達人、健身、鈔票、化妝品還有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家很在行,你呢?”
“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家?狄更斯那種嗎?”
“嗯,類似的。”朱爾感覺自己臉上熱乎乎的。忽然間,這個愛好聽起來似乎有點奇怪。
“我愛狄更斯。”
“別扯了。”
“真的。”女人又笑了笑,“狄更斯我也很在行,還有烹飪,時事,政治……我想想,哦,還有貓。”
“那就好。”朱爾說,“晚上八點,大堂邊的休息室。有沙發的酒吧。”
“八點。說好了。”女人走過來伸出手,“你說你叫什么名字來著?我叫諾雅。”
朱爾搖搖頭,“我之前沒跟你說過。”她說,“我叫伊莫金。”
***
朱爾·韋斯特·威廉姆斯擁有一副算是好看的外表。幾乎從沒有人用丑這個字形容過她,不過通常也沒人用辣這個字。她的個頭不高,只有五英尺一[1],平時總是翹著下巴。她留著一頭男孩子似的俏皮短發,在美容院里挑染過的金發最近也露出了深色的發根。她有著綠色的眼睛、白色的皮膚,上面點綴著淺淺的雀斑。她的絕大多數衣服都顯不出她的身段和力量。朱爾有肌肉,她的肌肉能在骨骼上膨脹出一道道充滿力量的曲線——讓她本人看起來就好像是漫畫家畫出來的角色一樣,尤其是腿部。腹部的那層脂肪下,也有一層結實堅硬的腹肌。她喜歡吃肉吃鹽,巧克力和油脂也來者不拒。
朱爾相信,鍛煉中揮灑的汗水越多,戰斗中流掉的血就越少。
她相信,避免傷心的最佳方案就是當自己沒有心。
她相信,說話的方式通常比要說的內容更重要。
動作片、重量訓練、化妝、死記硬背、平權,這些也都是她相信的東西,她還相信油管能教給你幾百萬種校園絕不會教給你的東西。
如果信任你,朱爾會告訴你,她在斯坦福上過一年,拿的是田徑獎學金。“我被招進田徑隊了。”她會向喜歡的人解釋,“斯坦福可是甲級聯賽院校。他們給我錢付學費、買書本,諸如此類的。”
后來怎么了?
朱爾會聳聳肩,說:“我本來想學習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和社會學的,不過主教練就是個變態狂。”她會說,“所有女孩子都被他摸遍了。等他找上我時,我一腳踢中他的要害,然后把這事告訴了所有可能會聽的人。教授,學生,斯坦福日報。我還朝那該死的象牙塔頂端喊話,不過你們也知道運動員說教練的壞話會是什么下場。”
這時,她會把雙手攪成一團,低垂眼瞼,“隊里的其他女孩子都否認了。”她會說,“她們說我撒謊,說那個性變態從沒摸過任何人。她們不想讓自己的父母知道,害怕會丟掉獎學金。所以就這樣了。教練繼續執教,我則退隊了,這也意味著我不能再獲得財務上的支持。我這個全優輟學生就是這么來的。”
走出健身房,朱爾又在格蘭德海灘的游泳池里游了一英里,然后將那天早上剩余的時光都花在了自己的通常項目上:坐在商務休息室,看西班牙語宣傳片。她還穿著自己的泳衣,不過換上了她那雙海綠色的跑鞋。之前,她已經擦上了亮粉色的唇彩,畫好了銀色的眼線。那泳衣是青銅色的單件,胸部裝有束箍,收束效果顯著,整套裝扮非常有漫威宇宙角色的風采。
休息室里有空調,不過里面一個人都沒有。朱爾抱起雙腿,戴上耳機,端了杯健怡可樂。
看過兩個小時的西班牙語節目后,她吃了一根士力架作為午餐,然后又看起了音樂短片。借著咖啡因的刺激,她在空蕩蕩的休息室里翩翩起舞,對著成排的旋轉椅放聲歌唱。今天過得真是充實。她喜歡那個從臥病在床的父親身邊逃離的女人,喜歡她那有意思的疤痕,喜歡她對書的獨特品味。
她們在問答游戲里會所向披靡的。
朱爾又喝了一杯健怡可樂。她再次查看了一遍自己的妝容,然后對著休息室窗戶上反射出的自己擺了個自由搏擊的造型。看著自己的樣子,她大笑了起來,因為那樣子既經典又愚蠢。與此同時,她的耳中響起了脈動的節拍。
***
泳池酒吧侍應多諾萬是本地人。他的骨架粗大,但人長得不結實。他有一頭油滑的頭發,還總喜歡用眼色來示意顧客。他說的英語帶有當地特別的巴哈口音,不過他記得朱爾喜歡的飲料:健怡可樂加香草糖漿。
有些時候的下午,多諾萬會問朱爾她在倫敦長大的情況。朱爾會和他練習西班牙語,他們倆會一邊聊天,一邊觀看掛在吧臺上方的屏幕上播放的電影。
今天,下午三點鐘的時候,朱爾坐在角落的凳子上,仍然穿著她的泳裝。多諾萬則穿著格蘭德海灘的白色西裝外套和T恤,新剃的頭發在脖頸處剛剛長出發茬。“這是什么電影?”朱爾抬著頭看著電視問道。
“《綠巨人》。”
“哪部《綠巨人》?”
