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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威又回到古玩鋪去找李子榮。
“李先生,對不起!你餓壞了吧?上哪兒去吃飯?”馬威問。
“叫我老李,別先生先生的!”李子榮笑著說。他已經把貨架子的一部分收拾干凈了,也洗了臉,黃臉蛋上光潤了許多?!俺隽诉@個胡同就是個小飯館,好歹吃點東西算了?!闭f完他把鋪子鎖好,帶著馬威去吃飯。
小飯鋪正斜對著圣保羅教堂,隔著窗子把教堂的前臉和外邊的石像看得真真的。一群老太太,小孩子,都拿著些個干糧,面包什么的,圍著石像喂鴿子。
“你吃什么?”李子榮問:“我天天就是一碗茶,兩塊面包,和一塊甜點心。這是倫敦最下等的飯鋪子,真想吃好的,這里也沒有;好在我也吃不起好的。”
“你要什么,就給我要什么吧?!瘪R威想不出主意來。
李子榮照例要的是茶和面包,可是給馬威另要了一根炸腸兒。
小飯鋪的桌子都是石頭面兒,鐵腿兒,桌面擦得晶光,怪愛人兒的。四面墻上都安著大鏡子,把屋子里照得光明痛快,也特別顯著人多火熾。點心和面包什么的,都在一進門的玻璃窗子里擺著,東西好吃不好吃先放在一邊,反正看著漂亮干凈。跑堂的都是姑娘,并且是很好看的姑娘:一個個穿著小短裙子,頭上箍著帶褶兒的小白包頭,穿梭似的來回端茶拿菜;臉蛋兒都是紅撲撲的,和玻璃罩兒里的紅蘋果一樣鮮潤。吃飯的人差不多都是附近鋪子里的,人人手里拿著張晚報,(倫敦的晚報是早晨九點多鐘就下街的。)專看賽馬賽狗的新聞。屋里只聽得見姑娘們沙沙的來回跑,和刀叉的聲音,差不多沒有說話的;英國人自要有報看,是什么也不想說的。馬威再細看人們吃的東西,大概都是一碗茶,面包黃油,很少有吃菜的。
“這算最下等的飯鋪?”馬威問。
“不像???”李子榮低聲的說。
“真干凈!”馬威嘴里說,心里回想北京的二葷鋪,大碗居的那些長條桌子上的黑泥。
“唉,英國人擺飯的時間比吃飯的時間長,稍微體面一點的人就寧可少吃一口,不能不把吃飯的地方弄干凈了!咱們中國人是真吃,不管吃的地方好歹。結果是:在干凈地方少吃一口飯的身體倒強,在臟地方吃熏雞燒鴨子的倒越吃越瘦……”
他還沒說完,一個姑娘把他們的吃食拿來了。他們一面吃,一面低聲的說話。
“老李,父親早上說話有點兒——”馬威很真誠的說。
“沒關系!”李子榮沒等馬威說完,就接過來了:“老人們可不都是那樣嗎!”
“你還愿意幫助我父親?”
“你們沒我不行,我呢,非掙錢不可!放心吧,咱們散不了伙!”李子榮不知不覺的笑的聲音大了一點,對面吃飯的老頭子們一齊狠狠的瞪他一眼,他連忙低下頭去嚼了一口面包。
“你還念書?”
“不念書還行嗎!”李子榮說著又要笑,他總覺得他的話說得俏皮可笑,還是不管別人笑不笑,他自己總先笑出來:“我說,快吃,回鋪子去說。話多著呢,這里說著不痛快,老頭子們凈瞪我!”
兩個人忙著把東西吃完了,茶也喝凈了,李子榮立起來和小姑娘要賬單兒。他把賬單兒接過來,指著馬威對她說:“你看他體面不體面?他已經告訴我了,你長的真好看!”
