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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馬
  • 老舍
  • 2462字
  • 2019-01-09 14:07:40

11

父子兩個出了古玩鋪。走了幾步,馬老先生站住了,從新細看看鋪子的外面。這一回才看見窗子上邊橫著條長匾,黑地金字,外面罩著層玻璃?!八讱猓 彼麚u著頭兒說。說完了,又欠著腳兒,看樓上的牌匾;然后又轉過身來,看對面的山墻?!盁熗舱龑χ蹅兊拇翱冢L水不見強!”

馬威沒管他父親說什么,仰著頭兒看圣保羅堂的塔尖,越看越覺得好看。

“父親,趕明兒個你上這兒來作禮拜倒不錯?!瘪R威說。

“教堂是不壞,可是塔尖把風水都奪去了,咱們受不了哇!”馬老先生似乎把基督教全忘了,一個勁兒抱怨風水不強。

出了小胡同口兒,馬先生還連連的搖頭,抱怨風水不好。馬威看見一輛公眾汽車是往牛津街去的,圣保羅堂的外邊正好是停車的地方,他沒問父親坐不坐,拉著老頭兒就往車上跳;馬老先生還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車已經開了。馬威買了票,跟父親說:

“別叫李子榮‘伙計’呀。你看,這車上的人買張票還對賣票的說‘謝謝’呢。他在鋪子里又真有用,你叫他‘伙計’,不是叫他不好受嗎!況且——”

“你說該叫他什么?我是掌柜的,難道掌柜的管伙計叫老爺?”馬老先生說著伸手把馬威拿著的小茶壺拿過來,掀開手巾,細細看壺底上的篆字。老先生對于篆字本來有限,加上汽車左右亂搖,越發的看不清楚;心里罵馬威,不該一聲兒不出便上了汽車。

“叫他聲李先生,也不失咱們的身分哪!”馬威把眉毛皺在一處,可是沒有和父親拌嘴的意思。

汽車正從一個鐵橋底下過,橋上面的火車唧咚咕咚的把耳朵震得什么也聽不見了;馬威的話,自然老馬先生一點沒聽見。汽車忽然往左邊一閃,馬老先生往前一出溜,差點沒把小茶壺撒了手;嘴里嘟囔著罵了幾句,好在汽車的聲音真亂,馬威也沒聽見。

“你到底愿意用他不愿意呢?”馬威乘著汽車站住的工夫問他父親。

“怎么不用他呢!他會作買賣,我不會!”馬老先生的臉蛋紅了一塊,把腳伸出去一點,好像如果馬威再問,他就往車下跳啦。腳伸出去太猛,差點沒踩著對面坐著的老太太的小腳尖,于是趕快把腿收回來,同時把跳車的心也取消了。

馬威知道問也無益,反正是這么一回事:“你還用他不用?”——“怎么不用呀!”“何不叫他聲先生呢?”——“我是掌柜的,我叫他先生,他該管我叫什么!”算了吧,不必問了!他回過頭去,留神看街上的牌子,怕走過了站;賣票的雖然到一站喊一站的地名,可是賣票人的英文字的拼法不是馬威一天半天能明白的。

到了牛津街,父子下了車,馬威領著父親往家走。走不遠,馬老先生就站住一會兒,喘口氣,又拿起小茶壺來看一看。有時候忽然站住了,后頭走道的人們,全趕緊往左右躲;不然,非都撞上,跌成一堆不止。馬先生不管別人,那時高興便那時站??;馬威也無法,只好隨著父親背后慢慢軋著步兒走。爺兒倆好像魚盆里的泥鰍,忽然一動,忽然一靜,都叫盆里的魚兒亂騰一回。好容易到了家了,馬老先生站在門外,用袖口兒把小茶壺擦了一個過兒。然后一手捧著茶壺,一手拿鑰匙開門。

溫都太太早已吃過午飯,正在客廳里歇著。看見他們回來,一聲也沒言語。

馬老先生進了街門,便叫:“溫都太太!”