“不知道。”
“DVD是你放進去的,你怎么會不知道?”
“我都不知道有兩部《綠巨人》。”
“是三部。等一下,我更正一下。是很多部。如果算上電視、卡通之類形式的節目的話。”
“我不知道是哪部《綠巨人》,威廉姆斯女士。”
電影還在繼續。多諾萬洗干凈玻璃杯,擦干凈吧臺。他剛為一位女士調了杯蘇格蘭威士忌和蘇打水,那位女士拿到泳池另一頭去了。
“這可是排名第二的《綠巨人》。”等多諾萬又閑下來后,朱爾說,“蘇格蘭威士忌用西班牙語怎么說?”
“Escocés。”
“Escocés。品質好的要點哪種?”
“你又不喝。”
“萬一呢。”
“麥卡倫威士忌。”多諾萬聳聳肩,說,“要給你倒點嘗嘗嗎?”
他拿出五個一口杯,每個倒滿一種不同品牌的高檔蘇格蘭威士忌。他向朱爾解釋了蘇格蘭威士忌和普通威士忌的區別,以及為什么應該點前者而不是后者。朱爾每一款都嘗了一小口,并沒有多喝。
“這款聞起來像腋窩。”她對多諾萬說。
“你真是瘋了。”
“這款聞著像打火機油。”
多諾萬俯身聞了聞那個一口杯,“是有點。”
朱爾又指了指第三杯,“狗尿,還是條非常憤怒的狗的尿。”
多諾萬笑了起來,“那剩下這兩個聞上去是什么味道?”他問。
“干掉的血液。”朱爾說,“清理浴室用的那種粉末,對,潔廁粉。”
“你最喜歡哪一款?”
“干血。”朱爾用手指沾了點酒又嘗了嘗,“告訴我這款酒叫什么?”
“這就是麥卡倫威士忌。”多諾萬洗干凈酒杯,“哦,有件事忘了說了:有個女人之前問到過你。可能也不是你,只是她搞錯了。”
“什么女人?”
“一位墨西哥裔的太太,說的是西班牙語。她在找一個金色短發獨自旅行的美國女孩兒。”多諾萬說,“她說有雀斑。”多諾萬摸了摸自己的臉,“在女孩兒的鼻子兩側。”
“你跟她怎么說的?”
“我說這個度假村規模很大,很多美國人來。我不知道誰是獨自一人誰是有伴的。”
“我也不是美國人。”朱爾說。
“我知道。我告訴她我知道的人里沒有哪個符合她的描述。”
“你就是這么說的?”