“去你的吧!”小姑娘笑著對李子榮說,然后看了馬威一眼,好像很高興有人夸她長的美。
馬威也向她笑了一笑,看李子榮和她說話的神氣,大概是李子榮天天上這里吃飯來,所以很熟。李子榮掏出兩個銅子,輕輕的放在盤子底下,作為小賬。李子榮給了飯錢,告訴馬威該出十個便士;馬威登時還了他。
“英國辦法,彼此不客氣?!崩钭訕s接過錢來笑著對馬威說。
兩個人回到鋪子,好在沒有照顧主兒,李子榮的嘴像開了閘一樣,長江大河的說下去:“我說,先告訴你一件事:喝茶的時候別帶響兒!剛才你喝茶的時候,沒看見對面坐著的老頭兒直瞪你嗎!英國人擤鼻子的時候是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可是喝東西的時候不準出聲兒;風俗嗎,沒有對不對的理由;你不照著人家那么辦,便是野蠻;況且他們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中國人!當著人別抓腦袋,別剔指甲,別打嗝兒;喝!規矩多啦!有些留學的名士滿不管這一套,可是外國人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何必再非討人家的厭煩不可呢!我本來也不注意這些事,有一回可真碰了釘子啦!是這么回事:有一回跟一個朋友到人家里去吃飯,我是吃飽了氣足,仰著脖兒來了個深長的嗝兒;喝!可壞了!旁邊站著的一位姑娘,頓時把臉子一撂,扭過頭去跟我的朋友說:‘不懂得規矩禮道的人,頂好不出來交際!’請吃飯的人呢是在中國傳過教的老牧師,登時得著機會,對那位姑娘說:‘要不咱們怎得到東方去傳教呢,連吃飯喝茶的規矩都等著咱們教給他們呢!’我怎么辦?在那里吧,真僵的慌;走吧,又覺得不好意思,好難過啦!其實打個嗝兒算得了什么,他們可是真拿你當野蠻人對待呢!老馬,留點神吧!你不怪我告訴你?”
“不!”馬威坐下說。
李子榮也坐下了,跟著說:“好,我該告訴你,我的歷史啦!我原是出來留學的,山東官費留學生。先到了美國,住了三年,得了個商業學士。得了學位就上歐洲來了,先上了法國;到了巴黎可就壞了,國內打起仗來,官費簡直的算無望了。我是個窮小子,跟家里要錢算是辦不到的事。于是我東胡摟西抓弄,弄了幾個錢上英國來了。我準知道英國生活程度比法國高,可是我也準知道在英國找事,工錢也高;再說英國是個商業國,多少可以學點什么。還有一層,不瞞你說!巴黎的婦女我真惹不起;這里,在倫敦,除非妓女沒有人看得起中國人,倒可以少受一點試探。”說到這里,李子榮又樂起來了;而且橫三豎四的抓了抓頭發。
“老李,你不是說,別當著人抓腦袋嗎?”馬威故意和他開玩笑。
“可是你不是外國人哪!當著外國人決不干!說到哪兒啦——對,到了倫敦,官費還是不來,我可真抓了瞎啦!在東倫敦住了一個來月,除了幾本書和身上的衣裳,簡直成了光屁股狗啦!一來二去,巡警局給我找了去啦,叫我給中國工人當翻譯。中國工人的英國話有限,巡警是動不動就察驗他們,(多么好的中國人也是一腦門子官司,要不怎么說別投生個中國人呢?。┪姨嫠麄儊砘刈鞣g;我的廣東話本來有限,可是還能對付,反正我比英國巡警強。我要是不怕餓死,我決不作這個事;可是人到快餓死的時候是不想死的!看著這群老同鄉叫英國巡警耍笑!咳,無法!餓,沒法子!我和咱們這群同鄉一樣沒法子!作這個事情,一個月不過能得個三四鎊錢,那夠花的;后來又慢慢的弄些個廣告什么的翻成中國文,這筆買賣倒不錯:能到中國賣貨的,自然不是小買賣,一篇廣告翻完了,總掙個一鎊兩鎊的。這兩筆錢湊在一處,對付著夠吃面包的了,可還是沒錢去念書??汕赡悴敢覀€伙計,得懂得作買賣,會說英國話;我一去見他,事情就成了功。你想,留學的老爺們誰肯一禮拜掙兩鎊錢作碎催;可是兩鎊錢到我手里,我好像登了天堂一樣。行了,可以念書了!白天作翻譯,作買賣,晚上到大學去聽講。你看怎樣?老馬!”
“不容易,老李你行!”馬威說。
“不容易?天下沒有容易的事!”李子榮咚的一聲站起來,頗有點自傲的神氣。
“在倫敦一個人至少要花多少錢?論月說吧?!瘪R威問。
“至少二十鎊錢一個月,我是個例外!我在這兒這么些日子了,一頓中國飯還沒吃過;不是我吃不起一頓,是怕一吃開了頭兒,就非常吃不可!”
