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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馬
  • 老舍
  • 3503字
  • 2019-01-09 14:07:44

3

圣誕節的前一天,倫敦熱鬧極了。男女老少好像一個沒剩,全上了街啦。市場的東西好像是白舍,大嘟嚕小掛的背著抱著;街上,除了巡警,簡直看不見一個空手走道兒的。汽車和電車公司把車全放出來了,就是這么著,老太太們還擠不上車去,而且往往把筐兒里的東西擠滾了一街。郵差們全不用口袋了,另雇閑人推著小車子,挨家送包裹,在倫敦住的人,有的把節禮送出去,坐著汽車到鄉下去過節。鄉下的人,同時,坐著汽車上倫敦來玩幾天,所以往鄉下去的大道上,汽車也都擠滿了。

天陰得很沉,東風也挺冷,可是沒人覺出來天是陰著,風是很涼。街上的鋪子全是新安上的五彩電燈,把貨物照得真是五光十色,都放著一股快活的光彩。處處懸著“圣誕老人”,戴著大紅風帽,抱著裝滿禮物的百寶囊。人們只顧著看東西了,忘了天色的黑暗。在人群里一擠便是一身熱汗,誰也沒工夫說:“風很涼啊!”

人們把什么都忘了:政治,社會,官司,苦惱,意見,……都忘了。人們全忽然的變成小孩子了,個個想給朋友點新東西,同時想得點好玩藝兒。人人看著分外的寬宏大量,人人看著完全的無憂無慮,只想吃點好的,喝些好的,有了富余還給窮人一點兒。這天晚上真好像是有個“救世主”要降生了,天下要四海兄弟的太平了。

直到半夜鋪子才關門,直到天亮汽車電車還在街上跑,車上還是擠滿了人。胡同兒里也和大街一樣的亮,家家點綴好圣誕樹,至不濟的也掛起幾個小彩球。窮小孩子們唱著圣誕的古歌,挨門要錢。富家的小孩子,半夜還沒睡,等著圣誕老人來送好東西。貧富是不同的,可是在今天都可以白得一點東西,把他們的小心兒喜歡的像剛降世的耶穌。教堂的鐘聲和歌聲徹夜的在空中縈繞著,叫沒有宗教思想的人們,也發生一種莊嚴而和美的情感。

馬老先生在十天以前便把節禮全買好送出去,因為買了存著,心里癢癢的慌。只有給溫都母女的還在書房里擱著,溫都太太告訴了他,非到圣誕不準拿出來。把禮物送出以后,天天盼著人家的回禮。郵差一拍門,他和拿破侖便爭著往出跑。到圣誕的前兩天,禮物都來了:伊牧師給他一本《圣經》,伊太太是一本《圣詩》,伊姑娘是一打手絹,伊少爺光是一個賀節片,雖然老馬給保羅一匣呂宋煙。本來普通英國人送禮是一來一往的,保羅根本看不起中國人,所以故意的不還禮。老馬本想把《圣經》《圣詩》和保羅的賀片全送回去,后來又改了主意:

“看著伊姑娘的面子,也別這么辦!”

這幾天簡直的沒到鋪子去,因為那里沒他下手的地方。照顧主兒來了,他只會給人家開門,鞠躬,送出去。雖然好幾個老太婆都說:

“看那個老頭兒多么規矩!多么和氣!”可是馬先生的意見不是這么著了:

“你當是,作掌柜的光是為給人家開門嗎!”他自己叨嘮著:“我知道你成,可是別忘了,我是你爸爸!叫爸爸給人家開門,鞠躬!”

賭氣子不上鋪子去了!

他自己閑著在街上溜達,看著男女老少都那么忙,心中有點難過:“我要是在中國多么好!過年的時候,咱也是這么忙!在外國過節,無論人家是怎么喜歡,咱也覺不出快活來!盼著發財吧,發了財回國去過節!”越看人家忙,心里越想家;越想家,人家越踩他的腳:“回去吧,回去看看溫都太太,幫幫她的忙。”

他慢條廝禮的回了家。

溫都太太正忙得小腳鴨兒朝了天,腦筋蹦著,小鼻子尖兒通紅。打地毯,擦桌子,自爐口以至門環,凡有銅器的地方全見一見油。各屋的畫兒上全懸上一枝冬青葉,單買了一把兒菊花供在丈夫的像片前面,客廳的電燈上還掛上兩枝白相思豆兒。因為沒有小孩兒,不便預備圣誕樹,可是七八間屋子里總多少得點綴起來,有的地方是一串彩球,有的地方是兩對小紙燈,里里外外看著都有點喜氣。廚房里,灶上蒸著圣誕餑,烙著果餡點心,不時的還得看一眼,于是她樓上樓下像小燕兒似的亂飛。飛了一天,到晚上還要寫賀節片,打點禮物,簡直鬧得往鼻子尖上拍粉的工夫都沒有了。溫都姑娘因為鋪子里忙節,是早走晚回來,一點不能幫母親的忙。拿破侖是樓上樓下亂跑,看著彩球叫喚幾聲,看著小燈籠又叫喚幾聲;乘著主母在別處的時候,還到廚房去偷一兩個剝好的核挑吃。

“溫都太太!”馬老先生進門便叫:“溫都太太!我來給你幫忙,好不好?”

“馬先生,謝謝你!”溫都寡婦擦著小紅鼻子說:“你先把拿破侖帶出去玩一會兒吧,它凈在這兒攪亂我。”

“好啦,溫都太太!拿破侖!這兒來!”