“對。”
“可你還是想到了我。”
多諾萬意味深長地看著朱爾,仿佛過了好久之后才又開口道,“我是想到了你。我又不傻,威廉姆斯女士。”
***
諾雅知道她是美國人。
也就是說,諾雅是個條子。或者類似的角色。肯定是。
是她用那些話術給朱爾下了套。什么臥病在床的父親,什么狄更斯,什么成為孤兒之類的。諾雅很清楚什么時候該說什么。她剛一放出誘餌——“我老爹病得很重”——朱爾就如饑似渴地咬了上去。
朱爾感覺自己的臉燒乎乎的。她孤獨、脆弱,而且還蠢得要死,居然掉入了諾雅的圈套。這一切都是套路,就為了讓朱爾能把諾雅看作是知己,而不是對手。
朱爾走回自己的房間,一路上盡量擺出放松的姿態。一進屋,她就從保險箱里取出了所有值錢的東西,穿上牛仔褲、靴子和T恤,并盡可能地往她最小的行李箱里塞滿衣服。其他的就不要了。她在床上放了一百美元,那是給格洛麗亞的小費,有時候她會和這個女仆聊聊。她拉著行李箱來到大廳,將箱子塞進了制冰機旁的空隙。
回到泳池酒吧,朱爾告訴了多諾萬箱子的位置,并將一張二十美元的鈔票推過吧臺。
幫個忙。
她又推過去一張二十美元,然后說明了具體要做的事。
***
員工停車場內,朱爾環顧四周,找到了酒吧侍應的那輛藍色小轎車,車門沒鎖。她進到車里,躺在后排地板上。車廂里散落著空塑料袋和咖啡杯。
還要等一個小時才到多諾萬在酒吧的換班時間。運氣好的話,直到發覺朱爾在問答游戲之夜已經嚴重遲到之前——那應該到八點半左右了——諾雅根本不會意識到發生了什么。而在想到員工車輛之前,她肯定還會先調查機場航班和出租汽車公司的記錄。
車里很熱,空氣也不流通。朱爾伸長耳朵,等待著腳步聲。
她縮起肩膀,感覺很渴。
多諾萬會幫她的,是吧?
他會的。他已經替她打過一次掩護。他告訴諾雅認識的人里沒有誰符合描述。他提前警告了朱爾,許諾會幫她拿箱子,還會送她一程。再說她還付了錢。
而且,多諾萬和朱爾是朋友。
朱爾活動了一下膝蓋,一次伸直一條腿,然后又鉆回座椅后的空間。
她想了想自己的穿著,然后拿掉了耳環和玉戒,裝進了牛仔褲兜里。她強迫自己平緩呼吸。
終于,行李箱滾輪的聲音傳了過來。然后是車門的開合聲。多諾萬上了車,發動引擎,駛離了停車場。車輛在行駛,朱爾一直躺在地板上,路上的路燈不多,廣播里放的是墨西哥流行音樂。
“你想去哪兒?”多諾萬終于開口問道。
“城里隨便什么地方都行。”
“那我就開回家了。”他的聲音聽上去忽然變得像食肉動物一樣。
該死的。上他的車是個錯誤嗎?多諾萬也是那種人?以為女孩子要男孩幫忙就得先獻身才行?
“把我放到你家的路上吧。”朱爾冷冷地說,“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你可別這么說。”多諾萬說,“我這不也是在為你費心盡力嘛。”
***
想象一下:一座甜美的小屋,坐落在阿拉巴馬某個小鎮的城郊。一天晚上,八歲的朱爾忽然醒了過來。是聽到什么聲音了嗎?