“這兒有中國飯館嗎?”
“有!作飯,洗衣裳,中國人在海外的兩大事業!”李子榮又坐下了:“日本人所到的地方,就有日本窯子;中國人所到的地方,就有小飯鋪和洗衣裳房。中國人和日本人不同的地方,是日本人除了窯子以外,還有輪船公司,銀行,和別的大買賣。中國人除了作飯,洗衣裳,沒有別的事業。要不然怎么人家日本人老挺著胸脯子,我們老不敢伸腰呢!歐美人對日本人和對中國人一樣的看不起;可是,對日本人于藐視之中含著點‘怕’,‘佩服’的勁兒。對中國人就完全不擱在眼里了。對日本人是背后叫Jap,當面總是奉承;對中國人是當著面兒罵,滿不客氣!別提啦,咱們自己不爭氣,別怨人家!問我點別的事好不好?別提這個了,真把誰氣死!”
“該告訴我點關于這個鋪子的事啦?!?/p>
“好,你聽著。你的伯父真是把手,真能干!他不??恐u古玩,古玩又不是面包,那能天天有買賣;他也買賣股票,替廣東一帶商人買辦貨物什么的。這個古玩鋪一年作好了不過賺上,除了一切開銷,二百來鎊錢;他給你們留下個二千來鎊錢,都是他作別的事情賺下的。你們現在有這點錢,頂好把這個生意擴充一下,好好的干一下,還許有希望;要是還守著這點事情作,連你們爺倆的花銷恐怕也賺不出來;等把那二千來鎊錢都零花出來,事情可就不好辦了。老馬,你得勸你父親立刻打主意:擴充這個買賣,或是另開個別的小買賣。據我看呢,還是往大了弄這個買賣好,因為古玩是沒有定價的,湊巧了一樣東西就賺個幾百鎊;自然這全憑咱們的能力本事。開別的買賣簡直的不容易,你看街上的小鋪子,什么賣煙的,賣酒的,全是幾家大公司的小分號,他們的資本是成千累萬的,咱們打算用千十來鎊錢跟他們競爭,不是白饒嗎!”
“父親不是個作買賣的人,很難說話!”馬威的眉毛又皺在一塊,臉上好像也白了一點。
“老人家是個官迷,糟!糟!中國人不把官迷打破,永不會有出息!”李子榮愣了一會兒,又說:“好在這里有咱們兩個呢,咱們非逼著他干不可!不然,鋪子一賠錢,你們的將來,實在有點危險呢!我說,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念書?。 ?/p>
“念什么?又是翻譯篇《莊子》騙個學位呀?”李子榮笑著說。
“我打算學商業,你看怎么樣?”
“學商業,好哇!你先去補習英文,把英文弄好,去學商業,我看這個主意不錯?!?/p>
兩個人又說了半天,馬威越看李子榮越可愛,李子榮是越說越上精神。兩個人一直說到四點多鐘才散。馬威臨走的時候,李子榮告訴他:明天早晨他同他們父子到巡警局去報到:
“律師,醫生,是英國人離不開身的兩件寶貝??墒窃蹅儎e用他們才好。我告訴你:別犯法,別生病,在英國最要緊的兩件事!”李子榮拉不斷扯不斷的和馬威說,“我說,從明天起,咱們見面就說英國話,非練習不可。有許多留學生最討厭說外國話,好在你我是‘下等’留學生,不用和老爺們學,對不對?”
兩個人站在鋪子外面又說了半天的話。說話的時候,隔壁那家古玩鋪的掌柜的出來了,李子榮趕緊的給馬威介紹了一下。
馬威抬頭看著圣保羅堂的塔尖,李子榮還沒等他問,又把他拉回去,給他說這個教堂的歷史。
“我可該回去啦!”馬威把圣保羅堂的歷史聽完,又往外走。
李子榮又跟出來,他好像是魯濱孫遇見禮拜五那么親熱。
“老馬,問你一件事:你那個戒指,父親給了你沒有?”
“他還拿著呢!”馬威低聲兒說。
“跟他要過來,那是你伯父給你的;誰的東西是誰的!”
馬威點了點頭,慢慢的往街上走。圣保羅教堂的鐘正打五點。