“進來,馬先生?!彼谖堇镎f。

馬老先生進去了,馬威也跟進去。拿破侖正睡午覺,聽見他們進來,沒睜眼睛,只從鼻子里哼哼了兩聲。

“溫都太太,瞧!”馬老先生把小茶壺舉起多高,滿臉堆著笑,說話的聲音也嫩了許多,好像頗有返老還童的希望。

溫都太太剛吃完了飯,困眼巴唧的,鼻子上的粉也謝了,露著小紅鼻子尖兒,像個半熟的山里紅;可是據馬老先生看,這個小紅鼻子尖有說不出的美。她剛要往起站,馬老先生已經把小茶壺送到她的眼前。他還記得那天逗拿破侖玩的時候,她的頭發差點沒挨著他的衣裳;現在他所以的放大了膽子往前巴結:愛情是得進一步便進一步的事兒;老不往前邁步,便永遠沒有接上吻的希望;不接吻還講什么愛情!馬老先生是凡事退步,只有對婦女,他是主張進取的,而且進取的手段也不壞;在這一點,我們不能不說馬則仁先生有一點天才。

溫都太太欠著身把小壺兒接過去,歪著頭兒細細的看;馬老先生也陪著看,臉上笑得像個小紅氣球兒。

“多么好看!真好!中國磁,是不是?”溫都太太指著壺上的紅雞冠子花和兩只小蘆花雞說。

馬老先生聽她夸獎中國磁,心里喜歡的都癢癢了。

“溫都太太,我給你拿來的!”

“給我?真的?馬先生?”她的兩只小眼睛都睜圓了,薄片嘴也成個大寫的“O”,鎖子骨底下露著的那點胸脯也紅了一點?!斑@個小壺得值好幾鎊錢吧?”

“不算什么,”馬老先生指著茶幾上的小瓶兒說:“我知道你愛中國磁,那個小瓶兒就是中國的,是不是?”

“你真有眼力,真細心!那只小瓶是我由一個兵手里買的。拿破侖,還不起來謝謝馬先生!”她說著把拿破侖抱起來,用手按著狗頭向馬先生點了兩點;拿破侖是真困,始終沒睜眼。叫拿破侖謝完了馬先生,她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白收下那個小壺,轉了轉眼珠兒,又說:“馬先生,咱們對換好不好?我真愛這個小壺兒,我要你的壺,你拿我的瓶去賣——大概那個小瓶也值些個錢,我花——多少錢買的呢?你看,我可忘了!”

“對換?別搗麻煩啦!”馬老先生笑著說。

馬威站在窗前,眼睛釘著他父親,心里想:他也許把那個戒指給她呢。馬老先生確是在兜兒里摸了摸,可是沒有把戒指拿出來。

“馬先生,告訴我,這個小壺到底值多少錢?人家問我的時候,我好說呀!”溫都太太把壺抱在胸口前面,好像小姑娘抱著新買的小布人一樣。

“值多少錢?”馬老先生往上推了推大眼鏡,回過頭去問馬威:“你說值多少錢?”

“我那知道呢!”馬威說:“看看壺蓋里面號著價碼沒有?!?/p>

“對,來,咱看上一看。”馬老先生把這幾個字說得真像音樂一般的有腔有調。

“不,等我看!”溫都太太逞著能說,然后輕輕把壺蓋拿下來:“喝!五鎊十個先令!五鎊十個先令!”

馬老先生把頭歪著擠過去看:“可不是,合多少中國錢?六十來塊!冤人的事,六十來塊買個茶壺!在東安市場花一塊二毛錢買把,準比這個大!”

馬威越聽越覺得不入耳,抓起帽子來說:“父親,我得去找李子榮,他還等著我吃飯呢?!?/p>

“對了,馬先生,你還沒吃飯哪吧?”溫都寡婦問:“我還有塊涼牛肉,很好,你吃不吃?”

馬威已經走出了街口,隔著窗簾的縫兒看見父親的嘴一動一動的還和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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