她不確定。屋子里很安靜。
她走下樓梯,身上穿著薄薄的粉色睡衣。
底層,恐懼如冰鋒般穿過了她的身體。起居室里一片狼藉,書籍、紙張散落得到處都是。辦公室里的情況更糟。文件柜被翻倒在地。電腦都不見了。
“媽媽?爸爸?”小朱爾跑回樓上父母的臥室。
他們的床上沒人。
這下朱爾真的被嚇到了。她推開浴室門,里面沒人。她又跑到室外。
庭院四周的樹木若隱若現。小朱爾沿著步道跑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是什么,就在街燈燈光照亮的光圈里。
媽媽和爸爸正趴在草地上。他們的身體皺巴巴、軟綿綿的。流出的血在身體下面形成了一個黑池。媽媽被一槍爆頭,應該死得很快。爸爸顯然也死了,不過朱爾只看到他的兩只手臂上有一些傷口。爸爸蜷縮在媽媽身旁,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里想到的只有她。
朱爾跑回屋報警。電話線被切斷了。
她再次回到院內,想要說句禱詞,至少,正式告別一下——可她父母的尸體已經消失了。殺手帶走了尸體。
她沒讓自己哭出來。那晚剩下的時間,她都坐在街燈的光圈之下,任由黏稠的血液浸透她的睡衣。
接下來兩周,小朱爾獨自一人生活在那座被洗劫過的房子里。她很堅強,自己做飯,還整理剩下的紙片,尋找線索。讀著文件中的信息,她漸漸拼貼起了一個混雜著英雄主義、權勢和秘密身份的故事。
一天下午,她正在閣樓上查看舊照片,一個黑衣女子忽然出現在了屋里。
那女子大步上前,但小朱爾的反應更快。她抓起一把拆信刀扔了出去,動作又快又狠,但黑衣女子用左手接住了刀。小朱爾爬上一摞盒子,抓住閣樓的房梁,爬了上去。她跑過房梁,擠過頂窗,上到了屋頂上。恐懼重重地擊打著她的胸腔。
黑衣女子緊追不舍。朱爾從屋頂跳上旁邊一棵樹的樹枝,撇下一根樹枝,拿尖利的那頭作為武器。她把樹枝含在嘴里,順著樹干爬了下去。她在草叢中奔跑,黑衣女子一槍射中了她的腳踝。
疼痛非常劇烈。小朱爾相信這是殺死她父母的殺手要來結果她了——不過那個黑衣女子幫她站了起來,然后處理了傷口。她取出子彈,并在傷處涂上了抗菌劑。
黑衣女子一邊幫她包扎,一邊解釋說自己是個獵頭,過去兩周一直在觀察。朱爾的父母很杰出,而她自己也不僅僅是兩個被害人的后代,她的求生意識和本能異乎尋常地強。黑衣女子說她想要訓練朱爾,幫她復仇。而且因為她也算是個很長時間沒聯系過的遠親,所以她知道很多秘密,那些朱爾的父母還沒有告訴這位他們所寵愛的獨生女的秘密。
接下來就是一段異乎尋常的教育。朱爾去了一所專門院校,那所學校坐落在紐約市一條很普通的大街上一幢翻新過的莊園里。她學習了監控技術,學會了后空翻,掌握了逃脫手銬和拘束衣的方法。她會穿皮褲,并在口袋里裝滿小工具。有些課程講授的是外國的語言、社會習俗、文學和藝術,另一些課程講授槍支的使用、偽裝外形、變化口音以及偽造證件,還有些講授法律的精妙之處。這段教育歷時十年。等到畢業時,朱爾已經變成了一個成熟女性,對任何一個人來說,低估她都將是個巨大的錯誤。
這就是朱爾·韋斯特·威廉姆斯原本的故事。等到住進格蘭德海灘度假村時,朱爾覺得這個故事比她介紹自己時可能會講的其他故事都要好得多。
***
多諾萬停下車,打開側門。車內的燈光亮了起來。
“我們到哪兒了?”朱爾問。外面一片漆黑。
“圣何塞德爾卡波。”
“你住這里?”
“還有段距離。”
朱爾松了口氣,不過外面看起來很黑。不應該有路燈和商戶嗎?給旺季的游人照亮?“周圍有人嗎?”她問。
“我把車停在了巷子里,這樣就不會有人看到你從我車里出來了。”
朱爾爬了出來。她感覺渾身僵硬,臉上似乎也蹭到了油漬。巷子里排著一排垃圾桶。只有二樓幾扇窗戶里射出的燈光為她照亮。“謝謝你送我。把后備箱也打開吧?”
“你說過把你送到城里后給我一百美元的。”
“當然。”朱爾掏出后褲兜中的錢包付了錢。
“不過現在漲價了。”多諾萬說。
“什么?”
“還得再付三百。”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多諾萬上前一步,“我給你調酒,因為那是我的工作。我假裝喜歡跟你說話,因為那是我的工作。你以為我沒看出你有多看輕我嗎?排名第二的《綠巨人》。蘇格蘭威士忌的種類。我們可不是朋友,威廉姆斯女士。有一半的時間你都在對我說謊,而我對你一句真話都沒說過。”朱爾能聞到他襯衫上酒漬的氣味。他的呼吸直噴在她臉上,熱乎乎的。
朱爾是真的相信多諾萬喜歡自己。他們分享笑話,他還給她免費薯片吃。“哇哦。”朱爾輕聲說。
“再付三百。”多諾萬說。
他就是個想從帶了不少美元的女孩子身上敲出一筆的小混混?還是說是個下流坯子,以為她會為不出那多出來的三百塊而讓他摸個夠?還是說他已經讓諾雅給買通了?