拉著小狗出去轉了個圈兒,好在小孩子們沒跟他搗亂,因為他們都瘋著心過節,沒工夫起哄。把狗拉回來,正走在門口兒,亞力山大來了。他抱著好些東西,一包一包的直頂到他的大紅鼻子。他老遠的便喊:“老馬!老馬!把頂上頭的那包拿下來,那是你的禮物!”

馬老先生把包兒拿下來,拿破侖也湊過去聞了聞亞力山大的大腳。

“老馬!謝謝你的禮物!”亞力山大嚷著說:“怎么著,你上我那里過節去好不好?咱們痛痛快快的喝一回!”

“謝謝!謝謝!”馬老先生笑著說:“我過節再去行不行?我已經答應了溫都太太在家里湊熱鬧。”

“哈哈!”亞力山大往前走了兩步,低聲的說,兩眼擠箍著:“老馬,看上小寡婦了!有你的!有你的!好,就這么辦了,圣誕節后兩天我在家等你,準來!再見!唉,別忙,把從底下數第四包抽出來,交給溫都太太,替我給她道節喜。再見,老馬!”

馬老先生把包兒拿下來,亞力山大端著其余的包兒,開路鬼似的走下去了。

“溫都太太!”馬老先生又是進門就叫。

“哈嘍!”溫都太太在樓上扯著小尖嗓子喊。

“我回來了,還給你帶回點禮物來。”

幾打疙疸,幾打疙疸,溫都太太一溜煙似的從樓上跑下來。

“嘔!”她把包兒接過去,說:“亞力山大給我的?我沒東西給他,可怎么好!”

“不要緊,我這兒還有一匣呂宋煙,包上,送給他,好啦!”馬老先生的笑眼釘著她的小紅鼻子。

“那趕情好!你多少錢買的,我照數給你。”

“別提錢!”老馬先生還看著她的小紅鼻子尖說:“別提錢!大節下的,一匣呂宋煙,過的著,咱們過的多!是不是?”

溫都太太笑著點了點頭。

老馬把狗解開,上樓去拿那匣煙。

圣誕的前一天,馬威和李子榮忙到午后四點鐘就忙完了。

“老李!上門哪!該玩玩去了!”馬威笑著說。

“好,關門!”李子榮笑著回答。

“門口的電燈也捻下去吧?”

“捻下去,留著胡同口上的那個燈。”

“老李,我得送你點禮物,你要什么?”馬威問。

“馬老先生已經給了我一雙皮鞋,別再送了!”

“那是父親的,我還非給你點東西不可,你替我們受這么大的累!”

“我告訴你,老馬,”李子榮笑著說:“咱們可不準鬧客套!我幫助你,你天天可管我的飯呢!”

“無論怎么說,非送你點東西不可。你要什么?”馬威問。

李子榮抓了半天頭發,沒言語。

“說話!老李!”馬威釘著問。

“你要是非送禮不可呀,給我買個表吧。”李子榮說著從衣袋里把他的破表掏出來,放在耳朵旁邊搖了一搖:“你看這個表,一高興,一天快兩點多鐘。一不高興,一天慢兩點多鐘。還外帶著只有短針,沒長針。好啦,你花幾個先令給我買個新的吧!”

“幾個先令?老李!”馬威睜著大眼睛說:“要買就得買好的!不用搗亂,咱們一塊兒去買!走哇!”

馬威扯著李子榮走,李子榮向來是什么事不怕,今天可有點退縮,臉上通紅,不知道怎樣才好。

“別忙,你先等我把那輛破自行車送回去。”

“咱們一塊走,你騎上,我在后面站著。”

兩個人上了車,忽忽悠悠的跑到車行還了車,清了賬。

出了車行,馬威用力扯著李子榮,唯恐他抽空兒跑了。兩個人走一會兒,站一會兒。走著也辯論,站著也辯論。馬威主張到節送禮是該當的,李子榮說送禮不應花錢太多。馬威說買東西就得要好的,李子榮說他的破表已經帶了三年,實在沒買好表的必要。馬威越著急,眼睛瞪的越大,李子榮越著急,臉上越紅。

兩個人從圣保羅教堂穿過賤賣街,到了賈靈十字街,由這里又穿過皮開得栗,到了瑞貞大街。見一個鐘表鋪,馬威便要進去,李子榮是扯著馬威就跑。

“我說,老李,你這么著就不對了!”馬威有點真急了。

“你得答應我,買不過十個先令一個的表,不然我不叫你進去!”李子榮也有點真急了。

“就是吧!”馬威無法,只好答應了。

在一家極大的鐘表鋪,買了一支十個先令的表。馬威的臉羞的通紅,李子榮一點不覺乎,把表放在袋兒里,挺著腰板好像兵馬大元帥似的走出來。

“老馬!謝謝你!謝謝你!”在鋪子外面,李子榮拉住馬威的手不放,連三并四的說:“謝謝你!我可不給你買東西了!我可不給你買東西了!”

馬威幾乎落下淚來,沒說什么,只是用力握了握李子榮的手。

“老馬,你把鋪子里的錢都送到銀行去了?”

“都送去了!老李,你明天上那里玩去?”

“我?”李子榮搖了搖頭。

“你明天找我來,好不好?”

“明天汽車電車都就開半天呀,出來不方便!”

“這么著,你后天來,咱們一塊兒聽戲去。忙了一節,難道還不玩一天!”

“好啦,后天見吧!謝謝你!老馬!”李子榮又和馬威拉了一回手,然后趕火車似的向人群里跑去了。

馬威看著李子榮,直到看不見他了,才慢慢的低著頭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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