朱爾把錢包塞回后袋,調整包帶,將背包轉到胸口。“多諾萬?”她上前一步,靠近,睜大眼睛盯著對方。
朱爾猛地一抬右前臂,打得多諾萬腦袋向后一仰,然后一拳擊中他的腹股溝。多諾萬彎下腰,朱爾抓住他那油滑的頭發,把他的頭拽得仰了起來。她扭轉多諾萬的身體,想要迫使多諾萬失去平衡。
多諾萬用手肘擊中了朱爾的胸口。這下很疼,不過朱爾側滑一步躲開了第二擊。她抓住多諾萬的手肘,掰到了多諾萬的背后。多諾萬的手臂軟兮兮的,讓朱爾感覺怪惡心的。她扣緊多諾萬的手臂,用另一只手從多諾萬那攥緊著的手指中摳出了她的一百美元。
朱爾把錢裝進牛仔褲口袋,使勁撇住多諾萬的手肘,伸手拍了拍他的口袋,想找他的手機。
不在。那就看看后褲兜。
找到后,她將手機塞進了自己的胸罩,因為實在沒有什么其他地方可用。這樣,多諾萬就沒辦法給諾雅打電話告知她的位置,不過車鑰匙還在多諾萬的左手里。
多諾萬一腳踢在了朱爾的小腿外側,朱爾揮拳擊中多諾萬的頸部,多諾萬向前踉蹌了幾步。朱爾使勁一推,多諾萬倒在了地上。他還掙扎著想要站起來,但朱爾抓起旁邊垃圾桶的金屬桶蓋在他腦袋上來了兩下,多諾萬終于倒在了成堆的垃圾袋上,鮮血從他的額頭上和一只眼睛里流了出來。
朱爾后退到他夠不到的地方,手里還拿著垃圾桶蓋,“鑰匙交出來。”
多諾萬一邊呻吟,一邊伸出左手,將鑰匙扔在了距離自己身體幾英寸遠的地面上。
朱爾撿起鑰匙,打開后備箱。她取出自己的行李箱,趁多諾萬還沒能站起來就沿路大步沖了出去。
***
剛一走上圣何塞德爾卡波的主路,她就放慢腳步,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穿著。看起來還算干凈。她慢慢地擦了擦手,又不慌不忙地抹了抹臉,以防萬一有什么東西——塵土,口水或血跡什么的還在上面。她從包里取出粉盒,邊走邊查看了一下妝容,同時用粉盒的小鏡子觀察身后的情況。
后面沒有人跟蹤。
她涂了點啞光粉色的唇膏,關上粉盒,進一步放慢了腳步。
不能讓別人產生她在逃跑的感覺。
周圍的空氣是溫暖的,音樂的轟鳴聲從各個酒吧中噴涌而出。每個酒吧前都聚集著不少游人——白人、黑人、墨西哥人,全都喝得醉醺醺的,大聲喧嘩著。庸俗的度假客們。朱爾將多諾萬的鑰匙和手機扔進一個垃圾桶。她想找輛的士,或者超級卡波斯的巴士,不過周圍一輛都看不到。
那好吧。
她得先找個地方藏起來,換個裝,以防萬一多諾萬又追來。如果多諾萬是為諾雅工作的話,十有八九會再追上來。或者他還想報一箭之仇也說不定。
現在,想象一下你自己,在電影里。你在向前走,陰影不斷從你那光滑的皮膚上劃過。瘀青在衣服里的皮膚上形成,但你的發型完美。你帶著裝備,輕薄的金屬片可以使出高超的攻擊技藝。你還帶了毒藥和解毒劑。
你是故事的核心。只有你,獨一無二。你有有趣的原創故事,不同尋常的教育經歷。現在的你,冷酷無情,聰明伶俐,可以說是無所畏懼。身后的殲敵計數還在不斷上升,因為為了活下去,你會無所不用其極——不過這也僅僅是日常工作,僅此而已。
墨西哥酒吧窗戶燈光下的你光彩照人。激戰過后,你的臉頰一片潮紅。哦,還有,你的著裝也非常可人。
對,你確實很暴力,甚至也很殘忍。但那只是工作,而且你干得得心應手,這就更顯得性感了。
朱爾看過一大堆電影,知道在這種片子里女性很少能成為主角。相反,她們要么是花瓶,要么是小蜜,要么是被害人,要么是被人“惦記”的對象。絕大多數情況下,她們存在的目的就是幫助又白又直的偉大男主完成所謂的史詩旅程。即使有女主,女主的戲份也很少,穿的則更少,而且還得做過牙齒矯正才行。
朱爾知道自己一看就不是那種類型的女人,而且永遠也變不成那種類型的女人。但那些男主該有的品質她都有,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沒有的品質她也有。
對此她也一清二楚。
走到卡波的第三家酒吧門口時,她躲了進去。酒吧內擺設著野餐桌,墻上還掛著各種魚的標本。里面的客人主要是美國人,經過一天的競技垂釣后正喝得爛醉。朱爾迅速穿過人群來到酒吧深處,在回頭看了一眼確認沒人注意后,鉆進了男洗手間。
里面沒有人,她躲進一間隔間。多諾萬是絕不會想到來這里找她的。
洗手間里的馬桶圈濕漉漉的,上面還有黃色的污漬。朱爾在行李箱里翻了半天才找到一頂黑色假發——帶劉海的順滑直發發型。她戴上假發,擦掉口紅換上一個更深的顏色,朝鼻子上撲了點粉,最后又在白色T恤外面套了一件黑色棉質開衫。
一個男人走進洗手間小便。朱爾一動不動地站在隔間內,很高興自己穿的是牛仔褲和黑色的厚靴。透過隔間底部隔斷的縫隙,只能看到她的雙腳和行李箱的底邊。
又進來一個人,那人進入了她旁邊的隔間。朱爾看了看他的鞋子。
是多諾萬。
隔斷底下露出的正是他那雙白色的卡駱馳,還有那護工似的格蘭德海灘工裝褲。朱爾感覺血液都沖進了自己的耳朵里。
她輕輕從地上提起行李箱,懸在半空,好不讓對方看到,然后一動不動地等著。
多諾萬沖了馬桶,朱爾聽到他走到水池邊,打開了水龍頭。
又一個人走了進來。“能借用一下你的手機嗎?”多諾萬用英語問,“就打個電話,很快的。”
“被人揍了啊,伙計?”說話的人是美國口音,應該是加州人,“看上去真夠受的。”
“我沒事。”多諾萬說,“就需要打個電話。”
“我在這邊沒開通通話,只能發短信。”那人說,“我得去找我哥們了。”
“我不會偷你的手機。”多諾萬說,“只需要——”
“我說了不行,沒聽到嗎?不過我希望你沒事,伙計。”那人走了出去,根本沒來得及上廁所。
多諾萬借電話是因為沒有車鑰匙需要搭車?還是想要打給諾雅?
他呼吸沉重,似乎很痛苦,水龍頭也沒再開。
他終于離開了。
朱爾放下行李箱。她甩了甩手,好促進血液循環,然后在背后舒展了一下手臂。她在隔間里數了數錢,比索和美元都數了一下,最后又在粉盒的鏡子上查看了下假發的佩戴。
等到確信多諾萬已經走遠后,朱爾走出了男洗手間,徑直來到大街上。她的動作很自信,仿佛這根本沒什么大不了的。她穿過歡鬧的人群來到街角,發現這次自己很幸運。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她跳上車,告訴司機送她去大索爾瑪,那是格蘭德海灘旁邊的另一個度假地。
到達大索爾瑪后,她很容易就又叫到了一輛出租車。這次她讓司機帶她去一家便宜的、本地人在鎮上開的店,司機把她送到了卡波旅館。
這家店落差巨大。廉價的墻壁,臟兮兮的油漆,塑料的家具,柜臺上擺的花也是塑料的。朱爾用假名辦理了入住,并用比索付了賬。前臺的辦事員根本沒有問她要證件。
樓上的房間里,朱爾用小咖啡機做了一杯無咖啡因咖啡,放了三份糖,然后在床邊坐下。
有必要這樣逃嗎?
沒有。
有。
沒有。
沒人知道她在哪兒。地球上一個人都沒有。這個事實本該讓她感到高興才對。畢竟,她本來就想要消失。
可她感覺害怕。
她想念保羅,想念伊莫金。
真希望能夠改變已經發生的一切。
如果能夠回到過去,朱爾覺得,她一定會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或者說是一個不一樣的人。她會活得更像她自己。或者更不像她自己。她也不知道應該是哪個,因為她已經不知道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樣子了。她甚至不知道還有沒有真正的朱爾存在,也許存在的只是一系列她為不同場景所準備的不同自我。
是不是每個人都是這樣,沒有真正的自我?
還是只有朱爾是這樣?
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喜歡自己那錯位、糾結的內心。她希望有人能代替她這么做,見證那顆在她胸膛內跳動的心,并說,我看到你真正的自我了。就在那里,非常稀有,非常珍貴,我喜歡你。
錯位而糾結,沒有特定的形狀,生活已經展現在眼前,但卻沒有自我,這得多陰暗,多愚蠢。朱爾有很多別人罕有的天賦。她工作勤奮,能力過人。這些她都知道。
可為什么她會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呢?
她想打電話給伊莫金。她真希望自己此刻能夠聽到小伊那低沉的笑聲和一講起八卦就停不下來的長句子。她希望自己能對伊莫金說,我很怕。小伊肯定會對她說,可是你很勇敢啊,朱爾。你是我認識的人里最勇敢的了。
她真希望保羅此刻能來到她的身邊,用雙臂摟住她,告訴她她是個出類拔萃的人,就像他某次曾經說過的那樣。
她想要有個人無條件地愛她,原諒她所做的任何事。或者有個人已經知道了她的所有事,并因此而愛上她,這樣更好。
不管是保羅還是小伊都不滿足這個條件。
不過,朱爾還是記得保羅的嘴唇壓在她的嘴唇上時的感覺,她也記得小伊的茉莉香水的氣味。
***
朱爾戴著黑色假發走下樓梯,來到卡波旅館的商務辦公室。她已經想好了策略。晚上的這個時間,辦公室并沒有開,不過她給了前臺辦事員小費,讓他幫忙開了門。她用辦公室的電腦預定了一張第二天一早圣何塞德爾卡波飛洛杉磯的機票。她用的是自己的名字,并刷了自己最常用的那張信用卡,和她在格蘭德海灘度假村用的是同一張。
然后,她又問了辦事員在哪里可以用現金買車。辦事員說,等到早上之后,有個后院販子可以賣給她點東西,如果她用美元的話。辦事員給她寫下了地址,就在合作農場外的奧爾蒂斯,他說。
諾雅會跟蹤信用卡交易,她肯定會,不然也不會找到朱爾。這下,這位偵探應該會順著最新一筆交易追到洛杉磯去。而朱爾則會用現金買一輛車一路開到坎昆。到達坎昆后,她會轉道前往位于波多黎各的庫萊布拉島,那里有無數從不拿自己的護照示人的美國人。
朱爾謝過提供車販信息的辦事員。“我們說過的事你不會記在心里的,對嗎?”說著,她又把一張二十美元推過前臺。
“可能不會。”辦事員說。
“一定不會的。”她又加了五十。
“我從沒見過你。”辦事員說。
***
這晚朱爾睡得不好,甚至還不如平常。不是夢到溺死在綠松石色的水中,就是夢到野貓在她熟睡的身體上漫步,再不然就是夢到被蛇給勒死。朱爾是在尖叫聲中醒來的。
她喝了些水,洗了個冷水澡。
再次睡著后又在尖叫聲中醒來。
清晨五點,她跌跌撞撞地來到浴室,洗了把臉,畫上了眼線。為什么不呢?她喜歡化妝,而且又有那個時間。她抹上遮瑕霜,打上粉底,畫上煙熏妝,然后涂上了睫毛膏和散發著黑色光澤的唇彩。
她抹了點發膠,穿好衣服。黑色的牛仔褲,還有靴子,搭配深色T恤。對于墨西哥溫暖的天氣來說太暖和了點,不過卻很實用。她打包好行李,喝了一瓶水,走下樓梯。
諾雅正坐在大廳,背靠后墻,雙手抱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等著她。
注釋
[1]約合1.55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